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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 娘

 xc活人的娄子 2012-07-10
疯 娘

 

        23年前,有个年轻的女子流落到我们村,她蓬头垢面,见人就傻笑。村里常有人对那疯女子吐口水,有的还上前踹几脚,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村里转悠着。  
        那时,我父亲已有35岁了。又因家穷,一直没娶媳妇。奶奶见那疯女子还有几份姿色,就动了心思,决定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等她给我家“续上香火”后,再把她撵走。老实的父亲虽老大不情愿,但看着家里这番光景,咬咬牙还是答应了。结果,父亲一分未花,就当了新郎。  
        娘生下我,奶奶欣喜地说:“这疯婆娘,还给我生了个孙子。”只是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从不让娘靠近。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乞求地喊着:“给,给我抱……”奶奶没理她。毕竟,她是个疯子。每当娘想抱我时,奶奶总瞪起眼凶她:“你别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要是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撵走。”奶奶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儿含糊的意思。娘听懂了,满脸的惶恐,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我。那时,我家依然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特别是添了娘和我后,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于是,奶奶决定把娘撵走,因为娘不但在家吃“闲饭”,还时不时惹是生非。 
        这天,奶奶煮了一大锅饭,亲手给娘添了一大碗,说:“媳妇儿,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找个富点儿的人家过日子吧,以后别来了,啊?”娘刚扒了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奶奶这么说,一团饭还没吃就呆住了。她望着奶奶怀中的我,口齿不清地哀求叫:“不,不,不要!不要把我撵走……”突然,奶奶猛地沉下脸,威严的厉声吼到:“你这个疯婆娘,你本来就是到处流浪的,我收留了你两年了,你还要怎么样?吃完饭就走,听到没有?”说完奶奶从门后拿出一柄锄头,像余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咚”地重重一磕。娘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着奶奶,又慢慢低下头去,看着眼前的饭碗,泪水哗哗的落在米饭上。突然,娘有个很奇怪的举动,她将碗中的饭分了一大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 

        奶奶呆住了,原来,娘是向奶奶表示,她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看着满是泪水的疯娘,奶奶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是啊,奶奶也是女人,其实,她的强硬态度也是装出来的。奶奶连忙转过头,硬是将泪水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起了脸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你就是在我家,也会饿死的,咱们家太穷了!”娘似乎绝望了,连那半碗饭也没吃,便哭着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突然她站在门前拔着门框不走。奶奶硬着心肠说:“你走,你快走吧,不要回来了。天底下富裕人家多着呢!”而娘却反而走近奶奶,突然,她伸出双手向婆婆哭求着,原来,娘想抱抱我。 
        奶奶忧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将襁褓中的我递给了娘。娘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先是笑了,随后便大哭起来。奶奶如临大敌,生怕娘的疯劲一上来,将我像扔垃圾一样丢掉。娘抱我的时间还不足三分钟,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将我夺了过去,然后转身进屋关上了门,而娘则哭喊着消失在大山里…… 

        当我懵懵懂懂地懂事时,我才发现,除了我,别的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亲要,找奶奶要,而他们都说,娘死了。可小伙伴却告诉我:“你娘是疯子,是被你奶奶赶走的。”于是,我整天便找奶奶要,骂她是“狼外婆”,甚至将奶奶端给我的饭菜泼了一地。那时我还没有“疯”的概念,只是非常想念娘,她长什么样?还活着吗?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来了。 
        那天,几个小伙伴跑来报信:“小树,快去看,你娘回来了,你的疯娘回来了。”我高兴地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奶奶随着我也追了出来。这是我有记忆后第一次看到娘。她还是破衣烂衫,头发上还有些枯黄的碎草末,哦,天啊,天知道她是在那个草堆里过的夜。娘不敢进家门,却面对着我家,坐在村前稻场的石磙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当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我们中间搜寻着她的儿子。娘终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裂着嘴叫我:“小树!小树!球,球,给你!”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我怀里塞。我却被她的模样吓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奶奶和父亲把娘领进了门。当年,奶奶撵走娘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极大的拷问,随着一天天的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所以主动留下了娘,而我却老大不乐意,因为疯娘让我在小伙伴面前丢尽了脸。 

       
        我从没给娘好脸色看,也从没跟她主动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喊她一声“娘”,我们之间的交流常常是以我“吼”为主,而娘却从不顶我。 
过了些日子,奶奶叫娘单独出去割猪草。没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奶奶一看吓了一跳,娘割的是人家田里的稻谷。奶奶正想着如何办时,稻田的主人找来了,竟说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根棒子一下打在娘的后腰上说:“打死你这个疯婆娘,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你给我滚!你这个疯子!……” 
        娘虽疯,疼还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棒子,口里不停地发出“别、别……”的哀号。最后,人家实在看不过眼,主动说“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严点就是……”这场风波平息后,娘倒在地上抽泣着。而我却地对她说:“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疯子!”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的?再这么着,她也是你娘啊!”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没有这样的疯娘!” 
        “嗬,你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说着奶奶又举起巴掌,这时只见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我和奶奶中间,娘指着自己的头喊着“打我、打我”。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我。 
        我上学不久,父亲被邻村一位养鱼专业户请去守鱼池,每月能赚50元。娘仍然在奶奶的带领下出门干活,主要是打猪草,可她再没惹什么大的乱子。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让娘给我送雨伞。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几跤,浑身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我傻笑,口里还叫:“树,树……伞,给你……”一些同学嘻笑着,而我却如坐针毡,对娘恨得咬牙切齿,恨她不识相,恨她给我丢人,更恨那个带头起哄的范嘉喜。当他还在夸张地模仿我的疯娘时,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过去,却被范嘉喜躲过了,他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俩撕打起来。我个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轻易压在地上。这时,只听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叫,娘像个大侠似地飞跑进来,一把抓起范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说疯子力气大,真是不假。娘双手将欺负我的范嘉喜举向半空,他吓得哭爹喊娘,一双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乱踢乱蹬。娘毫不理会,竟将他丢到学校门口的水塘里,然后一脸漠然地走开了。 
          
       
        娘为我闯了大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在我面前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我。我明白这就是母爱,即使神志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娘!”这是我会说话以来第一次喊她。娘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我。那天,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家。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请人去把爸爸叫了回来。爸爸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壮年人便闯进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家里像发生了九级地震。这都是范嘉喜家请来的人,范的父亲恶狠狠地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儿子吓出了神经病,现在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药费,我他妈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1000块?爸爸每月才挣50块钱啊!看着杀气腾腾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烧红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着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无助地跳着、躲着、叫着、哭着,发出的凄厉的哭喊声,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都是为了我,娘才挨打的啊!。最后还是派出所所长赶来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调解结果是,双方互有损失,两不亏欠。谁在闹就抓谁!一帮人刚走,爸爸看着伤痕累累的娘,突然,一把将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是不打你,这事了不了,咱们没钱赔人家啊!”爸又看着我说:“树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大学。要不,咱们就这样被人欺负一辈子啊!”我懂事地点点头。 
        2000年夏,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高中。积劳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民政局将我家列为特困家庭,每月补助40元钱,我所在的高中也适当减免了我的学杂费,我这才得以继续读下去。 
        由于住校读书,学习又抓得紧,我很少回家。父亲依旧在为50元打工,为我送菜的担子就责无旁贷地落在疯娘身上。每次总是隔壁的婶婶帮忙为我抄好咸菜,然后交给娘送来。20多公里的羊肠山路亏娘牢牢地记了下来,风雨无阻。也真是奇怪,凡是为儿子做的事,娘一点儿也不疯。除了母爱,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2003年4月27日高考前夕,又是一个星期天,娘来了,不但为我送来了菜,还带来了十几个野鲜桃。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问她:“挺甜的,哪来的?”娘说:“我……我摘的……”没想到娘还会摘野桃,我由衷地夸她:“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娘嘿嘿地笑了。 
        临走前,我照列叮嘱她注意安全,而后,我又扎进了高考前最后的冲刺中。第二天,我正在上课,婶婶匆匆地赶来学校问我娘送菜来没有,我说:“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婶婶紧张地说:“没有啊,她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心一紧,娘该不会走错道吧?可这条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会错啊。婶婶又问:“你娘没说什么吗?”我说:“没有,她只是给我带了十几个野鲜桃。”婶婶两手一拍:“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鲜桃上了。”婶婶帮我请了假,我们沿着山路就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确有几棵野桃树长在峭壁上。同时,发现一棵桃树有枝丫折断的痕迹,树下是百丈深渊。婶婶看了看我说,“我们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  到了谷底,果然娘静静地躺在哪儿,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黑色。我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娘大哭着:“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儿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啊!娘啊,您活在世上,没享受儿子给你带来的一天福啊!我苦命的娘啊!……”我将脸紧紧的贴在娘冰凉的脸上,哭得漫山遍野都陪着我落泪…… 
        2003年8月7日,在娘下葬后的第100天,湖北大学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穿过娘所走过的山路,穿过那几株野桃树,穿过村前的稻场,径直“飞”进了我的家门。我把这份迟到的大学通知书放在娘冷寂的坟头,跪着哭着对娘说:“娘,你考上大学了,你儿出息了,您听到了吗?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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