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那次我和妈妈的情绪冲突,是从两件衬衫开始的。 我常忘了她的年纪 前几年,我去日本出差时帮妈妈买了两件衬衫,她非常喜欢。价格和质量,相得益彰。但是,我并不知道她喜欢这两件衬衫的程度,到了必须亲自手洗的地步。 妈妈是个中风的病人,已经失去平衡能力,根本无法自由行动,必须依靠搀扶才能勉强站起。那天下午,我看她一个人摇摇摆摆到后阳台,准备将那两件衣服泡在水里清洗。情急之下,我根本无法控制情绪,对她大吼:“妈!你要做什么,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万一跌倒怎么办?” 即使我已经紧急地停止她的危险动作,但她还是坚持要洗那两件衬衫,不肯假手他人,也不肯用洗衣机,固执地说:“怕被洗坏,只有我自己知道怎么洗!” 于是,别人眼中十分亲善的一对母子,在后阳台为了两件衬衫僵持不下。双方拉着衬衫,揪扯了一段时间,最后很无奈地,妈妈把那两件衬衫暂时收起,同时也将情绪的裂痕留在原地。 以爱之名行控制之实 傍晚,我去外面跑步,在途中和自己对话。 我为什么不让妈妈动手洗衣服?是为了怕她跌倒受伤。而她又为什么要亲自去做?理由就很多了:一是她怕衣服被洗坏掉,不放心交给别人;二是要证明自己可以做些简单的家事,不一定要依赖别人;三是生活很无聊,想借此打发时间…… 不论原因为何,光是细数这些可能性,就赢过我的单一理由了。我为什么要坚持己见呢?如果真的担心她跌倒受伤,就在旁边伺候着,以防万一。假设所有的万一,事先都尽了努力去防备,但真的就是预防不了,那就认命吧! 经年累月的跑步训练,不只培养我的体能,也锻炼了EQ,汗水是宣泄负面情绪的最佳方式。回家之后,我决定放弃自己的坚持:如果妈妈真的喜欢亲手清洗自己珍爱的衣物,就随她去吧!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洗衣槽附近的环境尽量弄得安全一点,以及若是不小心发生意外时,要有周全的应变方案。 从前,我常认为妈妈以爱之名,对爸爸及子女进行控制之实,任何事她都希望我们照她的意思去做。如今,我长大了,妈妈的体力日渐衰弱,彼此的立场对调,换我以爱之名,行控制之实,任何事都希望她照我的意思去做。当我不经意说出“我是为你好!”这句话时,听到自己耳里感觉十分熟悉,因为这不就是从小妈妈对我说过的话?只不过现在的我,刚刚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 不论从任何人口中,说出“我是为你好!”这句话,其实是把爱当成征服的武器。战胜与否无关乎爱的深浅。家庭中的强势与弱势,取决于年龄、经济、嗓门……各种条件。但若真心要改善彼此的关系,与其以爱征服,不如向爱投降。 当我自动缴械之后,才能拾回谦卑的心灵。我是妈妈怀胎十月生养的孩子,就算身高已超过她很多,就算知识可能比她丰富,只要我承认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她,就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指使她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 往日情怀千遍也不厌倦 有了这样的认知,重拾生命该有的谦卑之后,才发现站在谦卑心灵背后的是岁月的现实,而我一直没有面对它的残酷。 我怨叹妈妈不顾危险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断从那些琐碎的争执中,看到妈妈坚强的一面,却也忽略她愈来愈老的事实。直到有一天翻开日历,知道她的生日快到了,才认真的问她:“您究竟几岁了?” “73啰!”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有几分感叹,也有几分得意,悲喜交集。感叹的是,岁月不饶人,她常有“来日无多”的危机感;得意的是,她天生丽质,从不使用化妆保养品,但皮肤白皙,皱纹不多;尽管中风多年,因为勤于运动,注意养生,外表看来只有60来岁。 所以,我常忘了她的年纪。于是,在某些地方,还是会以她只有60岁、甚至50岁的方式跟她相处。譬如,我常疑惑:为什么一坐到餐桌旁她就会嫌东嫌西,最常挑剔的是饭粒不够软,或青菜炒得太咸。即使,我觉得饭粒已经非常软了,青菜咸淡适宜,她还是不满意。 我最初以为是因为她慢性病缠身导致情绪不佳,才会对周遭的事物百般挑剔。这样的状况持续多时后,我开始认真观察坐在餐桌对面的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嘟着嘴巴,吃力地咀嚼吞咽。那一瞬间,我赫然惊觉:“老妈已经73岁了!”她的牙齿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牢固锐利,所以咀嚼食物得特别用力;她的口腔里常破皮,比较敏感,所以觉得青菜很咸。 她常跟我聊起亲友间的八卦,其实这些都是我极不感兴趣的话题。但是,为了取悦她,我都会尽量耐心倾听;可是因为不够用心,加上对别人隐私的抗拒,总是听过即忘。下次再聊起相同的话题,我忘了前后文,她总会以重复千遍也不厌倦的精神,再详述一遍。我常怀疑妈妈的头脑里装了一个停止不了的录音机,因为她总是可以复诵往日情怀的点点滴滴,一字不漏、千遍不倦。 相反的,当我跟她聊起半年前去过的聚餐地点,或曾到哪里玩过,她的记忆就不是那么清晰。关于这些接近现在的短期记忆,妈妈脑袋里的录音机就派不上用场,欲振乏力了。 我常忘了妈妈的年纪,很不给面子地对她说:“你老是忘东忘西!” 如果,我能够随时提醒自己:她已经是73岁的老人。这些失礼的话,就不会脱口而出,让自己后悔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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