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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味,一梦又一梦——节选自《王蒙的红楼梦》

 木柳书屋 2012-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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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百味,一梦又一梦

2010-12-10 13:51:45    来源: 湖南文艺出版社
 
         (本文节选自北国网·《王蒙的红楼梦》一书)

    跋

    人生百味,一梦又一梦

    1949年以来,阅读、研究、改编、批判有关观点、借题发挥、胡乱拉扯《红楼梦》,高潮迭起,前后出了各种版本的上亿册的有关书籍,写了无数论文,作了许多讲演与系列讲座,一是盛况空前,一是令人絮烦。

    在中国,《红楼梦》这部书有点与众不同。你说它是小说,但它引起的争论、兴趣、考据、猜测、推理更像是一个大的历史公案,围绕它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包公或者福尔摩斯。它掀起的一波又一波的谈论与分析,像是一个时政话题。你可以很喜欢读《三国演义》或者《安娜?卡列尼娜》,你可以热衷于巴尔扎克或者陀斯妥耶夫斯基、狄更斯或者塞万提斯,但是对于它们和他们,你惊叹的是文学,是书写得真棒,你不会像对待《红楼梦》那样认真、钻牛角、耿耿于怀、牵肠挂肚、辗转反侧、面红耳赤。唯独《红楼梦》里的人物变成了你的亲人(至少是邻居),变成了你的知音同党或者对手,《红楼梦》里的故事变成了你自身的(至少是你亲友的)活生生的经历,变成了你的所怒所悲所怨所爱。

    《红楼梦》具有与人生同样的丰富性、立体性、可知与不可尽知性、可解与无解性、动情性、多元性、多义性、争议性、因果性、必然性、规律性、偶然性、或然性等等。大体上说,人们对于人生诸事诸如恋爱、性欲、朝廷、官阶、政治、风气、家族、兴亡、盛衰、祸福、进退、生死、贫富、艺文、诗书、上下、主奴、忠奸、真伪……有多少感受有多少讨论,你对《红楼梦》此书也会有同样多的感受与讨论。你在现实社会中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诸如弄权谋私、文人商人联手、短暂夺权、抄家打非、忘年嫉妒、拉帮结派、显勤进谗、巧言邀宠、东风西风、一面铺张浪费一面提倡节约……也都会在《红楼梦》中找到似曾相识的影子。

    就是说,《红楼梦》富有一种罕见的人生与世界的质感,《红楼梦》富有一种与天地、与世界、与人生、与男男女女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同质性。

    我没有讲文艺学者爱说的“真实性”一词,因为真实性的提法会强调什么本质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典型的真实,而《红楼梦》的真实是一种可以触摸、可以体贴、可以拥抱、可以绞压、可以与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真实。就是说,我们常说的艺术作品的真实如同一张油画或彩照,它是供欣赏供赞叹的真实,而《红楼梦》的真实是同床共枕、同爱共狂、同厮杀共纠缠的咬牙切齿而又若仙若死的真实。

    因为它写得生动而又细致,因为它写得并不那么小说化尤其是戏剧化,它常常写得不巧反拙,它有时像流水账,有时像絮絮叨叨,有时像是年华老大后的忏悔与自言自语。你读多了,连说话的语气与腔调都会受它的影响。读它,你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入其境、如介入其中,如与其悲其盛。至今为止,好作品我遭遇的多了去了,我佩服巴尔扎克解剖刀式的雕刻与拆解,我赞美托尔斯泰的工笔勾勒与缤纷上色,我痛苦于陀斯妥耶夫斯基疯狂的对于灵魂的拷问,我狂喜于李白的放达与天才,我沉迷于李商隐的悲哀的绝对的审美化,但这些都首先是对于文学的力量的震动,是对于文学天才与作家心灵的赞美。只有《红楼梦》,它常常让你忘却它是小说、它有作者、它是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不,它给你的是自己的一个完整与自足的世界。它就是宇宙,它就是荒山与巨石,它就是从无生命到了有而最后仍然是无的神秘的痛苦,它就是盛衰兴亡,它就是荣华富贵,它就是肮脏龌龊,它就是愚蠢蛮横与毁灭的天火霹雳,它就是风流缱绻,它就是疯魔一样的爱情与仇敌一样的嫉恨!

    于是,《红楼梦》的档案意义、历史意义、文化学意义常常冲击了它的小说性。有德高望重的学者去考察不同的大观园原址,有情难自已的学者去设计曹雪芹或贾宝玉的晚境,有拥林派与拥薛派的互挥老拳,有一谈《红楼梦》就冒火冒烟的气势,有对于《红楼梦》的建筑、烹调、衣饰、医药、园林、奢侈品、诗词、灯谜等等的专业研究。

    《红楼梦》的不同还在于它的残缺性。作为文本,它只留下了三分之二。残缺性变成了对于读“红”爱“红”者的刺激与挑战。爱“红”者被点燃了热狂的求知与较真的精神火焰,非要查出个究竟底细来不可。而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死结,因为我死死地认定,不但某甲为某乙续书是不可能的,某甲为自己续书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可以让老王再续一段《青春万岁》或者《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哪怕只写八百字吗?打死老王也做不到。高某为曹某做续,那么长时间居然没有被发现,这样的一对天才同时或前后脚出现的几率比出现一个能写出《红楼梦》的天才的机会还罕见一千倍。关于作者的资料就更少。传播呢?版本呢?“脂砚斋”这个似乎对文学知之甚少而对曹家知之甚多的刻舟求剑的自封的老大,偏偏插上一杠子,变成了事实上的“红学祖师爷”。区区如老王者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哭笑不得的经验,一个决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或沾亲或带故的爷或姑奶奶,到处散播你写的张三乃源自王五、你写的李四实源自赵六。他说得板上钉钉,入丝入扣。这是一种关切,这是一种友谊,这对小说写作人来说也确实是一大灾难。这是命定的小说的扫帚星,谁让小说家说出了那么多秘密,他或她理应得到口舌的报应。谁知道如脂评之属,带来的是资讯更多还是搅和干扰更多呢?

    这些因素使得《红楼梦》从小说文本变成残缺不全的密档,使《红楼梦》的研究变成了情报档案学,遂注定了永无宁日。一方面我不能不感谢那些以有限的资料作出了对于“曹学”“版本学”重大贡献的前贤,一方面不能不为《红楼梦》的残缺性而扼腕长叹。书上说的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我们呢,只能是“满纸热狂言,一笔糊涂账;学问都不小,仍难解真相”,要不就是“满纸相因言,一笔(车)轱辘账;胶柱鼓瑟罢,刻舟求剑忙”。

    而由于无须赘言的种种原因,《红楼梦》写得那样含蓄,有时候是藏头露尾,有时候是回目上有而内容上找不到,如“贾琏戏熙凤”,如“伏白首双星”,有时候是通过诗词、画面、谜语、掣签来有所暗示。就是说,《红楼梦》确实或多或少地采用了几分密电码式的文体,而破译密电码是人类绝对拒绝不了的智力游戏的诱惑。既然并非密电码却又不无密电码的少许成分,既然是对于残缺部分的猜测与臆断,那么种种破译就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无论你怎么说都不好完全不被允许,即使是被某些专家认为是分明的信口开河,也仍然不妨去姑妄听之,也就可以姑妄言之了。

    然而《红楼梦》又明明不厌其烦地告诉你,它是虚构的小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两句话已经从方法论上宣布了对于脂砚斋思路的否决。当一部作品使用了虚构(假)的情节、人物以后,即使同时使用了比较有生活依据的有模特儿的人物原型与事件类型(真)作模子,这仍然只能算假,只能算是虚构作品而不是事实记录。不论是法院案例还是报纸新闻或是职工登记表,都绝对地不可以使用这样的文体,只有小说用之。当一部作品将本来不存在的人物、环境、事件(如贵妃省亲)当做确实存在的东西栩栩如生地写出来之后,即使你同时写下了更多的确实存在过的人与事,从整体上说,读者应该与作者达成默契:这不是一部书写实有的东西的档案,而更应该看做说书人为警世感人、一吐块垒,也不排除卖弄文采为自己树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语出普希金)而编撰的故事。尽管是后四十回或为高氏续作,它一再叮嘱:此书是假语村言,不可刨根问底,否则便是刻舟求剑,便是胶柱鼓瑟。偏偏人们往往因了小说的真实感而忘记了它的虚构性,因了小说的细节的真切与质感,因了传述的翔实与生动而“被真实”、被说服、被一切信以为真,被跟着对于小说写作其实不通的脂评的“自传说”走,反而看不出或小视起它的文学性来。这应了我喜欢说的一句话:最好的文学被非文学化了,最好的技巧被无技巧化了,最好的描写刻划被非描写非刻划化反而实录化了,最好的创作被非创作化了—你也许宁愿相信它原来是刻在青埂峰的大石头上的。

  其实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作者的精神上的自传,又都不是纪实的自传,不是档案学、历史学意义上的自传。在自传上较劲,实在是犯傻犯呆犯死。

    且不说女娲补天无材多余化为宝玉、衔玉而生、神瑛侍者、绛珠仙子、太虚幻境、警幻仙子、一僧一道等“魔幻现实主义”,内行人都明白,一部巨制长篇小说最大的真实是细节,而最大的虚构是人物性格的鲜明化、氛围场面的强化或淡化、命运经历的沧桑化,还有语言的文学化。

    认真地写过小说的人大概会明白,细节是真实性的基础,生活细节最难虚构,《红楼梦》中诸凡大富之家的饮食起居、吃喝玩乐、服装用具、礼数排场、建筑庭园、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红白喜事、梳妆打扮、收入支出、迎来送往等等,如果没有生活经验,至少是见过听过—没吃过猪肉至少也见过猪跑—没有一定的生活事实作根据,你是虚构不出来的,虚构出来也会捉襟见肘、破绽百出。

    再者,情理逻辑是真实性的概括、真实性的纲,你的总体把握必须符合人生的、人性的与历史的社会的逻辑。

    而文学与非文学的最大不同往往首先在于人物性格的鲜明化。鲜明了才引人注目,才过目难忘,才一见倾心,才令读者击节赞赏,才令人回味不已,也才能令作者自己哭出来笑出来,把胸中的块垒吐出来。实际生活中,你很难找到那么纯、那么鲜、那么耀眼、那么与众不同的人物如黛玉宝钗袭人晴雯宝玉探春者。原因其实很简单,人都要生活,生活是立体的与杂沓的,常常是平凡的,你只有单一的鲜明,你根本活不下去。黛玉一味孤高,只能枕月乘风,根本不可能在大观园活命两个月。宝钗一味完满匀称,根本不可能像一个活人似的维持自己的脉搏、消化、排泄与内分泌,更不必说每月的例假了。实际生活的根本特点是平凡,你当了皇上或娘娘,自我感觉仍然会是难耐的平凡。而小说的要求是不平凡,这是文学与真实间的最大悖论。其次,所有的社会都有太多的共性要求、普适规范,所有的社会的政权、学堂、尊长、师表、家长、村镇、社区、教会、团体、社会舆论与新闻媒体都肯定是按社会的共识,按集体的意识与无意识,按人性的平均数,而不是按个性,更不是按个性的鲜明性来塑造一个人的。不要说是清代这种意识形态上了无新意的封建社会,就是整天把个人主义个性化挂在嘴上的欧美,它们的白领蓝领、成功人士与购彩票中特奖者、毒枭与杀人狂也做不到像《红楼梦》中人物那样生气洋溢与个性鲜明。《红楼梦》人物描写的成功,显然表明的是曹雪芹的文学功力、他对于人性的深刻了解与无限困惑,而绝对不是曹雪芹的运气—独独他碰到了那么多个性非凡的人物尤其是少女。

    环境与氛围的独特性也是“被真实”出来的。一名宝玉,几十名美少女(包括丫头),无怪乎索隐派会认为宝玉是顺治皇帝。其实顺治皇帝也没有这样的艳福,他一生面对多少军事政治的挑战威胁,哪有那么多宝玉式的闲心去欣赏受用少女的青春、美丽和钟情!不存在的贵妃省亲情节,也写得那样有声有色有谱有派,那么那些吃酒听戏过生日的“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场面岂不是文学出来的、移花接木过来的!

    最明显的、最接近“穿帮”的人物描写是赵姨娘与贾环。在《红楼梦》中,所有的人物都是圆的立体的,而赵氏母子被写得那样扁平。曹氏对这两个人是抱着相当的厌恶来写的,当然赵姨娘的声口仍然生动泼辣、野中带荤。而最戏剧化的带有人为巧合色彩的情节是“二尤”的故事,它无疑经过了作者的大渲染大编织。

    真真假假,有有无无,这就是文学,这就是文学的天才和魅力,这就叫创造,这就叫笔能通神,这就叫文学与人生竞赛。我相信上千万上亿的读者当中被感动被真实被猜谜的,仍然是启动于对小说创作文本的喜爱,而不是史学的郑重与推理的癖好。面对杰作《红楼梦》,我致力于体贴与穿透,要体贴作者,体贴人物,体贴写作。我不作意识形态的定性,也不给他们穿靴戴帽。例如宝玉一见黛玉就问黛玉有玉没有,及至知道黛玉无玉便摔玉砸玉,这是无法解释的,也很少有人解释。但是,如果你尽量去体贴少年乃至儿童的情意,体贴他对于黛玉的亲切感认同感无差别感无距离感,那么他的天真纯洁轻信的“可有玉没有”的提问就催人泪下,感人至深。而有玉无玉的困扰,从此如影随形如鬼附体一样地跟随上了宝黛,折磨上了宝黛,永无解释也永无缓释,令宝黛与亿万读者痛苦了一辈子又一辈子。同样的体贴也会让我们不再一味地为鸳鸯抗婚尤其是殉主喝彩,而是为鸳鸯的命运哀哭悲愤泣血洒泪。当然,同样的体贴使我们不可能以名教杀人的封建刽子手的眼光去要求袭人为宝玉守节。穿透,就是说我们不可能“被真实”到了笃信不疑的程度,我们在为黛玉的眼泪与诗作感动不已的同时也会看到她对于刘老老的侮辱与蔑视,看到她的种种不妥,看到她与宝玉远远挂不上“反封建”的荣誉骑士勋章。尤其是她与宝玉居然对于搜检大观园毫无反应,甚至比不上被一般认为是维护封建而进行强烈批判的探春。尤其是宝玉,对于那些为他献出了青春、劳作与真情的少女,没有向乃母与乃祖母说过一句辩诬维护的话。而晴雯的针尖麦芒、拔份好胜、她的才女兼美女的刺儿,同样令人不能不哀其不幸,怜其不智也不善……

    某虽不才,愿意以一个真正在人生中翻过几个筋斗的人的身份,以一个当真地爱过苦过做过牛过也受过的人的身份,以一个写了一辈子小说的人的身份,作出对于《红楼梦》的真切发现,给亿万读者作证,与天才的杰作的作者再拥抱一回,顿足一回,哭喊一回……

    呜呼红楼,再陪你走一遭儿吧,得其悲,得其乐,得其俗,得其雅,得其虚空,得其富贵,得其腐烂,得其高洁,它陪你,你陪它,一生又一世,一劫又一轮回,哭到眼枯又叹到气绝,恋到难分又舍到天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人生百味,情意千般,一梦又一梦,摇头又摆尾,这就是老王老李的只此一遭、别无找补的阳间“两辈子”。我们中国的读书人都有两辈子经验,一辈子是自己也许乏善可陈的一生,一辈子是贾宝玉与他的家人情人的大欢喜大悲哀大痴迷的一生!

    你活得怎么样?你到世上走了一遭却是做了些什么呢?除了自己那点鼻子尖底下的事,你要阅读、比照、体贴与穿透、证实与证伪那部地球上的名叫中国的人儿们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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