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渔猎记》第六章 狼也有人情
１.
今年冬天冷的出奇，最低气温已降到零下五十二度，天色灰蒙蒙，铅样凝重，空气中的水气全冻成了细小的冰粒子，飘飘洒洒落到地上．人在户外走上半里地，呼出的热气就变成了霜雪，妆点在眼眉和睫毛上，俨如超脱的白眉大仙．
我从头到脚用皮毛包装起来，显得格外臃肿，脚上穿的不叫鞋，当地人称它＂翁得＂＂翁得＂是鄂伦春语，是驼鹿皮用肠线缝制而成，其实它是一种肥大的高筒靴，里面再穿上雪兔皮袜子，暖烘烘．我入乡随俗，一身狍皮大哈也是毛朝外穿，假如此时，你在异地见到我，准会说，这小子是爱基斯摩人．
可以说，这是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大年三十，县巡回放映队赶到山村，他们两个半月以前从县城出发，计划在沿江六个公社放映十二场电影，而后返回县里过年．但是沿途遇上了三场暴风雪，再加上一些人口很少的居民点也争抢着让去放映，有的人甚至用小木爬犁拖走了放映机，来到北极村比预定时间推迟了四十五天．
我来到北极村工作已经两年多，第一次来了放映队，原以为文化娱乐之河会长久干涸，电影的到来像一股清泉水流进久旱的心田，匆匆吃过饭，就想到俱乐部里去抢位置．
刚迈出门槛，听到前街有人喊：＂抓狍子！＂＂快找棍子！＂寻声望去，影影绰绰像似几个人在跑动，我撩开大步想去瞧瞧热闹，又听到后街叫嚷，＂狍子！狍子！＂我心下好生奇怪，已是夜幕如漆，狍子早该趴卧了，怎么还四处乱跑，正思索的时候，突然听何杰在我身后叫喊：＂狍子！郭大夫赶快去拿枪！＂
２.
一只大古兰狍子，从障子外纵进了食堂院子里，他前腿被障子横竿绊了一下，踉踉跄跄，险些跪到了地上．我抓起一块木棒子，朝狍子头部掷去，距离很近，不偏不倚打个正着，它倒了下去，我神采飞扬：＂哈，年饭又多了一道菜！＂俯身去拖它前腿，蓦的，它一跃而起，慌不择路，一头撞进食堂里．
宋山水大步流星来到我面前，他背着枪，拎着子弹袋，一幅匆忙的样子，我以为要我去替别人站岗，按照民兵连值班表，我应当是年初三后半夜站岗，立时板起脸，＂电影马上就开演了，别拿谁当傻子，你说破天......＂
宋山水打断了我的话：＂一个庞大的狼群，拉开大网，正向村子逼近，情况紧急，带上全副武装到俱乐部去．＂话音刚落，匆匆走了．
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有三四只狍子闯进了山村，这种怪现象无法解释．
来到俱乐部门口，听到宋山水正在向陆志远提建议，＂应当把全部民兵集合起来，准备迎击狼群．＂
陆志远嘿嘿的笑：＂小宋，你杞人忧天！＂
＂二十多年以前就有过一次，狼群进了村子，咬死了所有马匹，还伤了人．＂宋山水说话快如机枪扫射．
＂我虽然不是山里人，可调到山区工作也有六七年了，单凭几只狍子进了村，就认为狼群在后面，这种推论未免太武断了！＂陆志远说．
隐隐约约传来了马的嘶鸣．
＂我敢说，狼群已经到了村子边！＂宋山水满嗓子喊．
＂小宋，你是不是喝多了酒！＂陆志远说着，迈步朝俱乐部走去．
＂你耍官僚！＂宋山水咆哮．
情况可能相当严重，否则一向持重的宋山水不会如此焦烦．我的心像塞进一块大石头，直往下沉，忙问：＂狼群出自什么原因攻击村子？＂他不睬我，连连搓手，来回踱着步，惶惶之状如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喊出一声：＂狼崽子！＂
电影刚放字幕，宋山水来到放映员身旁，＂停下来，我有急事！＂放映员关上机，几名观众同时起身，＂怎么回事？演演停停！＂
宋山水贯足底气大喊：＂都闭上嘴，谁从山上抓回了狼崽子？＂
俱乐部里静悄悄无人应声．
＂谁？谁抓了狼崽子？＂宋山水语音变了调．
＂两元五＂从放映机旁站起身，＂我抓了两只狼崽子，碍你什么事，瞧你那德行！＂
＂快去放掉！＂宋山水走到＂两元五＂近前，打着生硬的手势高叫．
＂放掉？！＂＂两元五＂发出一串嘿嘿冷笑，接着绷起脸，＂芝麻粒大的官，闲事管的不少，你算他妈的老几啊！＂
＂快去放掉！狼群要攻击村子．＂宋山水愤怒的伸手抓住＂两元五＂衣领．
＂我跑了三四十里山路，好不容易搞到两只狼崽子，你上唇一碰下唇我就得放掉，凭什么你这样霸道？＂＂两元五＂梗着脖子吼．
砰，民兵岗哨发出了紧急报警枪声．
3.
挤出门，不由大惊，村子西，茫茫黑暗中，无数双绿幽幽鬼火样的眼睛，正向村子移动．
这是极庞大的狼群，在村西南正西，西北聚成三伙，显然要从三个方向袭击村子．
＂全体武装民兵立即回家取枪，在俱乐部门前集合！＂陆志远发出了命令．
＂快跟我去马厩，西南这路狼要去咬马！＂宋山水拉起我就跑．
我们俩一连跳了几家障子，抄近路奔马厩跑去，一路上不断听到马惊恐的嘶鸣，我的心悬吊起来．生产队这十几匹马是社员的命根子，春天靠它翻地，冬天靠它拉大木，家家户户的烧柴也是靠它从山中拉回来，若是这些马有个三长两短，社员的生活就没了依靠．
生产队饲养房大院周围有两人高的障子，夹障子的木料碗口粗，障子上还架设着防狼的套子，社员为保护牛马煞费了苦心．
饲养员是位哑人，绝顶聪明，他看到狼群奔大院冲来，就把牛从圈里赶了出来，山村的牛个个勇猛好斗，看到狼群就虎起眼睛，哞哞叫着，朝狼群发起威风．
特别是那头铁头大黑牛，要表现自己的神勇，竟用头把大门撞开，直朝狼群冲去，牛毕竟是牛，冲动的没有理性，使牢固的防线出现了缺口．
饲养员把手指伸到嘴里打了声呼哨，大黑牛扭身跑了回来，它站到门旁，瞪圆了眼睛亢奋的哞哞大叫，仿佛向狼群下了战书．
4.
狼群的行动，简直是儿童的游戏，嗥一声吼过之后，二三十只狼直朝大门冲来，离门五六米时，突然折身回去，接着又是一群狼冲过来，临近门口时依样跑了回去．
宋山水说：＂狼惜命，从不死打硬拼，总是先虚张声势，搞乱对方阵脚，而后突击．＂
我说：＂有这七八头威武的牛守在门旁，短时间内狼群攻不进来，你应该回村子看看情况．＂
宋山水说：＂根据我的分析，这群狼的任务是咬马，狼有狼的纪律，因为胆怯完不成任务会被赶出狼群，甚至被首领狼咬死，用不多久它们就要发出凶猛的攻击，保护马的安全是重要任务．＂
我说：＇咱们穿的这么厚，活动起来笨手笨脚，一旦和狼群厮杀起来．你要时刻留心自己的安全．＂
宋山水说：＂我向淘金汉学会了甩飞刀，三五只狼别想靠近我．＂说着敞开怀，那腰间插着六七把刀子．他情深意长的说：＂出现危险情况时，我掩护你退进饲养员住的屋里．＂
我本不想炫耀，可为了让宋山水心下塌实，只好交底：＂我五岁时就跟爷爷习武，练了十多年．＂
宋山水有些怀疑，一指草垛，＂你拿草叉子耍耍看．＂
我拿草叉子在手，立时来了兴致，舞的风声四起，宋山水叫了一声：＂好！＂接着舒了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
也许是被威风凛凛的群牛所震撼，也许是畏惧饲养员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大锄刀，狼群迟迟没有采取攻击行动，在门前三四十米的地方聚成一团，一直等到又来了一大帮狼，它们吼叫起来，声音凄厉，骇人，惊天动地．
这时候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王永顺领着十几名民兵跑的气喘吁吁，来到大院里．
宋山水跑上前，匆忙问道：＂村子里情况怎么样？＂
５.
王永顺说：＂狼分成了许多小股，把村西北，村西的一些人家围起来，陆书记回家取枪也被狼堵到了屋里．＂
宋山水问道：＂两元五还是没把狼崽子放掉？＂
＂孟方狠狠的打了他两耳光，他都不肯放，真是拿他没办法．＂王永顺说：＂小宋，留下五名民兵由你指挥，我要领其他民兵把陆书记家院子里的狼赶走，陆书记若是出点事，我们就无法交代了．＂
王永顺走后，穿山风拄着拐，一瘸一瘸的来了，他背着杆老式套筒子猎枪，腰间还挂着一张弓，他向远处扫视了几眼，自言自语：＂这狼群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是不是被这些威武的牛和我们手中的刀枪吓住了．＂我说．
穿山风摇摇头：＂二十多年前那次，我们四个猎手，二十多位壮小伙子，个个拿着刀斧，也没抵挡得住狼的攻击，十几匹马全给狼咬死了．＂
我问道：＂那次，狼为什么祸害村子？＂
穿山风说：＂一位青年猎手杀了几只狼崽子，你们现在了解清没有谁杀了狼崽子？＂
我说：＂两元五抓了狼崽子．＂
＂狼崽子还活着？＂
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让他放掉？你们都是死人？＂
＂他不肯．＂
＂不肯就打断他的腿．＂穿山风高声怒吼：＂再不放掉狼崽子，全村人都遭殃！＂
突然传来一声极为嘹亮，拖着长音的狼吼．
＂呀！又是它！＂穿山风一声惊叫过后，指着狼吼的方向对小伙子说：＂方才嚎叫的就是狼首领，它最少活有五十年了，这是只玉面，铁头，金嗓狼，它最会计谋，上次袭击村子就是它领着干的．＂
＂老人家，方才狼首领吼声是什么意思？＂
＂让狼收兵，不知它又耍什么诡计？＂
果然给穿山风言中，大院外的狼群拉着长队奔村西跑去．
我们向俱乐部走时，远远就听到撕心肺裂的哭声．
6.
"不好，姐姐家出事了！＂宋山水撒腿跑去．
宋山水的姐姐家住在村子西北角，她和丈夫来看电影时，把两个孩子放在家里睡觉，听说狼群进了村，两口子往家里跑，可是几条小巷到处是狼，两口子又跑回俱乐部，狼群撤走以后．夫妻俩回到家，发现两个孩子给狼叼走了．
＂快想办法啊！大牛，二牛给狼叼走了！＂姐姐披头散发，拉着宋山水，发疯似的哭喊着．
＂够朋友的跟我走！＂宋山水挥手向村外一指：＂把大牛和二牛找回来．＂
＂你晕了头？＂穿山风大嚷：＂你是大牛二牛死的慢？＂
＂老人家，你有什么高招？＂我忙问．
＂我什么高招也没有，狼的用心很明白，要人送去狼崽子换回孩子．＂穿山风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终落到两元五身上：＂你去把狼崽子抱来交给我，我到狼群中去换孩子．＂
两元五忽然高喊：＂老少爷们，我高升闯下大祸，让大伙跟着遭殃，我对不起你们，我现在就回家，带上狼崽子进山，若能找回孩子是他俩命大，若找不回孩子，我死了也是命该如此．＂说完迈开大步走去．
狼叼走孩子这一招，真是令人叫绝，怎么也想不到狼有如此灵性．一双双无奈的眼睛，望着两元五的背影，无言相劝，又无法相帮．
＂老人家，这茫茫黑夜，两元五怎么能找到狼群呢？＂我忧心忡忡问穿山风．
＂哎呀，我都糊涂了，放开狼崽子，跟上它，才能找到狼群．＂穿山风高嚷着：＂大伙给两元五喊个话．＂
＂两元五，放开狼崽子！＂
＂高升放开狼崽子！＂
几百人在村口的喊声，在夜空中激荡．
其实狼群没有远走，喊声刚落音，村边树林中出现了几百双绿幽幽的眼睛，缓缓向前移动着．
陆志远发出了命令：＂全体民兵做好战斗准备！＂
哗啦，一片子弹上膛声．
嗥，嗥，狼群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声，那声音抖抖颤颤，尾音几起几伏，仿佛是歌唱，似乎在欢呼．
虽然无法看清黑沉沉的树林中发出了什么事情，但可以猜测出狼崽子归队了．
人们屏住呼吸，悄无声息等待两元五回来．
＂看！狼把孩子送回来了！＂穿山风惊喜的叫着．
两只狼从村西北角缓慢的进了村子，那里正是姐姐住的地方，人们潮水般跑去，跑到小巷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两只狼叼着大牛二牛放到姐姐家院子里，看到人群将近，迈着碎步向村外走去．
后边这只是变种狼，它比一岁的牛犊子还高，有形有神，走出一段路，竟扭身转身向人群点头致意．啊！着就是那只玉面狼首领，它的脸白得如同纸，眼里闪着白玉样光芒．
简直不可思议，狼叼走孩子还肯送还，难道玉面狼首领受山里人熏陶，也懂得了信义，我不由自言自语，＂狼心也难测．＂
姐姐抱起大牛二你泣不成声．
冷风铃冲上前，一把夺过二牛：＂还哭什么？还哭什么！赶紧给孩子叫魂．＂说着抚摩二牛的头叨咕道：＇摸摸毛，吓不着，舅母给二牛叫叫魂．＂
姐姐的婆婆手里拿着一张黄表纸，上面画着拘魂符，在大门口点燃，口中叼念着：＂天灵灵......＂忽的一阵风把那符刮向夜空，婆婆惊喜高叫：＂上苍在显灵，接了拘魂符．＂
大牛二牛相继睡了，但是迟迟不见两元五的踪影．
全体民兵在村口集合起来，陆志远说：＂每五人一组，向前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高升同志．＂
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宋山水首先发现了两元五，他吊挂在树上，宋山水从树上把他放下来时，察觉心跳还没停止，当即做起了人工呼吸，我们这一组赶到时，两元五已经复苏，他坐在雪地里，哭喊着：＂让我去死，我给大牛二牛抵命！＂
＂大牛二牛都回家了！＂宋山水说．
＂你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用！＂
两元五伸手死死抓住宋山水衣领，＂大牛二牛是在哪儿找到的？是死是活？＂
＂狼叼着送回来的，两个孩子现在都睡了．＂宋山水说．
两元五忽地站起身，高举着双手喊道：＂老天爷可怜我这条贱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