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奁秀系列): 访翠记——夜奔米兰Lady她抚着他脸庞温柔地笑,“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带着夜雨潮湿气息的风掠过古庙厢房破败门楣窗棂,阴冷冷地袭入室内,桌上一豆灯光虚弱地晃了晃。才入秋便已这样冷了。卢生子缨搁下书卷,起身,推开门欲重新闭合,其间忽闻外面有嘤嘤哭声传来,举目望去,但见檐外雨潺潺,夜色无边,这荒郊野岭依然杳无人烟,便疑是幻听,闭门入内,但那哭音又幽幽地透过雨声钻入他耳中。他沉默须臾,终于又转身开门,持灯走到檐下左右四顾,见右侧墙边有浅色裙角一闪,隐入转角处,便扬声喝道:“谁在那里?”无人应答,他一壁重复,一壁缓缓掌灯走近。少顷,那边厢有女子现身,腰系碧罗裙,头挽飞仙髻,眉眼如画,身姿曼妙,看模样不过双十光景。他且惊且疑地打量着她,良久才收敛心神问道:“小娘子家在何处?为何夤夜到此?”那女子却不回答,默默拭去泪痕,再手牵被雨淋湿的衣袖,徐徐拧出水来。子缨见她衣裳已湿了大半,便暗暗叹气,道:“小娘子若不嫌弃,不妨入内避雨。”女子抬眼凝视他片刻,子缨倒被她看得面红耳赤,羞赧地低下头去。女子莞尔,移步径直朝室内走去。子缨请女子在书桌边椅中坐了,见她抱臂瑟缩大有寒意,便把火炉移至她身边。又找出一把缺了个口的瓦罐,开始为她煲姜茶。炉中火不旺,他开始用蒲扇扇,在女子注视下有些手忙脚乱,双颊上的灼热感一直没退去。也许是烟气散出,那女子咳嗽数声,他忙不迭地躬身作揖赔罪,女子微笑道:“不妨事,我只是有些冷。”他看着女子兀自滴水的衣裙,心想须得尽快换上干的才不致风寒蚀骨,但这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最后竟是那女子说了出来:“不知公子可有干净衣裳,暂且借与奴家?”他忙答应,取出最洁净的衣衫双手奉上。女子接过,入帐中更衣。子缨守在炉边扇火,背朝女子,未曾回首一顾。女子更衣毕,回到他身边,他匆匆一看,见他的衣裳她穿大了不少,领口偏低,可露出锁骨,旋即垂下眼帘,不敢再看。姜茶煮好后盛了一碗给她,也是垂目只看到她裙裾。女子饮姜茶,他便重又拾起书,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看。女子默然观察他半晌,开口发问:“公子读的是什么书?”他答道:“《诗·大雅》。”她走近,从他手中取过书,纤纤玉指有意无意地滑过他手背。他被烫了一般缩回手,脸上的热度已朝耳根蔓延。她笑出声来,恶作剧般伸手去捻了捻他耳垂。他一阵颤栗,好似她刚才的寒意传给了他。她得意地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去看取来的书,见他在看的那页是《瞻昂》,便照着诗句念了出来:“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她笑问子缨:“公子,这句是什么意思?”子缨低首答道:“是说,拥有聪明才智的男子可成就大业,而有同等智慧的妇人却会祸国殃民。”女子摇头道:“这句不好。”言罢她将书抛回桌上,柳腰一旋,竟倾身落于子缨膝上,双手环住呆若木鸡的子缨脖子,盈盈笑着在他耳边私语道:“我喜欢这句: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是她吻上子缨双唇前所说的最后的话。自此她每日深夜都会前来,与子缨幽欢缠绵,但不待鸡鸣又会离去。亦并不多话,姓名来历只字未提。一夜两人并肩躺着,听风来疏竹,秋虫唧唧。子缨从枕下取出一翠镯给女子戴上。女子伸腕至灯下细看,见那镯子翠色艳丽,水头莹润,不由眉头微锁,道:“这翠镯色艳至此,虽种不够老,晶体稍粗,却也价值不菲了。你既有此物,为何不换些银钱居于城中应试,又何必屈身住在这荒野破庙之中?”子缨道:“这是母亲遗物,要我赠与可长相厮守的娘子,任凭如何落魄跌宕,我自不会典当来换银钱。我身居陋室久矣,也不慕城中繁华。何况秋闱在即,若有幸得中,我又要离开此地赴京会试了。”女子无语,默默挨近搂紧他手臂。子缨与她相拥,柔声道:“你我既情投意合,姐姐何不告诉我姓氏名讳,仙乡何处,异日我若得中,必会登门提亲。”女子一笑:“痴人,我们人鬼殊途,终究有缘无分。”子缨身子僵了僵,但旋即摆首:“姐姐说笑了。你肌肤生温,行走有影,怎说是鬼?”“实话说了罢,我不是鬼,但也并非凡人,是修炼了千年的狐仙。”女子笑道。子缨只是摇头:“我不信。”女子笑着朝他耳朵吹了口气:“你想想呀,哪个良家女子可夜夜离家,到此与你相会?”子缨沉默了,但并未抽身离开。女子问:“你不怕?”子缨摇摇头:“你就算是狐仙,我也认了。世人大多不善,我倒宁愿你是狐呢。”他双手拥她入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后她依旧深夜前来相会,但人眼看着日渐消瘦,憔悴的倒是她,原本白皙的皮肤愈发苍白,衬得手腕上的镯翠意更浓,在灯光下看来,那色泽颇有几分冶艳。他关切地问她何故折损至此,她叹道:“往日我白天会归于山林静心修炼,但结识你后夜夜外出,白日精神不济,无法修炼,因此气色欠佳。”子缨连声赔罪,女子道:“不关你事,我日后注意进补也就是了。”然后抚着他脸庞温柔地笑,“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他展开双臂拥紧她,下颌轻抵她额发,低声道:“你是狐仙,怎么会死呢?”然而她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到后来竟有了形容枯槁之感,体弱乏力,也做不到夜夜前来,每每隔个三五日才来一回,最后一别,子缨等了十余天也不见她来。第十四天黄昏,子缨又在房中读《诗》,忽闻有人叩门,开门一看,却见门外所立的是一位丫鬟装扮的陌生女孩。那女孩有些怯怯地打量他,试探着道:“卢公子?”他颔首。女孩双睫一垂,扑簌簌落下泪来,伸手于袖中取出他赠给女子的翠镯,道:“小秋姐姐让我把这个还给你。”“小秋?”他一怔,旋即明白,这便是与他夜夜幽会的女子的名字。他接过翠镯,低目凝视,见翠色阳艳,犹胜小秋初戴时。“小秋如今可好?”他问。“她……已经不在了。”那女孩泣道:“她是徐太师的侍妾。太师妻妾众多,不得宠者则被他遣往这附近的别院安置。小秋姐姐原本是太师跟前红人,但后来不慎触怒太师,便被他勒令送往别院居住,不得回去。今年太师七十大寿,开恩让别院中妾室入城贺寿,太师看见她,多说了几句话,她便被别院中几位太太记恨,回来路上被她们好生欺负,她一时不忿,便私自下车,跑到庙中哭泣,不想遇见了公子……”子缨手抚翠镯,继续沉默地听。女孩继续道:“她说公子才高八斗,模样好,人品更佳,所以买通了夜间看门的老妈妈,每晚跑出来与你相会。恐是感染风寒,后来她身子羸弱,有天晚上开门后晕倒在门边,被人发现,偷开院门外出之事因此败露,被府中管家严刑拷打,逼问她与何人相会,她咬紧牙关,只是不说。几位太太又推波助澜,她竟被硬生生打死……”女孩引袖泣不成声,许久才稍抑悲声说下去:“你们的事,她只告诉了我一人。临终前她叫我过去,悄悄把镯子退给我,在我耳边嘱我还给你,说她纵然死了,也不后悔,只是这个镯子珍贵,还是送给你将来的娘子罢……她走后,院中看管更严,今日是她二七,我借为她上坟点灯之机才得出来,抽空送镯子给你。也不好多留,镯子公子请收好,我这便告辞了。”言毕她敛衽施礼,匆匆离去。子缨手持翠镯,脑中浮现的均是小秋音容,想起初见那夜她投身入怀,盈盈笑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不由心中一恸,一颗泪珠滴落在翠镯之上。泪落处翠镯如遭灼烧,翠色消退,烙出大小如绿豆的一朵白色石花。他忙拭去镯上泪痕,心疼地反复触摸那朵石花,如抚伤口。唉,他暗自叹道,终究是功力不深,修行不够,这一刻居然动情,让这宝贝落下这点瑕疵,不知又要吸取多少女子的精魄才能化去了。本来再遇百余名女子,镯子晶体便可隐去,颜色愈艳,完美无缺。他一声长叹,将镯子托于掌心,目视它缩至梅花般大小,便置入口中,随即俯身着地,化为一只白狐,朝下一个脂粉香凝之地奔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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