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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死人王重陽 五鹿鴻濛 余當九歲方省事，祖父享年八十二。二十三上榮華日，伯父享年七十七。 三十三上覺婪耽，慈父享年七十三。古今百歲七旬少，觀此遞減怎甘當？ 三十六上寐中寐，便要分他兄活計。豪氣沖天恣意情，朝朝日日長波醉。 壓幼欺人度歲時，誣兄罵嫂慢天地。不修家業不修身，只恁望他空富貴。 浮雲之財隨手過，妻男怨恨天來。大產業賣得三分錢，二分吃著一酒課。 他每衣飲全不知，余還酒錢說災禍。四十八上尚爭強，爭奈渾身做察詳。 忽爾一朝便心破，變成風害任風狂。不懼人人長恥笑，一心恐昧三光照。 靜慮澄思省己身，悟來便把妻兒掉。好洗面兮好理頭，從人尚道駎風流。 家財蕩盡愈無愁，怕與兒孫做馬牛。五十二上光陰急，活到七十有幾日？ 前頭路險是輪回，舊業難消等閒失。一失人身萬劫休，如何能得此中修？ 須知未老聞強健，棄穴建墳雲水游，雲水游兮別有樂，無慮無思無做作。 一枕清風宿世因，一輪明月前生約。 ——重陽〈悟真歌〉
武功第一－中神通 華山論劍，全真教開山教主「中神通」力敵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結果王重 陽技冠五大高手，公認武功天下第一，九陰真經歸於其中稍具江湖見識者當是耳熟能 詳——不知此者實不足以議江湖事矣！ 組義軍抗金，戰事失利，退居終南山後，造活死人墓待機再圖偉業………絕代女 俠林朝英深相戀慕，重陽也對之情深義重，兵馬倥傯之際，魚雁未絕，然而一代英雄 才女，卻情深緣淺，爭勝之心終使兩人成眷無期，林氏因此幽居古墓，遺憾以 終………這是金庸武俠世界中令人低迴神往的王重陽，至於存在於歷史現實中的王重 陽又是如何呢？ 西元一一五九年，歲次己卯，於宋屬高宗紹興二十九年，在金乃海陵王正隆四 年。生為宋人，應「偽齊」科舉不弟，金朝武舉中式，於大異平常，對於他幾近瘋狂 的舉止，親友鄰人全然無法理解，他們認為他已經瘋了，因此叫他「王害風」，這個 王世雄就是那個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陽，他為什麼在四十八歲這一年會變成王害風 呢？ 四十八歲，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已是漸漸遠離開人生菁華的年歲，輕狂昂揚的青 春歲月已漸如隔世之夢，而壯年時期對現實人世的經營，到此雖未至蓋棺論定，卻也 已大勢底定：或者錦上添花，或者雪上加霜，或者苦盡甘來，或者每下愈況………都 不過是在既定路途上輕緩的起伏。這樣的年歲，對一般人而言，所期盼的多半也只是 在這個已近黃昏，大勢底定的人生中，有一些小小的改善，在人倫親情中享受一點點 人生的殘照餘暉：或是更上層樓，官位高一點，田產多一點；或者家庭和樂，兒媳孝 順一些，子孫聰慧一些。所謂開創新局，對他們而言，勿寧是太奢侈或太苛刻的期 許。 對不算長壽的王重陽而言，四十八歲已是他人生的末期，他在十年後離開這個他 已不甚眷戀的人世。浮沈紅塵數十年的王重陽，卻在人生的最後十年間，毅然一反 「常態」地徹底反叛他既往的人生，以瘋狂般的舉止粉碎過去的生活，毅然走出他已 寄身近半世紀的人世間，為他自己也為後世重新開創出一個全新的人生景象——因 此，王重陽這三個字成為後代史家不得不注目的名字；因此，這些史家們不得不去追 問王世雄為何變成王害風以及王害風如何變成王重陽？因此，為什麼如此暮年高齡的 王重陽會如此激烈地調轉入生路途，成為歷史問題，史家們為之眾說紛紜，有謂出自 民族大義，憤激使然？有謂乃因官場失意，挫折所致？究竟真相如何呢？ 榮華夢斷－王允卿 王重陽生存於迷亂的時代中迷亂的地區。在迷亂的環境裡，有人但求亂世偷生， 作苟且之嘆；有人期待亂世稱雄，有創業之志。王重陽屬後者。 王重陽，咸陽大魏村人氏。關中之地，曾經是天下目光集中的地區，曾經是人世 最榮華的地區，曾經是世人仰望、懼怕的地區，曾經在中國歷史上輝煌了千餘年時 間，周、秦、漢、隋、唐都曾以此為都，此地為天下號令所出之地，此地風吹四方草 動。然則………俱往矣！王重陽並沒有趕上這個輝煌的年代，在他出生之前時，這個 地區已經沒落了，沒落好長一段時日了。唐代安史之亂後，中國經濟重心南移，宋代 時這個地區差不多已成邊境，至王重陽漸曉世事時這裡更是宋金交戰之地，未及而立 之年的王重陽已在此經歷了宋、齊、金等不同政權的統治。王重陽一生絕大部份的歲 月都在此度過，五十五歲前他的足跡未曾踏出關中，他對於關中地區的歷史滄桑是有 特別的感懷不得而知，不過此地特殊的歷史處境，對他自有深刻的影響，此處特殊政 治環境的變動，更直接牽動著他現實人生的走向，他的棄絕組塵，捨身入道，與此有 密切關係。 雖然王重陽成長於繁華已然落盡的咸陽，不過他年少時過的是優渥的生活，他家 是此地的富豪，豐厚產業讓王重陽過著衣食無慮的生活（他一生似乎也都無慮於此， 他憂心的是在此之上的問題），而他的聰慧，也一定給予家人很深的期望。重陽原名 中孚，孚者信也，家人為他取這個名字，想來他們希望這個兒子能不負他們對他的期 許，至於他們所期許於他的是什麼，在他的字中有了更明確的表明——王中孚字允 卿，顯然他的師長們希望他能在仕途上有所發展。今日留下的資料在敘及中孚的家庭 時，都只是簡略地說他的父祖「家業豐厚」且有「濟物之心」，各種傳記資料中都沒 有提到他的家族中有何顯貴的先人，想來言只是一個有財無勢的普通家庭。因此王中 孚的誕生及學習上的表現，想必給這家帶來一個新希望，他們希望這個聰明的子孫能 以他的才智贏取人世的功名，使這個家族得以由富進貴。許多關於他的傳記資料上都 說：王中孚的受孕期長達二十四月又十八。這種誇張說法的根源可能來自中孚父祖的 吹噓，而這吹噓背後大概是出自對這個兒孫不凡未來的期許。傳記資料上說王中孚 「美鬚髯，大目，身長六餘寸，氣豪言辯，以此得眾。」看來言個富家子弟，也的確 是盡如人意地生就一幅前程無量的樣子。 少年王中孚在優厚環境中，背負著家族的深切的期望文兼修。後人對他的贊銘上 說他「工乎談笑，妙於斯文。又善於射，健勇絕倫。」這種應酬文字，固然不盡可 信，而他的文字功力究竟如何，恐怕也不易論定，終究，他這一生沒有以文顯名。二 十三歲時他曾以文應試，參加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短命王朝——金人扶植劉豫 所立的齊朝所辦的科舉，這場考試的結果不詳。各種資料在記載上有意或無意地對此 經歷語焉不詳地一筆帶過，較詳細的記錄說他「當廢齊簞昌間（1130－1137），獻賦 春官，迕意而黜。」《金蓮正宗記》似乎他已通過一般科目的考試，卻因某種特殊人 事緣由而被取錄用資格。對一個方待展翼高飛的青年來說，這應該是一個重大的打 擊，王中孚當時是如何一種想法卻難以得知。他在五十歲時所寫的〈悟真歌〉中只說 「二十三上榮華日」，特別提到二十三歲這一年，必是認為這一年是他人生的一個重 要階段，但為何說是「榮華日」呢？如果他終於被黜，根本沒有取得功名，何來榮華 之有？可能，王重陽在悟道之後，回顧這一段年輕歲月，看到這一年中，自己的青春 竟是緊鎖於榮華的牢籠中，故有此之嘆。果然，那麼，這個伸手可及，卻轉眼成空的 功名，在當時必定使他耿耿於懷。雖說這個被後代的史家稱為「偽齊」的王朝，在那 樣一個紛亂的政局下，不過是一段類近於鬧劇的演出，而那一場科舉也只是個潦草的 橋段，但是對於一個被禁錮在榮華夢境中的年輕生命，那段挫折也必是一個真真實實 的切心之痛，那個傷疤歷經三十餘年後，猶然歷歷在目。 豪情醉困－王世雄 文舉不成，並沒有讓年青的王中孚放棄功名之念，有分傳記資料在敘及他被黜 後，緊接著說他「復試武舉，遂中甲科」《金蓮正宗記》，好似，他在文舉不如意後 旋即轉易考場，改應武舉，一試得名；若真如此，那麼前這及的挫折也就不成傷痛 了。其實，這當中間隔有四年之久（是足以釀成傷痛了），而且其間王中孚的故鄉已 經易主統治了。金人完顏 所寫的〈全真教主碑〉較清楚地點出學文王中孚轉變從武 的王德威的時代背景：「聖朝（金）天眷間，收復陝西，英豪獲用，先生於是捐文 場，應武舉，易名德威，字世雄，其志足可以知。」在那個紛亂的時空中，功名之念 貫穿王中孚與王德威的生命，在略過弱冠之年文舉挫敗的王中孚由年近而立（二十七 歲）的王德威在武舉中得到補償。 王德威、王世雄，洋溢著霸氣的名與字，可以聞得到血氣的名字，輕狂，甚至有 些粗鄙的名字。老實說，一個年近而立，深具儒學修養的人，在自己的名字中如此淺 白直接地暴露自己的野心，恐怕不免過於輕率。理論上來說，二十七歲應該是已經走 出血氣方剛的階段，一般而言，這是一個已為人夫、為人父的年紀了，照其家庭背景 來看王德威應該沒有例外，若然，婚姻家庭生活應該會收歛年少的輕狂，而王世雄卻 似乎是個例外——「四十八上尚爭強」的王世雄顯然是個始終未曾被婚姻家收編的 人，年近五十時他血氣猶然方剛。除了個性使然外，年少的挫折可能更激發起他的爭 強之心，若然，那麼王允卿之轉成王世雄，背後是有一股鬱憤之氣在湧動著，再者， 時代風暴的侵襲大概也激動著王德威稱雄於世的心：在王允卿失意於齊廷之後不久， 劉豫就為金人所廢，金人直接統治陝西，同時宋金關係這段期間也激烈地變化著，陝 西在這個激變的政治環境中數易其主，值此板盪中有所作為，其心志之強毅也可想見 一斑。只是，這強悍的心志到底導向何方呢？其間是否有所謂的民族大義呢？ 金庸武俠世界中武功第一之王重陽乃抗金志士，此固屬小說家言，未可當真。然 則，如此形像亦非金庸所憑空杜撰。實則，早於「中神通」問世之前，史上已有抗金 志士王重陽矣——元人商挺〈題甘河遇仙宮〉之詩中，以亡秦之張良相比擬，為之營 造族英雄形象，其詩云：「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 清人陳銘珪據此更言：「重陽不惟忠憤，且實曾糾眾與金兵抗矣」。金庸筆下深具民 族大義之王重陽或者脫胎於此。如此說法，固然噲炙人口，卻恐多出於後人之以己意 相投，以之塗抹古人，之舒發己志罷了！王氏日後於金人治下任官的事件，應該比較 接近歷史真相。 王德威稱雄的志向，恐怕還是他年少榮華夢的延續，這個夢境後來在不如意的現 實日趨殘敗。 三十歲，中年了，應該進入人生的另一階段了，應該走出青澀、輕狂、不切實際 的年少了，青春羽翼所襯抵漫無邊際的夢想的張揚，應該收束了，應該尋求現實的著 落了。「三十而立」，對一般人而言，應指該在現實世界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立命（或 者更平凡一點地說：養家活口）的社會位置，藉這個社會身份發揮生命的光與熱。武 舉中式的王德威，想必躊躇滿志，以為可以由此得到一個實踐壯志的階第，在那樣一 個干戈頻頻的年代，這應不難理解，這應是王中孚為中舉後改名的原因，中舉可能帶 來的機會竟使他有稱雄立威之想。然而，他的功名卻只為他帶來一個無關緊要的職 位——關於王德威的官場生涯，傳記資料上仕往語焉不詳，可能他們也覺得這不值一 提吧！後代的史家也只大概知道他擔任過「監酒稅」小吏的職位，這可能是他擔任最 久的職位，或者他始終盤旋在此職位上。這的確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職位，絕對不應該 是不值一提的，想想曾經胸懷壯志的王世雄生命中最菁華的一段歲月，可能都消耗在 這個幾乎毫無出路的職位上，難道不值一提嗎？但它的確不值一提，至少王德威自己 這麼認為。 凌雲壯志困鎖在卑微的吏職中，舖展成頹唐的生活面貌。自卑、自豪、自棄，這 時段中的王德威生活在自我的交戰中，努力於讓自己麻木。日後他對自己進入而立之 年的生活極不滿意：「三十三上覺婪耽」，他覺得自己變得卑微了，夢想在現實的沖 刷下逐漸退色，夢想退去後的寒傖人生，又被瑣碎的現實利害包圍，生活成了無謂的 營營苟苟，這就是人生的全部嗎？三十出的他有深刻的疑惑，他不喜歡這樣的人生， 可是他也找不到其他的出路，繁華夢被苟且的現實搖落了，可是醒來更覺迷茫：「三 十六上寐中寐，便要分他兄活計。豪氣沖天恣意情，朝朝日日長波醉。壓幼欺人度歲 時，誣兄罵嫂慢天地。不修家業不修身，只恁望他空富貴。浮雲之財隨手過，妻男怨 恨天來。大產業賣得三分錢，二分吃著一酒課。他每衣飲全不知，余還酒錢說災 禍。」未酬的壯志、無處伸展的豪氣，被浸泡在酒精中，成了乖戾與揮霍，成了人倫 的悖逆。為人夫、為人、父為人子弟的責任他一概棄置不顧。他在棄家修道有成之 後，要求他的弟子們讀《孝經》，除了統合儒、道之外，或許也在情感上覺得有愧於 家人吧？ 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在漫漫歲月中延續著，王德威在抑鬱中走過青年走入壯年走 近晚年，四十八歲那年，他終於不願再忍受這樣的自己。他毅然拋棄這個別人可能已 經習慣和放棄，而自己始終無法接受的王世雄。「忽爾一朝便心破，變成風害任風 狂」，為什麼會突「心破」呢？王重陽沒有詳說，可能也覺不易說清，不過可以理解 這一定是那個被長期壓抑，甚至變形的豪氣壯志，忽然爆發開來。他在那段期間的種 種類近瘋狂的行徑可以說正是這股豪氣乍然爆裂，不可自遏，以致害風。其實，這股 豪氣，始終蘊積在他的生命底層中，現實的不如意只是讓它蓄藏積壓更深刻。那段延 續甚長的頹廢歲月裡，正是他不知如何處置這股豪氣，和它纏鬥不清，想把它逼向一 個扭曲之徑之時期。在他以王世雄自稱時他已明顯地感受到那股豪氣的激動，只是他 始終沒有在現實中為此豪氣找到著力點，因為他一直作著「允卿」的榮華，夢而此卿 仕之夢始終未曾「中孚」，以致他反倒被這股不得舒展的豪氣所折騰著。直到四十八 歲這一年偶然中這股鬱積良久的豪氣終於自己爆發開來，徹底破碎了那個自幼即如詛 咒般地拘困著他的榮華夢，他幡然省悟：「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而不動心。吾 今已過之矣！尚且吞腥啄腐，紆紫懷金，不亦大愚之甚乎！」於是他完全地踩過允卿 之夢，一時害風，而後才導入全真之道中，為世雄，成德威。 王重陽年表 1112 出生 1130 18歲：咸陽沒於金。齊簞昌元年，秦地大飢，王氏出糧以濟，反為盜所劫，家 破。 1134 23歲：策進士，不弟。 1137 25歲：金廢劉豫。 1138 26歲：宋向金稱臣。 1139 27歲：應武舉，中甲科。 1141 29歲：吳璘收復陝西諸州，有詔罷兵。秦檜殺岳飛。 1159 47歲：害風，遇二仙於終南甘河鎮，得授口訣。 1160 48歲：再遇二仙於醴泉，得秘語五篇，出家學道，棄妻子，改名，字知明，號 重陽。 1161 49歲：往南時村造居活死人墓，收史密（處厚，洞陽子）為徒。 1163 51歲：遷劉蔣村與道友和玉蟾、李靈陽結茅共修，重陽外戚嚴虛常（長清子） 來參。 1167 55歲：自焚茅庵，往山東寧海傳教，收馬鈺，設全真堂，全真七子陸續來附。 1170 58歲：挈弟子至汴梁，逝於王氏旅邸。 【五鹿鴻濛?台灣大學史研所博士班】 〈《性與命》第1期,p122-133,199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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