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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文言文全集·上】

 公司总裁 2012-09-08

 

 

 

 

《聊斋志异》
 
(上)
 
韬 晦 术 - 温柔细雨 - 一丝小雨盈盈而落...... 

韬 晦 术 - 温柔细雨 - 一丝小雨盈盈而落......

 


【齿乞】石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惟啖松子及白石,遍
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
啖芋然。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遵化署狐             

    诸城邱公为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后一楼,绥绥者族而居之,以为家。时出殃人,遣
之益炽。官此者惟设牲祷之,无敢迕。邱公莅任,闻而怒之。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家人
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将携细小避去。”公闻,亦默不言。次日,阅兵已,
戒勿散,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数仞之楼,顷刻摧为平地,革肉毛肉,自天
雨而下。但见浓尘毒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
中自此平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赍银如干数赴都,将谋迁擢。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忽有一叟
诣阙声屈,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夤缘当路,现顿某家,可以验证。奉旨押
验,至班役家,冥搜不得。叟惟以一足点地。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上镌有“某郡解”
字。已而觅叟,则失所在。执乡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无之。公由此罹难,乃知叟即逃狐
也。异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
矣。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
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赤贞】颜彻颈,汁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
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胃。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
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数。翁素耳其名,
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
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
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
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
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
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
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
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
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
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目蒙】【目
龙】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
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
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
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
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
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
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
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
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
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
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
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
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
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
女甚怜之,阴使人【目间】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
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
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
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
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
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
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行。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
“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
亦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
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
夜自经。婢觉之,急救以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
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
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
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是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
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
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
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
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
子何痴乎!”集痴类十:“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
人嫖。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帐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弟子善赌。”
  
雹神             
    
王公筠苍,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
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知,
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
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
雹神李左车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何处?”
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何能相
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
“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俄延逾刻,极力腾起,
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
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
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长清僧             
   
 长清僧,道行高洁。年八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知
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堕毙。魂适相值,翕
然而合,遂渐苏。厮仆还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
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
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
托以病倦,悉卸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
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
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云:
“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
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
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
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
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友
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异史氏曰:“人
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
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成仙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以齿则周为长,
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
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
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
牛蹊周田,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
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
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听。成
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
之。邑令为朝迁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
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恿之,计遂决。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
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
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扌旁】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
谋叩阙。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
“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
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时阅十
月余,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
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
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周放归,益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
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
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
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
健。”周命置酒,略道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履
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之上清宫。既而
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
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
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
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
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劳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内一道人
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
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
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
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
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
付仆归,迤【辶里】自往。遥见一童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
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辶卓】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
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
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
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
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乞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
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
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
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
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
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
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上
四中口下月,GBK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
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
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讠寿】张为幻。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
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上;
如过哺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堕,
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
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好视之。
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
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周弟朴拙,
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
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
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研石灿灿,化
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
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
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
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鸭鸣犬吠满城
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
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有邑
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
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
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丁亡去。至
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上
艹,下坐】豆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
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惟日设
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坐刂】刍;煞束湿,颇极参差。丁
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草。”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
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了,仍出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业此
猎食者。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叹赞而别。嘱曰:“我
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
    数年无耗。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
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足丽】履而出,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居之温室,设筵相款,
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不能无少望。居数日,
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固乐;妻
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当助资斧。”走【亻平】招诸
博徒,使杨坐而乞头,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
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菽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为
妾驱使。”杨感不自已。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
之;最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相居一二年,夫诱与交而孕。腹膨膨而以为
病也,告之母。母曰:“动否?”曰:“动。”又益异之。然以其齿太稚,不敢决。未几,
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方将篝灯,适友人招
饮,遂扃户去。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遍诊诸客。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阅
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
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甚骇,
既以为模棱语,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入室,未遑【上
艹,下繁体热,音ruo4,点火】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
大愕,敛手。急火之,竟有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大
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
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
有?”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态【目蒙】瞳,不知
所见伊何,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然疑其所来无因。女
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尔是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
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十年不见,遂
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翁姑相断逝,又不幸为文君。剩妾一
身,茕无所依。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
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月
余,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善脉者诊之。医曰:
“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
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怫然曰:“勿复相
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交
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
日,董吐血斗余而死。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
之邻也。渠旧与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
相欢待。居数日,迷罔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
冥府,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
委沟壑,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
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
让其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耶?”王言不
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信巫家作厌
禳耳。”女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
子,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逡巡下榻,仆地而
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
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皮囊何
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
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举
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艳。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人,
谁是汝婢媪耶?”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久如夫妻之好。忽谓曰:“君秩当迁,
别有日矣。”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三
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公解任,欲与偕旋。狐不可。送之河上,强之登
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畔。女忽出,言将一谒故旧。
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朱曰:
“向言不能渡,今何以云?”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限我十天
往复,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十日,果别而去。
  
凤阳士人             
     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
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
“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丽人但请勿虑。即挽
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
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
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
者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驰夜半,人畜想当
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
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
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称谢付
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执
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
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觥劝
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拨
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
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
卦。”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
靡,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
    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
坐,块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
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
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
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
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女
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
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
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扑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越日,士
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
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
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
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病危笃,自知不起。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请言
所志。”妻默不语。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伤!行与子诀,
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出。”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
耿闻之,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妻号。家人至,两人攀
指,力掰之,始开。
    耿不自知其死,出门,见小车十余两,两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粘车上。御人见
耿,促登车。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视粘单上,己名最后。车行咋咋,响震耳
际,亦不自知何往。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闻其名,疑之。又闻御人偶语
云:“今日【算刂,音chuan1,斩、断】三人。”耿又骇。及细听其言,悉阴间事,乃自
悟曰:“我岂不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妻嫁后,缺于奉养;念
之,不觉涕涟。又移时,见有台,高数仞,游人甚夥;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
为“望乡台”。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竞登。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
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中。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凄
恻不自胜。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见
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谋与越台而遁。耿惧冥追,匠人固言无
妨。耿又虑台高倾跌,匠人但令从己。遂先跃,耿果从之。及地,竟无恙。喜无觉者。视所
乘车,犹在台下。二人急奔,数武,忽自念名字粘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
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蓦睹
己尸,醒然而苏。觉乏疲躁渴,骤呼水。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乃骤起,作揖拜
状;既而出门拱谢,方归。归则僵卧不转。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
异。稍稍近问,始历历言其本末。问:“出门何故?”曰:“别匠人也。”“饮水何多?”
曰:“初为我饮,后乃匠人饮也。”投之汤羹,数日而瘥。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云。
  
鬼哭             
  
  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
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墙角鬼哭。一
日,王生【白皋】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白皋】迪!【白皋】迪!”已而声渐
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汝不识我王学院
耶?”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命释道忏度之。夜抛鬼板,则见磷火
营营,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昏不知人者数日矣。日夕,忽欠伸若醒。妇以食
进。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不庭,我亦随众啗噉。食已方归,故不饥耳。”由此鬼
怪遂绝。岂钹铙钟鼓,焰口瑜伽,果有益耶?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当陷
城之时,王公势正【火亘】赫,闻声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普
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海大鱼             
    海滨故无山。一日,忽见峻岭重迭,绵亘数里,众悉骇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乌
有。相传海中大鱼,值清明节,则携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时多见之。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张生,好
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
者。反复留连,甚慊所好。开尊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
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
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妾以艰于步履,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大悦,招坐
共饮。女言词温婉,荡人神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
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
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筒。张惧,幛身大树后,冀蛇不睹。蛇近前,
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
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忽忆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
掌中;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
尾若霹雳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载蛇而
归,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
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
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
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
之,见子,怒,唤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
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
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
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
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
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
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
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
“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望
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
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幅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
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
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
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
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
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
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
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
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
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
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
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
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饣舌】我。今实布腹
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
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
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
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
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
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
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
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乃收诸狱,生
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
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
之,一短刀,【钅舌】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
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单展】
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
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
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
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
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胯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
“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
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口,抱养于秦。闻大难既
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
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
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上竹下彗】,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
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
荷【馋,以钅代饣】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
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
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
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
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
二十许人。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
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
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
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
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
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
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
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一更抽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
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
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
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
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
“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
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
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
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
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载,换车为肉,音zi4,意大块
的肉】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厅,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
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佩,换亻为王】【左王右寥下半部】然,麝
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王当】,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
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
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
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
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
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后公举进士,
任于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
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
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
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
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
谢公,诘所自来。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
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
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
白,况床弟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属
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
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胡四姐             
   
 尚生,太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
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
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
无虚夕。
    一夜,与生促膝灯幕,生爱之,瞩盼转。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曰:“我视卿如
红药碧桃,即竟夜视,不为厌也。”三姐曰:“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若见吾家四妹,不
知如何颠倒。”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逾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荷粉
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生狂喜,引坐。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
带,俯首而已。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
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既而引
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
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罔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生惧,求所
以处。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当书一符粘寝门,可以却之。”遂书之。既晓,三
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汝两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
仇,但何必尔?”乃径去。
    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苍莽中,出一少
妇,亦颇风韵。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变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一
贯授生,曰:“先持归,贯良酝,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少
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欢洽异常。继而灭
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曙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
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追去,移
时始反。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
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吾寻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异,讯
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被妖物蛊杀吾弟。归
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家,不剪,当有继吾弟而亡
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
良久。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裹瓶口,缄封甚固。生
父亦喜,坚留客饮。生心恻然,近瓶窃视,闻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视不救,君何负心?”
生益感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空,
予即出矣。”生如其请。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横地,大惊曰:
“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乃携瓶
别去。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近就之,执手慰问。且曰:“别后十易春
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与偕归,女曰:“妾今非昔比,不
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又二十年余,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生喜
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应再履尘世。但感君情,敬报撤瑟之期。可早处分后
事;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
玉之戚好,尝亲见之。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处分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搭
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讶,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图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
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
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
者甚。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
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
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觉之,
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
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
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
靴铿铿甚厉,缧锁铿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
漆,绾锁挈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
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
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
语论者。朱【足局】【足脊】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
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
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
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
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上而下大,音ruan3,通软】。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
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
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而无主。即出,历阶而
出。异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
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
也。”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噗,以衤代口,GBK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
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
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
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
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噗,以衤代口,GBK
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
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
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
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
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
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土危】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
色,齿【馋,以山代饣】【同上字】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
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
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
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
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
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
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
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
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
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
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
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
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
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
道士出一葫芦,拨其塞,置烟中,【风留】【同上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
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
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
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
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
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
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
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
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
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
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
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
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
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衤周】。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
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异史氏曰:“愚哉世
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载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
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也。察其情,与人异,知为
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焉。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
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
亡。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久待
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
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别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语,辄
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然嬉戏无节,日效【木亏】者,以砖石叠
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
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见者皆憎
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
诈作欲搜状。【炎欠】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
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
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
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女曼】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
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
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妇
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见二人来
饮,一长鬣奴捧壶,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
【希瓦】来。”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
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
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父衣,娇
聒之。翁不忍过拂,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
廊。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诘母疾,答云:“连朝稍可,又以耗子啮
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妗捡椟,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
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父待市中,不遑食也”。
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渐与语,诘其居里。答言:“北
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

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
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
耳。”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
曰:“吾侪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
不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
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
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
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
去,取酒授之,乃归。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
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
告?”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于是父子
荷狐归。见一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呕痰辄数
升,寻愈。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
后贵至总戎。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
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
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
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
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琅【缳,换纟为女】琐记》。翻阅一过,
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
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生
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
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
留共榻。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
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
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已,乃呼
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
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
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得奴来。”僮去,先以乡囊
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汀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
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
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
“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
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
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
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疒重】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
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
“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
“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妖波流慧,
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口频】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
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
“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
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
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
近妖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
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
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也。
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
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
“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
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
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
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请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
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
在云霄矣。合卺之后之后,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
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
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
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
“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
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
指,罢官,【上四下圭】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则
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
沤浮钉,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
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
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
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
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
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上左医右殳,下
石】。回视旧居,无复【外门内干】宏,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
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
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
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睛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
“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
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
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外囗内栾】,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议
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
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
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
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
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
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
胜于‘颠倒衣裳’矣。”
  焦暝             

   
 董侍读默庵家,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乃敢出操
作。公患之,假怍庭孙司马第移避之。而狐扰犹故。一日,朝中待漏,适言其异。大臣或
言:关东道士焦暝,居内城,总持敕勒之木,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道士朱书符,使归粘
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巨狐,
伏坛下。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深,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猖獗,我
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既而曰:“可借鞫狐词,亦得。”戟指咒移时,婢忽
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入都者一十八辈。”道士曰:“辇毂
下,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再若迁延,法不
汝宥!”狐乃蹙怖作色,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仆绝,良久始【更生】。俄见白块四
五团,滚滚如【毛求】,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顷刻俱去。由是遂安。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素人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伏
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矢,无敢违者。创殿
阁,所费不资,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竞相告曰:“佛
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异史氏曰:“予闻
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金世成佛’。品至啖秽,极矣。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
济,南令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一日,有叟
来税屋,出直百金。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之,
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夥,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李殊不自知;归
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宇下已数晨夕。事事都草创,起炉作
灶,未暇一修客子礼。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李从之。则入园中,【炎欠】见舍宇
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备极甘
旨。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儿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
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骤火
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燔臭灰眯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熄入视,则
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夙无嫌
怨;荒园报岁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忿然而去。疑其掷砾
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中
来一星者,自号“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
起敬,曰:“此真主也!”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岂有
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乾?”生惑
之,前席而请,翁毅然以“卧龙”自任。请先备甲胃数千具、弓弩数千事。李虑人莫之归,
翁曰:“卧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应。”李
喜,遣翁行。发藏镪,造甲胃。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诸山莫不愿
执鞭【革勺】,从戏下。”浃旬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纛,设彩帜
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邑令率兵还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告急于兖。兖兵
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因自立为“九山
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
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东抚以夺马故,方
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山谷。“九山王”大
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
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异史氏曰:“夫人拥妻
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
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
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异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听匪
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一夜睡醒,转
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
犬卧。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
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谢
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蘖,而人以为痴;卿,我鲍叔也。如不见疑,当为糟丘之良
友。”曳登榻,复寝。且言:“卿可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去。乃治旨
酒一盛,专伺狐。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
酝,何以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
易。当为君少谋酒资。”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诘旦
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如其言,果
得钱百余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辙中小胡可以久掬?合
更谋之。”异日,谓生曰:“市上荞价廉,此奇货可居。”从之,收荞四十余石。人咸非笑
之。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荞可种;售种,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
狐,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
视子犹子焉。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
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疏。
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
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
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
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
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
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
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
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秀才握手,
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
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
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
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巾贲】,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
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问
诸神。晚洁斗室,闭置其中。众绕门窗,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内外动息俱冥。至
半更许,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从九
姑耶?”似一婢答云:“来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俄闻帘钩复动,女曰:“六姑
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呜之不睡,定要从娘子
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慰劳声,
小儿喜笑声,猫子声,一齐嘈杂。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猫儿来。”
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笑曰:“路有千
里且溢,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并移坐声,唤添坐声,参
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六姑以为宜得芪,四姑以
为宜得术。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拔笔掷帽丁丁然,磨墨隆隆
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顷之,女子推帘,呼病者授药并方。
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起。九姑之声清以
越,六姑之声缓以苍,四姑之声娇以婉,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之了了可辨。群讶以
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然亦奇矣!昔王心逸尝
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并无乐器,惟以
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亦口技之苗裔也。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上穴下款】。
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
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
“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道,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
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
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
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洒何能遍给?道各觅盎盂,竞饮先【酉爵】,惟恐
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
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
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
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
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
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
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
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今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心情,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持,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
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
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
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
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
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道骤
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
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
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知而
已。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
【疒火】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
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
壁而颠蹶不止也。”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东
邻,余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
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
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
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
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宿辄一
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享
单】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
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
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
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有人否?”生曰:“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
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
    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
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
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
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
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
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有他遇
否?”生询期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
“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
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自
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
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痨
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
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是夜
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
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
饵,为君以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
生。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
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
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
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
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
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
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
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由是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
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檀,以饣代木】粥一瓯。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
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疑李,因谓李
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
遂绝。
    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曰:
“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实无救
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
反复展玩。李女【炎欠】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数
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
如?”李府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地陨泣,乞垂怜救。莲遂
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偕
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
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
人,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
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
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然
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妆得无负
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面见】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
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
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
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
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物,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
“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
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
摄,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
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
时,亦挹挹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
着衣偃卧,【足卷】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
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曰:“窈娜如此,妾
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
所怆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扃户,不得
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
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
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
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
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
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
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
号【口兆】,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
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
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盥栉见母,
见者尽眙。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因从其子婿
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识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诃
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女舅
执柯。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
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其有
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
自门达堂,悉以【上四中厂下剡,音ji4,毛织品】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
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
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
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逾两
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
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
尔!子乐生,我乐生。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
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
忽曰:“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
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
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
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
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
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
“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
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
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
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
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南游
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
卒读。此其崖略耳。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
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典见】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林四娘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笑
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意其
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公急
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
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曰:“一
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鸣,遂起而
去。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悉宫商。公遂意其工于度曲。曰:
“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恐为知者笑
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抱而慰之
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
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
    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
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
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
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
际,则哽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公问:“九原能自忏
耶?”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又每与公评骘诗词,瑕辄疵之;至好
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
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
“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
亦泪下。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
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
“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妾不.

             

  
  北直界有堕龙入村。其行重拙,入某绅家,其户仅可容躯,塞而入。家人尽奔。登楼哗
噪,铳炮轰然。龙乃出。门外停贮潦水,浅不盈尺。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腾
跃,尺余辄堕。泥蟠三日,蝇集鳞甲。忽大雨,乃霹雳【上奴下手】空而去。
    房生与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瞩,忽椽间一黄砖堕,上盘一小蛇,细裁如蚓。忽旋一周,
如指;又一周,已如带。共惊,知为龙,群趋而下。方至山半,闻寺中霹雳一声,震动山
谷。天上黑云如盖,一巨龙夭矫其中,移时而没。
    章丘小相公庄,有民妇适野,值大风,尘沙扑面,觉一目眯,如含麦芒。揉之吹之,迄
不愈。启睑而审视之,睛固无恙,但有赤线蜿蜒于肉分,或曰:“此蛰龙也。”妇忧惧待
死。积三月余,天暴雨,忽巨霆一声,裂眦而去。妇无少损。袁宣四言:“在苏州,值阴
晦,霹雳大作。众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爪中抟一人头,须眉毕见;移时,入云而没。亦
未闻有失其头者。”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
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
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
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
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
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应该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
畦。”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
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钅质】耶?”判官浓髯,微笑曰:
“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上艹,
下繁体热】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
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
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
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
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
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
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
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
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
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
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
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
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
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
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
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
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
命。”朱拨视,颈血犹温。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
【外门内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
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
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而颊甲错;搓之,得
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
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
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
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
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
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
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
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
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
之。收家人鞠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
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
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果有杨大
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
矣。”问其期,对以王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
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翌日,
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
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
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
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
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上穴,下目】然已逝。自是三数
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
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痒,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
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
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
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
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舆,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
“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
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园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日
沉,曰潜,曰【氵勿】,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
宪,有政声。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
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
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庙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孙。见一妇人入室,貌肥黑不扬。笑近坐榻,意
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见之。而意坚定,终不摇。妇怒,批其颊有声,而亦不甚
痛。妇以带悬梁上,【扌卒】与并缢。王不觉自投梁下,引颈作缢状。人见其足不履地,挺
然立空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颠。忽曰:“彼将与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
此百端,日常作,术药罔效。一日,忽见有武士绾锁而入,怒叱曰:“朴诚者汝何敢扰!”
即絷妇项,自棂中出。才至窗外,妇不复人形,目电闪,口血赤如盆。忆城隍庙门中有泥鬼
四,绝类其一焉。于是病若失。
  
某公             
   
 陕右某公,辛丑进士,能记前身。尝言前生为士人,中年而死。死后见冥王判事,鼎铛
油镬,一如世传。殿东隅,设数架,上搭猪羊犬马诸皮。簿吏呼名,或罚作马,或罚作猪;
皆裸之,于架上取皮披之。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白羊皮来,捺覆公
体。吏白:“是曾拯一人死。”王检籍覆视,示曰:“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鬼又褫
其毛革。革已粘体,不可复动。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片断裂,不得
尽净。既脱,近肩处犹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
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
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
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
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
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
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
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
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黑曷】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
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
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
“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
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
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
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
“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
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铤
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
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
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
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妆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妆
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典见】颜向人,
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
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
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
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妆堕玄
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妆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
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
从,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
以遽白。幸勿翻窥箧【左衤,右璞去王旁】,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
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鼻句】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
窗来窥,目光【目炎】闪。宁惧,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
棂,【炎欠】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
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
“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
“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
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
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
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
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
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狐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
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
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
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
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
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
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
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
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
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户,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
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俗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
“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
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妆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
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
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订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
【亻匡】【亻襄】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
旦朝母,捧【匚也】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
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
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左饣,右拖无扌】。母子
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
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
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 
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
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
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
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
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订头。”宁诘其意,曰:
“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
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
【忄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炎欠】有一物,如飞
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目炎】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
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
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
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
声。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扑扑
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
髻,长二尽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鹤步,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
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
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一婢鬲下犹温。扶灌
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
之,得一尸,如所见关,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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