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会河离开我们已经一个多月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缅怀与他朝夕相处的岁月,丝丝缕缕的往事还是那么鲜活、生动。
做一个名医的伴侣是既苦又乐的。
会河是个工作狂。他写东西时,经常会废寝忘食。除了最有分量的《中医学概论》之外,他写过金匮、内科、温病等诸多讲义,每次都是呕心沥血。他喜欢在晚上伏案疾书,一不留意就写到东方破晓了,白天还要照常上班。后来,他又把前半生的经验浓集成一书,推出了《中医内科新论》,其中的甘苦只有我知晓。做他的伴侣就意味着经常没有他为伴,忙起来的时候,他连话都没时间说。但看到他的著作在中医理论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又感到由衷的骄傲。
会河重视临床,以解除病人的痛苦为己任。在医院里出诊时总有太多的病人。明明是上午的门诊,却回回出到下午一点半到两点才能下班,但他并不觉苦。看到又饥又饿的他回家后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十分心疼。但也明白,劝他少干一点是无济于事的。自己生病时,他也坚持上门诊,他说:“不能让病人白跑。”他知道,大部分病人都是请假来看病,而且很多人是从远处慕名前来的,他不能让他们失望。想到这里,让我陪他饿肚皮、为他担忧的气也就消了。
当然,对患者不遗余力也是他的福分:连最坏的时候,他都没有彻底窘迫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他被下放到河北汉沽农场。由于他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当地农民并没有把他当作改造的对象,而是作为救命的恩人来供养。我带着女儿去探望他时,村民们为我们做了鱼、肉、炒菜和香喷喷的大米饭。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可是难得的盛宴了。难怪号称是劳改的会河养得这么胖!
有一个名医的家是个不得清静的家。在电话普及和私人诊所出现之前,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时间敲你的门求诊。无论多么疲乏,会河都会耐心细致地给来访者诊治。我们住在北门仓26号的平房时,前屋就是诊所,小小的饭桌就是号脉开方之处,女儿的床沿就是候诊的长凳。丝毫不计报酬的热诚服务也给我们带来些“实惠”:不论物质多么匮乏的时候,我家都会有病人送来的烟酒、茶叶、糖果、点心、土特产等,有时候还会有一些限量的生活用品和小食品之类。这些小东西都体现了患者们对他的感激和爱戴,在情感上是无价之宝。
会河医学生涯的另一半是育人。除了在北京中医学院的常规教学之外,他接受了无数的进修生,也几乎在全国各地都办过培训班。他手把手地教学生看病,培养了一批又一批能为百姓解除痛苦的学生。他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们。他说:“我不能把东西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会河性格豁达,连在“文革”中批判过他的人,他都不计前嫌地无私传授医术。我当时有点想不通,可他解释道:“我要让他去(治病)救人啊!”这种大度对我影响非浅。
忙忙碌碌的他,在家里经常见不到影子,弄得屋里屋外的事都要我处理,女儿几岁时就要出去买粮、买菜、办远不该这个年龄的孩子办的事,这倒也无意中成就了女儿的闯劲。
被评为教授,开始招收研究生之后,他更是一丝不苟。每个学生的论文都凝集了他无数的心血。带最后一个弟子徐远时,会河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撑不住时就躺在床上翻阅徐远的笔记,歇过来后再认真地写指导。有人说:印教授的每篇学习指导都可以扩充为一篇很好的学术论文。在数十年的共同生活中,我深感会河对事业的热诚,被他不为名利、忘我的奉献精神所感动。
2000年6月下旬,78岁高龄的他同平时一样出门诊。由于过度劳累和天气异常炎热,他突发了脑梗塞。经过中日医院不遗余力的救治,他的病情稳定了相当长时间,虽行动不便,但思维清晰。他自知“来日无多”,要把他拥有的知识和积累的临床经验传给后人,造福于人类。他让我做他的助手,继续为他视为生命的中医事业而奋斗。在病榻上,他修订了《中医基础理论》(教参)第二版和《印会河中医学基础讲稿》(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先后于2006年和2008年出版)。此后,他又在我的协助下修订了他的《中医内科新论》,由化学工业出版社于2010年重新出版。
医门世家年少悬壶
传承创新一代宗师存风范
杏林求索风雨同舟
濡沫凅辙一生相伴留温馨
颜世贵先生的这副挽联是对会河一生的概括,也勾画了我与会河一同走过的坎坷道路。无论是在奋斗的历程中,还是在“文革”中,在不同学术观点的争论中,还是在他十年有余的卧病中,我都陪伴在他的左右,与他患难与共。
如今他不在了,我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尽我余生的全部精力传播他的思想,弘扬他的精神,以告慰会河的英灵。
外一篇
会河身患顽疾,又值高龄,能存活十年半是个惊人的奇迹,这要归功于中日医院。我永远忘不了十四楼东病房的医护人员十年如一日的精心治疗,全院诸科室的无数次群策群力的大会诊,针灸、按摩、康复科的不懈努力,也深深铭记院领导的始终如一的亲切关怀。会河这些年的医药费实在无法统计,可医院的领导及各个科室在治疗方案上从来都不惜任何代价,这在经济主导的管理体制中更是令人感激不尽。
2010年会河八十七大寿时,恰逢他行医七十周年。许树强院长、李宁书记、顾玉芝副书记、高海鹏副院长等各级领导以及许多科室的代表都前来祝贺,会议室内贴满了硕大的“寿”字。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会河笑得合不上嘴,我也沉浸在幸福之中。在徐远教授及其研究生的操办下,院里为他制作了精美的《印会河教授行医七十周年纪念册》。会河经常在病床上手不释卷地翻看。可以说,这本画册是他一生中收到的最珍贵礼物。
2011年春,会河的病情开始恶化,九月底,他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在院领导的高度重视下和医护人员竭尽全力的抢救中,会河的生命又延长了三个多月。2012年1月10日,会河驾鹤西去。但我没有遗憾,因为所有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
院里对会河的后事处理也使我感到无比温暖。顾副书记和老干部处郜处长、高老师都来到我家商讨有关事宜,郜处长亲自陪我落实各个具体事项。他们说的话既朴实又真诚:“让印老风风光光地走!”在大家的关照下,灵堂布置得肃穆庄严,会河安睡在鲜花丛中。许院长和李书记16日上午有重要会议,特地吩咐把告别仪式提前到七点半,好见上最后一面;而顾副书记六点多就来到太平间,关注仪式的各个细节;郜处长和高老师则一路护送到八宝山。所有前来吊唁者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中日医院对这个开院元老的厚待。
会河虽然离去了,但人间的真情犹在!
(作者系印会河教授遗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