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主题永远是谢晋电影关注的焦点。他将《芙蓉镇》定为“震撼人心的”、“令人思考的”、“歌颂人性,歌颂人道主义,歌颂美好心灵,歌颂生命搏斗的抒情悲剧”(见“导演阐述”)。实现人的主题无法靠理性的图解,它只能凭激情的投入,因此谢晋拍片特别强调导演的激情,有人对此讥之为“情感扩张主义”、“俗电影(好莱坞式)”、“煽情性” ,但是拍《芙蓉镇》时,谢晋还是毫不讳言感情的作用:“我看小说是不大注重理性的,讲感情,把自己烧进去。……关于《芙蓉镇》,我自己也要烧进去,胡玉音当然是最重要的。” 谢晋并不轻视理性,他请一些严肃的文化学者参加《芙蓉镇》的改编讨论会,就体现了他对理性的重视,不过,在谢晋的艺术天平上,激情永远重于理性。 胡玉音是《芙蓉镇》中谢晋倾注激情最多的形象。影片赋予她所有中国农村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善良、勤劳、忍让、富于同情心。她对使她获得新生的新社会、对党和人民军队充满朴素的阶级感情。她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自己的生活,磨米豆腐“磨杆都捏小了,锅底都抓穿了”,她辛辛苦苦攒下一笔钱,盖了新房,却被突如其来的运动剥夺了劳动果实,成了低人一等的富农婆,老实巴交的丈夫黎桂桂承受不住巨大打击,含冤辞世,她又成了寡妇。接踵而至的不幸几乎摧垮了她,她开始相信命运,把一切不幸都看成是自己命里带来的,就在此时,秦书田患难之中的爱情和谷燕山的安慰给了她精神力量,她开始觉醒和反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牢牢记住秦书田的嘱咐:“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从逆来顺受、相信命运到特殊形式的反抗,影片深刻揭示了胡玉音从人性的压抑到生命的搏斗的动人心魄的历史。 影片着重揭示了胡玉音爱情的悲剧力量。她与黎满庚的初恋因为成分差别没有成功,她与黎桂桂的结合只是一场违心的婚姻,当黎桂桂的爱逐渐将她感化,她决心与丈夫走完一生的时候,丈夫又撒手而去。初恋的失败和第一次婚姻的不幸已令人痛惜,与秦书田发生在“罪人”之间的爱情更是催人泪下,这种爱从一开始就带有离经叛道的悲剧色彩,长期压抑的感情一旦爆发,就表现为不可思议的狂热,影片毫不吝惜地连用几个场景渲染了这种近乎疯狂的情爱: 秦书田家(春、晨) 秦书田扫完街, 悄悄拉着胡玉音闪进屋。(音乐) 两人一放下扫把,立即热烈地拥抱。他们象一对未经父老长者认可就偷情的年轻人,既时时感胆战心惊,又觉得每分每妙都宝贵、甜蜜。只要在一起,他们就搂抱着,发疯似地亲着,吻着。(化出) “胡记”老客栈内(秋、夜) 屋内没有点灯。床上,胡玉音和秦书田紧紧拥抱在一起。…… 秦书田家(冬、晨) 胡玉音、秦书田亲密地靠在床上。 胡玉音痴情地看着照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眼睛湿润了。她猛一下紧紧地搂住秦书田,热烈地吻着他…… 谢晋在“导演阐述”中要求拍这些场景时要倾注主创人员“最强烈、最浓厚的人道主义感情”,也就是他说的“把自己烧进去”,观众怎能不被这种生命的燃烧炙热!但在获得情感宣泄快感的同时,观众也在替他们担忧,害怕这好不容易燃起的生命之火被暗夜吞没,果然,李国香得知专政对象还敢结婚的消息后暴跳如雷,痛斥秦、胡二人“无法无天!蔑视无产阶级专政!”一对患难夫妻因此被分别判处有期徒刑,秦书田坐牢,胡玉音身怀有孕,被监外执行,肉体隔离了,灵魂仍然在一起,宣判会上,“秦书田、胡玉音面对面,脸对脸,眼睛对眼睛,他们的心是相通的”,秦书田“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的嘱咐变成了他们爱的信念和誓言,他们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十几年的相思和期待,凝成的却是相见的无言,谢晋确实是把握感情尺度的高手,请看他对秦书田和胡玉音劫后重逢一场戏的处理: “胡记”老客栈屋内(秋、日) 胡玉音从暗中移到门口。水汽慢慢地飘出门。喜歌堂音乐起。 胡玉音扶住门框。 胡玉音顺着门框慢慢地坐下去。 秦书田扔下行李。 秦书田向胡玉音走去。 秦书田俯下身去,慢慢抱起胡玉音,进入房中。 除了画外那象征爱情的喜歌堂的音乐,久别重逢的整个场景空无一声, 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这样的处理比抱头痛哭互诉 衷肠更有触动灵魂的情感力度。 团圆的结局为胡玉音的心灵史、性格史暂时画上了句号,但她独特命运留给观众的思索却并没有随之结束。 秦书田是谢晋倾情刻画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形象。表面上他麻木不仁、自轻自贱、玩世不恭,这只是他在特殊岁月里生存下去的保护伞,实际上他真诚、正直、勇敢、坚毅,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生活的挚爱,这种爱的深沉表现在当生活欺骗了他,他仍然达观地坚信生活。谢晋两次让人物自己直接表达这种不屈的生活信念,一次是谷燕山醉酒骂街时,秦书田对胡玉音说:“人心不死啊!”另一次就是被判刑时他对胡玉音说的:“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像秦书田一样,从苦难中寻找欢乐的含泪的笑是一部分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精神生态的真实写照,在这个意义上,秦书田的形象具有很强的典型性和启示意义。 对胡玉音的爱情体现了秦书田身上人性的闪光。他对一个富农婆、一个寡妇的最初关心和帮助,与其说是出于爱情,不如说是出于道义。在自身承受巨大不幸的时候,他仍向更弱者伸出了援助之手,这使秦书田的形象更为真实动人。之所以真实动人,是因为它不是导演强加于生活,而是从人物的命运中真实地、形象地、自然地表现出来的。 有爱就有憎,王秋赦和李国香是谢晋怀着复杂感情塑造的两个让观众憎恶的人物形象。王秋赦是一个流氓无产者、懒汉和寄生虫的典型,谢晋说他的身边就有王秋赦这种人,所以塑造起来入木三分。其人解放前靠跑大祠堂吃活饭,养成一身流氓无产者的恶习,解放后因吃到了“穷”的甜头而继续其好逸恶劳的生涯。“左”的路线的推行为王秋赦的发迹创造了 条件,害群之马一跃成为芙蓉镇的运动骨干,荒唐路线的荒唐产物一经出现便带有极大的破坏性,芙蓉镇就是被他和李国香之流搅了个鸡犬不宁。李国香作为“左”的路线在芙蓉镇的代言人,她与北京最垃圾的妇科医院的勾结是互为需要的,但在相互利用的关系中,王秋赦居于从属的地位,他是被人利用的“天真的坏蛋”(阿城语),而李国香则有支配一切的权利欲望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变态心理,这个“女阴谋家”的破坏性更强。影片展示的两人各自不同的结局也是发人深省的,王秋赦发疯后在芙蓉镇街上幽灵般的呼叫成了一个时代的尾音,而李国香则找到了新的靠山,今后她会作何表演更值得善良人们的警惕。 小说《芙蓉镇》在写王秋赦和李国香这两个人物的时候显得简单了一些,比较概念化。谢晋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在塑造这两个人物时十分重视克服脸谱化的毛病,注重抓人物的复杂性,而不用原始的评论人物的方式评论好人、坏人来给人物贴标签。他在“导演阐述”中指出:王秋赦“也是一个非常可悲的人物”,对待李国香,“影片不准备过多地在生活作风上丑化她,她也是个人,……不要让观众单纯地去恨她。……观众对她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感到她也是可悲的。”这都体现了谢晋塑造人物的高标准,看完影片后,我们感觉王秋赦和李国香的个人命运与社会风云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们都是时代的产物又都程度不同地代表着一种社会势力,但却决不是概念化的空洞的偶像,一切社会的、政治的属性都是通过人物的鲜明的、独特的个性来加以表现。看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观众对这两个人物确实是一种悲恨交织的感情。 谢晋同样没有忽视对相对次要人物的雕琢,黎满庚在政治和情感立场冲突中的内心煎熬,谷燕山在政治旋涡中的矛盾彷徨,乃至五爪辣的泼辣和黎桂桂的懦弱,都因为真实和对人性的深入开掘而在观众心目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文学是“人学”,电影也应是“人学”,是揭示人伦、开掘人性、展现人情、打动人心的艺术,《芙蓉镇》的价值,正在于谢晋对“人”的主题的成功把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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