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世两年后过世两年后
藤井树过世两年后。
三月三日的两周年祭日。女儿节。神户下了场罕见的雪,公墓也被笼罩在大雪之中。丧服的黑色和斑驳的白色纠缠在一起。
博子仰望天空,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无色透明的天空飘落,美得无法言说。死于雪
山的他,在最后那一刻看到的天空恐怕也是这样的吧。
“这雪,好像是那孩子让下的。”
阿树的母亲安代这样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已经成了博子的婆婆。
轮到博子上香了。
博子在墓前双手合十。出乎博子意料,再次和他面对面,自己竟然心如止水。这就是所谓的岁月吗?一念及此,博子心情有点复杂。
(抱歉,我是个寡情寡义的女人啊。)
博子上的线香不一会儿就缓缓地升起轻烟。一粒雪扫过,火熄了。博子把这当作他的恶作剧。
胸口一紧。
因为是女儿节,所以上香结束前,还要招待大家喝热甜酒。吊唁的人们顿时热闹起来,一面用酒杯取暖,一面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拉起家常来。他们大多都是阿树的亲戚,也是一群已对阿树印象不太深刻的家伙———在他的墓前,却几乎绝口不提他的事情。阿树平时不爱说话,算得上是很难接近的人。他们这样对他,倒也在情理之中。
太年轻了啊———他对他们而言,也就是这样一个再无其他话题的逝者。
“甜的我可喝不了啊,没有辣的吗?辣的酒!”
“我也喜欢辣的。”
阿树的父亲精一接受了这些男人的任性要求,叫来安代:
“安代!把那个拿来,不是有菊正①什么的吗?”
“现在?不是过一会儿再随便喝的吗?”
“行了,行了,拿来!拿来!”
安代一脸不高兴地跑去取菊正。
就这样,宴会早早在大雪之中拉开了序幕。一瓶菊正已经不够,又陆陆续续拿上来。一个个一升装的酒瓶子摆在雪地里。
“博子……”
突然开口喊博子的是和阿树一起登山的师弟们。博子也注意到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一直窘迫地聚在一旁。但关键人物———阿树,却抛下这些和他一起登山的队友,再也不会出现了。
“师兄们今天在家闭门思过呢。”
“大家至今还有罪恶感呢。秋叶他们从那之后一次也没登过山。”
秋叶是阿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后那一次登山的领队。阿树掉下悬崖后,作出“弃他而去”的决定的就是他。葬礼那天,阿树的亲戚们拒绝秋叶和队员们前来吊唁。当时,每个人都很感情用事。
“登山的规矩只在山上才管用!”
一个亲戚这样骂过秋叶他们,博子至今记忆犹新。说这话的那个人现在还记得这些吗?他此刻应该就在喝了酒胡闹的人群里吧。
“大家都过来就好了。”
“这个……”
师弟们支吾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悄声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师兄们好像打算今晚偷偷地来扫墓呢。”
法事一结束,接下来就等日式餐会了。这样一来,大家顿时丧失了在大雪中挨下去的耐力,突然都感觉到冷。人们快步奔向停车场,博子也被拉着准备往回走了。
刚发动车子,精一过来敲车窗:
“博子,真不好意思,顺路帮我把她带回家吧。”
博子一看,安代按着太阳穴,显得很痛苦。
“怎么了?”
“她突然说头痛。”
精一打开车门,把安代塞到车后座上。
“哎哟,好疼,这么使劲一按就疼!”
“你还说呢,接下来才是最忙的时候,真是不中用的家伙。”
精一责备安代,对博子报以歉意的微笑。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亲戚正在精一背后啰嗦着什么。
“治夫,你已经醉了!”
“没有。”男人摆摆手,已然步履蹒跚。他一眼看见车里的博子,就从车窗探进头来。酒气在车里弥漫。
过世两年后博子
“哎,博子,走啊?”
“喂!”
精一慌忙把那个男人从车旁扯开。
被架走的男人口齿不清地唱起了歌:
“姑娘呀,你听我说啊,迷恋登山的男人啊……”
“笨蛋!”
精一一边敲打着那个男人的脑袋,一边低下头冲博子道歉。
博子的车子缓慢地打着滑离开了公墓。
“爸爸也不容易啊。”
“嗯,不过是显得不容易罢了。”
博子从反光镜里看看安代。她坐在那儿,根本看不出头痛的迹象。
“今天还要闹一个晚上呢,他其实是以此为乐呢!只是兴致太高了恐怕不成体统,所以才那样,不过装成很忙的样子罢了。大家都一样。那帮人,说是吊唁吊唁,不过是想喝喝酒罢了。”
“妈妈,你的头怎样了?”
“什么?”
“装病吗?”
博子透过反光镜露出笑容。
“什么呀!”
“没什么……”
“怎么了,博子?”
“我是说大家都有很多阴谋。”
“大家?谁啊?”
“秋叶他们。”
“秋叶他们怎么啦?”
“听说在打什么主意呢。”
“什么啊?”
博子用一个暧昧的微笑搪塞过去。
车开到了位于须磨的藤井家,安代硬把博子拉进家门。
家里显得很昏暗,仿佛有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
起居室里的偶人①架子上,还没摆上偶人。
原色木箱堆在一旁。打开盖子一看,天皇偶人的脸孔露了出来。
端茶过来的安代,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只做了一半,因为还要准备今天的仪式,就半途而废了。”
接着,两人重新摆放偶人。比起博子所知道的偶人,这里的偶人看上去要大一圈,式样也更古典。
“这些偶人真漂亮!”
“有年头了,据说奶奶那一代就有了。”
据安代说,这些偶人被当成嫁妆,一代传一代,一直传到她手里。它们和历代的新娘一起经历了年年岁岁。那些新娘里,恐怕有几个已经和他一起长眠在那个墓地里了吧。博子一边想,一边用小梳子给偶人梳头发。
“一年只能出来一次,这些小人儿肯定很长寿。”
安代说道。一边凝视着偶人的脸。
雪直到傍晚也没停。
两人打开了阿树房间的门。
阿树原来在高中当绘画老师,房间里到处都是油画的画布。
博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摊开在桌上。每一页的画都觉得眼熟。而且,每幅画都散发着时光流逝的味道。
从前,博子喜欢在一旁看阿树画画。如今,看到这些业已成为遗物的画,被忘却的点滴开始在心中复苏。此刻,她仿佛听见了铅笔游走在素描纸上的声音。
陷在回忆中的博子被安代的呼声唤醒:
“你看这个。”
安代把从书架上找到的一本册子递给博子。
“啊,毕业相册!”
那是阿树中学时代的毕业相册。
小樽市立色内中学。
“在小樽吗?”
“对啊,小樽。离开小樽之后到了横滨,接着是博多,然后是神户。”
“都是好地方呀。”
“住在哪里都一样。”
“不是说住惯了哪儿都好吗?”
“那是‘久居自安’。小樽真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呀。”
“在小樽哪里呀?”
“哪里……不过,已经不在了,听说已经成了国道地基什么的了。”
“这样啊……啊,找到了!”
博子翻着翻着就找到了中学时代的他。班级的集体照里只有一个人被框了出来,很醒目,正是他。那样子和博子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
“毕业前转了学。”
过世两年后初恋情人
“他可一点没变啊。”
“是吗?”安代盯着相册,“现在看来,总觉得这照片不吉利。”
接下来,两个人浏览着相册中一个个中学生的稚嫩面孔,打发着时间。身穿学生制服的少年风华正茂。这孩子真可爱,现在流行这样的长相呢———安代说着故作轻松的话逗博子
开心。
“这里面还有他的初恋情人呢。”
安代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女孩子们的面孔中搜寻,然后指着一个女孩:
“咦?这个女孩很像博子,不是吗?”
“什么?”
“说不定是他的初恋情人?”
“是这个女孩吗?”
“不是说男人会照初恋情人的相貌找女朋友吗?”
“是这样的吗?”
“是啊。”
博子把脸凑近相册,凝目而视,却看不出哪里相似。
她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照片,就又翻过一页。
“阿树参加了什么社团活动?”
“田径队。”
博子翻找田径队的照片。
“有了,有了。”
这是一张短跑的照片,是在阿树绊倒的那一瞬间按下的快门。有点残忍的一张照片。
“真是决定性的瞬间啊。”
照片下面还加上了注释,写着“藤井的LastRun”。博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尽管觉得有点对不起阿树。
厨房里水烧开了,传来了水壶的鸣叫声,安代站起身来。
“吃点心吗?”
“啊,不用了……”
“是那家有名的点心店的。”
“那好吧。”
安代离开了房间,博子仍牢牢地盯着相册,一页一页认真地搜寻着不知会在何处出现的他,连最后一页的名单都不放过。博子用手指寻找着他的名字。
“藤井树……藤井树……”
就在指尖捕捉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博子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奇妙的想法。
博子从他的桌子上找了枝笔,伸出手掌,忽然转念,又卷起袖子,把住址抄在雪白的手腕上。
小樽市钱函二丁目二十四番地。
端着点心和红茶的安代走进来时,博子雪白的左手腕已经又缩回羊毛衫的袖子里了。
“在盘算什么呢?”
安代的声音吓了博子一大跳。
“什么?”
“秋叶他们。他们在盘算什么呢?”
“啊?……噢,他们说今天晚上要偷袭。”
“晚上要偷袭?”
“听说他们晚上要偷偷地去扫墓。”
“噢,是这样啊。”
安代看上去虽然很吃惊,但也有些欢喜。
“这样一来,那孩子今晚也睡不成了。”
那天晚上,就在秋叶他们可能在实施自己的计划时,博子开始给阿树写信。寄往左手腕上写的那个地址。
如果照安代所说,那里已经成为国道的路基,信是绝对寄不到的。这应该是一封哪儿都寄不到的信——正因为哪儿都寄不到才有意义。因为,这封信是写给已经不在人世的他的。
藤井树:
你好吗?我很好。渡边博子
信的内容不过如此。反复考虑,揉皱了很多张信纸,最终写成的信只有这几个字。博子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她却喜欢这么短,这么简洁。
(他肯定也会喜欢的。)
博子把这封信连夜投进附近的邮筒。奇妙的精灵在邮筒底部发出了微弱的“沙”的一声,结束得意犹未尽。
这是在藤井树的祭日里,博子的一个阴谋。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飞舞在夜空中。
小樽脑袋昏昏沉沉
这封信是三月初送达小樽地区的。一直处于感冒边缘的我,终于在那天病发。那天早上第一次量体温就是三十八度五。我给我工作的地方———市立图书馆打了电话。做完该做的事后,我跳上尚留有余温的床,享受了一个回笼觉。早饭吃得晚,吃完后,我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又睡了一觉,是邮递员的摩托车声打断了我淋漓尽致的酣睡。
邮递员利满,怎么说呢,是个没头脑的浅薄男人,一看见女孩就非打招呼不可。而且,他那有特点的高昂的腔调,时常戏剧性地让我精神紧张。像今天这种身体特别不舒服的时候,情况就更严重。不过那天我判断力迟钝,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稀里糊涂地就把门打开了。还没梳的乱蓬蓬的脑袋,遮住半边脸的大口罩,羊毛衫下穿着的睡衣,都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总之,就是这么狼狈。利满在院门那边用又惊又喜的眼光频频打量着我这副模样。
“咦?今天在家啊!”
我的踢踏着拖鞋的两只脚停了下来。
(糟了!)
脑袋昏昏沉沉。想到这点时,已经晚了。
“休息呀?”
“……”
“带着口罩,是感冒了吧?”
“……”
“今年的感冒真够厉害的!”
我呢,打算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不过似乎这样下去,这个家伙会一直喋喋不休的。我鼓起勇气,跑到邮箱那里。
“哎,我这儿有电影票,一起去看吧,周六怎么样?”
利满叫嚷着,我听也不听,从邮箱里取出邮件,飞快地掉转头,一口气飞奔回屋。
“喂,阿树!”
我不顾一切地关上门。就这么一个来回,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也像是做了一次剧烈的运动。我的心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刚走到玄关就蹲了下去。全是利满害的!这个利满,又开始反复按我家的门铃。我抑制住怒火,冲着对讲器喊:
“怎么了?什么事呀?”
“阿树,你掉了封信!”
外面响亮的喊声,和对讲器里传来的声音重叠着,那声音好像期待嘉奖的孩子一样,劲头十足。
“是吗?不好意思,帮我放在邮箱里吧!”
利满没有回答,却传来了开铁栅栏门的沉闷响声。
(别随便进来啊!)
利满不理会我内心的抗议,擅自闯进院内,最后“冬冬冬”地敲起了玄关的大门。
“阿树!你的信!你的信!”
利满一边不断敲着门,一边喊着。
我头昏眼花,又一次踢踏着拖鞋,打开了门。
本以为利满就在门外,不知为何,他背对着我正朝庭院方向频频鞠躬呢。我还当他对谁行礼,原来是我爷爷!爷爷从院子里的蔷薇园后一脸严肃地探出头来,冲我摆摆手,示意没事,又消失在花木丛中。
“你叫的声音太大了!”
“抱歉……啊,你掉了这个。”
利满递过来一封信。大言不惭地开口说道:
“是情书吧?”
对于这种总是拿恋爱或者性开玩笑的无聊家伙,我在身心上都无法接受。总之,我几乎一瞬间就火冒三丈,左手猛地夺过信,右手一把锁上了门———这一系列动作都是身体的自然反应。恐怕门那头的利满一时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剩下张大嘴巴发呆的份儿了。
我把邮件分门别类,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剩下的都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然后,上了二楼。只有一封寄给我的信,就是利满拾获的那一封。一看寄件人,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渡边博子。
地址是神户市。
神户的渡边博子……
神户?这恐怕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地名。知道倒是知道,也仅仅是知道而已。神户的渡边。
渡边博子……
我一边歪着脑袋想,一边拆开信。里面是一张信纸。我的目光落在这一张信纸上,怎么说呢,一刹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状态。
小樽感冒
藤井树:
你好吗?我很好。渡边博子
这就是全部的内容。
“这算什么?”
这已经不止是意思含糊不清了,几乎是毫无意义。我想要思考,空白、呆滞的空间却在大脑中一味膨胀。或许也是因为发烧。我就这样滚倒在床上。
“渡边博子,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博子渡边……”
我像念经一样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大脑里却半点没有记忆复苏的端倪,什么都想不起来。越琢磨越觉得这封信是个谜。最要命的是简短得无与伦比。扑克游戏里,我最擅长的就是复杂的sevenbridge。不过不知为什么,玩抽对子我却老是输。所以我说这封信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弱点,相信你很容易理解。
外面传来摩托车冷漠的声音。从窗户看出去,透过篱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利满正要回去的身影。
看样子再研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我把信放在桌子上,又钻进被窝。
暮色深重时,我从浅睡中醒来,睁眼一看,屋子里几乎已经全黑了。我一时还留恋被窝的舒适。这期间,妈妈已经回来,开始准备晚饭了。我一边听着炸东西的声音,一边寻思着,太油腻的饭菜恐怕不适合生病的身体。想着想着,我重又昏睡过去。
梦中,煎锅里的油炸声幻化成了雨点的声音。
雨中,我在操场上奔跑。是中学的操场。奔跑的也是中学时代的我。我被淋成了落汤鸡,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奔跑。啊,这样下去要感冒的———这样想着,梦中的我仍停不下脚步。这时,雨变成了雪,我冻得上牙打下牙,但还继续跑。
醒来时,我全身已被汗湿透。窗外竟真的下起雪来。一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晚饭时间早过了,它无情地遗忘了我。
“我不知道你在楼上啊。”妈妈对我说道。
我不满地鼓起腮帮。
仔细一想,妈妈连我感冒请假的事儿都不知道。
我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主菜是炸鱼。在梦里淋了雨的我,面对一盘子菜根本打不起精神,苦不堪言。
“怎么?没有粥啊?”
“你自己做吧。”
“那算了。”
狡猾的女儿很清楚,这样一说,妈妈别无他法,什么都会帮她做。妈妈显得很不耐烦,把锅架在灶上开始煮粥。
“莫名其妙的信?不幸的信?”
“好像不是吧。”
我喝着煮好的粥,提起刚才的信。
“神户的渡边小姐,妈妈有印象吗?”
“渡边小姐?”
“渡边博子。”
“是你认识的吧,只是你忘了。”
“不是说了没这回事嘛!我绝对不认识她。渡边博子。”
“……”
“这实在太奇怪了,太离谱了。你说呢,爷爷?”
我喊隔壁的爷爷。爷爷正在起居室里看电视。
“嗯,是很奇怪。”
爷爷似听非听,却为了能加入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一只手拿着电视遥控器,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这就是藤井家的全部家庭成员,略嫌不完美的家庭结构。我却不以为然,觉得这样刚刚好。
“都写了什么?”妈妈问。
“你好吗?我很好。”
“然后呢?”
“只有这些。”
“这是什么意思?”
“想看看吗?我去拿来。”
然而,妈妈一副“这事怎样都无所谓”的表情,对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我说道:
“吃完饭把药吃了。”
信的话题到此为止。我又坐下,拿起药店里就能买到的感冒药的瓶子。
“没去医院看看?”
“没到那种地步吧。”
“那药只在刚感冒时才有用。”
我装做不知道,把一片药扔进嘴里。
“那你明天能去上班吗?”
小樽上班
“嗯,这个……”
“不去上班就去医院。”
“……去医院对我来说比上班还残酷。”
“说什么呢!一天就只是坐着发呆也叫‘残酷’?”
一想到妈妈把图书馆的工作想得那么轻松,就让人生气。不过虽没给她说中,但也差不多少,所以我没还嘴。爷爷从刚才就一直拿着遥控器站在一边,现在插话道:
“阿树,给我看看信。”
然而我却完全没有了兴致。
“信?什么信?”
“……”
爷爷努努嘴巴,朝起居室走去。
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有点睡不着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完全没有睡意,那奇怪的恶作剧的诞生或许也是拜这个不眠之夜所赐吧。不过当时我自以为是绝妙的主意。我忍着笑,起床来到桌前。
渡边博子:
你好。
我也很好。只是有点感冒。藤井树
完全是恶作剧。
没有恶意。不,也有一点吧。
第二天早上,感冒还远远没好,我却选择了上班。似乎不这样的话,就会被迫去医院。我在路上把昨晚写的信投进了车站前的邮筒。
“阿嚏!”
格外大声的喷嚏每次回荡在阅览室里时,读者们都会偷偷地朝我看来。那天一整天,我都被猛烈的喷嚏和咳嗽折磨,虽然知道影响周围人,却也没有办法。幸亏同事绫子看不下去了,替我向馆长申请,下午派我去整理书库。
“别偷偷睡觉哦!”
绫子拍拍我的肩膀这样说道。
书库为了保护书籍,一般都维持适当的温度和湿度,但毕竟那地方净是旧书,有点霉味,让人总觉得到处都漂浮着看不见的孢子。或许是精神作用,一旦这样想,我就更加控制不住地打起喷嚏来。虽然辜负了绫子的好意,但如此一来就避免了对读者的干扰,或许也达到了她的本意。
专门负责整理书库的春美,指着不停打喷嚏没法工作的我问:
“怎么不戴口罩?”
“什么?”
“这个。”
我用手一摸,摸到了不知何时滑落下来的口罩。
“这里书的味道会刺激鼻子的,要小心哦。”
春美专门负责整理书库,在这儿大家都叫她“主”。单凭她一个女人却被冠上“主”这一外号,就知道她是市立图书馆的第一奇人。这个我倒也能理解,但却无法接受自己排名第二的说法。依绫子他们的观点,我的古怪之处在于,虽然说不上是哪儿古怪,但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不过,离‘主’的级别还远着呢。”
本来就是嘛。虽然对当事人不敬,不过我可吃不消和“主”相提并论。
“我觉得那些家伙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主”说话时还在不停手地往书架上摆书。
“谁啊?”
“写这些书的人。”
“什么?”
“这里的书!”
“主”语气加重了些,指着书库里的书:
“难道不是吗?这些家伙自己想写就写,完全没有考虑到以后是我们在进行整理,不是吗?你看看这数量,这么多!谁看呢?”
接着,“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放在我膝上。书名是《核废弃物的未来如何》。
“什么都别说啦。真希望他们谈论核废弃物处理这一问题之前,先好好想想自己的书以后如何处理。你说呢?”
“这个?咳,咳……”
我一边咳嗽一边把书还给她。“主”接过书,“刺啦”一声撕下了其中一页。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却若无其事地把那一页揉成团塞进兜里。
“咳,咳咳……你在干什么?”
于是,“主”故意做给我看似的撕起书来。她把书插回书架时,加了一个程序:每本都撕下一页,揉成团,塞到兜里。
小樽化解压力
“这能很好地化解压力。”
“咳!”
“不试试看?”
“咳!咳!这算什么……咳!别做了。”
“很有意思的。”
“主”甚至露出了一个略带残酷的微笑。
“咳,咳咳!”
我咳嗽的时候又想起了那封信。说实在的,把信投进邮筒后,我一直光想这件事了。给素昧平生的人写信,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正因为这是无法预测的,我才觉得可怕。一念及此,我就发现自己的恶作剧的后果比眼前“主”的古怪行径问题更严重。
(怎么干了那样愚蠢的事?)
望着“主”不停撕书的身影,胆小的我,已经被莫大的后悔击垮了。
博子长相厮守
博子是大专时和他相识的。他在读神户市立美大,学的是油画专业,还参加了学校的登山队。
大专毕业后,博子比他早一年进入社会。他在第二年当了高中的美术老师。
博子在东京长大,对她而言,神户的全部生活都是他———和他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
长相厮守的日日夜夜,偶尔一个人的日日夜夜,以及满心满脑全是他的日日夜夜,有他陪伴着的日日夜夜,宁愿时间停止的日日夜夜,还有———永远失去他的日日夜夜。
他死于登山事故。失去了留在神户的理由,博子也没打算回东京。家里劝她回去,对此,她也只是含糊其辞地搪塞,并不想结束自己的单身生活。不过,博子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的明确意愿。就算弄明白了也还要留在这里———这种感觉时常让自己感到震惊。于是她仍一成不变地过着从公司到家两点一线的生活。
两周年祭日的第四天,周六的傍晚。
博子回到家,一打开邮箱,就看见一堆没用的宣传单里夹着一个小小的四角信封。背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信纸,折成四折。在展开的刹那,博子以为是自己写的那封信———两周年祭日的那晚写的那封信,寄到什么地方又退回来了?然而,她马上就知道不是这样的,那只是她的错觉。与此同时,博子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渡边博子:
你好。
我也很好。只是有点感冒。藤井树
是他的回信!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或许是谁的恶作剧吧?那封信被谁看到了?为什么那封信寄到了呢?博子过了很久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把这封短信反复看了几遍。
不管是谁的恶作剧,这无疑是那封信的回信。博子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迹。虽然不明白是怎样的偶然,但这种偶然却让博子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应该就是他的回信!)
博子决定相信自己的这种想法,又把信看了一遍。
博子突然想给秋叶看看这封信。博子穿上刚刚脱下还没多久的外套,又出去找秋叶了。
秋叶在詹姆斯山附近的玻璃作坊工作。博子来时,同事们都已经离开了,除了秋叶,就只有留下来做收尾工作的助手铃美。秋叶一面哼着松田圣子的《青色珊瑚礁》,一面弯着一根长管子。
“差点就错过了,博子,我也正要回去呢。”
博子的突然来访,令秋叶觉得很吃惊。可接下来,不管博子怎么等,他的工作就是干不完。
秋叶自称是玻璃创作家,平时却忙着给老板做批量产品或者花瓶什么的,几乎没有时间创作自己的作品。
“再稍等一会儿,还剩十个。”
秋叶一边弯着顶端带有糖稀状玻璃的长管,一边对博子说道。
“不要紧,你慢慢做。”
博子端详着已经做成的杯子打发时间。杯子平平常常,毫无稀奇之处。
“和以前一样,只能做些无聊的东西。”秋叶说着,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学生时代才好呢,可以随心所欲地创作自己喜欢的作品。”
当学生时,有功课相逼,要术业专攻,果真能按自己的意愿创作吗?博子知道他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
“师傅,那我先走了。”
铃美不知何时做好了回家的准备。
“噢。”
“博子小姐,我先走了。”
“慢走。”
铃美走了之后,秋叶转过头来,给了博子一个会意的微笑。
“怎么了?”
博子假装不懂,歪过脑袋。这也是两人之间的暗号。
“有什么好事吗?”
“什么?”
“怎么这么开心?”
“是吗?”
博子欲盖弥彰,转到秋叶身后,坐到屋子角落的椅子上。
“我们去扫墓了。”
“半夜吗?”
博子墓地
“咦?你怎么知道?”
“听师弟他们说的。”
“……原来如此。”
“怎么样?”
“扫墓吗?”
“嗯。”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说不错,也很奇怪呀。”
“是呀,也对。”
“不过,还可以吧。嗯,还可以。”
秋叶接着又干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着博子。
博子歪过脑袋。秋叶无声地笑了。
“怎么了?”
“这是我想问你的,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看上去很开心。”
“有吗?”
秋叶微笑着点点头。
工作告一段落时,博子给秋叶看了信。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还收到了回信。”
即便这样说,秋叶也不可能明白。
“怎么回事儿?”
博子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解释给秋叶:在阿树家看到了毕业相册,在上面发现了以前的住址,给他写了封信,然后收到了这封回信。
“不可思议吧!”
“不过,应该是谁的恶作剧吧?”
“也许吧。”
“无聊,还有人做这种闲事。”
“但我挺开心的。”
博子看上去十分开心,可这副表情让秋叶觉得失落。
“不过,博子,你干吗寄那种怪信?”
“嗯?”
“还是……”
“嗯?”
“你还是忘不了他?”
“秋叶呢?已经忘了吗?”
“忘得了吗?那我和你的关系该怎么算?”
“嗯……”
“啊?博子。”
秋叶故意做出严肃的表情,盯住博子。博子不由得发出轻声的哀求:
“别这样。”
“不要说别这样。”
“别这样,别这样。”
“我可是说真的。”
“你说这话,我听不懂。”
“你总是到语塞时,才说关西①话。”
博子羞怯地笑着。冷不防地,秋叶的唇捕捉到她的唇。博子踌躇着,游移着,没过多久就开始回应他的吻。
他去世后两年间,不知何时两人的距离已经如此之近。然而,几次接吻,博子却总觉得那个人不是自己。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见灶内通红的火焰,两颊的滚烫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博子呆呆地想。
打断两个人的是助手铃美。铃美忘了东西回来取,撞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呆立在门口。
“啊……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秋叶大声问。
“啊,忘了点东西,来取……”却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什么东西?”
“不……没什么。我告辞了。”
铃美就这样离开了。
“糟糕,被她看见了。”
“怎么办?”
“没办法了,这下既成事实了,就认了吧。”
“不行,求铃美别说出去吧。”
博子继续躲闪着,秋叶说道:
“扫墓时,我求过他了,”秋叶的目光很认真,“求他让我和你结婚。”
博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适可而止吧,让他轻松些不好吗?”
“……”
“你也顺其自然吧。”
“……”
博子的视线落在信上,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藤井树:
你好。
感冒怎么样了?
要保重身体,祝你早日康复。渡边博子
博子写了这封信,又一次寄往那个地址,里面还装上了感冒药。对方恐怕要大吃一惊了。博子心里窃笑。
几天后,收到了回信。
渡边博子:
你好。
谢谢你的感冒药。
只是,恕我失礼,你是哪一位渡边小姐呢?
博子没有印象
我怎么绞尽脑汁想都没有印象。
请赐教!藤井树
假充藤井树的这个骗子,竟然大言不惭地要我作自我介绍?!
“怎么办呢?”
博子自言自语道,心中竟意外地感到欢喜。交了一个彼此见面不相识的笔友。不管怎样,这个人都是天堂里的他介绍的,肯定是个好人。为了这奇妙的缘分,博子对他和上帝都充满感激。
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丝毫无法预见。博子想起来,以前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故事:没见过面的笔友其实是个老人。博子对写这封信的人的容貌作了种种猜测:是大叔吗?还是大娘?平凡的打工族?没准儿还是个小学生呢!“你是哪一位渡边小姐呢?”对方假装糊涂说这种话,把自己彻头彻尾地当成了藤井树,这种信手拈来的回答就证明对方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假如对方正处于爱好这种游戏的年纪的话,就可能是个学生。如果意外地竟是个中年大学教授就太棒了!博子沉浸在自己异想天开的猜谜游戏中。
她又一次拿信去给秋叶看。
“你寄了感冒药?博子真体贴啊!”
秋叶说着,大笑起来,把信还给博子。让秋叶感兴趣的仅限于此。
“哎,回信该怎么写呀?”
“啊?回信?博子还打算写回信?”
“嗯。”
“觉得很有趣吗?两个都是闲人!”
借助秋叶的智慧,博子完成了第三封信。还不如说,这封信根本就是秋叶写的。
藤井树:
你好。
你已经把我忘了吗?
真过分!太失礼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自己想吧。
不过,给你一点儿启发。
我还是独身。渡边博子
博子看了这封信的内容,眉头皱了起来。
“这怎么寄啊?”
“不要紧,那家伙已经把自己彻底当成了藤井树,这样写,正符合假藤井树的身份。”
即便这样,博子还是不想把这种有失风度的信寄出去。博子脑海里出现的是中年大学教授看到这封信时扫兴的样子。
博子假装把这封信装在信封里,后来却偷偷地重写了一封。她下意识地把对方当成了中年大学教授,写得有点晦涩。
藤井树:
你好。
感冒好了没有?
今天我在回家途中,看到坡道上的樱花含苞欲放。
这里的春天即将来临。渡边博子
以后没准儿真成了笔友呢!博子内心充满期待,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毫无遮拦的激动。
然而,对方的回信却不是博子想像的内容。
渡边博子:
你好。
我确实不认识你。
神户我去都没去过,也没有亲戚或朋友住在那边。
你真的认识我吗?藤井树
“这封信有点郑重其事了。”
秋叶看了信,这么说道。
“是啊。”
“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对方要是来真的怎么办?”
“真的?怎么个真法?”
给秋叶这么一说,博子不知如何回答。博子也不知道,如果确实来真的,会是怎样个真法。
秋叶又看了一遍信,还发现了一点:
“这家伙是个女人!”
“什么?”
“你看,这里。”
秋叶说道。用手指着其中一行,是那句“你真的认识我吗”。
“这里用了‘我’①。”
“……真的。”
“还有,这个藤井以为阿树是女的,女人也有叫‘阿树’这个名字的。”
“嗯。”
“事情有点复杂。”
“嗯。”
“是什么人呢?”
博子奇怪的问题
秋叶的视线落在信上,仿佛沉思着什么,一脸严肃。博子也一起思索,却想不出任何头绪。这时,秋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不过,这封信是怎么寄到那家伙手上的?”
“什么?”
“想想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啊?”
“我们的信的确寄到了,也的确收到了回信,是这样吧?”
“是啊。”
“但你说过,那个地址确实已经没人住了。”
“嗯,据说的确是变成国道了。”
“难道那家伙住在国道上吗?”
“怎么可能?”
“是吧?”
“……嗯。”
“怎么回事?”
“真想不通。”
接着,秋叶从贸然的猜测入手,展开了推理。
“假如那家伙住在国道中央……”
“什么?”
“只是假如而已。在中央分离带的正中盖一间小屋,住在里面。”
“假如?”
“是啊,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么假设。”
“嗯。”
“邮递员送来了寄给那个地址的信。但是,邮递员肯定不会把那封信交给那家伙的。”
“是呀。”
“为什么呢?”
“什么?”
“为什么不交给她?”
“因为不准随便住在国道上。”
“不是啦,这只是一种假设。”
博子不太明白秋叶的意思。
“那这么说吧,假如没有国道。”
“没有国道怎么了?猜谜啊?”
“随你怎么说,就说猜谜也可以———没有国道,所以藤井家的房子还在,有其他人住着,然后邮递员送信到此,这样的话,信会寄到吧?”
“嗯。这样的话一定能寄到。”
“……”
“寄不到吗?”
“寄得到还是寄不到?”
“那,寄不到。”
“真的?”
“啊,还是会寄到。”
“什么呀!寄不到。”
“咦?为什么?”
令博子上了当,秋叶得意扬扬地露出笑容。
“不明白了吧?”
“嗯……不明白。”
“不可能寄到啊,名字不一样啊。就算住址一致,名字不一致也还是寄不到。”
“这样啊……”
“是呀。就算送到了那个地址,门牌上的名字对不上的话,邮递员也不会放到信箱里去的。”
“原来如此。”
“就算国道也一样。”
“什么?为什么?”
“不管住在哪里,只要名字不一样,信就永远到不了那家伙手里,就好比进入了一个怪圈。这么说好像有点不恰当。”
“嗯?”
“总之,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和对方书信往来,这是怎么办到的,才是关键所在。”
“也许是邮递员错投在邮箱里,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
“的确有这种可能。”
“是吧。”
“但邮递员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弄错吧。”
“……对呀。”
“莫非……说不定那家伙真叫这个名字”。
“什么?”
“就是说那家伙真的叫藤井树。”
博子怎么也无法相信有这种事,觉得秋叶肯定掉进了自己的逻辑怪圈,虽然毫无疑问,他有些地方有点道理。
“……不过,就算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吧。”
“就是。”
“可是,除非她叫藤井树这个名字,否则信是寄不到的,这是事实吧?”
“嗯……”
博子试图整理已乱作一团的思绪。
若安代所言不错的话,那个地址应该已经变成国道,不复存在了。然而,信却安然无恙地寄到了,还确确实实地收到了回信。就算这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按照秋叶的逻辑,那个人必须叫藤井树这个名字。不过,在藤井家住过的地方,住着一个同名同姓的藤井树,这种巧合可能存在吗?而且还住在国道上!
博子愕然
“想得简单些,也就是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吗?”
“就是呀,可是,我们确实你来我往地通着信,这不也是事实吗?”
“……是啊,”博子说道,“所以……信还是他写的吧?”
秋叶满是愕然地望着博子。
“博子……”
“这才合乎逻辑。”
“这才不符合逻辑呢!”
“但……你不觉得浪漫吗?”
“也许是浪漫吧。”
“就这样想吧。”
“不要这样,博子!”
秋叶有点气愤。博子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惹恼他的话,不禁缩起了身子。
“算了算了,博子,你要是这样想也可以,我会尽全力搞清真相的。”
秋叶没收了博子的信,说是要作为重要的证据。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啊?
藤井树:
你好。
感冒怎么样了?
要保重身体,祝你早日康复。渡边博子
这是渡边博子的第二封来信。她甚至还郑重其事地把感冒冲剂装在信封里一并寄了来。我可不是那种人,可以放心地吃素不相识的人寄来的药。不过就算觉得不可靠,到最后也很可能会尝试的,这也是人性的弱点———在动这个念头之前,我把感冒药扔进垃圾筒处理掉了。接着又重新开始研究信。
对方好像跟我很熟。那种说话的方式以为我只要一看信就会明白——恐怕还是我忘记了?
渡边博子:
你好。
谢谢你的感冒药。
只是,恕我失礼,你是哪一位渡边小姐呢?
我怎么绞尽脑汁想都没有印象。
请赐教!藤井树
我就写了这些,不管三七二十一寄了出去。然而,几天后,她的回信根本没理会我的问题。
藤井树:
你好。
感冒好了没有?
今天我在回家途中,看到坡道上的樱花含苞欲放。
这里的春天即将来临。
渡边博子
果然有不祥的感觉。
提起樱花啦春天啦,证明事态日趋严峻。听他们说图书馆以前不知哪任馆长,有一天看见樱花,说了句“大波斯菊快到季节了”,不久就遭到报应,住进了医院。这事发生在我来这里上班很久之前。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据说很多年前,妈妈还是学生时,她同年级一个同学在饭盒里装了好多樱花花瓣带到学校来。那个同学不吃饭而是狼吞虎咽地吃樱花花瓣,结果遭了报应,进了医院。樱花往往带有这种寓意。
真相不明的信、感冒药,以及樱花和春天的气息。我觉得出现不祥之兆的可能都备齐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主”。
“原来如此。”“主”喃喃说道,还引用了梶井基次郎:
“梶井基次郎的短篇小说里,有‘樱花树下埋死人’的故事。”
“是有这回事。”
“还有安吾①的《樱林》。”
“《樱林》啊,那才叫疯狂呢!”
“那家伙还是不怀好意呀。”
“真的?”
“嗯,绝对不怀好意,没准儿专门干这个。”
“我该怎么办?”
“嗯……不管怎样,继续拒绝。”
“怎么拒绝啊?”
“不知道。不过要是不理她的话,她会一直写信来的。”
“什么?‘一直’是什么意思?”
“就是‘永远’,直到死。”
“不会吧,不要啊!”
“那种人是不会懂得适可而止的。”
“我可没开玩笑!”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哈哈哈……”
“主”突然笑了起来。我不知有什么可笑的,回过头去看时,她却正若无其事地把书往书架上插。
在不怀好意这一点上,“主”也达到了相当可怕的水平。不过,“主”的那番话,让我渐渐觉出这封信的不同寻常。我开始忧虑起来。
我怀着向上天祈祷的心情写了回信。
渡边博子:
你好。
我确实不认识你。
神户我去都没去过,也没有亲戚或朋友住在那边。
你真的认识我吗?藤井树
她的下一封回信是这样的:
藤井树:
你好。
你到底是谁?渡边博子
我瑟瑟发抖。
这个人终于变得不可理喻了。我又去求“主”———我也不想求她,但又觉得只有同一类人才能互相理解。我把迄今为止收到的所有信都给“主”看了,等她的建议。
我该怎么办震惊的事
“主”看信时,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这个人是双重人格。”
“什么?双重人格是什么意思?神经障碍?”
“对,就是神经障碍。你看这里。”
“主”说着,让我看最后那封写着“你是谁”的信。
“只有这封信笔迹不一样。”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比较了信,的确如“主”所言,只有那封信和其他的信笔迹不同。我以极其常识性的见解反问道:
“难道是其他人写的?”
“怎么可能?你是说这些信不是一个人写的?几个人合谋写了这些信?”
“……不知道。”
“这可是重要的进展,你没被卷进什么重大事件吧?”
“什么?怎么会?”
“比如说,碰巧获得了什么机密情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那就是这个人有双重人格。”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没有其他解释?”
“你自己想想就会支持我有力的双重人格之说的。起因原本就是你的信,难道不是你的信先提出‘你是谁’这个问题的吗?于是,这个女人就开始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了,原本她就不认识你啊,只不过误以为认识你罢了。然而收到了你的信,却突然直接面对了现实,就是你和她彼此素昧平生的现实。被质问的她必须再次设法逃避现实,也就是说要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不认识你的人。”
对“主”的设想,我不知道该相信到什么程度。换句话说,这个“主”的脑筋是否值得信赖,我觉得还是个问题呢。我决定先自己寻找答案。
然而,还没容我多想,没过多久,下一封信又来了。那天,快要好了的感冒又发作了,我的体温徘徊在三十七度五左右。
藤井树:
你好。
你要是真的藤井树,就请拿出证据给我看。
身份证或保险证的复印件都可以。渡边博子
可能也是因为发烧,我怒不可遏,心想:适可而止吧!干吗非要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看身份证或保险证?
虽然我这么想着,但不知到底为了什么,我还是放大复印了我的驾驶执照。正在用图书馆的复印机时,绫子看见了,她奇怪地问我在干什么。
“看看不就明白了吗?复印驾驶执照呢。”
“照片看上去像通缉犯。”绫子看了一眼复印出来的照片,不怀好意地说道。
“多管闲事。”
不用她说,复印机里出来的A3尺寸的巨大的驾驶执照,怎么看感觉都不好。绫子问:“不是还在发烧吗?”又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说:
“你要注意点,很烫啊。”
然而,对绫子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
这就是证据。
请不要再写信来了。
再见!
放大的复印件加上这封信,被我投到附近的邮筒里。然而,信跌落到邮筒里的一刹那,我后悔不迭,以至于腿脚发软———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身份告诉给一个有可能是神经病的女人!我赶忙把手伸到邮筒里,希望后悔还来得及,但怎么可能够到信?
“笨蛋!”
“主”知道了,肯定要嘲笑我的这种行为。
“你这不是特意向对方表明身份吗?所以肯定会收到回信。”
她这么一说,我才醒悟。今天的大脑好像短路了。镇定镇定——“冬冬”地敲打了两三遍自己的脑袋,我头晕目眩,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记不得了。
后来听说,好像是同事开车先把我送到医院,不过我一得知那是医院就奋力抵抗,硬是不下车。同事无奈,只得把我送回了自己家。到家一量体温,已经超过了四十度。
接着,我一直徘徊在沉睡的深渊。
那信封比往常要重一点。
我该怎么办真有叫藤井树的
博子拆开信封,还以为装了什么,原来是放大成A3尺寸的驾驶执照复印件。
“你看,还是我猜中了吧?还真有叫藤井树的啊!”
秋叶看了复印件,不禁欣喜若狂,无意中泄露了天机:
“作战成功!”
“什么?”
“其实,我也偷偷地写了一封信。大概是这样写的:‘你是谁?你要是真的藤井树,就请拿出证据给我看。’”
博子瞠目结舌。
“不要紧,绝对用的是普通话,绝对模仿博子的风格写的,别担心。”
“……”
“不过我没想到她这么大胆而直接,敌人也不好对付啊!”
“……”
“既然如此,博子,我们两个去小樽找她怎么样?”
“什么?”
“真的,我碰巧要到小樽办事。小樽有一条非常有名的玻璃制品一条街,我有个朋友在那儿,说他们要办展览会,邀请我去参观。我嫌麻烦,正犹豫是不是拒绝呢,不过想想看,这不是揭穿那家伙真面目的绝好机会吗?这也是天意啊!你不觉得吗?”
“……”
“怎么样?我说这是揭穿敌人真面目的绝好机会。”
“她不是敌人!”博子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
“怎么了?”
“这不是游戏!”
说到这儿,博子泣不成声。
“博子!”
“……你太过分了!”
“……”
“不过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到此为止吧。”
接着,博子给秋叶看了一并寄来的信。
这就是证据。
请不要再写信来了。
再见!
秋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分了,然而为时已晚。
博子用手指摩挲着放大的复印件上的照片。
“让你很生气吧?对不起!”
“……”
“那些感冒药,你吃了没有啊?”
“……”
“感冒已经好了吧?”
“对不起。”
“算了。”
“是我不好。”
“我说算了。”
一滴眼泪,掉落在复印件上。博子用指尖拭去。拭着拭着,眼泪又一滴一滴地掉落。博子就一滴一滴地拭去。
“这是他写的信。他给我写的信。”
听到这话,秋叶的脸色变了。
“怎么能寄来这样的信!”
秋叶把信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博子难以置信地看了秋叶一眼,把信拾起来,重新放在膝上展开。
“不可能是藤井,那家伙怎么可能写信!”
博子诧异地看着秋叶。
秋叶垂着头,似乎在忍耐什么:“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沉重的静寂笼罩了两个人。
秋叶后悔莫及,他很清楚,必须容忍,自己如果不容忍,两人的关系瞬间就会崩溃。
“哎,博子,不去小樽看看吗?”
“什么?”
“不去小樽会会这个人吗?”
“……”
“走到这一步,可不能不见见真人。”
“……”
“你不想见见和他同名同姓的人吗?”
“……”
“如果觉得给对方添了麻烦,心里过意不去,去道个歉也是好的。我和你一起去赔礼道歉。”
“……”
“怎么样?”
博子吸溜着鼻子,把信叠了起来,终于开口说道:
“不能就这样算了。”
“怎么?”
“已经不能就这样算了。”
“……是呀。”
“……”
“去小樽看看吧。”
博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的小说没有输给你的电影北川悦吏子的话
岩井俊二先生:
你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拜读你的小说。
读这部小说之前,我只看过你的电影。啊,好像也读过你的随笔。我曾经不以为然,认为有拍电影的才华的人,是不可能具备过高的写作天赋的。然而,你的小说没有输给你的电影,《情书》真的很有看头。
我可以在许多描写中,看到你的身影。
小说中阿树在冰上滑冰的情节,我印象非常深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种感觉也让电影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情节,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图书室的窗帘,也令我无法忘怀。
可是,岩井先生,有关《情书》,我仍存有疑问。
这是个“对死去的恋人无法忘怀的可爱少女,得知恋人喜欢自己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像他的初恋情人”的残酷故事吧?而且,还是个“没完没了地从那个初恋情人那里收到‘他是这样爱上我的’这种满不在乎(请原谅我使用这样的措辞!)的信”这样极其残酷的爱情故事。
嗯……你是不是已经觉得四肢无力,觉得只能体会到这些的人,可以不用看电影,不用读这个爱情故事了?
我不是只有这种感觉,还有一些地方让我觉得不吐不快,我想与你交流我的读后感,更想让你给我满意的答案。如果我可以对我的读后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这些问题或许都可以像中山美穗一人承担两个角色那样,完美得无可挑剔。
因为女人有些时候是现实的,不不,因为我是现实的,所以,请你原谅。
说点题外话,小说中博子说藤井树对她是一见钟情的,这种说法太平凡了吧,让人觉得至少在她交往过的男人中,平均每三个就有一个对她一见钟情。对于迄今为止一次一见钟情都没体会过的我来说,这种平凡的说法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情书》时,我记得我彻底被击垮了。
自行车停车处啦,图书室啦,很多场景和我作品里的一样,而且都那么美,那么好。连自行车停车处这样的地方都出现了如此美丽的细节———一边转动自行车脚踏板一边对考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让人后悔不迭。
距离看完电影已三年了,这期间我也认识了你,如今再看你的小说,我觉得,嗯,你的心里恐怕深深记得学生时代吧。我也还记得我的学生时代。虽然我没有勇气放学后到自行车停车处去等自己喜欢的人———写到这儿,我想起来了,好像只等过一次———为什么呢……好像是情人节……不过,和阿树一样,我也无法忘记在自行车停车处等人时过路人那种好奇的目光。
当时的我总幻想着,要是早上偶然在自行车停车处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就好了。
然后,向他问候一声“早上好”。只是彼此互道一声“早上好”,就会让我幸福一整天。上了高中仍是如此,我真是晚熟的女孩啊(现在我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当时的影子了)。
所以,我非常理解她说不出那句“把考卷换过来”的心情。我老公和我一起看电影时说:“告诉老师不就得了?”可是那个时候,和老师说这件事本身就很难张口,而且,阿树恐怕还想借“考卷事件”,和他说上话呢。
图书室的窗帘,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图书室的炉子。我上的高中,只有图书室有学校里惟一的暖气设备———一个大炉子,冬天就派上用场了。于是,休息时,大家从各个教室聚拢来烤火炉,我也能在那儿偶尔遇到不同班的他。
我都不好意思了,不说了。总之,就是这样了。那样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了。
而且,我还常常做梦———摆在面前考卷上的全是不会做的题,怎么办?是个吓得我魂飞魄散的梦;还有和同学在一排排课桌间嬉闹的梦;听到对面传来男人性感的声音的梦……偶尔,自己刚认识的某个人会变成年少时的同学出现在梦里。
一睁开眼,如果刚做完考试答不出题的梦,我就会由衷地松一口气;如果刚梦见和同学在教室里嬉闹,我又觉得有点惆怅。无论我以后怎样努力,那个时代都不会再来了。同学这种相识的方式,再不可能成为朋友相识的方式了。
我绝对不是扎眼的人,也不是特别受男生欢迎的女孩,和其他大部分人一样,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高中毕业后,我才颇受男生青睐,大家也知道我擅长写文章了,那是我人生的辉煌时期。可是,我仍然无法忘记中学时代的情景:放学后把课桌摆好、午休时间在小卖部争抢着买炒面和面包。
偶尔我会把现在的朋友,比如岩井先生你,或是一起工作的节目制作人,或是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富士电视台的石原先生,当成我的高中同学,把你们想像成我高中暗恋过的男生,这时我就会不由得“扑哧”笑出来。
《情书》里有这么一个场景:阿树发高烧晕倒了,爷爷背着她跑到医院。如今再看这一细节,很诧异自己的感情会在不知不觉间,转移到扮演妈妈的范文雀身上。
这肯定是因为去年我生了女儿的缘故。以前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就算感情转移也只会转移到中山美穗小姐身上。看宫崎峻的《魔女宅急便》时,我也要模仿女主人公奇奇说话。朋友说我“从年龄上来讲,不像奇奇,更像面包店的阿姨”。听到这种当头棒喝,我很吃惊,也许说恍然大悟更准确吧。
我的女儿才四个月大,要长到美穗小姐的年纪还很漫长,不过我一直怀抱着希望。
那时候会是怎样一幅情景……
我想说,那就是我所幻想的未来。
从现在开始延续下去的未来,以及延续至今的过去。
像初中和高中时代那样的日子,并不只是留存在记忆里,璀璨地发着光,而是影响到了现在的自己,可能此生都会延续。
我还想,未来也是从现在开始一直延续下去的。
过去就让它成为过去,明天是全新的一天———我觉得说这种话的人恐怕没有过去。我想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来接纳事实。
在读了这部小说之后。
好久没写过信了,净写自己的事情。
过去一年我们都没见过面,最近,我也只能在松下电器的广告里才能见到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如何?自我本位主义倾向很严重的我,写了这样一封信,请你原谅。
有的杂志说“岩井俊二是少女”,我前不久看杂志时,有一篇文章的题目为“北川悦吏子仿佛少年”,奇怪。
不,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期待着和你重逢的那一天。
期待着你的新作《四月物语》。
天气寒冷,请保重身体。
北川悦吏子
1998年2月3日
啊,今天是立春了。
北川悦吏子:经典日剧《美丽人生》、《跟我说爱我》、《悠长假期》、《从天而降的一亿颗星星》等原著作者,和柴门文合著有对谈集《恋爱不恋爱》(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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