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的《夏目友人帐》
有些画面是夹带着温度的。
樱吹雪漫出画框的东云色，稍稍触碰就会化成暖意沿着掌纹蔓延。为冬天留念的是散落在鼻尖上的雪霰，捏雪兔时冻红指尖的凛冽。夏日午后急来的骤雨，蜡质树叶与油纸伞面上水珠滑落的轨迹，古老的坝底沉满了故事，夜风的凉意夹着眼泪一滴滴打湿袖口。狭长的树叶旋转着落下，眉目清秀的少年总是眯起眼睛笑得很软，目光不经意地对上，心脏的温度会在静脉中一圈圈泅开。
有些声音是夹带着气味的。
祛暑风铃召来的积雨云腥。日光凿穿树叶罅隙漏下来的乔木味。妇人呼唤孩子回家的声线后牵引着绵绵长长的咖喱香。
有些故事比时雨温柔，比烟花寂寞。
就像我们将要描述的这个一样。
2～
绿川·大森·百物语
有个作者无需挂在口头，只需要捂在心里默默喜欢。笔名取自故乡的蜿蜒河流，从不多用繁缛的网点，也不爱细描女孩眼中的高光，干净少年的衬衫领口鸽翼般打开，额发写意游走，睫毛稀疏如蒙络摇缀的湖畔藤木。从《盗花贼》到《萤火之森》，从《花之迹》到《夏目友人帐》，我们吝于提及绿川幸的名字，只因放下单行后总会有片刻愣神，想要翕动嘴唇却暗自喑哑了嗓子。她用潦草的线段勾勒出旷远的场景感，细腻文辞编织出的情绪像叶脉书签一样玲珑精致。哪怕只是纸间重重叠叠的简笔花朵，少年逆光的莞尔一笑，对话框中的三言两语，都能把人的心思滤得静得见底，稍稍有风都能皱出波光微澜。
有个监督也无需大肆夸奖，只需要默认他的名字是种品质保障。大森贵宏在节奏处理上就像个交响指挥家，可以将复杂故事讲得层次分明，亦能把平淡小品描画得风生水起。最出众的特色当属那堪似剧场版的精美画面，《地狱少女》与《BACCANO！》都是饕餮之至的视听盛宴。虽说《夏目友人帐》资金不够充足，无法做到画质上的完美无缺，可纤丽少年在淡彩风景中渐行渐远的走姿，依然能让人联想起岩井俊二电影中的文艺慢镜。
两人在各自擅长的领域中才华横溢，粉丝不多，却个个都是死忠。绿川最懂得怎样在琐碎的日常中提取宝藏，用共鸣引起心脏的塌方，是短篇少女漫画界的无冕之王，却不怎么擅长经营长篇，早期的《魔音少年》与《绯色的椅子》统统拖沓得有些倦怠。初载于白泉社《LALA DX》（后转入《LALA》）的《夏目友人帐》是她迄今最成功的长篇，被称为《LALA》史上最催人泪下的作品，本质却是建立在同一套世界观上的中短篇串联。大森过度讲求故事的逻辑性与流畅性，加快了节奏，使原作中俯拾即是的细腻细节流失了些许，甚至大肆删改了原作中充溢着的鲜明的季节感，却从交错的黑白断片中剥离出了一位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夏目贵志在漫画中的身份只是个温情的旁观者与协助者，在动画中却更接近于故事的亲历人，游走于人与妖的世界间隙，将温暖与悲伤牵引成线，剥落掉内心名为疏离的淡青色硬壳，渐渐去学着喜欢这个世界。
3～
春望·华歌·浅葱色
故事起始于少年与猫咪先生的相遇。
与大多和风妖怪题材的设定相似，夏目贵志在常人眼中是个举止怪异的少年。继承了祖母铃子的强大妖力，可以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东西，被称为妖怪的魔物。人类是孤独的群居动物，害怕孤独却难以互相认同，总是会拼命地排斥异类。夏目幼年时失去了父母，一面承担着妖怪世界的未知恐怖，一面被当成说谎的孩子辗转于远亲之间，受尽同龄孩子的排斥与欺侮。小时候的他总是寂寞一人，讨厌妖怪，亦无法相信人类，长大后也常常在重回儿时的梦魇中惊醒。高中时被善良的藤原夫妇收养，对身边温柔的人们心存感恩，换上了虚假微笑的伪装，努力隐藏起了看得见妖怪的真相。一次在逃避妖怪的追赶时绊开了祠堂的结界，释放出了被封印在招财猫中的强大妖怪“斑”，并在它的提示下找到了祖母的遗物——友人帐。
友人帐记录着被铃子打败的妖怪的名字，拥有友人帐便能统帅被夺去名字的妖怪们。性格乖戾的铃子乐衷于向妖怪挑战，也是出于无法被人理解的寂寞。如今传递到夏目手中的，是一个女子聊以自娱的孤独与一叠厚厚的未知相遇。从此，妖怪在他的生活中改变了身份，纷纷登门要求取回名字，他也借归还名字的契机开始与妖怪们互相理解，又在认同的基础上逐步建立起情感的羁绊。
斑与铃子有着不浅的缘分，为争夺友人帐而来，最终却心安理得地在夏目家落住，被夏目称为猫咪先生，担当着保镖的职责。他们约定过在夏目死后由猫咪先生继承友人帐，这只模样诡异的怪猫喜欢将“你早些被吃掉就好了”挂在口头，其实只是别扭的口是心非，夏目遇到危险时，它定会化身为皓白的巨大瑞兽守护左右。
人与妖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忠诚，却能因为寂寞互相陪伴。与妖相比，人的生命短暂如蜉蝣朝露，往往还来不及相知便永世不能相见。在夏目的世界中，妖怪看得见人类，却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感知到妖怪。稍作比较就会发现，妖怪都是些寂寞如河外恒星般的存在，难以被探测，长久不灭，看起来相互依偎，实则却相隔着数万光年。它们珍视着能看到自己的人类，哪怕他们靠近时并非是心怀温情。
菱垣在遇到铃子之前只是个浑噩的存在，将名字输给铃子后才拥有了被呼唤的可能。可她并不知道，铃子是个粗心大意又野心勃勃的家伙，哪会在意友人帐中某一只妖怪的细腻心情。名字的意义在于被人呼唤，处在孤单一人的世界中，名字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象征。菱垣站在原地等了那么久，葱茏的希冀疯长成阴暗的藤蔓遮天蔽日。即使再这样苦等你也不会叫我的名字，还不如让我重新回到空无一人的洪荒蒙昧。她张开丑陋的大手扑向与铃子相像的贵志，声声恳切地索要着名字，故事又回到了“获得了希望再看着它幻灭于无形与从未得到过希望，两者相比哪个更悲哀”的无果命题。可她始终是个善良的妖怪，压身前来也不是为了袭击他，而是为了紧紧拥抱他的。她只是无法忘怀第一个向她搭讪的人。
这样的故事在《夏目友人帐》中比比皆是。沉眠于水坝下的燕子，在河水干涸的季节跑出来与恩人相见，在他身边快乐地绕着圈子却无法被他察觉。她的心柔软极了，哪怕被世界残酷地背叛过，也想心无芥蒂地接纳一切温暖与美好的事。山上的守护神被束缚在仓库前被迫对人作祟，一直想向那个为自己包扎过伤口的、与她一样自我厌恶着的小男孩道谢。十数年过去，名取周一以除妖人的身份重回故地，想用咒法置她于死地，她也会为他毫无怨言地踏向招来雷鸣的圆阵。能与妖怪交谈的八坂厌倦了人世，躲入冬季树林的画中，樱树的花妖巳弥依旧留恋着与他欢谈的往昔，带着画中的他开始了漫长的旅行，用笔为他绘出繁樱，直到画中的八坂重新打开心扉，让画中焦枯的枝杈开出冗杂的花朵，撑开画框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深浅绯。前来解开枯井封印的海，化为小学生的外形隐藏在人类之中，却轻易被花冠与饼干收买了心情，快乐地遗忘了初衷。而后来悲伤的他误解了夏目的意图，觉得被深深欺骗，在夏目昏厥后将手伸向了无人保护的友人帐，最终竟会因为不忍伤害在意的人而流出了泪水。
人们因为难以互相理解而伤害彼此，又因为互相伤害感到寂寞难耐。可寂寞又会推动他们去相互依偎。妖怪也有心，也会觉得寂寞，形单影只的时光太过漫长，漫长到连伤害都能当成慰藉，心怀感恩地迎接上去。这样的存在偶尔会给人带来不幸又有什么关系，它们大多比人类善良单纯。恶灵对人类作祟，除妖人操控着妖怪袭击妖怪，人类之间互相伤害互相攻击，都只是缘于尚未察觉到对方与自己一样是有心的生命。他们之间需要的只是理解，然后一点一滴地建立起感情。
4～
夏至·时雨·萤火夜
08年是个和风妖怪题材异军突起的年份，四月番中的妖怪题材掰着手指就能数够一整只手，而《夏目友人帐》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气质，所走的路线与《百鬼夜行抄》相似，却少了几分诡异华丽的大气与人性审判的意味，氛围干净明朗，风格也更为纤丽。连本应浓郁的悲伤都在浅水中化得很淡，总能用点睛似的温暖细节煽得人鼻头一凛。
妖怪们的可爱在于它们的直白单纯，而人类的可爱却缘于人心的复杂与敏感。《雨月》中的露草所说的“所以我讨厌人类……一无所知地掠夺走了一切，却又会用相同的表情为了他人哭泣”，用来形容时雨与少女的故事也恰到好处。人类对妖而言的魅惑气质，在于那无处不在的矛盾性。他们将年轻的神灵囚禁在漆黑的地下仓库中，逼他招来财福，将他变成污秽的妖怪。也会将他一时的恶意曲解成温暖的意图，无论如何都要与他再见一面，认真虔诚地向他道谢。少女口口声声说时雨大人是个温柔的人，一定是一定是，眼神坚定得在黑暗中微微发出光彩。是这样的认同带给了年轻的神灵最后的救赎，他在消失之前曾无限温存地揉弄了少女的发顶——他知道自己在被玷污后依然为一个女孩带去过幸福与快乐。
狸追对人世怀着浓厚的兴趣，常常化身人类的孩子到山下的村庄游荡，与一个人类男子成为了朋友。他不知道人类的生命有多短暂，在对方死后依然在村庄中寻找着他的身影，直到被人捉住，封印在黑色的招财猫中。失去了主人的森林之魅们憎恶着人类，集结起来打算一举攻陷人类的村庄。可狸追珍视着人间的绚丽，拼命地返回到妖的世界，为平息妖怪与人类的纷争，永远放弃了对人类世界的探寻。
最令人黯然神伤的爱情故事，或许是萤火虫池塘畔的那场心碎的告别。为神明照亮道路的萤火虫被赐予了长生，化为妖怪，与看得见妖怪而被同类排斥的男子相恋。头发柔软的萤羞赧地拼不齐“喜欢”的音节，在池畔静静地牵住喜欢的人的手，发出的暖白光芒朴实耀眼，连夜色都被泅开了一片。后来有一天，喜欢的人再也看不到身边的妖怪，避之不及的世界突然从眼前消失，却使他变得手足无措起来。章史在池塘边发疯地奔跑，扯着头发哭喊，用力呼唤着萤的名字：“出来吧！我看不到你！你讨厌我了么！回到我身边！！”他在失去她之后才明白，对萤的感情早已成为了恋爱，却不知道萤一直带着难过的表情地站在他的面前。她从后面抱住痛苦的他，想帮他擦擦眼泪，可他却丝毫觉查不到她的存在。他几年如一日地来到池边等萤，爱意被时间风化成书页中的干花，他们相互依偎，而他却毫不知情，如同身处两个世界，触手可及又无限遥远。后来，他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再也不会来到池塘，可萤依然深爱着他，愿意放弃长生，化作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见他最后一面，招来百万同伴为他与未婚妻点亮夜路，无数萤火虫在黑黢黢的池塘上闪耀如璀璨繁星，这让章史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在黑暗中默默发光的妖怪少女。而萤轻吻了爱人的指尖，抖抖翅膀，独自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漫画中有一个仅有八页的番外篇，故事却非常耐人寻味。猫咪先生失足跌下悬崖，遇到了一个被困的小女孩，她害怕落单，紧紧抱住猫咪先生不让它离开，可大雨倾盆时又拼命地为了自己的任性大哭着道歉。“人类是软弱的生物。软弱的生物相来狡猾。”他们因为无知而贪婪，又因为善良而怯懦……所以斑最初可以确定自己是讨厌着人类的。“他们说一个人会觉得寂寞，想要和我在一起，用那种乞求的态度……”而这种暧昧不明的矛盾性却能使它动摇了心情，空出高贵的脊背供他们乘坐，为了保护他们而用爪子和牙齿攻击同类。全篇的最后一个分镜，是救出了小女孩的斑重新变回了猫咪先生的模样，踏过积水跑向了声声呼唤着自己的夏目的背影。相处时间或许并没有办法让一个人变得更喜欢谁或者更讨厌谁，认识得越久，各种情感就会变得更加混淆。可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之间的羁绊愈来愈深，会逐渐坚韧到无法被一两次纠葛扯断的地步，命运如同古老树木的根系一样盘根错节。这与《小王子》中狐狸所说的“驯养”别无二致。随着时间的流逝，斑对夏目的态度早已不再是围绕着友人帐的相互利用，而是建立起了同居者的默契与守护者的忠诚。被驯养之后，就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逍遥自在了。虽说猫咪先生是个嘴硬又喜欢耍赖的家伙，可是终有一天，故事之外，夏目会先于它死去，到了那时，它也必然会感到寂寞难耐吧。
5～
秋实·木叶·交友薄
《夏目友人帐》的讲述重点始终围绕着人与妖、妖与妖之间的悱恻缠绵，一颗颗珠玉似的浑圆短篇，被名为夏目的长绳系成长串。偶尔露面的几个人类角色皆是稀客，却都在夏目的成长历程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夏目贵志是个终日隔绝在乱世浮生之外的孩子，瘦削的骨架、缱绻的睫毛与猫样的瞳孔总是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童年时始终在伤痛中度日，心思敏感细腻，缺乏安全感又难以对人敞开心扉。与铃子不同，他还没有决绝到能冷笑着宣称“我讨厌妖怪，也不喜欢人类”的地步，对妖对人的情感都被好好地折叠在心底，弥散成一团混沌。可他还是个容易轻信美好的人，只要还存在着一点点相信的可能，他都会无条件地选择信任。还好，儿时的流离失所或许透支了他一生的坏运气，此后遇到的人，大多温柔善良，或许还有些软弱天真，但统统将他当成重要的宝物用力地珍惜着。
人们相信世界的真实只有自己看到的一种，否决着其他可能性，所以看得见妖怪的人必定会是孤立无援的。同年级的田沼要或许还稍稍好运一些，无法清晰地辨认出妖怪的模样，只能捕捉到另一个世界投射过来的浮光掠影。父亲是法力强大的和尚，看不到妖怪却相信儿子的直觉，会鲁莽地念动除妖的法术，希望能让儿子过得轻松一些。田沼看不清妖怪的实体，反而会单纯地对夏目的视界抱有着一丝憧憬。他喜欢看纸门上倏而远逝的鱼影，而夏目却能看到院子里并不存在的斑斓游鱼。他着实是个太过腼腆的孩子，珍视着身边围绕过来的和平日常，只能与夏目互相试探着接近，难以敞开真心。人类始终是活在他人眼中的社会动物，一个人一直过着被众人否定的生活，总有一天会被逼得发疯。田沼是第一个告诉夏目他看到的一切是确实存在着的人类，他的出现带给了夏目最初的认同。
在妖怪诅咒事件中华丽登场的多轨透，是夏目身边最引人注目的女孩子。多轨从爷爷那里学来了画阵的能力，妖怪踩在阵上会变成常人也能看到的形态。她使故事的氛围变得欢快，哪怕身后有恐怖的死亡诅咒追赶，少女自信满满地灿烂一笑也能驱散掉全部阴暗。多轨频繁地用阵图窥探着妖怪的绮丽世界，大条得不知恐惧为何物，将偶尔看到妖怪的契机当成浪漫的邂逅，甚至会毫无顾忌地叫着“好可爱！好想抱抱”把猫咪先生揉在怀里打滚。绿川笔下的女孩子总是可爱到让人想伸手揉弄她们的头发，气质硬朗如少年的多轨也不例外，隐忍坚强又乐观豁达的少女就像一株趋光生长的豌豆花蔓，撑开阴霾一直触到云彩之上的童话国度。是名副其实的治愈系，足以使夏目暂时忘却那些幽寂冗长的感伤情绪。
而真正让夏目萌生出“要更了解自己”、“要喜欢自己”、“要变强”的念头的人，是同样能无条件看到妖怪的除妖人名取周一。夏目与他相处时才会稍稍变得更像一个会斗嘴、会赌气、会迷惘、会撒娇的普通高中生。名取经历过的痛苦与恐惧比起夏目有过之而无不及，体内寄生着蜥蜴状的妖怪，在皮肤之下肆意游走，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他没有与妖怪互相了解的耐心，变强的唯一途径是武力抗争，在式神的服侍下猎捕更多的妖怪。他语调轻松地说夏目是个“善良普通的孩子”，对于一个总是被看成异类与说谎大王的孩子而言，一句话的救赎便胜过千万句辞藻华丽的慰藉。初遇时他们难以理解对方的价值观，对彼此为善抑或为恶的一面嗤之以鼻。后来却渐渐在交往中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先前极端的处事方式。成熟细腻的名取引导夏目去面对一些必须面对的问题，教他如何变强，如何在妖怪中自我保护。每次与名取的相遇都迫使夏目去思考一些新的问题。迷惘是少年成长的钥匙，每破除一个迷障，距离独挡一面的大人就更近了一步。斑是夏目生活中的勇武保镖，而名取则是夏目心灵的引导者与守护者。无时无处地关怀着夏目，想逗他开心，或许只是想细细地安慰儿时曾自我厌恶的自己。虽然夏目至今也无法完全信任并依赖这个腹黑轻浮又温柔笨拙的前辈，但他唯独会把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给名取看，逐渐对伤害过自己的人类敞开心扉。或许总有一天——就像绿川在第六卷后记中所说的那样——夏目会把名取当成自己的心灵支柱。
至于每天都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的藤原夫妇、北本与西川，都还并不知晓夏目的特别之处。夏目精心地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与他们一同生活，时刻紧张提防着自己的体质与使命容易招来的祸患。儿时担忧地讲出真话，会被人们当成骗子对待。可长大后却要为了维持现状成为真正的说谎者。善意的谎言，往往来源于温柔与不信任。夏目将迄今得到的一切平淡的幸福当成馈赠，可洗净满身妖气伸手接纳时，就注定了无法与他们以心交心。身边的人给予他恩慈与友爱，但并不代表可以与他分享秘密。名取第一个看穿了他的疲惫，为他出了一道困难的选择题。如果他要选择凡俗的幸福，就必须舍弃与妖怪的羁绊。如果厌倦了说谎，还可以与搬去与他共处。鱼和熊掌，毕竟难以兼得。而夏目只是个刚刚开始学着与人类和妖怪交往的孩子，用善意与宽容对待着一切，虽然依旧会受伤，会被欺骗，可他的确在渐渐地、渐渐地原谅这个世界，喜欢上了这个世界。
他像任何一个柔软纯良的孩子一样，可以容忍悲伤，却一直没有做好面对残忍的准备。而我们又何尝不想让夏目的救赎之旅一直温和地持续下去。
6～
冬雪·茕兔·勿忘草
这个故事，从最初起就是在一笔一划地描绘着寂寞。
我们用妖怪们的记忆碎片拼出铃子的外形，总是带着讥讽冷笑的少女，不被任何人喜欢，一直是孤独一人。铃子的寂寞缘于颐指气使的王者姿态。被小孩子乱丢石头也无所谓，她依旧能将扫帚当成利剑挥舞，在纷飞的落叶中与不存在的巨人搏斗。她靠向妖怪挑战来打发时间，收集它们的名字拼成获胜纪念，却吝于统治起它们干一番大事业。她直白地对丙说她很讨厌妖怪，不屑与丑陋的家伙培养感情。可依然会有妖怪记得她的名字，喜欢她傲慢狂放的样子，只因为铃子愿意陪他们玩耍，与他们对等交谈。
妖怪们的寂寞缘于难以抵抗的漫长时间。不死的人鱼无聊地应对过许多心怀不轨的贪婪人类，连把名字输给铃子都是因为无事可做。有时她们会为某个有趣的人的一句话、一个笑容深深打动，虽然一瞬间的美好依旧无法打发生命的孤独与苍凉，可是能够收集到一些温暖的碎片还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小狐狸在森林中承受着妖怪们的拳打脚踢，挥着软弱的小拳头把眼泪全部吞回肚子，软弱的泪腺却输给了夏目的微笑与温柔话语。孤独把心脏的外壁风化得又薄又脆，一丁点的抵死缠绵都能在上面凿出刻痕。住在祠堂里的露神依靠人们的信仰而活，许多许多年过去，人类放弃了信奉的神明，维持着露神生命的只剩下了一个相信奇迹的女子。她从娴静美丽的少女变为了疾病缠身的老人，依旧坚定不移地相信着露神的存在，每天都带着花与水果来到祠堂祭拜，直到再也无法从病床上站起。露神失去了最后一个信仰者，平静地选择了随着她的去世而消失。比起即将面对的庞大孤独，死亡似乎是个更加温和的选择。在他停留在世的最后光阴中，收获的并不只是一段忠诚的信仰，还有一段一生一世的忠贞爱情。
夏目对妖怪的最初态度是暧昧不明的，他曾因为看得到它们而被人们排斥，可是当他在被孤立于人群之外的时候，又只有它们能陪他消解寂寞。继承了友人帐之后，与妖怪们的互动逐渐变得频繁起来，交到了妖怪朋友，也成为了弱势妖怪们的庇护所。他开始停下奔逃的脚步，试着去体察它们的坚忍、质朴与温柔。而许多妖怪也乐于被人类友善地对待，并会回馈以更多的温暖。八原的中等妖怪在夏目的门前丢下花朵与竹笋，玄细心打扫干净了院子里的积雪，巳弥大把大把地朝屋中泼洒着樱花，小狐狸也害羞地抛下了魔芋叶子与雨点一样的冬菇。夏目与妖怪们相处得轻松惬意，他们的共鸣来源于相似的寂寞，有无尽的时间与耐心去了解彼此。为了抵御黑暗，我们学会了取火，为了抵抗寂寞，我们又学会了交谈、拥抱与相爱。用温度来描述《夏目友人帐》的基调，大约是由20度打底，比体温微凉，比冰雪温热，好像玻璃与水晶表面的恒温。偶尔也会蹿上来低烧似的热度，在掌心烫出慢热的高温，还没来得及抽开手指，就已经不知不觉地焐红了眼睛。
那些令我们难以忘记的画面——玄不顾身体的融化也要与碧紧紧相拥，直到化成打湿大地的雨水；浅葱的身体崩坏成土坯，也要借用夏目的手指为一个撑伞人弹琴；萤火虫停留在章史先生的指尖又倏然消失在夜空；燕子在照片中依偎着恩人笑成了幸福羞涩的模样……有时候连我们自己无法理解，为什么在看到这些画面时会禁不住掉泪。那大概是因为，我们用力深藏在心底的寂寞，也在少年与妖怪的故事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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