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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物里的乡村

 醉书画 2012-08-24
作者:宋长征

  

囤里春秋

 

  在乡村,谁家没有一围老囤;或是田间沟渠里挖来的泥土,几块砖,圆圆地一绕,就圈住了村庄的春秋;或是一张长长的竹席,细密的竹篾,左插右插,细密如母亲的阵脚,紧紧拥抱着那些亲亲的粮食,温暖而有了依靠。一围老囤,不像村口的老井那般深不可测,也没有那么多倒映月光的波光晶莹,老囤不声不响地靠在土墙一角,躲在岁月的深处,却时时紧牵着庄稼人的神经。老囤满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笑意盈盈;老囤瘪了,哪一家不哭丧着面孔?这青青黄黄的日月,全靠着一围老囤呢,风雨同舟,飘摇在这泥土的海洋里。
  老囤该是乡间最大的器皿。不像碗,直接享受着烟火的温暖,也不像一个不大不小的陶罐,盛来盛去,都是酸酸咸咸,甚至有些发霉的日子,更不像一口老牛面前的食槽,深深浅浅,有了黄黄的麦秸和青青的野草,就能有滋有味地倒嚼半天。老囤的肚子在秋天开始饱满,那些行走的庄稼们摇身一变成了粮食,被风吹净,被太阳晒干,然后丢进嘴里,嘎嘣一咬说:“嗯,干了九成九,可以装囤了。”囤是在秋后的某个晴天打扫干净的,把旮旯里的虫屎扫尽,把老鼠的洞口填死,把一张新崭崭的塑料纸铺在暄腾腾的干草上面,喊几个有力气的装下新打的粮食。人吧,都是越吃越饱,老囤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扁,当初吃下那么多粮食,却要面对乡村这一年到头河一样长的日子。有会过日子的,薅点田间地头的野草也能糊弄一回肚皮,再不就煳了一大锅地瓜,猪吃,羊吃,人也胡乱塞饱了肚皮。所以到了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看看自家的囤里,还有那么一些粮食,夜里睡觉就踏实了许多。有不会过日子的,眼看着打了那么多粮食,好像就有了一座挖不完的金山,村口来了换稀罕物件的,忙忙扛了半口袋粮食,说什么也要尝尝鲜,一次,两次,借了半瓢面算是吃了过年的饺子,眼前那么大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该如何打算?
  老囤不简单,盛下天,盛下地,装着乡下人那么多冷冷暖暖的日子;老囤最简单,一加一等于几,老囤一生下来就会算。老囤是老了,却一直透着一股子福气,“五谷丰登”的几个大字还贴在上面。
  满仓,满囤,老哥俩儿像往常一样靠在墙根下晒太阳。满仓递给满囤一把烟叶一张白莲纸,说今年的粮食装得溜溜尖。满囤张着没牙的嘴吐了一口烟圈:是啊,风调雨顺哩,咱老百姓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寂静的乡村上空,云飘过,太阳东升西落,一盏明月缺了又圆,圆了又缺,圆满着简单的轮回。是日子就有盈亏吧,你看乡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走过破败与沦陷,也走过绝望与痛楚,还是走到了今天,土地永在,村庄永存,哪怕只剩下一小片自由的泥土,种子的灵魂就会生根发芽。在春天破土,于夏日拔节,在秋风飒爽的季节,把收成挂满枝头,让农人们单纯的微笑,满足而幸福。
  我该是有些时光在高高的围囤里度过的吧,记忆模糊中,母亲将我放在里面,去操持家务。粮食认识我我不认识粮食,一次次在粮食的波涛中站稳脚跟,又被摔倒在数不清的粮食里,鼻孔里,嘴巴里,到处都是粮食的气息。哭累了喊累了的我在粮食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却发现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在乡下,你可以不认识一个走南闯北的小贩,但绝对不能忽略一围老囤的存在。母亲的血汗,父亲的血汗,祖先的血汗,被简化成一种实实在在的形状,缺了。满了。哭了。笑了。哪一天不和老囤息息相关?或许,长大的你终于走出泥土的牵绊,再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在泥土里刨食,你的信息是现代化的,你的衣着是最时尚的,甚至连你的居室,都找不到任何一粒粮食,你会不会以为,人的一生,或许离了老囤一样可以潇洒?但错了的,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家伙,不具备食肉动物强大的消化能力,你的血液需要植物蛋白的填充,你的肉体需要庄稼绿色的能量,甚至你的哪一件美轮美奂的睡衣,也来自某一种植物的纤维。
  ——即便生活再怎么富丽堂皇,你能离开一围老囤里封存的粮食?
  上帝关上一扇门时,会打开一扇窗,透过乡村单薄的月色,我看见时光深处的一围老囤,没有锦绣的蕾丝花边,没有钢筋水泥的拒绝与冰冷,那是储藏火焰与热能的地方。我们来自远古的某个地方,学会了书写与思考,学会了优雅与尊贵,也学会了傲慢与偏见。但是,你看老囤是多么真诚,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只为温饱着我们自私的灵魂。
  我知道,我们真正走到了十字路口,当土地上不再盛开欲望的花朵,很多人躲在暗处预谋着罪恶。或许,明天那里将是高楼林立。或许,明天的明天,那里将是仅供某些人娱乐的豪华场所。或许,不远的将来,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成了一块块炙手可热的地皮。
  ——地皮,一个多么贫乏的词汇!当土地一旦沦为地皮,那预示着繁荣还是贫瘠?繁荣的,或许只是一些麻木的灵魂;贫瘠的,却是我们再也触摸不到的土地。
  扯得有些远了,一围乡村的老囤,怎么可能有这样丰富的想象。老囤就是老囤,不争不抢,学不会中饱私囊,也不理解暗度陈仓,谁打下的收成,由谁照管,老囤不过是一付暂时存身的皮囊。也许,我再也找不到那个曾经摔倒在粮食海洋里哭泣的孩子,但是,那么多老囤陪伴的春秋又怎能忘记?
  春是春,秋是秋,老囤,只不过在见证天理。
  

老瓦,乡村湛蓝的羽毛
  

  瓦,湛蓝色的老瓦,在老屋上寂静匍匐,像乡村细密的针脚,把风雨,把冷寒,拒绝在单薄的时光之外。一片瓦的年纪能有多大,你问村里胡子最长的老人,你问那滚孤单的老碾,甚至,你去问那土墙业已斑驳的老屋,都没有答案。老瓦,泛着靛青色,泛着隐隐的湛蓝,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来。我们的祖先,是,我们的祖先从远古走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天地初开,混沌空蒙,尘世间的花草醒来了,多情的鸟儿开始歌唱,原始的天空中飞过一大片一大片纯净的云朵,一如我们即将披挂在肩的心灵之羽。那么,就走吧,走到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个有泥土草木的地方——起码远离了猛兽野蛮的叫嚣。日子,有些寂寞,亦有些安详。老河滩上的水草丰美,可以编织素朴的花环,也可以束之于茅屋之上。那褪去青绿的野草啊,被赋予另外一种象征,如瓦,爬上简易的屋顶,迎接每一个有七彩云霞燃烧的晨昏。
  日子淙淙向前,像滴答的雨,“屋上三重茅”早已被风卷起,断了线的雨和肆虐的风霜,无孔不入。我看见苍穹的光芒了,呵!在那个寂寞的世纪,火焰是那样诱人,性感,仿佛一位来自天国的神女,舞姿妖娆,尽情奉献着温暖与活力。一件陶的器皿被烧灼,历练成乡村坚实而有形的时光。但也有一些被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改变了生命的方向,成了一片片不太规则的瓦片。那些瓦片,有着农人质朴的面孔,有着泥土的单纯,当有人把它们一片片覆盖在房顶,湛蓝色的天空里,仿佛传来佛的声音:花开有时,花落无因,赐之于羽毛,暂以温心。
  是啊,我遥看一片瓦,安静地趴在乡村的屋檐上,到底经过了多少风霜雨雪,到底走过了多少坎坷崎岖,总也看不见你疲惫的模样。每一片老瓦上都有青苔的履痕,每一片都巧妙衔接,一个个单薄的身影组合在一起,就缝缀成了一袭经年的青色长袍。那袍子里有书香,有耕耘,有人生的悲悲喜喜,有多少人的青春与韶华来来去去。或许,在某一个烟青色的黄昏,窗外飘着雨,屋檐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敲开了一个少女的心扉,庭院中,水缸里的青荷早就开过,只留下一抹残红,和一片憔悴的荷叶依旧在青涩地舒展。她是不是在想,会不会有一个人,匆匆走过一条雨巷的拐角,而后,轻叩岁月的门环,然后与之一起住进一座有湛蓝色羽毛的屋檐下。让寂寞不再冷雨敲窗,让孤单不再滴落芭蕉叶上的泪痕。
  青色的老瓦,如同时光深处的一片片羽毛。这乡村是宁静的,这片土地上充满生机,甚至让我以为,只要拥有一座老瓦覆盖的老屋,再别无他求。土是村里村外随处可见的泥土,水是村前小河里淙淙流淌的河水,当制瓦的老模像转经筒般转动,我听见了最虔诚的祈祷。谁不渴望有一处宁静之所呢,谁又不想守着一方美丽的家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单薄的躯体试图抗衡着永恒的岁月。没有,没有人能活过一片老瓦,也没有人能像老瓦一样,站在村庄最高的地方看日月轮回,或村庄之外,有着大不相同的时光。
  初解世情,在一个刚刚苏醒的春天。当我沿着一条长长的河堤走到一片废弃的瓦场前,想起一个叫小妮的女孩,那时候我们还小,小妮的父亲老瓦叔是远近闻名的转瓦人。我和小妮在春天的小河滩上玩耍,采草芽,看小河里自由自在游泳的鱼,偶尔跟从头顶掠过的小鸟学习歌唱的声音。老瓦叔正襟危坐,好象前面不是转瓦的轮轴,而是一枚即将盛开的花朵,态度虔诚,目光安详,偶尔泥瓦上沾上一片小小的树叶,也会用手指轻轻剔出。我问小妮,老瓦叔怎么比女人还心细,小妮听完陷入了沉思,好象有些痛苦的样子。母亲说,老瓦叔原本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那一年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不吃也不喝,整整两个多月,瘦成了皮包骨,停止了呼吸。我不知道,老瓦叔是不是真的把眼前的一团泥当成了一朵女人花,用尽了所有的精力,在一双粗糙的手掌下呵护着,打苞,开花。反正村子里的人都喜欢老瓦叔烧出来的湛蓝色的瓦片,新盖的房屋上,整整齐齐,像极了一位天使翅膀上的湛蓝色羽毛,温暖着乡村的儿女。
  后来,过了好多年,当村子里的老屋开始一座座坍塌;即便是翻修,也很少再有人使用蓝色的小瓦,而是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的大红瓦。虽然看着也好看,但总觉得少了些湛蓝的细腻与温软。老瓦叔和小妮也走了,失去了消息,不知今夜的星空下是否还住在一座有蓝色羽翼温暖的屋檐下,炉膛里跳动的焰火,是不是勾起了曾经转瓦筒的声音。
  我笃信,那是对生活最虔诚的祝福与祈祷。
  有些时候,我们并不害怕失去,可是当一些细腻的纹理渐次淡出视野,被湮灭在时光的潮水里,再也看不清一丝涟漪。那么,那些曾经的温暖呢?那些温馨的气息呢?那些至真至纯的简朴呢?会不会有一天都走进博物馆里,被收藏,被瞻仰,落满了尘埃,空留玻璃橱窗外一缕深深的叹息。
  无疑,我们喜欢上了我的村庄。那些旧时的物件,老箱老柜和一把把老去的锄头镰刀,那上面有父亲的温度母亲的气息,和祖先们远去的容颜。没有谁能逆光行走,也没有谁能如时光一样不老,但我却总有一种深深的忧郁,像一个在暗夜行走的少年,前方就是黎明,前方就是熟悉到骨子里的挚爱的村庄——却脚步踟躇。
  老瓦,靛青、湛蓝的老瓦,你在时光的更迭中飞来,会不会也像一片秋天的树叶飘零,落入尘埃。尘世里的花呀,依旧在开,缤纷的,迷离的,或妖艳的色彩,却日渐淡却了素雅、清芬、隽永的味道。是谁在创造着多彩的流行色,又是谁将经典的优雅放弃?或许,只有岁月才是检验永恒的唯一标准。
  我不能忘却一枚老瓦,就如我始终走不出村庄的屋檐下。“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或许我的生命里注定也一座孤独的南山吧,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收获着薄薄的光阴。屋顶上那一片片湛蓝色的老瓦,将是我湛蓝的灵魂之翼,每一次舒展或收起,只为守望故乡的原野。
  老瓦,乡村湛蓝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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