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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当代水墨画之要领——以常玉的「荷」为例

 金匠尚玉 2012-08-07

欣赏当代水墨画之要领——以常玉的「荷」为例

标签常玉「荷」  当代  艺术创作  鉴赏与评判  2012-07-11 19:14

这篇文章针对一般不常画画的观众,提供几个欣赏绘画的入门要领,鼓励他们建立欣赏当代水墨画的基本能力。为了避免让初入门的观众穷于应付,这篇文章将原则尽量简化,只求引导观众去欣赏「来日方长」所展出的水墨作品。其中许多原则,其实也适用于相当广泛的艺术创作形式。不过,举一反三的可能性,只能等待观众自己进一步地去斟酌、推敲。当然,六O年代以后,中西艺术的形式与诉求,人各异趣,并非简单的原则所能穷尽。希望有心的观众,可以坚定地逐步拓宽自己的视野。

为了避免让观众在观赏「来日方长」的展出品时有太多先入为主的成见,本文所举实例皆非展出品,但都可以在现场的画册中找到,以供参照、玩味。

一、绘画欣赏、作品诠释与艺术批评

在本文,我们把「绘画欣赏」单纯地理解为:体会美术品本身所传达给观众的纯视觉趣味与情感,而不去问作品的「意义」与「好坏」。但是,一般论述经常将「艺术欣赏」、「作品内涵诠释」与「艺术批评」(关于「好坏」的论断)三者混为一谈,所以才会有「艺术欣赏既主观,又需要专业学问的印象」。其实,艺术欣赏既客观,又是人人都能及的事。真正困难而又主观的,主要是「艺术批评」与「作品诠释」。

艺术批评的专业工作者,经常必需要同时涉及艺术欣赏、艺品诠释与艺术批评,将三者综合考虑,才能公允地评量一件作品。但是,做为一个业余的艺术欣赏者,勉强去考虑艺品诠释与艺术批评的问题,往往是有害无益。绘画欣赏的第一步,就是要先学会抛开一切利用语言进行的思考,把大脑关掉,只用眼睛看,并用「心」去「感觉」你所看到的。在这个阶段,任何思考、判断都会干扰我们的「感觉」,使我们「看」不到画。如果你没有办法充分地「感受」一张画,那么一切的作品诠释与艺术批评都失去立论基础,变成只是信口开河,矫情附会了!

以常玉的「荷」为例(常玉画集第14页),乍入眼帘,我们会有很强烈却奇怪的感觉。如果这个时候你开始想「这荷花长得好奇怪」,你的感觉马上会被思绪干扰,乃至中断,以致没有办法再持续「感受」这张画。如果你中断所有的思绪,再回到画面上(甚至忘了它是不是荷花),你可能会被花钵的乳白色吸引。那个感觉很鲜明,尤其衬着大片橘红色的背景和下方一小片黄褐色的背景,又恰巧在分割两背景色的水平线上,使这个花钵的乳白色更加引人注目。但是如果你试着去形容它所带给你的感觉(如优雅、温婉等),你的感受力又会再度被思绪干扰而变弱,变迟钝,乃至于被中断。所以,不要试着去找字词来形容,只要专注地去感觉就好了。

当你已经很鲜明地感受着花钵的白色,而橘红色的背景也联带地鲜亮起来时,上方花瓣的颜色和造型应该也自然地进入眼帘,以一种微妙的感觉印在你心坎上。但是,千万不要试图去形容那个感觉。当你清晰地感受着花钵和荷花的色调和线条时,自然会对荷叶的暗绿色和叶柄的长线条有着很清楚的感觉。这时,叶柄的长线条不再显得「不像叶柄」,只是带给人很抢眼的感觉而已。

如果这时你已经觉得对整张画的每个部位都有很鲜明的感觉,其实「绘画欣赏」的初步(或大部份工作)已经完成。如果你对自己的感觉没信心,可以试着在想象中把花钵的颜色换成黑色(或任何其它色)。你或许不确定这个代换对整个画面是好或是坏,但一定会舍不得原来那乳白色所带给你的感觉。如果你在想象中将背景的橘红色换成正黄色,整幅画的味道会变弱许多,乃至完全丧失原味,这会使你更珍惜画面上的橘红色调。或者,你可以在想象中将荷叶柄和花柄的长线条减短一半,这时整张画的感觉都走样了。于是,你或许更加能细腻地体会到画面构成元素的趣味:每个部位都恰到好处地一起烘托出一种鲜明而强烈的感觉。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张画,你不得不佩服常玉用色、构图和线条的准确、敏锐与强烈。到这里,或许你已经可以察觉到:画面上每一条线,每一块色面,都带给人鲜活的感觉,很难取代。如果这样,你已经完成了「绘画欣赏」的主要工作。

对一个老练的人而言,欣赏这张画甚至比以上叙述的过程还单纯:只是去「感觉」这张画的构图、色彩和线条就够了!不需要任何字词的形容,也没有特定的程序。

二、绘画欣赏的几个要领

很多人误以为:如果你「看得懂」一张画,就要说得出你的感觉。其实,清楚地感受到一张画以后,到底能不能说出那个感觉,完全是一个人的语言能力问题,和能否清楚地「感觉」一张画毫无关联。更严重的是:一张好画,经常就在表现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因此那种感觉经常是无法「翻译」成文字的。有人可能勉强用「好奇怪的感觉」去形容常玉这张画,有人可能用「好奇妙」来形容,而有人则宁可说「好温暖」。这些形容词好像不太一样,却可能都一样地不妥切,连说话的人都一说完就觉得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有人用「典雅、温婉,却又掩不住一股落寞而促狭不安的神色」来形容,或许比较完整,却也不尽然如人意。常玉这张画之所以精彩,正在于它把一种我们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的感受,用一极其鲜明而敏锐的画面,清楚地印在我们的心坎上。

如果我们已经充分感受到一张画的「意味」,其实能否再把这感受转为文字来形容,并不重要。但是,一边看画一边找形容词,往往会叫人一心二用,以致干扰画面所传来的讯息,乃至中断我们的感受能力。这却是初学看画的人不能不戒慎的。其实,我们只是太习惯于用语言来沟通,因此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否则,不管你喜不喜欢常玉这张画,每一个人从这张画所获得的感觉都差不多,顶多只是细腻与敏锐的程度略有差异而已(除非其中有人患有色盲)。这样说并不独断。其实一张好画,就是可以把画家内心的感受转换成对应的视觉造型。我们可能不知道画家作画、构思的过程,但是画家也是根据画面对他情绪所造成的影响,来决定这幅画是否符合他所想要表现的。我们和画家面对着同一张画,有着差异极微的视觉「生理.心理」反应,没道理说我们看到的不是他所想要表现的。如果说不同人看一张画的「感觉」彼此相近,而形容一张画时的措词却随个人习性而变,则我们对画的「感觉」,其实可以远较我们的「形容词」来得直接、完整、清晰而客观。康丁斯基曾比喻说:人的心灵像钢琴的响板,而人的眼睛像钢琴的键盘;画家利用不同的颜色与线条,敲击我们眼睛里对应的琴键,以便造成画家想要的合声。画家有把握这样地做,因为他的钢琴和我们的大致一样,只不过有些观众敏感些,有些观众不够耐烦因而感应较迟钝(这是可以靠经验的累积而获得改善的),如此而已。

总之,看一幅画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先充分地去体会一幅画所能带给我们的感觉。但是,要怎样才能增加自己的敏感力,以便充分体会一幅画要带给我们的感觉,而达到「巨细靡遗」的程度?前面已经提过两个原则: (1)暂时停掉一切的思考与判断,以避免没必要的干扰。 (2)初学的人,可以试着用「代换法」去加强对构图、色彩与线条的敏感度。除此之外,把两幅主题或构图相近的作品拿来并比,以体会其趣味上的差异,也是初学者增加自己的敏感度的可行办法。

我们先以林风眠的「莲花」和「仕女」(林风眠画集第2627页为例),简单的说明。这两幅画虽然题名迥异,但构图相近,两女都捧着莲花,同样在表达介于荷花与女性特质间的意象。但是「莲花」一作给人温馨而柔和的甜美感觉,而「仕女」却给人冰清玉洁,不可狎玩的冷峻感受。这主要的是冷暖色调所带给我们视觉的自然反应,无需文字分析便可以直接感受到。但是,两个仕女的脸庞和衣襟都是柔合的线条所钩勒,加上裙部柔和的色块,使人产生温柔、婉约的感觉。「仕女」一图的蓝色外衫如果能像「莲花」一作中的外衫那样子敷涂一层淡淡的白色,造成半透明的感觉,将可以减轻深蓝色调的厚重感,从而缓抑「仕女」图中严峻得令人难以亲近的拒斥感。如果能这样做,「仕女」图将更可亲,却仍能保有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的意象。林风眠到底是不是刻意要表现凛然不可近亲的严峻感?这就无从推测了。不过,就艺术欣赏的角度而言,我们只要能在对比的情况下清楚地体会到作品所传给我们的感觉,就够了。如果我们不喜欢「仕女」图的过于严峻,以及「莲花」图的过于甜美而稍显轻浮,那是个人评价问题,可以不在狭义的艺术欣赏中争执、论辩。

让我们再用常玉的另一幅「荷花」(常玉画集第3637页),和前面所提到的「荷花」为例,来对比说明。乍看这幅画,我们马上可以感受到心怀顿然舒展开来,而不再有局促不安的感觉(与前一幅相较)。荷花的优雅依然,却含笑迎人,风姿绰约,一付旷然自得的迷人神采,全无第一幅的促狭、窘迫。两张画都用平涂的单纯色块和简约的线条,情感却满满地溢出画面。同是荷花,却流露截然不同的神色。如果我们将两幅画仔细地来回比较,便可以愈来愈清楚、细腻地体会到两张画在情感、构图与用色上的差别,并从而对两幅画的特色有较完整而深入的掌握。

对比在绘画欣赏过程中经常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熟悉美术史的人,看任何画作时,往往有意无意地拿他所面对的作品,和记忆中的相关作品做比较,从而加速掌握眼前这件作品的特色。这种对比的经验丰富了以后,甚至无需刻意进行对比,便可以敏锐地掌握眼前作品的特质。对构图、线条和色彩的敏感度,通常就是经由多看,多细心比较,耐心体会,这样经年累月地磨练出来的。这和品味美食的原则,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没吃过鱼的人初次吃鱼,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常吃鱼却不讲究的人,鱼吃得再多,也只能笼统说个「好吃」或「不好吃」。讲究的人,鱼吃多了,就能从味觉分辨得出淡水鱼和咸水鱼,近海鱼和远洋鱼,甚至吃一口就说得出鱼名和肉的部位。美术品是很精致的东西,但是只要眼睛没有色盲,肯细心体会构图、色彩、线条的纯视觉效应,不要心怀成见,自然能随经验的累积,逐渐加深他对画的敏感度。

不怀成见,不躁急地下判断,不刻意将感受翻译成文字化的形容词,先专注地在画面上细心构图、色彩、线条、画面肌理、笔触等绘画元素在我们心里唤起的情愫,这是一切绘画欣赏、作品诠释与美术批评共同的第一步。当然,很多人无法满足于只是去感受一幅画,而忍不住想「说出」他看画的感受。只要这个企图不致于勉强到干扰(乃至阻挠)到我们对画作的感受能力,要不要试图去「翻译」,都无所谓。只是,在从事「翻译」的工作时,还是要记得:说不说得清与语言能力有关,而且画里所传达的讯息经常超乎言诠;要相信自己的感受,不需要因为词穷而怀疑起自己看画的能力。

此外,很多人在看完画后,即使能摆脱文字的干扰,却仍忍不住想了解自己的感受从何而来。譬如,常玉的第一幅「荷花」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不安?林风眠的「仕女」为什么会给人压迫感?「他为什么要用蓝色而不用别的颜色?」这些问题,如果你通过前面所提过的「代换」和「对比」原则,仔细去体会画面构图、色彩和线条的趣味,自然会或多或少地得到回答。以常玉的第一幅「荷花」为例,如果我们在想象中将花钵移到下方的水平线之上,虽然整个结构会显得欠缺支撑(飘起来),但那种尖锐的局促感会迅即缓和下来。这样我们便可以了解到:局促不安的感受一部份来自于花钵恰巧切断水平线所致。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把这画和跨越画册第3637页的「荷花」对比,便会发现:第一幅荷花几乎占满整个画面,而另一幅荷花则占有画面较小比例的面积,这也是第一幅荷花所以显得局促不安的另一个原因。当然,形成局促感还有许多其它的原因(如色调的对比),只要有耐性慢慢去揣摹,自然可以逐渐掌握愈来愈多的因素。常玉的画所以令人印象深刻,就在于:他可以很巧妙地运用有限的造型元素,使它们严密地彼此呼应,而每个造型元素又都有很饱实的表现力,几乎没有一个绘画元素是白费或表现微弱的。因此,在常玉的画中,更动任何绘画元素,都可能破坏整个画面原有的感觉。反观林风眠的「仕女」,更动既有造型元素,对原作伤害并不大;而每个造型元素所传达的感觉都不够鲜明,甚至显得薄弱。由此可见常玉高于林风眠之处。

三、当代水墨画的几个「陷阱」

从文艺复兴到廿世纪初抽象绘画兴起为止,画作本身的「表现力」经常是评量画家的主要准据。「眼见为凭」,画家竭力在画面上营造他所要表现的意「象」,所以一幅好的画可以直接带给我们前所未有的纯视觉感受,而不需倚赖联想、附会等「看不到」的「思考」过程。

但是,在杂志的插画和某些国画里,画的作用却可能止于「说故事」,徐悲鸿的「紫气东来」(徐悲鸿画集第54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一幅画,说的可能是老子出关的故事。但是如果我们用前节所述的艺术欣赏原则去看,却丝毫引不起任何感动。它无法像康丁斯基说的那样,直接通过色彩与笔触在我们心灵里唤起任何情感。可以相信的是:外国人看这画时不但难有感动,甚至根本弄不清楚这画到底想表现什么东西。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张画,这张画的「纯绘画」特质极其薄弱。

再以徐悲鸿的「李印泉像」(徐悲鸿画集第55页)为例,尽管头部已经用脱离国画形式的精细写实手法描绘,我们仍旧感受不到画中人物的一丝情感。但是,常玉的两幅荷花,不说故事,也不写实,却让我们鲜明地感受到常玉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一是促狭不安与寂寥,似乎是现实迫人却又不失艺术家的矜持与优雅;另一个是意兴风发,神情舒朗,似乎现实的压迫或不顺遂已暂时远去。据此,我们可以说:常玉的画远较徐悲鸿有表现力。

一则有关宋代画院的传说,显示中国人或许从南宋时便开始将绘画与「说故事」混为一谈。某年画院征画主题是「踏花归去马蹄香」,有人画一匹马踩在铺满落花的路上,而得奖的作品只画一匹马,蹄边飞绕着几只蝴蝶,沿小径归去。「不落言诠」、「意在言外」是唐诗对营造意境的要求,也是后者得奖的理由。但是这则不可确考的传说,却严重误会诗与画的特质。传说中得奖的这幅作品,只是用很巧妙地的方式在「说故事」,但传说并未交待得奖作品的构图、用笔、用色等纯绘画的特质。从纯绘画的角度来谈,这幅得奖作品或许比徐悲鸿的「紫气东来」更无趣。如果这样,那么把这幅画拿给一个没听过「踏花归去马蹄香」这句诗的人看(譬如一个外国人),他一定觉得没趣,更别说什么「意境」了。所以,这幅作品吸引人的原因,完全要倚靠「踏花归去马蹄香」这句诗,而作品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称许之处(顶多只有附丽原诗的功效)。「说故事」的绘画作品掉入一个严重的美术陷阱:画作本身表现力太薄弱,无法独立存在,而必需倚赖相关的文字联想,来钩起观众的情感;一旦观众欠缺相关文学修养,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如果是这个样子,干脆写诗或说故事就好了,多画一张画岂不正是「画蛇添足」?

再以刘墉的「独立三边静」为例,一个人佩剑站在三面峭壁之前,以典型「说故事」的方式企图将「独立三边静」的文句(而非意境)给画出来。想象中三面峭壁隔绝尘世,那个地方大概很安静吧?但是从纯视觉的感受看,三面峭壁的色块单调板滞,毫无表情;松枝的笔触粗糙而布局凌乱,相当乏味、无趣。整个画面只能说凌乱无趣,却透露不出任何明确的感受。至于这位看起来闲适、写意的「高士」心里在想什么?悠闲的雅意?不落俗趣的旷古高怀?还是???我们全然无从揣测!其实,这幅画所引诗句出自刘长卿:「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复何之?」原诗描写的是曾经在边界叱咤风云,为安定边界而出生入死的老将,战事结束后却不但生计无着,更除了佩剑之外,再无人知晓、理睬。说的是朝廷的薄情寡恩,对前尘往事的感慨,对当下的无奈、悲凉。但是画面给人的印象不但与原诗意境无关,甚至根本就相背。把这幅画的壁上题诗抹掉,再把画名改为「高士图」或「吟游图」,不但不显得突兀,或许还更贴切。这种「说故事」的手法,可就等而下之了。

在「踏花归去马蹄香」的传说里,以一张画去把一句诗给图象化,确实比只有一句诗有趣,但这并没有真正表现出绘画的特色,甚至是绘画特色最退化,最被压抑的状态。常玉可以直接用画鲜明地表现出文字无法言诠的情感与意境,不但无需假藉文字,更有远胜于文字之处。一张好的画,最简单的衡量标准,就是能传达出文字无法传达的情感。音乐和舞蹈之所以迷人,也正在于此。如果我们不能善用绘画的这个特质,而强要绘画摹拟文字的表现方式,就全然悖逆绘画的基本精神与特质了。所以用画去附会诗,虽可以当美谈,或许也有点情趣,却是有违诗与绘画的本意,而昧于两者之分际,以致有将绘画贬为「小妾」之嫌。「说故事」的传统,在国画中虽然古已有之,有时更被当做「文人画」的特质之一;但思之再三,个人始终觉得不足取法。做为「遣怀」、「自娱」的雅趣或无不可,但这毕竟不是绘画之本与宗,只能算是画笔的「应用」!

王阳明谈心论性,学者不慎,却渐行渐远,终沦为「野狐禅」。以禅论画,始于明朝董其昌,强调「逸逸草草」,「不落匠气」。国画衰颓,不只一端,董其昌以禅论画,其一也。至于近代,禅画乘抽象画与观念艺术之风而再兴,未得其意,徒然以形附会,沦为水墨画第二个大陷阱。以吕寿琨作于1974年的「庄子自在」为例,若不看题字,画面下半部大笔刷出的墨痕俐利落落,情感虽单薄却略有情趣。但上半部红色的笔法,虽取蝴蝶之形,笔意却很乏味,与下方墨笔更无法呼应。不懂题字的外国人来看这幅画,恐怕看不出多少情趣。即使熟谙庄周梦蝶这个典故的人,也无法从这画体会到「与物齐一,与大化同游」的旨趣。一片勉强有点情趣的墨笔,一只乏味的蝴蝶,加上「庄子自在」四个大字,除了算是无奈而唐突的「拼装」之外,真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样的作品。

禅画若真要写禅机,首要之事,画家要能得禅意。若有禅意,释迦捻华,庄周梦蝶,无量方便随手可取。画家若无禅意,「庄周自在」写上千遍,也无法赋与画面丝毫禅机。禅画究是拾人牙慧的「禅障」,还是画?或是真蕴有禅机?作者不察,观者却不能不明辨。僧肇问:「吾心不安」,达摩说:「将汝心来,为汝安之。」僧肇「遍寻不着此心」,达摩遂说:「为汝安已。」这些话所以有效,有其时、其地、其人。无僧肇之慧根,听了也没用;僧肇若无此前累积之领悟,达摩说再多也无效。禅宗话头可以参,却不必然能悟;更不能拿来当咒语,空想着点石成金。禅宗最后沦为斗机锋,耍嘴皮,争意气,史鉴殷殷,足为禅画者戒。

如果要画抽象画,颜色与线条的结构必需像康丁斯基那样严密,或者像马谛斯那样敏锐。如果要从事观念艺术,至少要记得杜象从来就厌恶重复自己的创作形态和意念,不歇止地逃避窠臼与「品味」,更别说拿别人的话冒充自己的观念了。六O年代的观念艺术被杜象讥讽为了无创意,「把无聊当创作的主题」,这是从事「廉价」的观念艺术者所当戒慎的。

四、美术批评

如同前面所说的,绘画欣赏基本上就是耐心而仔细地去体会一件作品所传达的感觉。如果我们已然充分掌握到一张画藉构图、线条、用色、笔触等造型元素个别以及整体所要传达的讯息,我们就可以算是「懂」一张画了。当然,有些人对自己的要求比较高,他所谓的「懂」还包括说得出一张画的巧妙处。其实这已经涉及作品分析,必需要累积足够的艺术欣赏经验,培养出相当敏锐的感受力,才能够顺利地去做。

当你有能力充分地去感受一张画,其实你就可以说「我喜欢这张画」,或者「我不喜欢这张画」。当然,喜不喜欢无可避免地是主观的判断。但是,只要我们把喜不喜欢当做个人当下的判断,不要强加到第二者身上,这也就无何不可了。只不过,有些人不愿仅仅囿于个人好恶,而希望有更「严谨的判断」,这时我们就会忍不住要问:「这张画到底好不好」?这问题可就远比「喜不喜欢」严重而复杂得太多了!因为,「喜不喜欢」是纯属个人当下的好恶,可以随时间更易,也不排拒别人有相左的意见;但是,「好不好」这个问题,却强烈地含有「判决」的意味,因此必需跳出个人的主观成见,而介入了美术批评的范畴。

要一个人只去欣赏一幅画,而绝对不考虑「好坏」的判断,其实是很困难的。但是美术批评的困难度,不但远超过美术欣赏,甚至也远远超过作品分析。两个作品分析能力同等卓越的人,对同一幅画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评价,更别说是两个作品分析能力差异悬殊的人。这是因为:影响美术批评的因素,包括个人对画作的敏感度,对不同美术形式(书法、国画、油画等)的熟悉程度,美学理念,文化背景,乃至人生态度等等。

首先,公允的美术评论必需顾及到:不同的美术形式,在表现上有不同的长处与限制。因此,在评量不同的美术形式时,有不同的评量标准与重点,无法一概而论。与传统国画相较,书法长于表现当下的情感冲动,但不容易表现结构,因此其情感较直接却不容易做到厚实、鲜明。此外,以毛笔来表现素描,因为可以利用软笔表现顿挫,因此往往较钢笔容易表现丰富的情感样态。但是钢笔驾御容易,因此也有它所擅长的即兴表现。除此之外,传统国画不用颜色而油画擅长堆栈颜色,因此前者情感较内敛而后者较外显,无法适用同一个评量的标准。

其次,不同的创作者,有不同的创作旨趣。甚至同一个作者,在不同的作品中也会有不同的诉求。如果不能充分照顾到这个差异性,很容易在批评时失之公允。譬如,同是抽象的作品,康丁斯基有时会单纯地追求几何造形元素的严谨结构,而不刻意表现情感;蒙德里安晚年强调用最简单的线条(水平与垂直)和色彩(黑、白加三原色),去表现最「干净」的情感;而克利往往追求一种成年人的童趣与神话般的意境。如果忽略这三个人各自追求着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这个事实,我们会发现蒙德里安的作品最呆板,康丁斯基的作品最繁复而无聊,克利则显得最幼稚。由于三个人的创作旨趣截然不同,硬要在三个人之间评个高下,实在牵强甚至有点荒诞。但是,如果我们只是单纯地说「我最喜欢克利」或「我最喜欢康丁斯基」,这就无伤大雅了。此外,传统国画重笔墨的趣味,而近代水墨各家有各家所追求的方向;如果我们一味以笔墨的韵味做衡量的标准,将会范限水墨的表现,而使水墨画无法开展,这也不是恰当的要求。

再者,柏拉图与托尔斯泰要求艺术品只能表现最严肃而升华的情感,不容许任何不成熟、任性或偏激、无谓的世俗情感;布雪只想表现少女诱人的甜美肉体和青春气息,而不在乎沾染些许色情的诱惑;塞尚写生一定要表现出大自然的生命气息与恒久性,而不甘止于美丽的外表;但莫内只想补捉光影下大自然外表的美丽色彩。不同的画家,追求不同的情感。如果一定要在其中分出高下,其实已经超出狭义的艺术批评,而涉及到美学、宗教哲学与人生哲学了。

以上这些因素的介入,当然使美术界活泼、丰富而深刻起来,因而有人愿意终身从事艺术创作,并以创作来叩问生命的真谛。因此,多看艺术史料,多了解不同艺术风格的旨趣与特质,甚至认真去追问艺术与人生的最终企求,都是意蕴深刻而值得的。

但是登高必自卑,这一切都要从单纯的艺术欣赏着手。如果,在我们艺术欣赏的累积仍不够宽广、敏锐的时候,却无可回避地遭遇到「这张画好不好」的问题,我们还是可诚诚恳恳地回避它,只是单单纯纯地说出我们面对画时所体会到的感受,顶多再朴朴实实地说:「我喜欢这张画。」或者:「我好喜欢它!」做为一个观赏者,我们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去担负艺评家的艰困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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