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说贾宝玉的处境,因为他是男的,和林黛玉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在那样的富贵之家,男性都是花天酒地奢靡消费,在男女关系上完全是一种消费型恶搞型的蠢物。所以贾宝玉也一再表示,男子是一些浊物,是肮脏的东西,是蠢货,他们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们根本不懂得女性的美、女性的聪明与可爱,他们只是将女性作为性消费的对象,他们非常卑鄙非常无耻。
为什么在《红楼梦》诸人物中,作者动不动表现出一种重女轻男的倾向,多次公开赞女贬男?将之解释为“反封建”似乎超前了些。世界上任何命题,只要有了正题就一定会有反题。就像电视中的大学生辩论会,你规定了正题是“旅游有利于社会”,反题则必然是“旅游有害于社会”,你规定了正题是“房价应该更多地管制”,反题必然就要是“房价应该更多地放开”。即使从单纯的语言学、逻辑学角度,有这样尊女贬男的论点都是必然的、不足为奇的。可惜的是,我国历史上持这样观点的人还不够多,观点也没有尽情发挥。至于贾宝玉,他的任性骄纵公子哥儿信口胡言的特点,也冲淡了“重女论”的严肃性。
在中国清代,男人比女人在享乐上的禁忌更少,而读过的《论语》《孟子》之类更多,他们作恶有余、成事不足,教条有余、实践不足。在贾府,男人们除了腐烂腐烂再腐烂下去,你无法替他们设计出别的生活方式。而女人们至少还要管管家族事务,能够培养出王熙凤式的干将来;不能去吃花酒嫖妓女或杀人越货,没准多写出几首诗来。
贾宝玉本人也不见得就能完全免俗,从他和一些人的关系,从他见一个爱一个、跟这儿逗逗跟那儿逗逗、一会儿想见这个一会儿想亲近那个,都看得出来。甚至于他对薛宝钗都有过纯粹生理上的被吸引,看到薛宝钗的膀子好看,胡想了一番。
但是很奇怪,贾宝玉对林黛玉没有这种意思,因为他对林黛玉是整个灵魂的共鸣,是整个灵魂的激动。他对林黛玉充满着敬意,充满了怜爱。古代中国这个“怜”就是“爱”的意思,像元稹的诗“谢公最小偏怜女”。贾宝玉对林黛玉有敬有怜有爱有亲情,有引为同道的心理。因为这两个人都不在乎儒家修齐治平的那一套,都不是官迷,都崇尚自己的性情。所以贾宝玉对林黛玉是非常尊重的,面对林黛玉他完全抑制住自己那种纯粹生理性肉体性的欲望。这很有意思:性是爱情的驱动器,爱又成就了对于性的调节与掌控功能。在现代社会,一个有文化有素质的人至少会懂得尊重对方,照顾对方的心理与情绪与身体状态,而不是一味地只图上床。
二十世纪有部好莱坞影片《魂断梅耶林》,香港曾名之为《新梅隆镇》。写一个欧洲的王子与一个出身普通的女子的爱情,二人后来双双殉情自杀。那个王子的特点也是被女性们团团围住,他也是为寻开心随便与众宫女们睡,唯独见到了情人他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羞怯、紧张、尊敬,绝不敢轻举妄动。
那么,林黛玉这种无望的爱最集中表现在《葬花吟》中,流露了太多的悲哀。“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就是把她那种悲哀的心情、无望的心情表达到了最尽兴的程度。但是,请注意,她不敢直接表达爱情的无望,她是从哲学上来表达人生的无望。爱情,她是不能说的,说了就显得她不道德,说了就显得她不规矩,说了就显得她思想不好、作风不好,不是好孩子。因此,她只能从人生悲剧来说,就是青春是有限的,花开是有限的,“花无十日红,人无百日好”,在诗里表达了这么多的人生悲哀。
世上有很多诗人写这个主题。“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同样是叹息人生的短暂、光阴的无情,李白就写得这样淋漓尽致、奔涌浩荡。“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到了李商隐这里,叹息变得体贴而又温柔。“无事须寻欢,有生莫断肠;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这是我译的波斯诗人莪默?迦谟的诗,他的律诗差不多都是写生命苦短这个题材的。原文应该是:“空闲的时候要多读些快乐的书,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怀里生长。痛饮一杯吧,再饮一杯,哪管死亡的阴影已经悄悄近傍。”
而为《葬花吟》,贾宝玉又显示出他确是林黛玉的知音。因为贾宝玉生活在那样一个没落的家庭里,他所感觉到的是无望。贾宝玉的无望,不仅仅是爱的无望,而且是人生的无望,是家族的无望,是整个天下的无望,是孔孟之道的无望。
《葬花吟》单从诗学的角度看并不是最好的诗,因为它太单一、单薄,说了那么多话还是原地踏步:人生太短促,红颜太短促,青春太短促,美貌太短促,人生太孤单,红颜太孤单,青春太孤单,美貌太孤单。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与珍贵的东西都是不久长的,都是飞速地毁灭着的。但这首诗又是非常容易被接受的,它符合黛玉的身份和性格,让所有人听了后看了后都叹息—或是为诗叹息,或是为人叹息,或是既为诗也为人叹息。
《葬花吟》成为黛玉的符号,是黛玉的代表作。其他人物也都写过好诗,但没有此诗影响大。而且黛玉葬花的活动极像行为艺术,它的想象性、表演性超过了生活性与实在性,更不要说逻辑性与必要性。此前有黛玉不满足于将落花扫入水流的说法,认为那样的终结可能不够清洁。黛玉一辈子强调一个“洁”字,此诗中有句云“质本洁来还洁去”,而黛玉死时强调的仍然是“自己的身子是干净的”。她对“洁”的定义似与性洁癖有关,说她的身子没有被哪个男人动过摸过看过,所以是洁的。这样的心理暗示也很可怕,甚至应该说是变态。中国古代对于妇女的压迫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尤其可怕的是这种思想观念心理上的压迫,最后变成了女性的自我压迫。其实,落花流水是很好的归宿,“花落水流红”嘛,“流水落花春去也”嘛。与水一起会遭玷污,埋在土下难道就永保清洁了?土下有水,有昆虫与鼠类动物的活动。黛玉葬花的活动微嫌过分。
林黛玉还有别的诗也非常感动人,就是她在宝玉挨打、接到宝玉的那两方旧手帕以后写的:“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爱情变成了最痛苦的事情。他们就是这样定情的。
把爱情搞得这样艰难是不人道的,这样的难解难分却又凭空增加了爱情的美丽与动人,也许可以说是爱的伟大。宝玉在与黛玉的爱恋之中也吃够了苦。最大的苦是不能说,不能沟通,只能装猫猫,只能若无其事。你初试再试云雨情,不管是与可卿也罢,与袭人也罢,你与秦钟搞准同性恋(在闹书房一节中,他与秦钟的关系被别的孩子说得极不堪)也罢,那毫无关系,你想认真地爱林妹妹,那还了得!不但他的父母、祖母不允许,林黛玉本人也不能允许这样的话。宝玉稍稍与林黛玉说话随便一点,引用了《西厢记》中张生对红娘的话说给紫鹃,有“同罗帐”“叠被铺床”字样,林黛玉就哭泣,说宝玉是学了村话(野话粗话脏话),看了混账书就拿自己取笑,拿自己当爷解闷的。
回过头来说黛玉葬花,她的悲吟令宝玉听了也大哭起来,然后黛玉见到是他,骂他是“狠心短命的”,也没骂完,把口掩住,转身就走。宝玉后来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已后撂开手。”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 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了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儿睡觉……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 不把我放在眼睛里……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然后是,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几句, 打我几下, 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爱情对于林黛玉是雷电,是灾难,是埋在十八层地狱里唯一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霞光。爱情对于宝玉来说,则是病患,是憋闷,是丢了魂儿,是下流痴性。他上述的一段话,只谈亲情,回避爱情,仍然是诚恳痛切、令人泪下。写十二三岁的两小无猜实有猜的爱情,古往今来并不多见。李白《长干行》写得好:“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从女孩头发还没怎么修好、男孩还骑着竹马玩耍写起,到女孩十四岁嫁过去、十五岁懂了感情、十六岁分别与想念之情,写得健康纯真,虽有分离之苦,仍得相爱之乐。这也说明封建社会有相爱也有幸福,像《红楼梦》这样悲苦并非唯一模式。童年的、少年的、前期的、准备期的爱情,也是人生经验之一种,写好不易。此次黛玉葬花后宝玉的告白,可算作他亲情自白的最高峰,也是对于单纯亲情的告别,从此进入了生死与共、苦乐同一的新的情感阶段。
当年苏联有个并不怎么出名的作家,名叫弗拉易尔曼,写过一本《早恋》,英语书名是“Early Love”,描写一个男孩用剪纸剪出了他所爱的女孩“拉雅”的名字,贴到自己的胸腹上,再晒成了字样。此外我几乎不知道有太好的写少年恋情的书,除了《红楼梦》。
此后不久,果然宝黛之情雷霆万钧,越来越郑重沉重严重,变成了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越来越像是拼了性命与命运与玉的符号的决一死战,绝无弹性空间,绝无退路与灵活余地了。宝玉本来就有性情太过、性灵太过、弗洛伊德太过、情商超标之痴疾的,此时更是如他自己所说,每日丢魂落魄起来。他的妹妹情结变成了死结死症,是拼了性命也解决不了的毒火毒焰。葬花后不久宝玉对“妹妹”明打明说,要黛玉“放心”,黛玉只能说自己不明白这放心的话,宝玉说:“好妹妹,你别哄我……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而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并认定宝玉的话是从肺腑中掏出来的。
宝玉更是如疯如魔如魇如梦,紧接着他拿送扇子的袭人当做黛玉,声称“好妹妹,我的这心事……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又说是“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原来,贾宝玉的爱也苦到了这般田地!这也是苦恋啊!本来一切爱恋都有苦涩性,爱是一种付出一种献身,爱又是一种期待一种想象。这样,爱就是煎熬,爱是众苦之源。佛家头一个就是要破除爱恋。我们从中也就明白了宝玉的所谓软弱性了。他敢于抨击修齐治平之路,他敢于否定文死谏武死战的共识,他敢于轻视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尽管他本人的思想武器相当薄弱。但是,他不敢替任何一个女孩说话,更不敢说自己爱上了“妹妹”,什么意思呢?万恶淫为首,他不敢承认自身与任何一个异性的感情上有牵连有“私情”有默契。百善孝为先,他在自己感情婚姻问题上不敢说一句与老太太、太太不一样的话。他甚至不能承认他对任何一个女孩有同情心怜悯心打抱不平之心,如果他暴露了这方面的心思,只能坐实女孩的不赦之罪孽,一定是坐实了她们勾引他、不正经、狐狸精、妖精、下贱的罪名,客观上等于他对女孩落井下石,作证对方有罪,将女孩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纯真可爱美丽的女孩一个个遭到噩运被吞噬而一声不吭,一个屁不放。这究竟是什么病呢?这究竟是谁让谁生病呢?
花开一季,鸟鸣一时,人活那么几十年,谁能说对于生命对于人生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困惑与忧伤?幸好人分男女,兽有雌雄,万物有阴阳,阴阳合而万物生,一阴一阳之谓道。许多人把爱情看得很重,认为美好的爱情、异性的伴侣充实了生命的空虚感,战胜了生命的脆弱感,温暖了人生的冷寂感,告慰了人生的失落感,支撑了生命摇摇欲坠的大厦,唤醒着人最美最亲最好的那一面。即使这一切追求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总比无梦无幻无泡无影好些。但实现这些“如”谈何容易,社会环境、人类文化、道德戒律、阶级隔膜、家世距离、性别差异、生理限制、人性弱点(如喜新厌旧、自我中心、自私自利、见异思迁……)使爱情之梦往往难圆,爱情之思往往难于落实,爱情之美往往变成空想,而夫妻反目、相爱成仇、相互欺骗、互弄手段直到互下毒手,从谋害亲夫到杀妻毁尸灭迹,各种丑恶犯罪黑暗太多太多了。
一方面,爱情是文学上永恒的感人的最最美好的题材,而从这个最美好的题材当中却引发出无数个悲苦、遗憾、凄惨、罪恶、肮脏的故事。爱情是人生的最大欢乐之一,甚至对于某些人就是最大欢乐、最大光明,爱情题材却往往成为悲剧题材。其悲剧性概括起来,一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相爱的人不能结合,只能殉情,只能忍受,只能遗忘,只能自我麻醉或自我戕害;另一种是成了眷属后却发现二人并不相爱,或成了眷属后二人渐渐不爱了,逐渐冷淡麻木了、反目成仇了,最美好的幻想最后带来的是纷争,是背叛,是欺骗,是相互红了眼睛厮杀。有情人不成眷属,情还有几分浪漫与凄美,或十分浪漫与凄美,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如安娜?卡列尼娜与渥伦斯基,如宝玉与黛玉、梁山伯与祝英台、陆游与唐婉。后者是有结合而无爱情,它的现实主义性质令人冰冷,如《红与黑》,如《漂亮朋友》,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如《秦香莲》。当代作家池莉等则干脆否认爱情的存在与现实性。还有一种,先是有情不能结合,后是结合了变得无情,这样的事我也看得心冷齿冷。
《红楼梦》还算好的,它的有情人难成眷属多是由于家世家族与封建制度的原因,在阵阵悲苦之中还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小儿女床上说笑的镜头,还有两情相悦时的激昂告白,还有赠帕题诗之类会心契合之作,还有宝黛这样刻骨铭心的深爱。我的话:被黛玉爱过一次,即使最后自己跳了井,而“妹妹”抹了脖子,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还是我的话:被司棋爱过一次,即使你殉情一百次也不算有了足够的报答。你曾经拼死拼活地爱过一次了,祝贺你,朋友,你活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