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经纬》是冯骥才近日推出的一部大型个人画传。这沉甸甸的一部书,分为《时光倒流七十年》(人生卷)和《四驾马车》(事业卷)两部分。本报记者有幸先睹为快,徜徉其间,恍如进入一个色彩斑斓的时光隧道……
翻开大冯的“生命档案”

9月9日,当冯骥才赶着“四驾马车”到北京画院举办展览时,车上除了他的绘画、文学、文化遗产保护和艺术教育方面的累累硕果外,还载有刚刚由三联书店出版的大冯的七八百页的个人画传《生命经纬》。
翻开这部内容翔实装帧精美的画传,一千余幅不同时期的图片、资料、手稿、文献、书画作品和特意为这部写的十几万文字,生动呈现出大冯的人生轨迹和同时在四个领域的取得的非凡成就,使人恍如进入一个色彩斑斓的时光隧道。
“《生命经纬》是我人生的一本相册,一部可视的生命档案,”大冯在接受本报独家专访时说,“经,是竖线,是我人生七十年的变迁,是我的人生篇;纬,是横线,是我在多个领域做过的事情,是我的事业篇。出版这部画传的初衷是想对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梳理;通过它,你或许可以找到大半个世纪的历史光景,认识一个知识分子独自的精神和心灵历程,这确实是一个时代性的生命个案。”

闪回一:寻找生命的源头
生命是以时间为载体的,世界上唯一阻挡不住的是时间。 ——冯骥才
今年,是大冯生命的第七十个年头。蓦然回首,他让自己都吃了一惊:他总觉得自己还年轻,身体不错,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所谓的“古稀之年”?但世界上唯一阻挡不住的就是时间,生命是以时间为载体的。对他而言,七十是应该“整理”一下自己的时候了。
一天,在聆听拉赫马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独想曲》时,大冯被感动了。这支曲子后来被用做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的主题音乐,正好也是七十年!他脑子里忽然“闪回”了很多往事,不由自主地回忆和寻找着生命的源头——自己从哪里来?生命的基因里有哪些东西?父母和家庭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和氛围中长大,又经历了怎样的变迁?……他把七十年的经历翻江倒海般在心里过了一遍,从穿着开裆裤的婴儿,到长大后打篮球、画画、当工人、业务员和老师,直到驾驭文学、绘画、文化遗产保护和艺术教育这“四驾马车”,他仿佛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复杂、曲折、坎坷,而又丰富缤纷。他每一摊事都千头万绪,堆积如山,有一种不胜负荷的感觉。就这样,他钻进自己过往的岁月光阴,那些见证着自己历史的海量的资料、文献、照片与实物中,然后沿着“经”“纬”两条线索,串起自己漫漫人生中那些闪光的珍珠,完成了《生命经纬》这部“生命的档案”、“图像化的自传”。
在《生命经纬》中,大冯首度披露了他的家族史、父母年轻时的照片、由初恋结婚到人生各个阶段的可视的细节;在为这些图片写说明文时,大冯写下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苦乐悲欢的人生故事。
大冯考证,他的生命原点可以追溯到西周。家谱说,他的第一位祖先元侯是齐宣公的少子,由于受封于冯城,子孙便都姓冯。他祖籍浙江慈城,这里人杰地灵,历史上诞生过519个进士,光是冯家,自唐以来就诞生过56个进士。父母上世纪初移民天津,1992年大冯首次回慈城,人是陌生的,风土人情是陌生的,家乡的宁波话一句也听不懂,“但奇怪的是,我好像来过这里,与它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 这大概就是那种神奇的血缘关系吧!”
大冯无疑继承了这种“血缘”。而来自齐鲁大地的母亲的豪爽与激情,与来自吴越之乡的父亲的清雅和细腻,在大冯的气质和性格中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冯氏族人历来都把一位祖先“大树将军”冯异尊为精神领袖。东汉时代,冯异为刘秀平定关中有功,但他为人谦让,每逢别人争功邀赏,他便躲到一棵大树下独坐,人称“大树将军”。所以,大冯便将他的画室命名为“大树画馆”。
大冯的爷爷年轻时乘船来津,在老城北门外北大关宁波人开的隆昌海货店做事,店匾与门联均为华世奎题写。后来,大冯的小说《俗世奇人》中的《冯五爷》,写得令人叫绝又意味深长,就是以爷爷为生活原型的。
特别令大冯婉惜的是,外祖父在山东是晚清一员武将,与康有为私交甚笃。当年萧伯纳从大运河抵达山东时,外祖父曾陪他一起喝茶、游泰山,这些照片大冯儿时都见过,可惜这些珍藏都在“文革”抄家中毁于一旦了。然而,外祖父留下的一些珍贵细节都被大冯编进画传中,比如他那位民国时期投身革命而被捕牺牲的大姨的照片,也被大冯在旧时的《北洋画报》中找到,印在书中。

闪回二:苦难是一笔财富
我的青春连一线阳光也没有,可是,我的文学生涯却是从那时开始的。——冯骥才
当今的大冯无疑是作家中最富有的一个,虽然他的“财富”主要上精神上的。然而你知道,他的青春时代充满贫困、灰暗、痛苦、沮丧的情调,甚至有过一分钟的精神错乱吗?
那是1966年8月,大冯因“出身”问题被抄家。那天,他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押到一个房间,突然看到母亲坐在地上,头发被剪,满脸涂着紫药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事后母亲告诉他,他自以为“年失去知觉”的一分钟里,他其实是瞪着眼睛大声狂笑,形象和声音十分骇人。
还有他的“新婚之夜”,也是在一片恐怖气氛中度过的。他结婚的房间不足八平米,床是用木板搭在砖头上的,晚上睡觉连门都关不上,只得用铁丝拴上。新婚之夜,楼下的红卫兵听说楼上有两个“狗崽子”结婚了,便故意大声吹喇叭、用手电筒往屋里乱照,吓得妻子顾同昭战战兢兢穿着棉袄和他坐了一晚。
更可怕的是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半分多钟的强烈晃动将大冯家的后墙震飞,邻家的烟囱砸进屋里,身上全是破砖烂瓦,他是将幼小的儿子护在肚子底下爬出来的。第二天,他找朋友借了一台照相机,登上他家的废墟,不是取衣服和被褥,而是取了另外两样东西:一是他耗时一年临摹的宋代画家张泽端的《清明上河图》,一是将震后家中所有细节都拍摄入镜。临走时,看到他家月份牌正停留在“7月28日”那天,便随手撕下,如今也成了他的“家庭文物”。
“我认为一个人经历的不幸和苦难,是人生的重要财富,要特别珍惜。我人生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幸福给的,而是不幸给的。这就是我的财富观,也是生命观。”大冯语气凝重地对记者说。
也正是这种苦难,使他走向了用笔记录自己民族历史的作家的道路。
在《生命经纬》中,可以看到大冯在那个特殊时期的真实生活画面,看到他“文革”中偷偷写下的文稿,上面的署名不敢用真名,而分别署了一堆外国人的名字:库普林、亨利希·曼等等,以掩人耳目。当时,他将这些文稿塞进墙缝里、地砖下边和自行车的钢管里。改革开放后他的第一篇“伤痕文学”代表作《铺花的岐路》,便是以这些素材为基础创作出来的。这部手稿和相关一些历史细节,也收入这部书中。

闪回三:留住人生的每个细节
手稿、信札、稿费通知单,照片里有的和没有的朋友,每个细节我都珍藏着。——冯骥才
大冯有一个习惯:喜欢把生活中的细节留下,从不轻易丢弃。所以,他家里和工作的地方,到处堆积着他各个时期的各种图文资料,光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与新老作家如巴金、冰心、王蒙、邓友梅、徐迟、刘心武、张洁、谌容、张抗抗、李陀等人相互往来的信札、照片以及那个时代文学的各种资料等,就有几十箱。一个承载着特殊信息的小纸片他都当成有文献价值的东西珍藏至今。如他的小说《神鞭》的获奖证书,是用油印机印的,十分简陋,很像当年人民公社食堂的饭票。还有他的文学作品手稿,如《三寸金莲》的一、二、三稿和完成稿;他的小说《铺花的岐路》《啊!》《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的稿费通知单,零零散散,多夹在书本中,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息完好地保存下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坛很热,作家们经常打头碰面,频繁往来,而大冯更是其中的活跃分子。他与文坛巨擘冰心、巴金等过从密切,与他们聊天,总是既快乐又受益。他把与冰心多次见面聊天的感受,写在长文《致大海》中。冰心还亲笔为他题写了“大树画馆”的匾额。冰心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悲痛万分,面对北京的方向向老人叩拜致哀。
大冯与老艺术家们关系也很融洽。骆玉笙是大冯的老邻居,个子比他矮两头,所以大冯便风趣地对她说:“老太太,咱俩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啊!”大冯遇到马三立,劝老人好好保养身体,马三立却来了个“现挂”:“你的‘冯’字比我多一匹马,你更累,更要注意休息!”
“我是用一个作家发现的眼睛来观察别人,也用作家的心来感受自己生命的悲欢。”大冯这样对记者道。


闪回四:把自己钉在文化“十字架”上
原来,我一生中最忙的时期竟是在甲子之后,我把自己钉在了文化的“十字架”上。——冯骥才
曾有人问大冯:你的文化抢救意识是何时有的?
大冯想了想回答道:我以前认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周庄。当年,大冯到上海办画展,上海的几位文化界和媒体界朋友请他去水乡周庄转转。那时周庄尚未开发旅游资源,走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还有些湿滑。放眼望去,一幢小楼隐现雾中,水边泊着一条小船。朋友告诉大冯,这是当年柳亚子办“南社”,与沈钧儒等人品茗论时局的小茶楼,留下了许多相关文字与传说。但听说茶楼即将拆除,大冯便动了心,觉得这样一处有人文气息的小楼应当保留下来。于是回上海卖了一幅画,想用卖画的钱把小楼买下来。殊料房主见有人要买,一再涨价,从三万涨到十五万,最后干脆不卖了——他们也意识到小楼的文化价值。后来大冯写了一篇文章《为周庄卖画》,说他的文化保护意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2002年,大冯回家乡宁波举办探亲画展时,听说唐代诗人贺知章的祠堂要拆,又卖了五幅画,所得二十万元提供给当地政府,对贺知章祠堂进行修葺。而之前,他已在天津为保护天津老城、五大道和估衣街,像唐·吉珂德一样骑着瘦马举着长矛左冲右突了。
然而,在此次整理资料时,大冯又有新的发现:原来,早在1964年,他年方22时,便骑着自行车、挎着照相机,在老城内外考察天津的砖刻艺术了。为此还拜访过天津民间老艺人“刻砖刘”(凤鸣)。最后整理出一本书。这本书虽未出版,但他找到了原稿,也找到了自己自觉从事文化保护的最遥远的源头——1964年。
翻开《生命经纬》,大冯十数年来为保护非遗而殚精竭虑的一件件影响全国的举动的来龙去脉,皆一一纪录在案。而那些现已深入人心的概念:“建设性破坏”、“文化先觉”、“文化空巢”、“文化不能打造”、“文化不能产业化”等,是在怎样的背景下提出的,相关手稿、草稿也一一收入画传中。可以说,这部画传也贯穿着他独到的文化思想、文化观念。
“我把自己钉在了文化的十字架上”,大冯此言一出,有几分雄心,几分悲壮,却是一个“行动的文化人”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