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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天上人间八宝馆 2012-07-11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简介:

林之孝家的查夜,催促快睡,宝玉答应了。林之孝家走后,丫头们请来了姑娘们,

大家宴聚玩耍,时已二更,薛姨妈派人接黛玉。姑娘们走后,宝玉与丫头又玩到四更。

第二日早,袭人向平儿夸昨晚热闹非常。妙玉下帖祝寿,署名槛外人,岫烟说宝玉应署槛内人。

  贾敬死,尤氏理丧,尤老娘母女三人到宁府着家,贾蓉戏二姨。

正文: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和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
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
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
银子,他们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
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罐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做生日。”
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
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的情就是了。”
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这个人,一天不捱他两句硬话村
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调三窝四。”说着,大家
都笑了。宝玉说:“关了院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
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起来,索性再等一等。”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
四儿舀水去,春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
春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欢。只是五儿那一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去
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未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
袭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没有。”宝玉道:“我
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
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
这一出去,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
看了不少,又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
都笑说:“那里有这么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
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
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
没睡呢?如今天长夜短,该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
家笑话,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
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
了。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
些普洱茶喝。”袭人晴雯二人忙说:“了一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喝过两碗了。
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来。林家的站起接了,又笑道:
“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
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
声使得;若只管顺口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就惹人笑话这家子的人眼里没
有长辈了。”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不过是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
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嘴。不过玩
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
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
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不得他。这才是
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
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
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
些儿,也堤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
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
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
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
“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
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
众人听了,都说:“依你。”
  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一时将正妆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儿,身
上皆是紧身袄儿。宝玉只穿着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系
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
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
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
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
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
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袭人等一一斟上酒来,说:“且等一
等再拳。虽不安席,在我们每人手里吃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
了一口,其馀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了。春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
端了两个绒套绣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
大,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
叫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
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
意儿。”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春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
悄悄的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
道:“又开门合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
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
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春燕四儿都巴不得一
声,二人忙命开门,各带小丫头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不肯来,须得我们去请,死
活拉了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
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众人
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春燕也再三
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
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
了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
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家夜饮聚赌,今日我们自己也如此。
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有何妨碍?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没夜夜
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
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六点,数至宝钗。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签。
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
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
为贺。”众人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
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只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了门杯好听。”
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
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只《赏花时》“翠
凤翎毛扎帚,闲踏天门扫落花……”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
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撂与宝
钗。
  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还不知得个什么。”伸手掣
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红了脸笑道:“很不该行这个令!这原是外
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帐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起来。众人看时,
上面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再同饮一杯。”众人笑说道:“我
们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
何妨?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
探春那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一钟才罢。
  探春只叫:“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
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
你们瞧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
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
杯,不问你们的废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给黛玉。
  黛玉一掷是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
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
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说
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
两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
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
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
时,上面是一枝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
说:“咱们且喝酒罢。”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
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
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
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
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来,却是一
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旧诗,道是:
桃红又见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
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
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
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
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捱打,我也不
忍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
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
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掌不住
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
纨探春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
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齐送过沁
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子攒了各样果菜
与地下的老妈妈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
妈妈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得两
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
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春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
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
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
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
“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
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
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
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地说:“我怎么——”却说
不出下半句来。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墨。”说着,
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日有扰,今日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
罢,今日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
咱们也算会吃酒了,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儿,偏又没了。”袭人
笑道:“原要这么着才有趣儿,必尽了兴,反无味。昨日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
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
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日我还东,短一
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
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
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的把臊都
丢了,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
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
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
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平儿笑道:“呸!不
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有事,去了回来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
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
们这么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
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
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纸,上面写着:“槛外
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
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
是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
妈送来。我就搁在这里,谁知一顿酒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
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
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
仍没主意。因又想:“要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
了帖儿,径来寻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
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
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岫烟笑道:“他
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
原来寒素,赁房居就,赁了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
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
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两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
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
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本有来历。我正因他的一件事为难,要请教
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凑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给岫烟看。
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
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
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
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
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给你那些
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
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
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
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
你谦自己乃世人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
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
“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
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
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
了。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
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
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
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服役,且同众人一一的
游玩。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
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
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
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
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
  忽见东府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众人听了,吓了一
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
是功成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
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
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老人媳妇出城。又请
大夫看视,到底系何病症。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
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
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腹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
“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秘制的丹砂吃坏了事,
小道们也曾劝说:'功夫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
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了。”尤氏也不便听,
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飞马报信。一面看视里面窄狭,不能停放,横竖
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
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
期入殓。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破孝开吊,一面
且做起道场来。因那边荣府里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姐妹,宝玉不识事体,只
得将外头事务,暂托了几个家里二等管事的。贾、贾、贾珩、贾璎、贾菖、贾
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这继母只得将两个
未出嫁的女儿带来,一并住着,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急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人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
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
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
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观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
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
忠,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
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
一下,不但贾府里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贾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
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
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声不绝。又问:“家
中如何料理?”贾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
母和两个姨奶奶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
面。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
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
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起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
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
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了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
述给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回家来,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先骑马跑来。到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扇,挂孝幔
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
高喜睡,常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
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二姨娘红
了脸,骂道:“好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
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
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
转过脸去,说道:“等姐姐来家再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因又和他
二姨娘抢砂仁吃。那二姐儿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
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
抱着那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得是。咱们馋他们两个。”丫头们忙推他,
恨的骂:“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
再遇见那样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到那府里,背地嚼舌,说咱
们这边混账。”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
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
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
大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
娘。这里贾蓉见他老娘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又说:“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
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磕头去。”尤
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
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刚才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
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儿。二姐便悄悄咬牙骂道:“很
会嚼舌根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妈不成?”贾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
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有根基的富贵人家,又年轻又俏皮两位
姨娘父亲,好聘嫁这二位姨娘。这几年总没拣着,可巧前儿路上才相准了一个。”
尤老娘只当是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
说:“妈妈,别信这混账孩子的话。”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
这么不清不浑的!”说着,人来回话,说:“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
话去呢。”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出来。
  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诗词曲鉴赏:

《邯郸记》中“赏花时”曲(第六十三回)

  明·汤显祖
  翠凤翎毛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砂,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你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叫人留恨碧桃花。
  [说明]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席上行酒令,宝钗先抓了牡丹花签,上注着“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宝钗就命芳官唱曲。芳官刚开口唱祝寿的曲,大家都说:打回去!打回去!把你最好的拿出来唱。她就唱了这一支“赏花时”。程高本只引了曲子的头两句,其余均删去。现据戚序本补,参己卯、庚辰本校。
  [注释]
  1.《邯郸记》——汤显祖根据唐人沈既济《枕中记》传奇情节改编的戏曲,写吕洞宾下凡去度一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之役,他到了邯郸(今属河北省)客店,遇卢生,把神奇的磁枕给他睡,让他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后,把他带到仙界去执帚。“赏花时”,曲调名,剧本第三折“度世”中何仙姑所唱,她嘱吕洞宾速去速回,不要误期。原剧曲文与芳官所唱有几个语气词的差异,不校。
  2.汤显祖——(1550-1616),明代大戏曲家,江西临川人,居处名玉茗堂。他曾受李贽的思想影响。他的优秀作品反对传统礼教和当时政治状况,但另一方面,人生如梦的消极思想也在一些作品中有所表现。著有戏曲《紫箫记》、《紫钗记》、《还魂记》(即《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五种。后四种合称“临川四梦”或“玉茗堂四梦”。
  3.“翠凤”二句——何仙姑扫花于天门,所执之帚叉乃用翠凤的翎毛所扎成。翎, 鸟翅上、尾上的长羽毛。
  4.玉尘砂——天界并无尘土泥沙,有的也只是玉屑,所以叫玉尘砂。猛可的——突然间 。这几句说风吹落天上碧桃花不知要比云层之下人间好花开时辜负春光可惜多少?何仙姑在天门外扫花,“门外即天涯”,还有怕错过蟠桃宴的意思。语出刘禹锡《和令狐相公别牡丹》诗:“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5.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做事冒冒失失,不听嘱咐,险些儿送了命。吕洞宾曾带着“降魔太阿神光宝剑”下山,临行时师父嘱咐他不要寻和尚闹事。他忘了师教,与正在讲经说法的黄龙禅师顶撞,被黄龙手起一戒尺打得头上起个疙瘩。洞宾愤恨,半夜里祭起神剑去斩黄龙,结果剑被黄龙收去,人也被押,幸亏师父说情搭救了他。故事出《指月录》。《醒世恒言》中有《吕洞宾飞剑斩黄龙》一篇。日本内阁文库藏有《吕仙飞剑记》,其第五回《纯阳飞剑斩黄龙》所叙与本篇不同,当别有所本。
  6.东老贫穷——宋代湖州东林沉氏,自称东老。家贫,好留客醉,有饮者以石榴皮题其壁云:“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余。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苏轼诗序中曾记其事。吕洞宾喜饮,有酒醉岳阳楼事。这句是叫他途中不要贪饮被好客的酒家所挽留而误了事。
  7.眼向云霞——只留意仙界的事。兼以云霞喻天上盛开的碧桃花。
  8.留恨碧桃花——因无人接替扫花之役,不能参加蟠桃宴而遗憾。吕洞宾临行,何仙姑问他:“只此去未知何处度人?蟠桃宴可赶的上也?”别本最后一折,洞宾带卢生来见何仙姑时说:“仙姑,恰蟠桃宴时节哩!”
  [鉴赏]
  开夜宴的称“群芳”,行的酒令是“花名签”,唱的曲子又叫“赏花时”,显然是有意关合。“红楼十二支曲”曲名都有深意,“赏花时”之名含义也可深思。“群芳”所抽到的花签都是对每个人自己的“判词”,其深意大都隐藏在其前后未引出来的诗句中(参见《花名签酒令》的注释和评述)。曲子在这一点上也与之相似,其隐寓不在曲文本身,而在有关剧本的人物与主题上,只是曲子是特为没有抽花签而却在“赏花”的“怡红公子”而发的。
  吕洞宾让卢生睡磁枕入梦,可以说是他让卢生也体验一下自身的感受,因为做黄粱美梦的曾经是洞宾自己,卢生只不过是再现一枕黄粱而已。《吕纯阳集》中说:洞宾曾随钟离权框同憩歇于客店,钟离先生自己做饭,洞宾瞌睡,梦见自己荣华富贵,“簪笏满门”,“权势熏炙”,后来忽被重罪籍   没,家资分散,妻孥流岭表,路值风雪,仆马俱瘁,一身无聊,方兴浩叹,恍然梦觉”,钟离在旁执炊,“黄粱犹未熟”。情节几乎与卢生所梦一样。这也是颇为耐人寻味的。我们认为在《红楼梦》这段情节中,作者插入“黄粱梦”的曲子,不会是出于偶然,这里既有作者人生如梦的消极思想的流露,也可以看出他正确地预示出那大家族必将没落的深刻而周密的艺术构思。

花名签酒令八首(第六十三回)

  [说明]
  夜宴中行酒令时所玩的象牙花名签子所镌的诗句,极大部分均可在旧时十分流行的《千家诗》选本中找到。因为人们比较熟悉,所以只要提起一句,就容易联想到全诗,这就便于作者采用隐前歇后的手法,把对掣签人物命运的暗示巧寓于明提的那一句诗的前后诗句之中,而达到雅俗共赏的目的。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其缺点是给人一种神秘主义的感觉,这多少反映了作者有些许宿命论的思想。但从小说的情节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倒可以看出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应该说是有价值的艺术经验。
  为了揭其所隐,在下面的注中都全引了原诗。
  牡丹——艳冠群芳(宝钗)
  任是无情也动人。
  [注释]
  1.“任是”句——出唐代罗隐《牡丹花》诗:
  似共东风利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浓华过此身!
  韩令,指韩弘,唐元和十四年曾为中书令。末联所咏之事见《唐国史补》:“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元和末,韩令始至长安,居第有之,遽命斫去。曰:‘吾岂效儿女子邪?’”
  [鉴赏]
  花签上的诗句虽切合宝钗灵魂冷漠而又能处处得人好感的性格特点,但作者引此句的主要用意还在于隐原诗的末联(“芙蓉”句也与黛玉敌不过宝钗的情势巧合)。这里韩弘是借来比宝玉的,因为“功成”一词也常用以表达对宗教意识的“彻悟”,所以皈依佛门、修炼得道等都可以说“功德圆满”。宝玉的“悬崖撒手”正是一种斩断缠绵情意、不肯“效儿女子”之态的决绝行为,而宝钗也就像被韩令所弃的牡丹一样,只能“辜负秾华”,寂寞地了却“此身”。签上诗句明明是褒其艳丽动人的,谁知恰恰是在说她徒劳无功。可见,读《红楼梦》有时不能只看正面文章。
  杏花——瑶池仙品(探春)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释]
1.“日”句——出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前两句参见《红楼梦曲·虚花悟》“天上夭桃”二句注。后两句是科举落第的高蟾的自况。 
[鉴赏]
花签上说“必得贵婿”,这是合所引的诗句,或许将来真有其事。但“薄命司”的“册子”和其它有关诗词中则一再暗示她远嫁不归的悲切。签中歇后的两句正是说这方面的。一句以花在“江上”,点她离家时亲人“涕送江边望”,一句则与她所作的风筝谜诗中“莫向东风怨别离”的隐义完全一样。老梅——霜晓寒姿(李纨)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释]
1.“竹篱”句——宋代王琪《梅》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北宋诗人林逋,赐谥和靖先生,杭州人,结庐西湖之孤山,不娶无子,性爱植梅养鹤,有“梅妻鹤子”之称。他的诗以《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最著名,后来效法和评论这两句诗的人很多,“暗香疏影”也便成了梅的代称。  
[鉴赏]
李纨是中国古代能守节寡欲的妇女的典型,这在前面有关诗中已经说过。《梅》诗中前两句用来比她的操守,含意自明。只是她所住的稻香村虽然也是“竹篱茅舍”,却不是真正的农家,一般的地主庄院恐怕还及不上它舒适讲究。全诗与《钟山怀古》立意相同。三、四句说她后来得以荣耀,并非本意想占风情,而是受人“牵连”之故,恰如梅花本自处幽独,被林逋诗中一赞,结果“枉与他人作笑谈”,倒弄得十分热闹。作者对李纨的一生及其为人虽有同情叹惋,却并不赞扬标榜,倒是让人们看到她的命运是一点儿也不值得钦羡的。这在当时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海棠——香梦沉酣(湘云) 只恐夜深花睡去。
 [注释]
1.“只恐”句——出宋代苏轼《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泛崇光,参见《题大观园诸景对额》“红香绿玉”注;后两句参见《大观园题咏》“怡红快绿”中“红妆”句注。 
[鉴赏]
此诗句正好合着“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事,所以黛玉打趣说:“‘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这是作者的幽默,但花签引诗深意不止于此。苏轼原诗是惜春光短促、好景难留的,所以他连夜里都要点蜡烛赏花。湘云后来的遭遇正是如此:虽有洞房花烛照红妆新人之喜,可惜转眼就“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春光别去了。荼縻花——韶华盛极(麝月) 开到荼縻花事了。
[注释]
1.韶华胜极——韶华,春光。胜,好景色。极,到了头。
2.“开到”句——出王琪《春暮游小园》诗: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前两句都是以花拟女子,意即梅花落,海棠开。荼縻,参见《题大观园诸景对额》“蘅芷清芬”中注,春末开花,故苏轼有诗说:“荼縻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任拙斋诗说:“一年春事到荼縻”。天棘,蔓生植物,论诗者多以为其名本佛家,如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叶石林《过庭录》等都认为“此出佛书”。 
[鉴赏]
麝月抽到荼縻花签时,书中有几句很有意思的描写:“〔签上〕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吧。’”宝玉对大观园中日益浓重的悲凉气息“本已呼吸而领会之”,现在见签上说“花事了”,又说大家都“送春”,正好触动忧端。但他不愿使麝月败兴,所以藏了签,只劝酒。但是宝玉只有模糊的好景不长的预感,而不可能预知诗句所内涵着的将来的具体事变。据脂评,袭人出嫁后,麝月是最后留在贫穷潦倒的宝玉夫妇身边的唯一的丫头。那么,“花事了”三字就义带双关:它既是“诸芳尽”(所以大家都“送春”)的意思,又是说:花袭人之事已经“了”了——她嫁人了。而歇后一句“丝丝天棘出莓墙”,则是隐脂评所说的宝玉弃宝钗、麝月撒手而去,因为不但莓苔墙垣代表着“陋室空堂”的荒凉景象,据《鹤林玉露》所说,连初用“天棘”一词的杜甫诗(其“天棘梦青丝”句曾引起历代说诗者的争论),也本是“为僧”而“赋”的。并蒂花——联春绕瑞(香菱)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释]1.“连理”句——出宋代朱淑贞《落花》(一作《惜春》)诗: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萃苔。连理枝,枝干连生在一起的草木,喻恩爱夫妻。青帝,东方之神,管春事。 
[鉴赏]
      香菱得到并蒂花签和一句喜庆的话,这好象是让人联想到上一回中她斗草时用:“夫妻蕙”去对人家“姊妺花”的情节,从而觉得她将来也许真有什么喜事。其实,这是作者的“狡狯”。花签诗句只起着歇后语的作用,真意全在后一句——“妒花风雨便相催”。向花“催”命的“风雨”是用来比喻有“妒病”的悍妇夏金桂的。作者很喜欢暗中透露人物的命运,但常不让人一眼看穿。比如“斗草”一节,香菱解释“夫妻蕙”说:“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别人就反问她:“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这好象是随口带出的,如果我们不是预先知道香菱的结局,怎能想到作者是在说“夫妻”将成为“仇人”呢?《红楼梦》不宜草草读过,作者常用这种写法也是一个原因。芙蓉——风露清愁(黛玉)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释]
      1.“莫怨”句——出自宋代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诗: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光,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明妃事参见《青冢怀古》注。嗟,叹息。 
[鉴赏]
       黛玉所掣花签上的诗句,是为了隐去原诗的前一句:“红颜胜人多薄命”。全诗是歌行,不是句句都可比附的。不过,能切合黛玉的也不是只有最后两句,上承的“明妃去时泪”四句,就与她《葬花吟》中一些诗句很象。说黛玉是“红颜薄命”,正是说她象“枝上花”一样,禁不起“狂风”摧折,亦即暗示她后来受不了贾府事败、宝玉被拘那阵骤然而至的政治“狂风”的袭击,终于泪尽而逝。作者固然同情黛玉的不幸,但也深深地惋惜她过于脆弱,没有能熬过这场灾祸而等待到宝玉回来,所以说“怨”不得别人,也该“自嗟”。可见,作者原意与续书中写婚姻不自主而造成悲剧是毫无共同之处的。因为,如续书所写,黛玉根本不“当自嗟”,而只应“怨东风”才是。桃花——武陵别景(袭人) 桃红又见一年春。
[注释]
       1.武陵别景——等于说晋代那个捕鱼人所找到的桃花源。陶渊明《桃花源记》中说:“晋太元中,武陵(今湖南省常德县)人捕为业……”。
       2.“桃红”句——出宋代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避秦,逃避秦二世时对百姓的种种迫害。《桃花源记》中说,山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鉴赏]
       袭人所得的签是一句带出全诗的。首句说,当大家庭没落之时,她怕自己跟着倒霉,就去另找安乐窝了。第二句讥她嫁给蒋玉函好比两度春风。第三句也就是唐诗“轻薄桃花逐水流”的意思。末句中如果把“渔郎” 换成“优伶”,诗就像专为袭人而写了。八支花签,嘲讽语气最明显的要数这一首。这也可以看出作者对袭人的品行是何等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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