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于丹:重温最美的古诗词

 東泰山人 2012-08-11

馆友“東泰山人”:
         您好!您的文章“
于丹:重温最美的古诗词”深受广大馆友的喜爱,于2012年8月12日进入“阅览室”频道的“历史/文化”下“诗词歌赋”类别的精华区。360doc代表全体馆友感谢您的辛勤劳动和慷慨分享!
                                                                                                                                    360doc个人图书馆

 

 

 

 

于丹——重温最美的古诗词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中国人爱说,“沐春风而思飞扬,凌秋云而思浩荡。”春风秋云,春来秋往,思绪翩跹,是春天和秋天,与我们的生命有着特别深刻的呼应吗?

  在汉语里,和时间观念最亲密的词,大概就是春秋了。问老人家的年龄,会问“春秋几何”,一说到年华流光,也喜欢使用一个词——“春秋”,甚至在中国的古代典籍里,我们常说的四书五经中也有一部《春秋》,是由孔子删订最后定稿的鲁国编年史,也是中国较早的史书之一。后来,叫“春秋”的书更多了,比如秦国吕不韦的《吕氏春秋》、齐国晏婴的《晏子春秋》。因为孔子编的史书叫《春秋》,那段历史——从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476年,也被我们叫做“春秋”。

  为什么我们用“春秋”二字来概括历史?怎么从来没管它叫“冬夏”呢?也许,在中国,特别是在中原文明发轫的黄河流域,相比于酷暑严冬,温暖的春、凉爽的秋,更适于中国人的诗情吧。

  中国人喜欢用春、秋之间的变化来形容时间的流转。白居易的《长恨歌》里有名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写的是唐玄宗离宫之前和回宫之后强烈对比的心灵之感。安史之乱后,人在归来的时候,物是人非,今昔之感,这种沧桑心理的落差变化,为什么会用“春风桃李、秋雨梧桐”来形容呢?

  实际上,春秋更多变化的特征,冬夏更多稳定的特征。小楼一夜听雨声,第二天满眼繁花,从听觉到视觉的转变,这个情景是春天能看见的;一夜听风声,第二天满地落叶,这个情形是秋天能看见的。在夏和冬,虽然也有雨有雪,有风有雷,可是雨过天晴,变化不大。春与秋,生物的苏醒和衰残,都在瞬间完成,来得那么蓦然那么剧烈,强化了人和风景相遇时猝不及防那一瞬间的感动,深深地激荡我们的内心。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春秋之间,我们看见生命的成长和希望,也看见生命的颓败和老去的感伤……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春秋上寄予了这么深的诗情的原因。

  什么是春天?春天其实是人心中朦胧的一种憧憬,是对生命所有的寄予和希望。“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光中,时间刚刚开始,人们可以一点一点地把梦想种在现实的土地上,看它开花,看它抽穗,看它结果。

  人对春天的憧憬总是来得格外细腻。中国人的诗情,总是在早春时节活泼泼醒来,从心头到笔端,舒展开一些美丽的发现。

  我们从小就读熟了韩愈写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一首七绝,寥寥四句,每一个字都耐人寻味: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的这句诗总让我想起汤显祖的《牡丹亭》,杜丽娘在游园之前看春天,对春天的形容——“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蛛网般的丝线,被微风吹进闲到空旷的院落——在二八年华的少女杜丽娘眼前,春天恰如这些在风中飘浮的游丝,在阳光下一根一根抽开,在春风中闪闪摇漾……诗人要有什么样的心,才能去发现润如酥的小雨,还有这如丝袅袅袭来的春天呢?

韩愈接着说“草色遥看近却无”。在远方的淡淡的一抹,在眼前却消失了。这一视觉偏差,对于寻春探春的诗人,是一个“谜”。“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现在真是春天最好的时光了,那种早春几近透明的绿,是浅浅的,淡淡的,朦朦胧胧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一点娇嫩撩人初初萌动的春色,还真胜过了满城柳丝的浓春景色呢!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恍然望见白居易信马由缰,迤逦行来,西子湖畔的春天依旧真切: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孤山寺北贾亭西”,这个地方是哪儿呢?“水面初平云脚低”,显然这是西湖了。只有春天的水面才可以用“初平”形容。从远处看,春水缓缓涨起来,天边的春云渐渐垂下来,水和天就相连到了一起。再看近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玲珑、活泼、流利。在描述“早莺”、“新燕”时,白居易用的是“几处”、“谁家”,而不是“处处早莺”、“家家新燕”,那样的莺歌燕舞就用不着“争暖树”、“啄春泥”了,一个浓郁的春天哪有这零星“几处”和不知“谁家”的意象,让人的心中产生蓦然相逢的惊喜呢?“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花逐渐开得繁盛了,纷纷扰扰的乱红之间,人眼开始变得迷离沉醉;花绽放的时候草跟着长,但是草还未深,踏马游春,萌生的小草将将没了马蹄。面对着蓬勃的早春气象,诗人在细致的描摹之后,转换语气,由对春意的特写一变而成直抒胸臆,“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我们对比一下他写过的洛阳春天。洛阳的春天什么样呢?《魏王堤》中说“花寒懒发鸟慵啼”,洛阳寒气尚重,北方的花比南方的花要懒,没那么勤快,太早的时候起不来,所以“花寒懒发”。再看懒得叫的鸟,“慵啼”也是一份慵懒。北方的早晨很冷,人都不愿意冒出热乎乎的被窝,花、鸟随人,懒懒的,晚晚地再出来,没有那么多生命的欢欣啊。白居易同样踏马寻春,“信马闲行到日西”,信马闲情,到处找春天,一直找到沉沉落日都西斜了。“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何处可以寄放他对春天的渴求?终于寻得了一个地方:由洛水形成的魏王池边,魏王堤上有几株柳树,“未春先有思”,柳条悬垂,春意已经萌动,姑且可以让他托付一点思情吧。南方北方的春天,信马杭州或者信马洛阳,西湖的白堤或者魏王池的魏王堤,白居易对春意的寻访和刻画,在今天读来让我们动心动情。我们曾经如此专情地感受过春天吗?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时间是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七月到长庆四年(公元824年)的五月,后来转任苏州刺史,55岁时回到了洛阳。面对着洛阳这一片慵懒沉重的春色,他的心中对江南有什么样的牵绊呢?游宦四方,回到北方后,他对江南的思念变得更加蓬勃热烈,魂牵梦萦。他的思念,念的还是春。

  我们都熟悉白居易在67岁的暮年时光写出的《忆江南》。在他的记忆中,“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有多好呢?一片片花团锦簇的颜色——江南的花、江南的水如此明艳,红得比火还亮,绿得比蓝还要浓。这样灿烂的春光让我们不禁想起另一位善用色彩的诗人杜甫,他笔下也点染出一个鲜亮的春天:“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江有多么绿呢?小小的鸟儿盘旋在大片碧水之上,非但没被色彩“淹没”,反而衬出鸟羽的洁白。山又有多么青呢?斑斑点点怒放的鲜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跳跃。我们更熟悉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鹂、翠柳、白鹭、青天……所有颜色如水彩画般晕染开来,清丽光润,照亮蓦一接触的眼神。这样的诗,就是随物赋形,到处都是蓬勃,到处都是新鲜。

  大概每个人都看过杜甫、白居易眼中的春色,但是我们既没有那样一种细腻明媚的笔触去点染,也没有远离之后魂牵梦系的那种热烈蓬勃。我们生命中曾经相逢过的春天,就让我们从这些古人的诗句里,去一点一点唤醒吧。

  李山甫在《寒食》里面说,“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这就像“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写的也是有时,而不是时时;到处,是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三点两点雨,十枝五枝花,就在于它的蓬勃中刚刚透出一点春的消息,还没有到烂漫,还没有满目都是春意。

  陆游说得更好,“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夜枕上无眠,听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诗人想到明天早晨应该早早地就有卖杏花的人了——一夜春雨,吹开多少早春心事,心事飞花,在春雨中绽放……梅尧臣出去一看,“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就在这样的春天里,哪怕是飞来的野鸭子,都在旁边闲闲地安眠,人心也跟着它悠闲舒展了。“老树着花无丑枝”,这句话让我特别感动:人终有年华老去的那一天,“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们在今天如此害怕衰老,去打扮,去化妆,去用各式各样的滋补品,想方设法对抗衰老,就是因为觉得人老了不好看。但是树不怕老,因为树有春天,只要有花,即使是枯涩盘曲的老树,也没有一枝是不漂亮的。其实,诗意就是我们心里的花朵,不管年华怎样老去,心中有春意春色,每个年华都可以诗意地绽放,如同年近七旬的白居易,以少年青春的心热烈蓬勃地“忆江南”。这样的生命会老得不好看吗?“老树着花”那一刻,我们的生命依然蓬勃新鲜。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后唐的冯延巳和李璟,一臣一主,在春天的水边有过一段有趣的问答。冯延巳作一首词,词牌叫做《谒金门》,开头就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起笔很突兀,风起,但是春水不是大海,没有狂风之下的波澜,只是淡淡地起了皱纹。就这句词,中主李璟开玩笑问他:“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水起了波纹,你一个大男人,有你什么事啊?冯延巳一笑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他说我写得还不算好,不如陛下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在细雨中,守候在小楼上,长久的等待,彻夜的吹奏,以至于玉笙的声音都薄了、凉了,这种“痴”,我又怎样去比呢?有这样的心才有这样的洞察力,才有这样的笔触。

  春天意识的苏醒,其实是一份人心中的春意荡漾,有时宛如春天那种女儿心情去看自己娇嫩的青春生命。写边塞壮语的王昌龄,曾写过一首生动的《闺怨》。“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一位闺中少妇,可能刚刚十几岁,娇憨贪玩,还不知道忧伤,看见了春天,自己打扮得好好的,上楼头去看景了。“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忽然之间看到柳色青青,枝繁叶茂,想着自己的青春,大好年光无人陪伴。柳色今天有她欣赏,但是她的美丽谁来陪伴呢?她的丈夫把最好的时光用去建功立业,去追逐浮名,而我们的情爱呢?生命的欢欣呢?青春澎湃的时光呢?难道我们全都丢掉了吗?人心里还是多多少少会有点悔意的。这是什么呢?这是一种发现。

  欧阳炯的《清平乐》写尽了一个少妇的春情。“春来阶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蒂,春燕舞随风势。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在诗词里面,一个字来回反复用,这是大忌。但在这里,八句里面连用十个“春”,读者不觉得累赘,也不觉着啰唆,只会觉得满纸生春,扑面春风。

  再看这首《清平乐》的下半阕,写的是春中少妇的心情。“春幡细缕春缯”,春幡是什么?是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和少妇去迎春的时候挂在柳树上或系在自己的簪子上的,用薄薄的漂亮的丝绸做的窄长条的小旗。春缯指做春幡的又薄又细的丝织品。也许这个巧手的少妇自己做了很多小春幡,想要系在簪子上迎接她的丈夫,让丈夫陪她游春。但是丈夫没有归来,她只有懒懒地把这些春幡扔在桌上。“春闺一点春灯”,在春闺不眠之夜陪她的只有一盏灯。梦里依稀见到爱人归来,醒来时心里失落中更添烦乱,于是终于明白,“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恼人缭乱的不是春光,而是自己的一颗春心……心里有花开,心里有发现,人的生命才蕴涵春色。

  《牡丹亭·游园》一折写16岁的少女杜丽娘,一步跨入自己家的庭院,发现原来大好年华都因为在闺塾中跟腐儒陈最良读书而浪费了,长叹一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人不把自己投入到春色里,春风哪得与人结缘?细细看去,“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姹紫嫣红的繁花就算开遍,也只剩下断井颓垣相伴,无人怜惜,无人赞赏。就算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原来都在别人的生活里发生,一切和自己无关。看着那些“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一道锦绣屏风把她隔在屋里,大好春光被挡在屏风之外,一切的一切与她是不相关的。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春伤怀,所以丽娘做了那个惊天动地的大梦,梦见书生柳梦梅,持着柳枝来寻她。这个生命的觉醒突如其来,来得蓬勃难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相随,无悔无怨。

  读这样的诗、看这样的戏,我们会感知到自己的生命中也有从未苏醒的春天。很多人直至生命老去,他的春天也一直没有苏醒,生命在冬眠状态下走完了全部的历程。虽然经历了很多困顿、沧桑,有着很多的忧伤、惶惑、焦虑、悲苦,能对抗这一切的也只有忍辱负重。或者愤世嫉俗,或者指斥命运的不公,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还有一种“春光”,可以去抵抗外在的困顿挫折,可以给生命保鲜,让人在面对沉重时举重若轻。

  春天的忧伤有时候很深,深到“春恨”的地步,比如他乡客子春日思归。“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薛道衡是隋代著名的诗人。这首诗写的是他在江南做官时遇到的早春。诗题《人日思归》,人日就是每年农历正月初七,刚好是鸿雁从南方跃跃欲试要回北方的时候。虽然新的一年(“入春”)刚刚七天,但是他离开家乡已经两年,他回家的旅程将远远迟于鸿雁,但他的“思归之心”早已经萌发于花开之前。这就是春恨。

  这首诗里有着鲜明的主题和意象,意象就是鸿雁、春花。

  所有的春天里都满满生长着意象,先来选一个意象说,就是春草。

  李白这样乐观飞扬的诗仙,在灞陵边送别的时候也会说:“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西安往东南三十里的地方有一条灞水,汉文帝陵就在这个地方,所以叫做灞陵。唐朝时的送别,人们出长安东门,都在这里分手。“上有无花之古木,下有伤心之春草”,抬头远观,花还没开上古木枝头,但地上的草已经缭乱,李白说这叫“伤心之春草”。

春柳依依:挽一段流光赠别离

  李商隐的《离亭赋得折杨柳》写了两首咏柳的诗。一首说“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他充满怜爱地对柳丝说,“暂凭樽酒送无憀”,我喝着酒,内心的愁闷、烦恼没法寄托,酒消不了,我就看看你,请你珍重,不要损伤了你的愁眉和细腰——因为过去形容美人,说她柳眉妩媚,说她柳腰纤细,不要让忧愁伤了你的眉,不要让憔悴伤了你的腰,惜柳其实也是在惜美人。接着他忽然说了非常沉痛的一句话,“人世死前惟有别”,人生一世,离世之前,还有无数离别,那些离别瞬间,锥心刻骨地镶嵌在老去的流光里。所以春风拂动时,让我们怜惜这些柳丝长条吧,也只有它聊慰我们今生的无数次离别。

  第二首,“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你看这样的柳丝,含烟惹雾,依依地恋着人心,万绪千条都在夕阳落晖中变得朦胧。让人伤春之心中涌起怜惜,那就不折杨柳了吧,让它留在这里,一半的柳丝寄托送别的心绪,一半的柳丝飞舞,迎着旅人的归来。那一点点归来的寄托仍然嘱托在柳丝之上。

  刘希夷写下的《代悲白头翁》说:“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洛阳城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到了武则天的时候,又建为帝国的东都,一直人来人往,看尽了繁华美景。今天的洛阳还有花卉,但是今天还有多少人在问“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们今天还有这样一种面对着蓬勃春意,感慨着时光飞逝的悲伤吗?中国的诗词真的是要念的,平白如话,朗朗上口。像《代悲白头翁》,我们就是念一遍,内心也会有一些春风拂漾,有一些春思涌动,可以湿润了眼睛。

  欧阳修在《浪淘沙》里面说:“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想起当年与恋人携手,在东风里游遍春花洛城,那个时候洛阳牡丹也曾经映着他们两个人默契的笑影。但今天呢?“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这里写了三年的看花人,去年双双来见,今年孤单一人,今年的花比去年要好,明年的花会更好,但“知与谁同”,更不知人在何方,不知明年的花让谁来看。这是诗人看见世间的春意烂漫,油然产生出的珍重之感。春愁中的“恨”,真的只是一种落寞的哀伤吗?它在我们内心唤起多少由惜春而生发出的留恋。

  还是欧阳修,感伤的心留不住三月暮春天。“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暮春时候,春意要走了,所以这里有一个动作,“门掩黄昏”,赶紧关上门,想要把春天留住,但徒劳无计,春还是关不住。所以唯有泪眼问花能不走吗,春花无语,静默之中“乱红飞过秋千去”……最后两句,王国维先生评价说,这就叫做“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春色岁岁老去,而人心中不舍的眷恋,永远带着新鲜的疼痛。

  古人对春天有多珍惜呢?辛弃疾这样一个铁骨铮铮、“试手补天裂”的老将,在春天面前亦有着无数柔情,惜春之心万般缠绵。“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一番一番的风雨,匆匆间春天又走了。在花开之前,他就跟盼花的别人不一样,老在祈祷花开晚点儿,晚点儿开它就会晚点儿走。即便他过去有着害怕有着祈祷,一晃还是到了眼前“落红无数”,更让他的“惜春”之心无法安放:果然春天是要走了。这一刻,他急急地要留住春天,他对春天断喝,“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他说春天啊,你站住吧,你回不去了,你已经迷了归途。李白所谓“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人回头一看,走过的路已经不在,被青山挡住,找不到了。辛弃疾如此多情,他跟春天说:你也会迷路,春草已经迷了你的归途,你就留在这儿吧。“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但是春天没有回答。这时候,词人惆怅地看到,世间比他更多情的,是在画檐角上暗暗织出来的那些蜘蛛网,一天到晚想用自己的网子多粘一点柳絮。这也算是另一种挽留,另一种深情吧。

  最深的春恨还是家国之悲。投降宋朝的后主李煜,他在春天里听见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那样一个不眠深夜,听见“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在潺潺的雨声中,一个春天又凋谢了。“罗衾不耐五更寒”,身上的被子耐不住阵阵袭来的春寒。为什么会感觉到冷呢?惊醒之后才知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故国的江山,梦见了当年的胜景乐事,但如今身在北方,北方的暮春的凄冷从肌肤一直透入心底。醒来之后,知道了自己“客居”的身份,于是告诫自己,“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上了楼台就要远眺,就要想念故国的无限江山。什么时候再相见?今生还会再相逢吗?“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长恨,江水长东,这是永恒的规律。年年春来,年年春去,故国江山不可重逢,良辰美景不可再现,这就是李煜的春天。

江月何年初照人

  说起中国诗歌中的意象,最典型的是头顶的那一轮明月。

  李太白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他在唐朝停下的这只酒杯,被苏东坡在宋朝遥遥接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停一接之间,何止两次追问。

  我们的古人,对头顶那轮明月有着无穷追问,寄托无限情怀。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追问,相比人生的短暂,江与月都是长久不变的,人与世界最初的相遇,发生在什么情景之下?究竟是谁,哪一位远古的先人,发现了江月的美?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生命最初的美丽状态下,江月发现了人?流光在生命中悄悄逝去,我们的心在明月的照耀下,不停地探寻——有迷茫,有欢喜,有忧伤,一切都被明月照亮,从人与月的最初相遇,一直到张若虚的发问,直到明月照耀我们的今天。

  张若虚的问题有答案吗?其实,发问本身就是它的意义。

  《春江花月夜》道出了我们少年时心中都有的疑惑。但是这一生到老,我们都没有答案,我们也不需要答案。还是在这篇文章里,闻一多先生说:“对每一个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

  有时候,只有在明月之下,我们才有这种奇妙的感受:一方面,我们感到了生命的迷茫;另一方面,我们在迷茫中感到了心灵的陶醉。人生有无数困惑,但是在月光之下,现实与审美的边界、人生与梦幻的边界,还有其他隔着我们和世界交流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了。我们就在这流光之中,看世界,看历史,洞悉内心。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这是李白在《把酒问月》中,停杯一问的答案吗?

  在这一轮明月前,无论张若虚、李白,还是闻一多,无论今人还是古人,中国人心中所有的珍惜,都被照射出来。

  向明月学一颗平常心

  中国人之所以对月亮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月亮特殊的质感,独到的美丽。它是柔和的、清澈的,它是圆润的,重要的是,它是不断变化的。

  我们想想看:在初一,古人称为“朔”的日子里,我们几乎看不见月亮;初二以后,一点点月痕露出,然后逐渐丰满圆润;直到十五,古人称为“望”的时候,它如同冰轮,变得那么圆润。月亮周而复始地变化着,从“朔”,经过“望”,再抵达“朔”,完成一个循环,就是一个月。这就是中国的阴历。月亮的周期,是一种循环,隐喻着一种不死的精神。月亮,代表着一种流转循环的永恒与轮回。

  中国的哲学里,月亮的变化是一个主题,大地之上的天空,黑夜的月亮和白昼的太阳形成平衡,它们的形象被远古的中国人提炼为“阴”与“阳”。中国人讲究阴阳平衡,“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我们每天看见的太阳永远是稳定的、热烈的、圆满的。它永远给予你光和热,给予能量,促使人们发奋进取。中国人从太阳那里学到了一种进取心。

  但是在月亮之下,我们总是在休息,在独处,或者沉沉睡去,忽略了这一轮万古明月。就在一片宁静之中,我们发现月亮高悬在空中,它的阴晴圆缺,有着诸多面目,在它的周期性变化里,在它的阴晴圆缺中,我们品味着时光的承转流变,命运的悲欢离合,我们学到了平常心。

  人向太阳学会了进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奋发,可以超越;人向明月学会了沉静,可以以一种淡泊的心情看待世间的是非坎坷,达到自己生命的一种真正的逍遥。

  月亮的阴晴圆缺,折射到世界万物和人生百态上,就是老子说的:“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月亮只有一弯月牙的时候,是一种“损”,但它已经蓄满了生命,正在迈向圆满,这就是“损之而益”。有的东西圆满了,实际上却逐渐走向残缺——圆月当空,流光泻地,是一种璀璨,一种“益”,但它的力量已经达到巅峰,无力再更圆一些、更亮一些,只能慢慢消瘦下去,这就是“益之而损”。用辩证的心情去看明月,我们就知道怎样完成内心困惑的消解和平衡了。

  正因为这样的满而损、损而满,盼望了很久的十五月圆,就成了中国人心灵的寄托。尤其是中秋,总引得人们思绪飞扬,感慨万千——

  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庭前新别离?失宠故姬归院夜,没蕃老将上楼时。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

  这就是白居易眼中的《中秋月》。明月皎皎,清辉万里,到底它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徒增一段段忧伤离恨,人在天涯,月在天涯,到底它把清光洒在了谁的心上?

  “谁人陇外久征戍?”——是那些远远戍边久久未归的人。“何处庭前新别离?”是谁在月光下道别?是谁又新添一段眷恋相思被明月照亮?“失宠故姬归院夜”,如花的美人年老色衰,失宠之际回到深深院落,只有明月岑寂相伴……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苏东坡有一首《中秋月》:“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以一种忐忑的憧憬,从暮云沉沉的时候就在企盼,云彩渐渐消歇下去,清寒之光流溢出来,终于,皎皎的月轮,仿佛洁白玉盘,在静谧的天空缓缓转动。面对这样的美景,诗人的心居然有一丝隐隐的疼痛,隐隐的不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美丽的夜晚终将会过去,相比起颠簸的人生,这种美丽是何等短暂,多么希望人生像今夜一样“长好”啊!而在明年,再见明月的时候,我已不知身在何方。为什么人人都说中秋月好?就是因为它太难得,太美丽,太短暂,而为了这一刻的皎洁圆满,人心又要经过多少不同形态的残缺?

  明月照出了一些欢喜,也照出了人生的种种困顿。明月的和谐、宁静、婉约、朦胧、淡泊,所有的这些特质不仅仅是审美,更重要的,它也是人的心灵映像。世间的纷扰万物,充满耳目,嘈杂喧嚣,但只有茫茫静夜中的皎皎明月,可以直指人心。人对明月的爱怜,一方面,是对自然之美的珍惜,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的人生和灵魂的映照。所以,中国的历代诗人们,才会在明月上寄托了那么多的情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是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漫漫长夜里,积郁在心中的满满相思,如月影般摇漾不定,把蜡烛吹熄,你才会觉得盈盈的月光照得满窗满室,你的身边包围的都是滋润的月华;在月光中,披起衣服,或者静坐,或者独行,凉意渐起,原来白露已经沾上衣襟。都说“明月千里寄相思”,但相思怎么寄?明月怎么付邮?“不堪盈手赠”,我想伸手捧住明月,想把手中的月光送给心中牵挂的爱人,但月光似水,不能在手心留存片刻,那我还能怎么办呢?不如回去,带着月光入梦吧。也许你在梦中,可以掬起一捧月光,交在她的手心。也许梦里月色,真切映照出那位盈盈如月的佳人……

  白居易写《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朋友的心随明月照进了自己的生命。戴复古在中秋夜对明月祈祷:“故人心似中秋月,肯为狂夫照白头。”人间逝水流光,一个又一个当下变成了往事,换来满鬓寒霜,还有没有老朋友能够理解我、怜惜我,像这如水的月光,肯照亮我苍苍的白发和满满的心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只有这一个时刻,只有在深夜这一个时分,明月如此圆满,如此皎洁,美得触目惊心,让你不忍错过,而又可以安然欣赏。这一种美,如同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唯其短暂,在它到来的那一刻,才格外鲜艳,格外滋润人的灵魂。

  《苕溪渔隐丛话》里面讲了一个小故事。李贺曾经有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么绝妙的诗句,谁能对上来呢?到了北宋,有个叫石曼卿的诗人,石破天惊地写出了一句“月如无恨月长圆”,不期然间竟成绝对。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如果苍天有情,看尽人间爱恨离别,恩怨情仇,大概也会渐渐老去。而明月它真的怀恨吗?如同苏东坡的揣测,“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为什么在人间离别的时刻,天上的你却如此圆满?你难道也怀情抱恨吗?石曼卿说,是的,明月一定是有心事的,“月如无恨月长圆”,如果心中没有深情,没有自己隐隐的幽怨,它为什么不夜夜都是圆满的呢?

  转瞬即逝的圆满让人怀念,盈亏之间的变化也让人咏叹。另一位南宋诗人吕本中,有一首著名的《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以一个女孩子的口吻,嗔怪她的情人:你怎么不像月亮一样?月亮对我多好,我走到南北东西,任何地方都能看见它,它对我只有相随,从来没有别离。但是词人紧接着又说,“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语锋一转,这回却是怨恨,恨你又如同楼头的明月一样,一瞬圆满,转盈为亏,短暂的团聚之后你立刻就要离去。漫漫等待,悠悠相思,等待下一轮的圆满,还需要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只有团圆,没有分离呢?

  一轮江楼明月,流转之间,包含了我们所有的心事。你觉得明月吝啬吗?它真的吝啬。因为每月最圆只有一天,一年十二个月中只有中秋最满。但是你再想想,月亮慷慨吗?月亮也真的慷慨。它夜夜相随,不管你能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向它瞩目,不管你愿不愿意向它寄托情感。

  《五灯会元》上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万古长空”,说的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不论世界如何动荡,人生如何变幻,天空永远不变,一直都在。这里的天空,在《五灯会元》里的,原意是佛法,我们可以把它当做我们生命的本真。“一朝风月”,在《五灯会元》里是当下的佛法,个人体悟、修行到的佛法,我们可以把它当做我们现在的生活,现在的感情、牵挂、梦想,此一刻的美丽与哀愁。对于生活在尘世凡俗中的我们来说,“万古”与“一朝”,浩瀚、清澈的天空与璀璨明亮的月色紧密相连。看清了月相盈亏,我们的心可以洞悉的可是一份从容永恒。

生生之证:秦时明月汉时关  

  我们小时候都会背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今天,念起“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七个字,那种万古长风扑面而来的呼啸之气,还能隐约感受得到。明月就在这样的轮回里,千年万载不离不弃,照见人世的坎坷、战争的起始与终结。

  而今,我们在太阳底下工作的时候多,在月亮底下流连的时候少。究竟还有多少人,还愿意透过城市水泥丛林的间隙,追寻一轮明月,遥想它如何静默地见证古今?究竟是明月舍弃了我们,还是我们忘却了明月?

  刘禹锡写的月光,依依不舍,探访了多么寂寞的一座空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专门到南京寻访过石头城这个地方。当地的朋友带着我,七拐八绕,到了一片特别大的垃圾场前,说:“过不去了,你就站在这里看吧,前面就是石头城。”那一刻,我蓦然心惊,这座金粉古都的石头传奇,居然如此荒败,如此残破!我只能在心里回味,体会着潮水拍击过石头城城壁时空空荡荡的回响,那份兀自多情的寂寥是不是也会怅然若失……

  晚唐的许浑有诗:“今来故国遥相忆,月照千山半夜钟。”一个个不眠之夜,听着夜半沉沉钟声,望着天空满满月色,你会将一切家国之思注到心头。穿行在历史的流光中,抬头仰望夜空清辉,你就会知道,为什么这一轮明月高悬在中国诗坛的上空,千古不肯陨落。它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它也有太多太多的憧憬。在明月那里,不管古往今来有多少激情澎湃,有多少豪情梦想,最终都会“一樽还酹江月”,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故事,都会在月色中,被记录,被化解,被消融。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在明月所有的见证中,有一位爱月的诗人,尤其需要单独来说。并不是李白,而是李煜。

  从父亲李璟手中接过江山,倜傥的后主也曾意兴飞扬: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那些刚刚上好晚妆的嫔妃,个个貌美如花,肌肤若雪,衣袂飘飘,鱼贯而列,吹笙鸣箫,《霓裳》恰舞。这首词的上阕,李后主采用了“旁观者”的视角,一方面,投入乐舞的陶醉之中,另一方面,却有着一种游离观看的冷静。在词的下阕,诗人之心渐渐萌动:在风中,谁的香粉味袅袅地洒落下来?夜宴繁华,歌声婉转,伴着薄薄的醉意,拍打着栏杆,此刻情味之切,难以言表。而曲终人散,刚刚沉醉于繁华的人,该怎样从繁华中解脱?回去的路上,不要高烧红烛,不要燃着明灯,就让我的马蹄散漫地踏过去,走在一片皎洁的月色里吧。清冽的明月,更映出刚才的浓艳,耳目声色的欢娱之后,人需要一种孤独,一点冷静,需要那一片清淡的月色,宛如一盏酒后的茶,让自己去玩味和回忆,去沉醉其中,去超越其外,融融月色,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好景不长。南唐风雨飘摇,北方的大宋步步紧逼,在南唐最后几年捉襟见肘的时光里,李后主的明月再也不像当年那样晴美,不仅月色开始变得清闲,月下砧声竟也扰乱了他的心神。在一首名叫《捣练子》的小词里,李煜写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一点一点的寒砧捣衣声,伴着月色,断断续续传到枕上。枕上焦虑无眠的人,不禁抱怨夜晚过长,砧声太吵,抱怨月色侵入帘栊,而一片真实的心事又无可言说,一如他在《相见欢》里无言的一刻:“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这个时候家国人生中的圆满一去不返,眼前夜空所见也只是如钩的新月。在“寂寞、梧桐、深院”后面,用了一个动词“锁”。一个寂寞冷清的院子,分割开李煜和不属于他的世界,被“锁”住的,唯有寒意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无法释然的是往事,无法把握的是今天,此情此景,明月依旧,难言滋味只在心头……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终于,从少年时的爱月,到中年寂寞时的月色相随,一直到情殇恨月怨月,李煜以一首绝命词完成了自己对月亮的咏叹。

  这首词一开头,他就责难“春花秋月”,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啊?想想当年春风,他遍拍栏干、情味切切的时候,多么希望清风常在、明月常圆,而在今天,身为异地囚徒,面对良辰美景,他已经没有欣赏的心情,只有无法承受的不耐烦,劈空发问:“春花秋月何时了”?一个人的心要被亡国之恨折磨到何等程度,才会问出这样无理的一句话?“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自顾自随着季节灿烂着、美丽着,怎么会知道我那些锦绣年华的往事?不堪往事的时候蓦然观明月,知道不堪回首月明之中,偏偏明月照彻故国江山!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