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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版染中的千年奥义

 李灏 2012-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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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千枚花纹图案铺就,染成的布匹在天空中展开,仿佛获得生命。在他看来,这种笨拙的细致和执著里,有令人豁然又安详的奥义,值得他把余生全部投入进去。

 

藤本义和今年76岁,是日本最后两名懂得木版染的职人之一。

他在东京的八王子市经营着藤本染工房,一直在使用这种日本最古老的染色工艺。从木版染在公元8世纪传入日本算起,已经有1300年的历史。

 

古旧的版木握在掌心,在素白的布匹上压印出细密的花纹,从方寸之间,一直铺展到整匹布上,不可有一丝差错。这是藤本义和每天的工作。而这项工作,藤本已经做了半个世纪。

 

父亲的来信

八王子市位于东京市以西约40公里的近郊。在古代,这里的丝织业与养蚕业相当盛行,有“桑都”之美称,西行的和歌中写道:横渡浅川,清影富士。柔桑之都,峰峦青翠。


藤本义和出生于昭和11年(1936年)329日,从八王子市工业高校毕业后,通过亲戚的帮忙,他来到新宿区下罗合一家日本传统工艺技术保持者石井孙兵门下,学习江户小纹的印染之法。

江户小纹最初是武士套装的纹样,与京友禅、加贺友禅被并列为日本三大友禅染。后来则演变为日常的时髦穿着。它使用纸型印染碎小花纹的工艺,使得和服远观仿佛素色,近看才会发现令人叹为观止的纤细纹样。


学习古老的技艺往往极为辛苦。藤本虽然念过工业高校,但是进入工房,也只能做学徒,跟十多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每天六点起床,开始劳作。


看过一张他当时跟家人的合影。应该是最普通的日本庭院里,太阳有点强烈,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18岁的藤本义和跪坐在祖父母身后,边上是恭谨而严肃的父亲藤本干雄。这个青年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绷直了上身,似乎想要与严厉的父亲拉开一点距离。


在工房,开头两年的工作只是扫地,师傅什么也不传授。在许多传统工艺的传承里,似乎这是一种共通的、磨炼心性的仪式。两年后,他开始为职人们打下手,在河川里漂洗染过的布匹。即便是冬天,也必须赤足站在水中,以手涤荡织物。这项工作在文人诗人的眼里是如此优美。夏目漱石《虞美人草》开篇就写主人公眼里看到的被友禅染染红的鸭川流水,与春色如此相宜。有一首歌唱到:“露草描绘的恋情,随水而去。轻轻涤荡,友禅染的纹样,哀愁之美。”而立在河川中的工人却十分辛苦。藤本回想往事,微笑道:“冷呀,冬天的水特别冷。”


藤本在染坊当学徒的时候,正是日本经济腾飞年代的开始。那是一场大繁荣的开头,每年经济增长率都接近10个百分点,其中一半由技术进步所促成。


而年轻的藤本却在辛苦地遵循着古老工艺的规矩,因为长年跟染料打交道,他的手指全部染成紫色。他太累了,从工房逃回家里,向父亲抱怨说:“我不想干了,受不了了。”


父亲藤本干雄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哦,你回来了。”逃跑的学徒自然又被送回工房,重复苦役般的劳动。然而不久他接到父亲的一封来信,信里写道:“你现在不喜欢这个,换了别的,可能还会遇到困难。遇到困难就换件事做,这辈子可能成不了什么事。”


藤本义和大受震动,从此潜心学习。三年学徒之后,又学艺五年,十年之后出师,他已经是一位出色的印染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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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木版染的奥义


28岁那年,藤本遇到了改变一生的事。他与木版染工艺邂逅,并深深为之着迷。


木版染,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印染工艺。这种染色法是在古老的奈良时代,也就是公元8世纪,从印度传到日本。

顾名思义,木版染即在木板上雕刻花纹,用以染色。木版全由印染艺人手工雕刻而成,小巧玲珑,仿如图章。木版上刻几何条纹,或者鸟兽花草。许多染色的木版流传多年,木质被手工艺人的掌心打磨得润泽光滑,如同老玉。


整整一匹布,上面所有纷繁复杂的花纹,都是由这些小巧的木版,以盖图章的方式一一压印而成。这是一项极为辛苦的工作,只能一点一点,全神贯注地进行,丝毫不能偷懒懈怠。无论寒暑阴晴,细心安排下一个图案的走向、布局。整匹布的印染成败,所有的一切,都只在手中小小一块木版里。


今天看来,这种古老的印染方法近乎笨拙。它太耗费工时和精力,无法大规模生产,又需精湛的技艺和经验,难于普及。


所以,到了江户时期,木版染的工艺就已经近乎消亡,取代它的是“纸模版”的印染方法,也就是“型染”。


工匠先在布上用花青色的颜料打草稿。在日本,这种颜料通常是鸭趾草汁,很容易洗掉。日本的歌谣里常用来感叹爱情易逝,人心易变。


草稿的过程也颇为复杂,先在纸上画成和服整体的效果,然后画出局部的图案花纹,再将局部的花纹临摹到布上。


草稿完成,职人们会将一种类似米浆的防染剂涂抹在花纹上。先用铜头的细笔勾勒轮廓,再以毛笔填充。待其干燥,就开始染色。布匹抻开,以弓形的竹篾绷紧,用染料在正反面反复涂抹。有防染剂的地方,染料不能渗透,便是留白。待染料干透,便入清水,用刷子反复刷洗,将防染剂洗掉。留白的部分,将来还要画上颜色图案,贴以金箔,绣以彩线,才能成为一件精美的和服料子。


用防染剂区分染色与留白,勾勒花纹团的方法,效率要比逐个压印的木版染高得多。到了江户时期,日本民间逐渐繁荣,和服不再是贵族的专享,平民和商人也开始穿着。于是,繁琐复杂的木版染被简便而价廉的型染所取代。


但是,木版染这种看似落后、且繁杂而辛苦的工艺,却让年轻的藤本痴迷不已。一下一下,用木版压出细小的花纹,不可以有一丝差错。


要找到呼吸的节奏,顺应木头、染料和布的脾气。不论晴雨,积少成多。当数千枚花纹图案铺就,染成的布匹在天空中展开,仿佛获得生命。在他看来,这种笨拙的细致和执著里,有令人豁然又安详的奥义,值得他把余生全部投入进去。


 

缓慢悠长之作


如今,藤本义和的二儿子藤本哲生也已经年过不惑。他几十年如一日,陪伴父亲制作木版染,将来,他会是藤本染工房的继承人。


在工房里,木版染的工艺被完美地展示。房间的角落里堆积着上百个染料罐子,多年来,藤本就是在这里调制他所需要的颜色。画笔在盘子里反复掭着染料,将它们融和均匀。老人戴着眼镜,在灯下慢慢地做着尝试,不厌其烦。时间在这里也仿佛变得缓慢悠长。


被称为“反物”的布匹平摊在工作台上,幅宽36厘米,长达13米。这个长度正好可以制成一件和服。藤本把发酵过两个月的水均匀涂抹到布料上,让每一丝纤维被润湿。这会在接下来的工序里,让染料更加充分地渗透,也结合得更加牢固。


然后,等到布的潮湿度变得恰到好处,藤本开始用木版压印花纹。这是木版染中最精细也最繁杂的工序。长达13米的织物上,所有的花纹都是由掌心中小小的一枚木版重叠印成,而且排序与队列丝毫不能紊乱。倘若花纹是直线,那么只要按压的角度略有偏差,都会使花纹最终无法完成。仅仅是如此反复,所以必须静心、单纯。


与标准化的染色工艺不同,木版染充满偶然而微妙的变数。木版本身柔和的木质纹理依然会对印染产生影响,而同一块版,蘸取染料的多少、按压力道的大小、角度的不同,以及印染艺人工作时呼吸的节奏,都会让染料渗透到织物中的效果产生细微的变化,呈现出极富个性的色调。


“木头和布在一起接触的感觉很好。”藤本义和说。当布匹的弹性,以及染料渗入纤维带来的收缩,这些细微的感觉透过木版传到他手中时,藤本感到舒适和满足。


这一切完成之后,另一种染色的方法将为织物更添光彩。印过木版的布被小心地卷起来,放到另一张桌上,像一幅卷轴。藤本用一种镂空的纸版——上面有对应于木版的花纹,来做进一步的染色。纸版也不过比手掌略大。藤本小心地用它覆盖布面上需要被遮盖的花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把染色的笔刷叼在嘴里,屏息凝神。纸版就绪之后,毛笔会把颜色涂抹在适宜的地方,与木版印染的部分完美搭配起来。


这一道工序完成之后,布料被送入蒸笼,蒸半个小时到40分钟,以便使染料定型。接下来,藤本开始他年轻时初学印染就进行的工作,在冷水中漂洗。布料整个浸泡在水池里,藤本拎起一段,在清水中轻柔摆动,使温和的水流冲洗掉一切杂质。


最后,一整条染好的布就在工房中悬挂晾干。在略显晦暗的房间里,窗口透进柔光。花纹纷繁的布垂挂下来,随着房间里细微的气流轻轻飘摆。要将布匹阴干整整一月,木版染的全部工序才告完成。


整道工序前后大约要花上三个月的时间。而最熟练的工人,一次也只能完成五六匹布的印染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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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静安详之色


在藤本义和看来,木版染印制出来的布匹,质感特别好。除了卖给和服商人制作和服,他还把剩下的零碎布头送给各家设计师。对那些设计师来说,这些手工印染的布是难得的材料。他们将之制作成杯子、布帘、钱包和伞。


这些新鲜的设计是藤本义和从前未曾想到的。他会一边看,一边念叨:“原来这些布可以做这么多东西……”显然,他的赞叹里带着自豪。


2004年,一位纪录片导演找到藤本一家。她叫石井Kaori,生于1978年。她想要拍摄藤本染工房里所传承的古老工艺。她谈起拍摄初衷时说:“这项技术极费时,也不怎么挣钱,他们却还能这样纯粹地做着,很让我感动。”


一年零八个月,这部名为《轮回——木版染和服工艺》的纪录片才告完成,像藤本染工房里的时间一样,它被染上了舒缓、沉静而安详的颜色。之后,这部电影在美国阿肯色州的Hot Springs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公开招待会上放映,也被介绍到中国,成为石井Kaori最杰出的作品。


而藤本染工房里,几十年不绝于耳的压印声依然在有节奏地响起,将奈良时代的优雅和执著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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