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人而言，生死之间是一条线段，只是线段有短有长而已。人们走在其间，不能停留，更不能回走，想延长路线，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放慢脚步。可是总有那么些事物，在催人快行，不觉间，黄昏已至，美人迟暮。
世间何物催人老？清代诗人王九龄答：半是鸡声半马蹄。
鸡声催人早起，辛苦劳作，自然催人老矣。传说东方有一种神树叫扶桑，“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一种天鸡就栖息在上面。日出前天鸡率先鸣叫，随后天下的鸡跟着鸣叫，所以有“一唱雄鸡天下白”的诗句。也许，这天就是被雄鸡叫亮的。如果天鸡多打一会盹，天不会亮得这么早，又何至催人老呢，简直是为人积攒日子呢。现在鸡声早已换成了钟声，滴滴答答成了每时每刻的催逼
马蹄声则陪伴着人们到处奔波，飘泊不定。流光容易把人抛，就这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白了两鬓。伴着嗒嗒的马蹄声，行人渐行渐远，一直被驼到天涯，蝴蝶梦中家万里，从此日子跟思乡的痛苦捻在一起，渐渐捻成了花白的胡须。现在马蹄声则被车轮滚滚替代，是为人追回了时间，还是将人提前送到衰老的站点？
催人老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后生。孩子就像春天的小树一样，生长极快，当他的身高逼近你时，你直观地感觉到了时光的催逼。当他已开始谈婚论嫁时，尽管你的身材还不愿服老，可心理上已趋近公公婆婆或岳父岳母——这个听起来很老成的角色。你被推到了这个辈分，自然就要进行角色的转换，有一天再被推到爷爷奶奶的辈分，你不想老都难。
还有单位里那一拨一拨成长起来的后生，他们有的是你的学生，忽然有一天改称你为老先生，他们以为这是尊称，而你感觉这是一种剥夺，剥夺了你对年轻岁月的享用。起初你不乐意接受这个称谓，当大家一起都这样称呼时，等于把你暂不想碰的老年岁月，提前交到你的手上，你只能领受。
同事聚餐，又等于是一次集体提醒——你是尊长。以前，每当吃饭入席时，我总是让座，这是习惯。有次，一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同事调侃道：你就别装嫩了！我一听，很吃惊，再一看，在场的除了我跟她已越过了“不惑”这道坎，其余的都在不惑以内。我笑道：其实我不老，是你们逼老的。很纳闷：单位那些稍微老点的都哪去了呢？不然何至于将我们提前推到这个岸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面没有了，我们只能上岸。从那以后，我就自觉地坐到属于我的“上座”上，跟我之前的座位遥遥相对了。
人生行程的长短，很多时候不在于实际的长短，而在于感觉中的长短。拿实际的年岁来比，现在人普遍比古人长寿，若论现代人感觉到的长度未必超过了古人。同样的年岁，古人一定比我们感觉漫长。我们常常在一愣神中就过去了十年，十年前的某天仿佛就在昨天，是什么把日子压缩得这么短暂？这不是在加倍地催人老吗？
这加倍催人老的是安逸的生活，原来人苦苦寻找的东西，在购买人感觉中的岁月。以往人们“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所以对他们来说，早晨是个很清晰的日子。古代上班一族，比我们上班要早，他们在卯时报到，是所谓的“点卯”。这卯时相当于现在早上的五点至七点，按我们现在八点上班，竟比我们早了二三个小时。古人的上午够漫长了吧，而我们黎明被睡梦瓜分，早晨从七八点开始，我们很多人已没有早晨，一天等于从上午直接开始。
还有那足以将人玩死的娱乐，它把你的时间大把大把地购买，让你觉得这一天天都不知消费在了哪里，回头掐指一算，只有日历上的时间账本，却没有实际的时间拥有，娱乐把你的时间购销一空了。所以我们再也不会有李清照的“薄雾浓云愁永昼”，也没有古人的“长夜漫漫何时旦”，一日已经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了。娱乐只是生活的调料，现在有不少人把调料当成了主食，所以有“娱乐致死”一说。
那些我们一天都离不了的高科技产品，看似在帮我们夺得时间，实际上也是在压缩我们感觉中的时间。就拿谈恋爱来说，古人一次艳遇，能朝思暮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看来思念确能将日子拉长，恋爱中的一年长过十年。而如今，思念一开始在心里筑巢，信息就忍不住飞过去示好，继而一飞抵达，连真人都传递了过去，省去了辗转反侧，略去了寤寐思服，原本可以拉长日子的恋情，也变得没有了张力。
如果说，以上所说主要是感觉中的日子变快，是在进行相对的催老，那么绝对的催老，就是我们马不停蹄地在获取最大限度的拥有。我们的社会富了，那是因为我们将属于子孙后代的资源提前享用；我们现在富了，那是因为我们把一生要挣的钱，提前挣了。所以三十岁的人，看起来像五十岁，因为你把五十年干的事，三十年干了。再也不是“老冉冉其将之兮”，是你还没有预期，就撞到你的怀里。我们常用一个词“奔命”，就是奔向生命的终结处。拥有的富足，换来的是生命的透支。何物催人老？是人自己。
拦不住匆匆岁月，挡不住变老的进程，是自然的，又何必要改变。我们能接受“老”，但不愿被催老，让变老多一份自然和从容。
那就恢复一点对日子的细致感觉吧。造化将时间给我们分成了一日一日，算是比较细的划分了，我们要一日一日地品味，而不能一日日囫囵吞枣，把一周当成一口，一个月四口就吞完了。对自然保持一定的兴趣，是对时光很好的挽留。山中独行，月下漫步，园中静对，细腻的感觉便油然生出。平时看不见的，此刻看见了；平时嗅不到的，此刻嗅到了。日子在一秒秒地向前流动，一个半天流出了绵延不绝的长度，这是在电视机前感觉不到的长度。
再恢复一点对日子的细致品味。泡上一杯香茗，看杯中的青山绿水，嗅心中的袅袅茶香。也可以手工制作一些生活，亲自包一顿饺子，亲手做一碟小菜。还可以静静地读一本书，赏一幅画，写一页字。看空中停云，赏窗外落花。日子是在品味中变得绵长的。我们不需要时时品味，只需要从每天的时间里拿一个零头，然后将这个零头一分一分地来花，让每一分都能买到一份实实在在的情趣。有了对零头的节省花销，也多少能弥补大量开支后的缺憾。
日子的长短，也是回头测量出来的。未来还没有打开，所以无法测量。回首量到某一点，掐指一算，或是几天几月，或是十年八年。有时几天却感觉很长，有时几年却感觉很短。想让某段日子，拥有该有的长度，最好在日子里加一些变化的内容。没有变化的日子，再回首是测不出长度的，因为重复可以不计。变化除了给生活有意安排新鲜的内容，比如旅游，比如访友，生活中最值得回味的变化是那些创造性活动。你在活动中收获了成果，它们是你夹在日子里最耀眼的勋章。一段一段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一枚枚勋章，回忆时变得不容错过，于是一段日子，折起来便有了厚厚的一沓。
日子是留给我们感受的，也是留给我们创造的。在感受中创造，让日子恢复它的自然长度，有何物催人老呢？
文 飞絮飘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