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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岁说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五 十 岁 说

文/第广龙

 

生日这天,我起来早,凌晨三点多,我蹲在马桶上,不是思考人生,也不是激动睡不着,前一天吃辣子吃多了,闹肚子呢。可是,我很明白,这一天对我不寻常。不是平常的生日——过了这个生日,我就五十岁了。在我的印象里,五十岁可是一把胡子的年纪,走路颤巍巍,腿是弯曲的,说话漏风,那是牙快掉光了。我也五十岁了,这些状况虽然还没有出现,但我已经老了,这可是事实呀。以前,四十岁后,我为了表达沧桑,说自己是半八十岁的人,往后,我不用耍字眼,可以大大方方地说我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上公交车,人给我让座,我可以接受了。经过幼儿园,那个娃娃叫我爷爷,我就高兴着答应。我要是跌倒了,谁搀扶我,我会感谢而不会赖人的。


人这一辈子,一年一年过生日,小时候盼着,有白面吃呢。慢慢的,独立生活了,生日就只是个形式,不怎么在意,甚至自己都忘记了也发生过。可就这么堆垒着,积攒着并不抽象的数字,恍然才发觉,在这个世上,已经这么久了,几十年都过去了!

听一个朋友说,人活着,两头觉得慢,中间这一段过得快。这是因为,小的一头,想法多,目标远,实现起来难度大,总在着急,总不如愿,就慢。中间是黄金期,充实,奋斗的结果兑现着,精力旺,谋图啥成啥,就快。老的一头,人清闲多了,身子上的病也来了,就有熬日子的感觉,就慢。几十年前,人说我年轻,我觉得年轻。肚子饿得快,走路也快,不想人是会老的。现在,我进入老的这一头了,不慢不由自己了。

五十知天命,也该想开了。可是,我的心却酸楚起来。活这么大,头一回,回顾起来,对得住自己,对不住父母。说对得住自己,不是说我过得顺当,尽是蜜糖日子。不是的。我家里兄弟姊妹多,家里的房子是土房子,都挤在一个大炕上,过年才有新衣裳穿,才吃好吃的,平时吃的多是玉米面。记得上学后,学校组织体育活动,或者参加游行,要求穿白衬衣,运动鞋,我没有,得借别人的,借不下,就不让参加。我捡了几个夏天的杏胡,才买了一件,当时天凉了,加穿外套了,我为了让自己高兴,也是显摆,穿上外出,冷风吹感冒了,昏睡了一礼拜。这些,说是受苦,说是穷,能算上,现在回忆,我觉得不算啥。那些年月,多数人家,都一样,有些更恓惶。我总归没有饿肚子,也把书念到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后,我多年在野外,搬铁疙瘩,一身土,一身油污,在石油井口搬管钳,缠棕绳,油水混合物常常喷出,从头顶落下来,灌进脖子,流进裤裆。夏天还能忍受,冬天人都结冰了,要剧烈劳动,才能缓和。天天坐卡车的车槽子在山路颠簸,盘旋,我的晕车病就这么治好的。伙食也差,跟猪食一样,我照样吃得香。这些,当时只能认命地承受,回过头看,也不是我一个人在经历。感谢命运,身处那么危险的环境,我没有缺胳膊缺腿,也没有落下后遗症。


这样的人生,对谁,都是磨难,又何尝不是历练呢。有的就一肚子怨气,有的就颓废,也有扛下来,并转化为向上的能量的。我性格里有自卑的因子,也许就有小时候的经验投射。这对我,也没有坏处。饭桌上插不上嘴,我也不在意,话语权不是谁都能有的。一起的有的发达了,我只会明白短缺的日子是我应得的。没有车步行健康呀,房子小搞卫生省事呀。而我在野外工作的经历,使我懂得珍惜,也增强了承受生活压力的能力。和以前比较,我下班有个家可以回去,想吃面就下一碗面,我有啥不满意的呢。

我的父母都过世了。子欲孝而亲不待,我感受痛切。父亲是木匠,靠手艺养活一大家人,没有单位,单干一辈子。老了,肢体都僵化了,还劳动,还熬夜做木工活。父亲不抽烟,不喝酒,累了,就爱喝口热茶,父亲喝的茶,都是廉价的粗茶。父亲剃头回来,都高兴一阵子。母亲会做几个拿手的炒菜,平时顿顿搅团,腌菜,只有到了年节,才有展示的机会。家里尽是吃饭的嘴,一天到晚,母亲不是系着围裙,在灶火上忙碌,就是端大木盆洗衣裳,或者是电灯下纳鞋底。母亲自己,没有穿过像样的新衣裳。我工作后,收入低,虽然月月给家里寄钱,但数目有限,心里一直惭愧。后来,我的日子宽松了,父母吃不动,也走不动了。家里是一台旧电视,是我淘汰下来的,看了多年,我再回去,买了一台新的,我回单位,母亲舍不得,又装箱子里放起来。我说电视看不坏,放着就放坏了,母亲不听我的,说给小妹留着,当陪嫁。没有享过福的父母,年岁大了,都不会享福了。我那些年,每年回家勤,也赶不上父母的老去,也跑不到父母的疾病前面。当父母睡进黄土,我说遗憾,说后悔,说亏欠,都是打自己。老人是火盆子,儿女围着,老人不在了,儿女的冷,是暖和不过来的冷。老人是天,天塌了,儿女的头顶是空的。现在,去个风景新鲜的地方,想着父母也能看看多好;现在,吃个合口味的食物,想着父母能尝一口该多好。父母再也看不上,再也吃不上了。

世上的人,就是这么更替的,我还要在这个世上过下去,顺当不顺当,我也有我的一生,我的活法。年轻时,觉得要完成的都是大事,都关乎这个世界,结果遇上的尽是鸡毛蒜皮,尽是琐碎。年纪大了,锐气磨损,大事依然没有来找我,就是遇上,我也会躲闪起来的。人的想法是变着的,也会固定而保守。我曾有许多理想,按照目前的情形,注定是实现不了了。以前向外看得多,现在朝自己看,这也是老了的表现。就说我的眼睛,我一直挺自豪的。我喜欢看书,多少年了,蹲厕所看书,躺床上看书,边走路边看书,都没有影响视力。可是,四十七八,不老也花,现在,我不戴老花镜,书上的字是一团模糊。就说我的耳朵,原来掉个针也听得见,现在看电视,音量调高,别人嫌吵,我也是听不真切。我掉头发愈发厉害,一觉起来,枕头上一层。庆幸的是白头发还没有出现,就是胡子白了几根。和我同龄的,几乎都染发,我不用染。据说,心思重,琢磨事的人头发白的早,真是这样,说明我人单纯。我的颈椎,也是四十岁往五十岁上走的过程中,而由偶尔酸痛到酸痛不已的。还有脂肪肝、高血脂,也找到我这里来了。我经常头晕,脑供血也开始不足了。发生腿抽筋的次数也在增加,以前学游泳,是发生过的,现在是夜里在床上发生。大夫说我这是钙流失造成的,要多喝骨头汤。被病痛折磨着,我带到这个世上的身体,似乎是我的,似乎不属于我。我知道我不健康了,埋怨谁去呢。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我得了解病痛,甚至,和病痛交朋友。对俗世的名利,看淡一些,对锻炼身体,重视起来,我这样才是活得明白,我这样提醒着自己,也要求着自己。


人往五十岁走,并不意味着经验一直管用,也不说明见解就比晚辈高明。由不得自己的是,觉得自己看问题成熟了,实际上却表现着愚钝。认为自己判断正确,结果却闹出笑话。三十岁的想法,和四十岁的想法;四十岁的想法,和五十岁的想法,是有着大的区别的。要不怎么会有代沟一说呢。我步入五十岁了,我要多走路,多喝白开水。身体要紧呀。我走路已经坚持了六七年了,我发现随着年龄增长,一些不适,一些毛病,都不是药物能治好的。于是,我开始走路,真是见效,走了半年多,一些病症,要么减弱,要么消失。我走路得了好处,也就给朋友吹牛,朋友受影响,也走,还和我交流感受,一个说,他以前便秘,现在能拉出来了。还有一个,说以前夜夜失眠,现在睡觉睡得香。还有更神奇的,有一个说,他的性欲增强了,以前胖,现在瘦,现在老婆很支持他走路。

上了年纪,我也得约束自己。觉得别人讨厌的,自己就不能做,这是我对自己的起码要求。比如吧,见了漂亮女人,不由被吸引,这个难免,可是,我经常发现,一些老男人,盯着看,眼睛追着看,我就想,年轻时干啥去了,过眼瘾也不能这么过度。再一个,不随地吐痰。人老痰多,可是,许多老年人,前后左右都不看,张口就吐,有时吐人身上,也不道歉。我看着地上的痰迹,曾打过一个比方,叫微型大便,以此来表达对随地吐痰的意见。

还有,一些人,年纪大了,面目变得扭曲,没有该有的慈祥,这个,也是与心理有关联的。年轻时,无论俊丑,看相貌,都感到舒服。可是,由于经历的不同,一些人过得不顺畅,遇上大的挫折,灾变,心里聚集了不满、怨愤、仇恨,慢慢转移到了脸上,这叫相由心生。这样的人,个别的可以长寿,多数早早到阴间报道去了。因此上,我提醒自己,不要学那些整天骂社会的,看啥都看不惯,总觉得吃了大亏,一张口就是愤怒的语言,却没有具体的行动和志向,骂来骂去,尽磨损了嘴皮子。这样的人,在茶馆,公园的长椅子上,村口的树下,总有几个。我不当这样的人。

五十上下,葬礼去的多,婚礼去的多。通常是,朋友的父母去世了,去了,伤感一番,也奇怪火葬场一点不冷清,悼念,火化,得排队呢。婚礼热闹,也是朋友的孩子成人了,都到了办事的时候了。娃娃都成家了,也是一个交代。那么,自己咋能不老呢。想想人都是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谁也不例外。五十岁了,走了一多半路了。不过,也有乐观的提醒,说现在的人,寿命延长,加上生活好,医疗跟上,五十岁,还在中年的序列里,还可以干些事业呢。这个我也相信。不过,我是衰弱了奋斗的精神,而想着轻省身体,想着休息呢。活着怎么才叫有意义,这个问题,有许多答案,各人有各人的不同。我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活着吧。

实际上,我还不到五十岁,才四十九,人说男人过五十,就要在四十九过,这是讲究,还说得隆重些。那就过吧。我真的就在馆子里订了两桌饭,请了一帮要好的,而且,还把家里珍藏的两瓶好酒也拿了出来。祝愿的话,听着舒心,也都感叹岁月不饶人,说要更加善待自己,喝茶喝上档次的,说要戒烟。可说着话,我又抽了一支——戒烟得靠后,我目前还戒不了。至于喝茶,确实得改正喝末子茶的习惯了。这是跟我爸学的,也是舍不得花钱。这人老了,待遇还上去了。


就想起小时候,和玩伴打架,打赢了,让对方叫自己爷爷,觉得占便宜呢。少年时,同学之间称呼,在姓前喜欢贯以“老”字,老李老王胡乱叫。人真的老了,虽然也承认,却不愿意被人说老,多了忌讳,谁要是不留神这样尊敬了一个老人,甚至会得到责骂。可是,老是无法回避的,老就是老,不是别的。我对这个不在乎,老来到了我的身体里,是赶不走的。我只是希望,自己老了,有个老的样子,并这么一直老下去,老出一个自在,我就对得起自己了。



    
     (作者简介:第广龙,1963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居西安。1998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1年,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已结集出版五部诗集,六部散文集。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协副秘书长、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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