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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佳話【下册】【清·曹梧岡】

 唐音宋韵 2012-09-20

梅兰佳话【第三卷】  

第二十一段     梅雪香自呈詩稿 自芳館細費評論

  猗猗見雪香在牆外聯吟,急回房中,謂芷馨曰:「不知秦生是幾早就在隔牆窺探的,我們今日被他看個飽,真是慚愧。」芷馨曰:「小姐如花似玉,怕他看不成。」猗猗曰:「成甚麼樣子?」芷馨曰:「幸得我與小姐不曾說些甚麼,若有一句戲話被他聽見,卻是怎好?」忽畹奴至,謂芷馨曰:「太太喚你去。」猗猗曰:「這事不必對太太說,從後放檢點些就是。」芷馨曰:「曉得的。」說罷同畹奴去。猗猗自歎曰:「如秦生這樣才貌,與他作個並頭蓮真是人間樂事。不知老母是何意見偏嫌他是遠方人,到今我難乎為情。」少時芷馨至,見猗猗若有所思,曰:「小姐似有悉腸卻是為何?」猗猗曰:「偶然不快耳。」芷馨微會其意,也不再問。
  次日晨起,猗猗曉妝畢,謂芷馨曰:「去把菊花折幾朵來戴。」芷馨曰:「我不折。那菊花在太湖石邊,要上山子上去折,恐秦生看見哩。」猗猗曰:「去折幾朵快來就是。」芷馨走上假山,倚著太湖石畔將欲折花,已被雪香看見,急呼曰:「芷馨姊,小生有句話對你說,煩你暫停一步!」芷馨聞言,略折數朵,急走進自芳館,到臥室妝臺下,對猗猗說:「秦生喚己,那生云有話說,是我不顧,急走進來了。」猗猗聞之亦不作聲,但云:「該揀幾朵好的摘來。」芷馨曰:「那生要與我說話,我就走了,何能夠選好的?」猗猗云:「明日再折罷。」
  到第二日,猗猗又命芷馨曰:「今日選好菊花,折幾朵來。」芷馨復去。雪香又呼曰:「芷馨姊,昨日小生有話說,你何不屑與語?今日請暫停一步。」芷馨見雪香豐姿秀美久生憐愛,與之對語心非不欲,特恐小姐見責故爾急避,卻自己告訴小姐,不料小姐無語,復命再來折花,因想到小姐必有意思,我又何妨與他說話,遂立住腳答曰:「秦相公有話但說無妨,祇是非禮之言切不可出諸口。」雪香曰:「小生豈敢以非禮之言污姊清聽。昨聞小姐與姊聯句,知俱屬柳絮之才,小生有拙稿一卷,本當就正於姊,但區區之意更欲取法乎上,煩姊帶呈小姐,祈為刪改指示,則惠我良多。」芷馨曰:「我家小姐論詩最刻,自漢魏六朝,以迄唐宋元明,流傳詩句類皆大家、名士,然自小姐觀之,猶且不無遺議。相公果是壓倒元白手段方可邀得月旦一評,若祇有尋常技量,切莫向班門弄斧令貽笑紅閨,挫你吟壇銳氣。」雪香曰:「小生原欲虛心請教,故不敢藏拙耳,祈芷馨姊為我帶去。」芷馨曰:「相公將詩稿拿來,我替你帶去。」雪香走回房中,拿出詩稿一卷,遞於芷馨曰:「小姐若有甚議論,還望芷馨姊指教。」
  芷馨應諾而去,到自芳館對猗猗云:「小姐今日命我折花,那秦生又云有話說,我嫌他兩次相呼,因問有何言語,他卻也無別話,有詩稿一卷欲就正小姐。我初不肯帶來,他懇求再三,我與他帶來了,小姐你且看看。」猗猗將詩放在案頭,緩緩翻閱,乍驚曰:「這生怎麼字雪香?」謂芷馨曰:「他叫甚麼名諱?」芷馨曰:「從前與老爺寫的扇子上有名字,小姐就忘記了?」猗猗曰:「那時一心賞他好詩好字,不覺大意了哩。」芷馨曰:「我聽見老爺向太太說,那生姓秦名諧晉。」猗猗曰:「諧晉二字與雪香二字,義不相涉,何以取雪香為字?」芷馨曰:「是外字也有之,小姐何故著驚?」猗猗曰:「不是我著驚,往年聞老爺說,羅浮梅氏名如玉字雪香,今見這生亦字雪香,故觸動了。」芷馨曰:「同字何足為奇?」猗猗亦以為然坦然不疑,復將詩細看,見在桃、李妓筵填的《滿江紅》一闕中二語云‘座有東鄰情不適,世無西子難誇美’,因曰:「這生眼孔甚高,定是情不妄動者。」芷馨曰:「我常見小姐的眼孔,亦與這生眼孔一樣高法。」猗猗瞋曰:「你胡說!怎麼將我與這生並論起來?」又看到貰酒亭詩句曰:「趙師雄遇美人處是在羅浮梅花村,這生係武陵人,怎到羅浮去過?」芷馨曰:「男兒桑弧蓬矢志在四方,這生到我西泠來得,難道到羅浮去不得?」猗猗亦不介意,又看到在銷魂院詠牡丹詩及桂蕊和的詩,乃曰:「這生眼孔甚高,卻也留情這個女子。」又曰:「這女子詩才清雅,想必顏色亦佳,無怪這生留情的。」復閱桂蕊所和牡丹詩曰:「頷聯下句云‘誰憐一葉任飄流’,卻似青樓妓女所作,以如此美才流落妓館,殊可惜也。」又將雪香牡丹詩細玩幾回,曰:「這生情不妄動,卻又是個多情種乎?」芷馨曰:「天下之易動於情者,必非深於情者也。惟其情不妄動是以一往情深。」猗猗曰:「芷馨此論最確。」復將詩翻閱,見桂蕊七古一篇,歎曰:「從古自今,未聞有流落青樓,猶能抱璞者。這妓女真是大奇,秦生留情於他,本來不錯。」芷馨曰:「小姐何以見得猶是未雕之璞?」猗猗曰:「如所云‘我本名園清潔侶,瓊枝珍重倚欄干’,不是證據麼?」芷馨曰:「不過是如此說,未必果能全節保貞。」猗猗曰:「‘緣慳失足煙花隊,哪肯留情還獻媚,歌扇舞衫儂盡拋,生平不慣箏琶事’,這四句更說明了妓館接客,不僅留情獻媚、歌舞箏琶等事,這妓曰‘哪肯’、曰‘盡拋’、曰‘不慣’,是並此等事且不屑為,遑問其他?況後又云‘相如有意結絲桐,空向巫陽求暮雨’,非能保節之明證歟?」芷馨笑曰:「小姐,我祇說妓館中,不過留情、獻媚、歌舞、箏琶等事,今小姐說不僅此等事,敢問除這些事外,還有何事?」猗猗瞋曰:「你偏來難我。你說還有甚麼事就是甚麼事!」芷馨曰:「我實不知。」猗猗曰:「不知就罷了。」又將七古細閱一回,歎曰:「艷麗悲涼,真是閨中之秀,何紅顏薄命乃爾!」芷馨曰:「若得這樣有才女子和小姐朝夕唱和,倒是一樁快事。」猗猗曰:「如這個女子的才,天下誠恐無二。」芷馨曰:「未必能及小姐。」猗猗曰:「我亦不能出乎其右。」畹奴至曰:「飯熟了,請小姐喫飯去。」猗猗遂將雪香詩稿藏在篋笥中,同芷馨出。

 

第二十二段     蘭瘦翁西湖返棹 梅雪香北舍揮毫

  雪香將那些詩遞與芷馨,回到房中,自思曰:「假若那小姐看重我的詩詞,與我作文字交,使我朝夕得近玉人,豈不大幸。《西廂》云‘這是一道會親的符籙’,我這詩稿難道不可作符籙耶?」
  次早,芷馨復折菊花,雪香呼曰:「芷馨姊,小生的詩小姐看否?」芷馨曰:「也略看些。」雪香曰:「小姐如何評論?」芷馨曰:「孺子可教。」雪香曰:「既可教,煩你對小姐說設一絳帳,小生願作門生。」芷馨曰:「我小姐說要出題考你,恐你才思遲鈍,是以中止哩。」雪香曰:「非是小生誇口,不瞞芷馨姐說,我的詩才倚馬可試,萬言叉手,不須七步,請你小姐考一考看。」芷馨曰:「你可預辦四寶,我去請小姐出題。」說罷,折了幾朵菊花遂去,謂猗猗曰:「秦生對我誇口,說他詩才倚馬可待,小姐易出幾個題考他一考。」猗猗曰:「這生才情本大,怎能考倒他。」芷馨曰:「古人云:‘吟成五個字,捻斷數莖須’,是無敏捷之才故也。這生雖是大才,未必是捷才,小姐曷試其才之敏鈍乎?」猗猗依言,遂出題將紙封好,命芷馨遞過牆去。
  忽瘦翁遊西湖歸,即來見雪香曰:「這幾日失陪了,君貴恙愈否?」雪香曰:「已愈矣。賈翁與月鑒作此勝遊,到處皆有題詠否?」瘦翁曰:「負性疏情,絕無題詠。秦君若是興到的時節,將遊西湖詩作幾首。」雪香曰:「一時不能遽作,改日自當呈正。」瘦翁曰:「隨君幾時作成。」遂歷敘西湖勝境,直談到禁鼓二更後方散。
  芷馨屢在隔牆窺探,見瘦翁總無去意,心甚煩惱。等到二更已盡,聽得隔牆絕無聲息,遂走到牆邊審視一番,見瘦翁已去,復入自芳館,謂猗猗曰:「老爺已出去了,我將試題送與那生去。」猗猗曰:「夜深了,明日送去罷。」芷馨曰:「明日恐老爺又在那裏纏擾,不如今夜送去倒穩便些。」猗猗曰:「你送去叫他快做,就拿來哩。」芷馨應諾而去,走到牆邊呼曰:「秦相公,秦相公,拿試題去!」雪香聞呼即出,曰:「芷馨姐,你家小姐一個詩題也出不來,竟出了這一天?」芷馨曰:「老爺在你那裏談了半日,不便送來,這時候老爺去了,你拿題去做。」雪香遂移几到牆邊,謂芷馨曰:「既欲考我必當面試,小姐既不親來,你也可作個監試官,請過牆來,當面看我作詩。」芷馨曰:「我不過去,恐有瓜李之嫌。」雪香曰:「何作此迂腐語?我與你作文字交原無他意,如有他意有如皦日!」芷馨曰:「恐小姐見責。」雪香曰:「小姐必不責你,若是見責,我當負荊。」芷馨原愛憐雪香,口雖如此說,心裏亦想過牆走走。遂攀住梧枝,足踏太湖石,以一足踏牆上,曰:「這怎麼下去哩?」雪香曰:「我站在几上扶你。」芷馨曰:「不要你扶,你走開些!」雪香遂立在一邊,芷馨終不得下。雪香曰:「說是要扶一把。」芷馨遂以手扶雪香肩上。雪香兩手將芷馨抱過牆來,祇覺軟玉溫香,引得魂飛魄散,但恐驚動了他,以後不肯為小姐通消息,遂復拴定心猿鎖住意馬,同到門前。芷馨不肯進去,雪香也不強勉。他獨到燈前,將題一看,乃是一首詩。詩云:
  滿城風雨近重陽,五首憑君衍此句。
  東籬爛熳發愁容,更作一篇菊花賦。
  果能隨意任揮毫,方許八叉與七步。
  刻燭寸餘若未成,罰酒請依金谷數。
  雪香笑曰:「不得於詩便得於酒,亦是快事!」芷馨曰:「你休腳踏兩邊船,快做得,我拿去。」雪香欲做,芷馨曰:「還須刻燭為度。」雪香遂刻燭一寸,援筆成詩:
  滿城風雨近重陽,颯颯秋聲入耳忙。
  人盼令辰開美宴,天先佳節蘊晴光。
  梧桐經洗寒逾碧,桔柚時搖影亦黃。
  預想九仙傳盛會,祝他雲氣散橫塘。
  芷馨曰:「‘人盼令辰開美宴’,這一句,是因前日小姐在自芳館設宴而作,可謂語無泛設,且盼字用得好,恰是近重陽不是重陽﹔‘天先佳節蘊晴光’,這一句,更是聰明語哩。」雪香曰:「詩未做完,房師已取中了,想必大宗師必定拔取。」芷馨曰:「我今日必要收你這個門生。」雪香曰:「我且拜在你門下。」芷馨曰:「快些做罷。」雪香復揮而就:
  雲水空濛遍大荒,滿城風雨近重陽。
  亂飄林葉侵階冷,暗送秋花入座香。
  百尺樓臺增颯爽,萬家煙火盡蒼茫。
  嶺楓堤柳溪頭蓼,併作丹青畫意涼。
  排空作字雁南翔,恰說佳辰念故鄉。
  萬里河山棲過客,滿城風雨近重陽。
  蕭條旅館三分醉,領略清秋一味涼。
  如此朝昏如此景,誰憐孤寂與相將。
  芷馨曰:「旅館淒涼,怕聞風雨,秦相公殆有思歸之意乎?」雪香曰:「非思歸也,惜無相將之人耳。」又作云:
  盼到伊人水一方,黃花比瘦試新妝。
  聲來楚岫頻傾耳,夢繞巫山枉斷腸。
  半幅雲煙憑彩筆,滿城風雨近重陽。
  何時得遂登龍願,共佩茱萸飲菊觴。
  芷馨曰:「這一首是有所為而作,不是泛衍。」雪香曰:「本無所謂。」芷馨曰:「你解於我聽。」雪香曰:「首句是《蒹葭》詩來的,不過言秋水耳。次句指菊說。三句本宋玉與楚王披襟當風,暗切風說。四句本巫山朝雲暮雨,暗切雨說。五六不必解。七句是欲為龍山會。八句是切重陽。何云有所為而作?」芷馨曰:「伊人明明指人說,曰比瘦是人比之,曰楚岫、曰巫山亦有人在,曰登龍是暗寓乘龍之意,曰共佩亦寓人說:何云無所為而作哩。你不必強為之解,且快做起來。」雪香又作,云:
  秋情秋恨併秋光,都付今朝錦繡囊。
  落帽何嫌邀孟叟,題糕偏欲笑劉郎。
  預期攜酒人頻至,不畏催租興更長。
  天為吟詩留勝景,滿城風雨近重陽。
  芷馨謂雪香曰:「詩已做完了,還有《菊花賦》一篇快些做,不燃燭一踰期,便算不得吟壇健將了。」雪香復作《菊花賦》一篇:
  惟菊最貞,非春而榮。凌霜骨傲,開徑神清。屆三秋而獨秀,知百卉之莫爭。偏叫麗艷絕倫,得皓月清風之趣﹔不但荒寒自保,擅幽人、逸士之名。開老圃,燦疏籬,黃融土德,白煉金姿。含麝角之芬,結龍腦之奇。經未荒而孤松為侶,香偏冷而殘桂猶宜。誓不為桃李花,春風競笑﹔誓不為蒲柳質,秋水生悲。晚節爭榮,高人雅愛。開時特近重陽,淡處真宜我輩。容與乎!陶令籬邊,徘徊於羅含宅內。美人何處,偕芳芷以同馨﹔騷客欲來,與幽蘭而共佩。則有秦樓麗質,楚岫仙娥,魂銷幽草,情念女蘿。惜芳芬於徑曲,感高潔於巖阿。月明而北院浮香,秋清若此﹔簾捲而西風送冷,人瘦如何。雅意綢繆,芳情淵默。仰高士之清操,贈名園之佳色。請作頌乎落英!待構思而潑墨。陋彼折楊柳,橋東橋西,陋彼採芙蓉,江南江北。乃撫良辰,驚奇遇,暢懷思,深仰慕。非桃而劉阮何緣,匪梅而羅浮如晤。吟殘秋色,覺風雨之忽來﹔情寄伊人,與蒹葭而並賦。
  芷馨曰:「賦筆頗有唐音,前三段實賦菊花,後三段即情即景,真不愧為作手。」雪香曰:「我今早說是倚馬可試萬言,你說是真話否?」芷馨曰:「果然這一寸燭尚未燼哩。唾昔溫嶠八叉手而八韻成,不過如是。」雪香曰:「我此時尚有餘勇可賈,芷馨姊你再出一題我做做看。」芷馨曰:「我不會出題。」雪香曰:「必要你出一題。」芷馨曰:「我就以秦相公為題,你做看。」雪香笑曰:「以我為題做不出好詩來,倒是以芷馨姊為題頗能做出妙詩。」芷馨笑曰:「怎麼以我為題就有妙詩哩?」雪香笑曰:「人妙自然詩妙。」芷馨曰:「夜深了,我要去回復小姐。」雪香遂送至牆邊,芷馨復踰牆而去。

 

第二十三段     假秦生傾心求見 好芷馨用意周旋

  芷馨將雪香詩賦送與猗猗。猗猗曰:「芷馨,我叫你送題與那生,誰叫你過牆去的?」芷馨曰:「我原不肯去,秦相公要我當面考他,我方肯去哩。」猗猗曰:「女子十年不出禮也。你不守禮,我去對太太說,要責罰你!」芷馨曰:「秦相公指天為誓,說祇作文字交,並無別意,我見他光明磊落,故敢過牆去。小姐,難道我芷馨不自鄭重麼?且小姐要對太太說,我也要對太太說。」猗猗曰:「你說甚麼?」芷馨曰:「凡事皆有根由,我就說是小姐叫我送題去的。」猗猗曰:「你先過牆去的時節,我隨後就在牆邊窺探,見那生在案頭吟詠,你卻立在門外。我早知那生老成,你也慎重,祇是這樣行徑終是瓜李,你以後不要過去哩。」芷馨曰:「以後不過去就是。」猗猗曰:「他的詩賦做完否?」芷馨曰:「真是倚馬之才,一寸燭尚未燼就一並做起了,小姐你看波。」猗猗看畢,凝眸無語。芷馨曰:「小姐你說如何?」猗猗曰:「俱是清新俊逸之作。」
  到了次早,雪香早在牆邊等候芷馨。少時,芷馨出。雪香隔牆招之。芷馨走到牆邊,雪香問曰:「小生的詩賦,小姐是怎樣說?」芷馨曰:「小姐看畢,卻自凝眸無語哩。」雪香笑曰:「我知你小姐的心事,你過牆來,我細細說與你聽。」芷馨曰:「昨日我原不肯過來,是你要強勉我,惹得小姐說個不了,以後我是不過你那邊去的。」雪香曰:「芷馨姊,我還有一事央你,不知你慷慨否?」芷馨曰:「你有何事?」雪香曰:「我要求見小姐,煩你對小姐說一聲兒。」芷馨曰:「我不說,怕小姐見責。」雪香再三央及芷馨,總是不肯。雪香曰:「芷馨姊,你若說得小姐許我一見,日後自當重酬。」芷馨曰:「我也不要你酬些甚麼,我祇不說。」雪香揖云:「芷馨姊,必要與我方便一句。」芷馨笑曰:「秦相公何情切乃爾!我去對小姐說看。祇是我那小姐不是容易見得的,我且慢慢探他的意思方可進言。你切不要性急,待我說動了他,自然有信與你。」雪香又揖云:「如此則感謝良多。」
  芷馨回到自芳館時,猗猗纔起。梳洗畢,對著寶鏡淡掃蛾眉。芷馨曰:「小姐這樣龐兒,誰個有福的來消受哩。」猗猗長歎一聲。芷馨曰:「若小姐得配秦相公,真是一對美人。」猗猗低頭無語。芷馨曰:「老爺來欲許字秦相公,無奈太太尚欲選近處的。似此蹉跎日月,搖搖無定,我芷馨亦為小姐感傷哩。」猗猗曰:「感傷也是無益的。」芷馨曰:「這秦相公人物秀雅,才子風流,祇怕我這西泠再選不出這樣人來。與其在近處選非佳偶,不如那遠處得此才郎。小姐,這件事你也須作一半主。」猗猗曰:「叫我如何作主?」芷馨曰:「可對太太說,不必另選人家。」猗猗曰:「這件事我怎麼說得出口。」芷馨曰:「既不能對太太說,可對那秦相公說,叫他及早央媒求姻。」猗猗曰:「我怎好去見那生?你可去說一聲兒。」芷馨曰:「我不好說得,除非小姐親自對他說。」猗猗曰:「芷馨你叫我怎麼說?你明日對他說罷。」
  次日早起,芷馨隔牆呼雪香。雪香聞呼即走到牆邊,問芷馨曰:「小姐容我一見否?」芷馨曰:「我尚未說你要見他。」雪香曰:「怎麼不說?」芷馨曰:「我何能遽說?但探他的口氣,倒也十分留情於你。」雪香曰:「他有甚口氣?」芷馨笑曰:「你道我家老爺留你在這裏住是何意見?」雪香曰:「不知。」芷馨曰:「老爺原欲把小姐與你,因太太嫌你是遠方人,故爾猶移未決。我昨日將此事說起,窺探小姐的意思,小姐亦甚愁悶。我叫他自己作主,他卻命我對你說,叫你作速央媒求婚哩。」雪香曰:「你家老爺、太太的意思,我多時就曉得的。」芷馨曰:「你如何曉得?」雪香笑曰:「你那夜同小姐說過的。」芷馨曰:「我同小姐說時,你在何處聽見?」雪香曰:「在窗外聽見。」芷馨曰:「我不信。」雪香曰:「那夜你請小姐彈琴,小姐怕我聽見,你說我一人孤零,想必多時睡去了。可有此語否?」芷馨曰:「是了,那夜我與小姐出來,見牆邊樹影微動想必是你纔過牆去。」雪香曰:「正是纔過牆去。」芷馨曰:「虧你半夜時候不但煩勞,幸得我沒有捉獲你,若是被我捉獲,你豈不是個賊麼?」雪香曰:「我便自供是偷花賊。」芷馨曰:「休得亂說。」雪香曰:「你小姐叫我央媒,這也不難,祇是我要預先見小姐一面。芷馨姊,煩你還對小姐說,定要容我見他。」芷馨應諾而去。
  雪香歸到客房,自思曰:「小姐叫我央媒,真是至理,但我舉目無親待央誰是?且一央媒說及,萬一他的母親執意不肯,那時不惟親事無成,並在這裏住也住不穩了,不如求他相見,待蹤跡漸密時和他立一山盟海誓,縱他母親不肯也不怕他不著力挽回了。」
  至晚,雪香復到牆邊等候芷馨。少時,芷馨出,雪香以手招之,芷馨即到牆邊。雪香又問曰:「小姐容我見否?」芷馨曰:「我對他說你求見,他不許見哩。」雪香曰:「小姐既留情與我未必不容我見,祇是你不為我盡心哩。」芷馨曰:「我怎的沒有盡心?」雪香曰:「還要求你善為說詞。」芷馨應諾而去。
  一連數日,芷馨屢將雪香求見之意對猗猗說,猗猗總是不可。芷馨欲待不說,又無奈雪香囑託不過。一日,芷馨復對猗猗言及,猗猗亦想相見,忽轉念謂芷馨曰:「女子謹守深閨,哪有見人的道理,以後此言你再也休題。若下次猶是這樣絮絮叨叨,我便靠知太太,決不饒你。」芷馨曰:「我觀小姐與秦相公未免有情,何不容其一見?」猗猗曰:「發乎情,止乎義,從古淑媛大都如此。倘我容他一見,豈不反被他看輕了?他若再問你時,你說叫他止這求見念頭罷!」芷馨曰:「芷馨依小姐言語回復他就是。」背地歎曰:「是便是,卻難為我了。祇是我圖個甚的?也不管他見與不見哩。」

 

第二十四段     思睹面雪香染病 勸行權芷馨進言

  芷馨將猗猗決不容見之言告知雪香,雪香忽忽不樂不覺染成一病,自歎曰:「我在這裏閑住,與這小姐朝朝相近,不料求其一見而不可得。雖則他的父親有意於我,無奈阿母未允。思想起來,這段姻緣毫無可據。我為省親而來,卻因這事羈身兩月。父未及省,母在家復懸望,而桂月香又不知作何安頓,一舉三失如之奈何?」於是百端交集漫無思緒,日復一日病勢愈增。
  瘦翁延醫調治,終不能瘳也。池氏謂瘦翁曰:「秦生孤身一人,作客天涯,你不合留在家裏住的。似此病漸沉,萬一不測怎麼安置?」瘦翁曰:「我見他才貌雙絕,欲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裏住,誰曉得他一病至此。」池氏曰:「幸得沒有將女兒許他,倘若他一病不起,豈不誤了女兒終身?」瘦翁曰:「疾病人所時有,安知彼竟不愈?」遂走到自芳館北來看雪香。雪香曰:「小生臥病,煩翁延醫調治,真令方寸難安。」瘦翁曰:「地主之誼,不得不爾。我聞醫士說,君病因憂思郁結而起,大抵天涯作客思戀故鄉,也是恆情,君宜自為保重。俟病愈時,我送君歸故里就是。」雪香聽見說病愈時送己回家,喫了一驚,因答曰:「小生慣離家鄉,本無思歸之念,但所思者平生之願未遂耳。」瘦翁曰:「富貴功名,皆是人所做得到的﹔君果有志,何患不成!況屬英年,前程甚遠,何必慮所願之不遂。」雪香長歎一聲,依然睡去。瘦翁坐了一時也就走了。
  芷馨謂猗猗曰:「秦相公病勢甚重,小姐竟漠然置之罔聞,未免太恝然了。」猗猗歎曰:「我非不關心,祇是無如之何?」芷馨曰:「你今夜去問他病體,看是怎樣?」芷馨曰:「我不去。」猗猗曰:「你怎麼不去?」芷馨曰:「我若去了,回來時小姐又要將‘女子十年不出經’的話問我哩。」猗猗曰:「我前日所說是守經,今日命你去是行權。芷馨你怎麼將前言來奚落我?」至二更盡後,猗猗命芷馨去看雪香。芷馨曰:「這牆雖矮,那邊卻不好下去。」猗猗曰:「前廊便門可通走得的,不知畹奴已關否?」二人同到門首見門已閉,推之不開,躊躇半晌,莫可如何。芷馨曰:「待明日想個法,將閂弄成活的。等畹奴閂了睡後,用釵撥開進去。」猗猗曰:「祇好如此。」
  次晚,芷馨走到雪香客房外,低喚曰:「秦相公,秦相公!」雪香聽得聲音知是芷馨,乃曰:「是芷馨姊波?」芷馨曰:「然也。你開門我進來。」雪香曰:「我起來不得,這門總未閂的你推開罷!」芷馨推門而入,孤燈明滅不定雪香和衣臥床。芷馨曰:「如此淒涼,怪不得你難消遣的。你這病體好些否?」雪香曰:「日重一日,恐不能愈。芷馨姊,你說我這病從何而起?」芷馨曰:「我實不知。」雪香曰:「自從那日你說小姐決不容見,我便快快不樂日日思念,遂成此疾。」芷馨曰:「他不見你也是小事,何遂一病至此?」雪香曰:「不瞞芷馨姊說,我平生著眼本高,任他粉白黛綠毫不在我眼裏。自那日閑遊岸上,在你家後園牆外,驀見小姐便自留心。幸而天作之合,你家老爺請我到這裏住,又有將小姐許字的意思,我遂將此身付諸小姐,雖海枯石爛,此志總不可移。不意欲求一見,亦不可得,我空有情於小姐,何小姐竟無情至此!」芷馨曰:「他是女子,豈可似你一見便自留情。」雪香曰:「小姐固不容易動情,但似我這樣才貌、這樣情思,不是我誇口,祇怕你西泠再尋不出了一個來。小姐於我不留情烏乎用其情?」芷馨曰:「小姐於你非不用情,今夜命我來時,他曾說道叫你自須保重,病好時可央媒求婚,切莫空空思念致傷玉體。此言非用情而何?」雪香曰:「小姐叫我自己保重,我這病不是自己保重好得的,如欲病愈還是要求小姐一見哩。芷馨姊,你今晚對小姐說,請他明日來見一面。」芷馨曰:「我必為你善為說詞。」雪香曰:「如此則感謝不盡。」
  芷馨歸自芳館。猗猗曰:「那秦生病體如何?」芷馨曰:「十分沉重哩。」又曰:「小姐,我看有才、有貌、有情三者未能兼,該從古已然,才如子建未聞貌似潘安,美如子都未聞情同宋玉,那秦相公三者俱備反弄得一病不起,真是可憐!」猗猗曰:「他說些甚麼?」芷馨曰:「他說這病因小姐不容一見而起哩。」猗猗曰:「那生何痴情如此?」芷馨曰:「他亦非痴,他自己說來生平眼孔甚高,多少粉白黛綠毫不在他眼裏,惟見小姐便覺心折。我問他何故獨心折小姐,他說小姐才貌絕世故生愛憐。自芷馨想來,那秦相公不惟才貌絕世亦且用情絕世,小姐何竟不愛憐他?」猗猗不語,芷馨又曰:「刻下太太欲向近處為小姐相攸,無論沒有這樣才貌的人﹔縱有其人或才子,佻達放宕不羈亦未必用情最深如這秦相公的。小姐不自為地步,失卻明珠更求魚目耶!那時悔之已晚了哩。」猗猗曰:「你前日叫我對太太說,我說不好出口,今日又叫我自為地步卻待怎的?」芷馨曰:「秦相公說他這病,若無小姐一見萬不能愈,小姐曷去見他一面?」猗猗曰:「你說了這些話無非要我見他,其如守禮之謂何?」芷馨曰:「小姐先命我去也曾說是行權,偏我芷馨行得權小姐獨行不得權麼?」猗猗曰:「行權之事不得已而為之。若我去見他時於他無益,於我名節有損,豈可漫說行權?」芷馨曰:「不是這樣說。小姐與他作文字交,偶一相見何損名節?且一見便可作陳琳之檄,使他病愈不為無益。縱雲枉道,這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猗猗曰:「聽你這番論,到令我中無所主。俟我慢慢尋思看。」芷馨曰:「小姐何用尋思,芷馨說的話原自不錯。」猗猗曰:「夜已深了,明日再躊躇罷。」

 

 

第二十五段     雪香立等意中人 猗猗初見天涯客

  梅雪香聞芷馨為他求猗猗來見心稍快,病亦好些。次早,瘦翁復來問病,雪香坐起迎之。瘦翁曰:「秦君今日精神較前略爽。」雪香曰:「煩翁掛心,這病似有轉機。」瘦翁曰:「抑郁則氣血凝滯,舒暢則脈絡流通。君宜放懷自遣,何難病勢不愈。」雪香曰:「翁言是也。」瘦翁復坐一時,乃曰:「君尚倦怠不勝煩擾。請少陪,免致勞君周旋。」說罷即去。雪香笑曰:「賈翁叫我放懷自遣,病不難愈。誰知我欲遣懷,除非是小姐一劑逍遙散。昨夜芷馨說為我央小姐一見,想今夜是必來的,祇是今日這般難得到晚哩。」
  至二更後,芷馨謂猗猗曰:「小姐去看秦相公來。」猗猗曰:「且慢,待我熟思。」芷馨曰:「小姐昨夜思到今夜,還沒有思定的麼?」猗猗良久曰:「芷馨,我想與他相見到底於禮不合,你且去看看他。」芷馨曰:「小姐叫我一個人去,我也不去。」猗猗曰:「你且去,再有商量。」芷馨遂撥開便門走到客房外低喚雪香。雪香聽得芷馨聲音,祇說猗猗亦來,心中甚快急起身出迎。芷馨曰:「秦相公昨日病不能起,今日便好得這樣快?」雪香曰:「自你去後,我的病就好了兩三分的。小姐今夜來此,愈覺精神爽快。」芷馨曰:「小姐不來哩。」雪香愀然良久,曰:「到此地位小姐還是不來是終棄絕我了。芷馨姐,我這病體眼見又重了十分。」芷馨曰:「秦相公不必如此著急。我觀小姐的意思也想見你一面,祇是拘於守禮猶豫未決。我再去對他說或者肯來也未可知。」雪香曰:「小姐既有意,你再從中勸行,決無不來,但芷馨姊必須為我用心。」芷馨曰:「我必用心。」雪香曰:「我作一詩,煩你帶去,他見詩必來。」芷馨曰:「如此更好。」雪香乃作詩一首:
  想望芳蓉似望仙,凡心已淨志尤堅。
  如何屢索觀音像,不現空中一瓣蓮。
  芷馨曰:「秦相公見我小姐直作觀音供奉,這一點虔誠諒必感得動他。」雪香曰:「觀音菩薩救苦救難,發大慈悲,你小姐當必救我。」芷馨曰:「他縱要來必不在今夜。」雪香問是何故,芷馨曰:「夜已二更盡了,恐他以夜深為辭。」雪香曰:「早來一刻鄙懷早慰一刻。芷馨姊必求小姐今夜一見。」芷馨應諾持詩而去。到自芳館,猗猗問曰:「你去見那生,他怎樣說?」芷馨遂將雪香之言詳述一遍,隨將詩遞與猗猗。猗猗曰:「這生何苦如此相纏。」芷馨曰:「小姐今夜必須與他相見。」猗猗曰:「怎好見他?」芷馨催促,猗猗不得已,同芷馨去見雪香。
  雪香聞猗猗至喜不自勝。比及相見,卻皆低頭不語。芷馨在旁視之微笑。良久,猗猗乃曰:「秦君病體已全愈否?」雪香曰:「煩小姐掛心,賤恙已愈。」二人復寂然無語。過了一會,雪香乃曰:「自重陽聞小姐高吟,不勝欽慕。」猗猗曰:「巴人下里,怎當清聽。」又復寂然,芷馨曰:「秦相公在我家作寓本是個賓﹔今日小姐到這裏來,相公卻是賓中主,怎麼都不請我小姐坐?」說罷,遂將兩把凳子移得相近,曰:「秦相公這凳上坐,小姐這凳上坐。」雪香乃曰:「小姐請坐。」猗猗無奈,祇得坐下。芷馨見二人面俱紅,笑曰:「秦相公與小姐今日臉上俱有酒意。」雪香曰:「我是不曾喫酒。」芷馨曰:「不曾喫酒,怎麼臉都紅了?」猗猗曰:「芷馨真愛說話。」又坐了一會,雪香曰:「前有拙稿一卷呈正小姐,不知為我改易否?」猗猗曰:「字字珠璣令人目迷五色,何敢妄增損一字。」雪香曰:「自聞妙句,已知小姐柳絮才高,繼又聞芷馨言,知小姐論古有識每思一見得接清談,使我茅塞頓開,不意遲至今日方邀下顧。」猗猗曰:「粗知文墨秦君卻如此過譽,真令人悚惶。至若與君相見終不合禮,是以遲遲吾行。」芷馨笑謂雪香曰:「今日相公的詩是以觀音待我小姐,這觀音菩薩豈輕向人間挪步,宜相公求見之難。」猗猗曰:「芷馨怎麼這樣多嘴。」謂雪香曰:「今日秦君的詩真是折煞人哩。」雪香曰:「仰慕情切,不能不爾。」復默坐一刻,猗猗起身告辭。雪香曰:「小姐相見甚難,相別何速!」芷馨曰:「夜深了,小姐不得不去。」雪香曰:「自今以後,望小姐設一絳帳使我作一小門生,時近尊顏,得聆清誨,可乎?」猗猗曰:「秦君何謙。抑若此,真令人抱慚無地。」言訖與芷馨同去。
  雪香真送到便門,方纔轉身,回到客房,曰:「我好喜也!從前見他才貌,今與晉接並識其性情。其為人也,幽閑貞靜、敦厚溫柔,若我梅雪香得遂於飛,倒是天生就一樣的人。他既見我,嗣後我見他不難。到情投意合的時候也不怕阿母不肯。」右思左想,不覺手舞足蹈,直至雞鳴,方纔解衣就寢。

 

第二十六段     猗猗還稿遣芷馨 雪香因問譽桂蕊

  芷馨隨猗猗歸自芳館。猗猗謂芷馨曰:「方纔誰叫你多嘴,弄得人不過意。」芷馨曰:「我見小姐與秦相公相對寂然,故從旁說幾句兒熱鬧些。」猗猗曰:「他的詩稿我已謄下個稿兒,明夜你可將原稿送去。」
  次日,芷馨送雪香稿去。猗猗曰:「你可去問那稿中詩妓桂蕊根由。」芷馨應諾,走到客房來見雪香,曰:「這是你的詩稿,小姐命我送來。」雪香曰:「就留在小姐處看看,何必歸趙?」芷馨曰:「小姐因愛你的詩句,已謄了個稿兒藏在匣笥,以便時時吟詠。」雪香曰:「小姐何愛才如此!」芷馨曰:「小姐叫我問你那詩妓桂蕊的根由,可詳言之。」雪香曰:「小姐問他則甚?」芷馨曰:「小姐愛他的才故爾問他。」雪香曰:「這個詩妓比不得別個妓女,你欲聞其詳細必當斂衽而前。」芷馨笑曰:「你這樣起慕起敬,想必又是一尊觀音菩薩不成?」雪香曰:「雖不是觀音也去紫竹林不遠。」芷馨曰:「秦相公真是少見多怪。前日寄我小姐的詩,便把小姐當做觀音﹔今日說起詩妓桂蕊,又說去觀音不遠,天下哪有許多觀音?依你這樣濫許,像我芷馨的樣也是個觀音否?」雪香細在燈下視之,見雖非絕色卻也楚楚可愛。因笑曰:「芷馨姊你算不得觀音,然也是觀音面前一個玉女。」芷馨曰:「你總語不離宗,還是推尊我家小姐。」
  雪香曰:「說起觀音,我有一個古典說與你聽。」芷馨曰:「甚麼古典?」雪香曰:「一人生平頗幸因果,在家虔奉觀音。時當遠遊,因繪觀音小像裱袖畫兒帶在身邊,每逢客店必焚香頂禮。遇有急難的事時時虔誠禱告,然卻毫無應驗,其人遂謂觀音不靈,幾日不焚香煙。忽睡夢之間,見一女子容貌、妝飾俱覺可意,其人因問姓名,女子自稱觀音座下玉女。那人曰:‘我奉大士下為不誠,凡有求禱何竟絕無應驗。’玉女曰:‘你雖誠心,但沒有走到門路。’那人曰:‘有何門路?’玉女曰:‘凡有祈請若我不為傳言,觀音終不能知。你自今以後,必先祈我,當無不應。’其人允諾而寤。」芷馨曰:「這話倒也是的。比於秦相公,雖誠心愛慕小姐,若不是我兩邊傳言,小姐怎麼曉得你的意思。」雪香曰:「這是一樣情理。待我將這古典說完你聽罷。那人嗣後,每奉觀音必先禱玉女,於是無求不應。一日,旅館淒涼,自思若觀音大發慈悲使我得遇佳人,倒是一時樂事」。少頃,一女子排闥而入,自稱是大士座前玉女,大士憐君孤寂,特地命我來伴,那人欣然納之。正馨姊你也是個玉女,何不與我相伴?」芷馨瞋目斜視,曰:「秦相公說這些話給我,靜聽半會卻是不入耳之言,我真為你羞煞哩!」雪香執其手,曰:「芷馨姊,小姐也有相憐之意,難道你無憫惜之情?」芷馨曰:「小姐千金貴體,你先心折於他他就憐你,也不枉得。似我這樣的人,何敢生一妄念?我縱憐你,你日後怕不丟人在腦背後哩!」雪香曰:「芷馨姊若是憐我日後決不相負。」芷馨曰:「秦相公你好癡,不向鳳凰隊裏尋個安樂窩,卻祇與鶯兒作鬧。」雪香曰:「鳳凰一時難求,鶯兒倒是本地風光。」芷馨曰:「夜深了,我去回復小姐。」說罷就走。
  雪香曰:「桂蕊的根由,我尚未說得你聽,你怎便去?」芷馨一路走一路答曰:「我不聽了。」雪香趕上幾步,牽芷馨衣曰:「小姐既問桂蕊根由,我怎敢不說,你不聽我說,又怎好復命?你且轉去我說與你聽。」芷馨曰:「我不轉去,你又將不入耳之言聒入耳的。」雪香曰:「你放心我決不胡言。」芷馨遂轉身走到門外便立住腳。雪香曰:「你進來我說得你聽。」芷馨曰:「我自今以後,誓不進你這門的。」雪香笑曰:「芷馨姊十分伶俐,今夜怎帶一分獃氣?我若當真要擺布你,《西廂》不云乎‘綠莎便是寬繡榻,柳絲花朵便是垂簾下’,又何分門內門外哩。」芷馨掩耳曰:「污耳,污耳!」雪香曰:「與芷馨姊會面幾次,並未詢及年庚,敢問今春十幾了?」芷馨曰:「要你問些甚麼?」雪香曰:「這是正經話,如何不問?」芷馨曰:「十六歲了。」雪香曰:「《牡丹亭》有云‘年華二八,正是婚時節’,恰與姊年經相符。」芷馨曰:「不要胡纏,快將桂蕊根由說個明白,我要回復小姐去。」雪香曰:「我說你聽罷:這桂蕊字月香,是銷魂院名妓,其人姿容絕世才思無雙。」芷馨曰:「比我小姐何如?」雪香曰:「相為伯仲。」芷馨曰:「可惜流落青樓。」雪香曰:「雖在青樓,無異千金貴體。」芷馨曰:「卻是何故?」雪香曰:「欲與相見,便有兩不得、兩不能。」芷馨曰:「何謂兩不得?何謂兩不能?」雪香曰:「非數十金求見不得﹔非文人才士求見亦不得。見他的時節,欲與同宿不能,欲稍與戲謔亦不能。」芷馨曰:「前日小姐看他的七言古,也知他是個有節操的妓女,但不宿客的事我終不信。」雪香曰:「你曉得甚麼,不信由你。」芷馨曰:「是幾時相公與他識面的?」雪香遂將上巳同松、竹、柳三人去的話詳說一遍。芷馨曰:「他既不宿客,相公到那裏卻是怎樣?」雪香曰:「飲酒賦詩而已。」芷馨曰:「你詩稿上載有松翠濤、竹嶰谷何不見那姓柳的?」雪香曰:「松、竹是我契友,柳祇泛泛交耳。」芷馨曰:「玩他詩句甚留情於相公。你今作客天涯,豈不負了他一片至誠?」雪香將託負松、竹二人的話說了一遍,芷馨曰:「如此方不負情。」
  雪香說畢,芷馨遂去到自芳館告知猗猗。猗猗曰:「從古名妓也有才色無雙的,也有感恩重義的,若處污穢之中能令白圭無玷,真是罕有。信如這生所言,那桂蕊洵不易得,怎能與他相見也好?」芷馨曰:「那妓想必是跟秦相公的。小姐若與秦相公得諧琴瑟,那時朝夕共處,相見何難?」猗猗曰:「芷馨你總是信口開河。」於是復閑敘一會各自睡去。

 

第二十七段     慕佳人花信求婚 逞絕才雪香擬古

  西泠有貴族姓花名信字番風,生得姿容艷麗,倒是西泠巨擘。若論才情卻祇平平技量。年近弱冠未婚失偶,聞猗猗貌美才高,央人為求凰計。瘦翁猶未愜意商於池氏。池氏曰:「我聞花生是西泠第一體面人,通邑有美人之稱配我女兒甚好。」瘦翁曰:「花生雖則鮮明可愛然終不脫凡艷,況且他的學問也不算出類超群,何足為女兒佳偶。」池氏曰:「我聞這生是西泠好秀才,難道竟沒才學,似你這樣苟於求全豈不誤了女兒大事?」瘦翁曰:「必須如那秦生方稱快婿。不知你是何意見,卻嫌他遠了。」池氏曰:「何必捨近求遠,還是許這姓花的為是。」瘦翁曰:「你總是婦人之見,我也難與你爭論。此係女兒大事,到問過女兒看他意思如何。」池氏曰:「你這也說得是,但我與你去問他他必含羞不語,不如去喚芷馨來,叫芷馨去對他說。」
  瘦翁命畹奴喚芷馨至。芷馨曰:「老爺喚婢子何事?」池氏曰:「我欲將小姐許字姓花的秀才,老爺尚猶豫未決,喚你去問小姐,看他意思何如。」芷馨曰:「哪個姓花的?」池氏曰:「是西泠第一人物,名信字番風。論他儀表,合邑有美人之稱;論他才學,是西泠一個好秀才。你也該聽見說這個人哩。」瘦翁曰:「這生人物、才學非去不得,祇是,不是小姐的對兒,我尚不愜心,太太一定要許,你去問過小姐叫他拿定主意,免致後悔。」芷馨應命而去。
  走到自芳館對猗猗說,猗猗低頭不語。芷馨曰:「小姐不必猶豫。老爺既說尚不愜意,則其人才貌必不及秦相公。可知小姐既心許秦相公,決不可見異思遷,致有誤嫁王郎之歎。」猗猗曰:「我非見異思遷,思所以辭之耳。」芷馨曰:「辭便辭何必思。」猗猗曰:「父母之命,我怎好遽然推辭?且遽然辭之恐於秦生的事反露圭角,必須不辭而辭方妙。」芷馨曰:「怎樣不辭而辭?」猗猗沉思半晌,曰:「有一妙計,祇須如此如此。」芷馨亦喜遂回復瘦翁、池氏曰:「小姐說,婚姻之事原在父母,非女兒家所敢與聞,但老爺、太太既要問他,他亦不敢自主必須如此如此方好。」瘦翁曰:「這話說得甚是。」池氏曰:「女兒祇是要賣弄才情,也罷,就依他罷。」
  次日,冰人復來。瘦翁曰:「小女稍知文墨。吾兄所知,這花生信是翩翩公子,然使有貌無才非我所取。擇日辦個薄宴,煩兄與那生偕來,意欲面試。如果才堪倚馬便許乘龍;若其不能功無見怪。」
  冰人復命花信。花信慨然應允,自思曰:「賈翁要我面試,難道我便懼怯不成?我聞賈翁之女頗有才情。到他那裏,我也出一試題他做,一則可試其才,一則我可自飾其短。諒他一個女子必不能勝我才學。當互相考時,我做得出來,他也做得出來,固是美事;假若我做得出來,他做不出來,我更好揚眉吐氣;即使我做不出來,亦可借他為詞,飾我短處。」又轉思曰:「設若我做不出來,他做得出來,奈何?」又曰:「決無此事。我也是這西泠好秀才,他必不能勝我,祇是我須想個難做題目考他。」
  主意即定,及期盛服肅裝,偕冰人來。蘭瘦翁迎至中堂,敘禮而坐。時雪香亦在座相陪。兩下各通姓名。芷馨聞花信至,隔簾竊窺,入自芳館謂猗猗曰:「這姓花的人物雖是體面終覺未能免俗;況與秦相公相形,更覺一清一濁不啻天淵。不知那些俗眼,怎麼稱他為美人的。即此一見,無論有才無才,已非小姐匹偶哩。」猗猗曰:「芷馨,你說我這不辭之辭的計妙否?」芷馨曰:「甚妙。」
  少時,肆筵設席,分賓主坐。酒至半酣,瘦翁命畹奴到自芳館請小姐出題。猗猗遂出題,命畹奴拿到中堂。瘦翁視之乃是葩經擬體:其一,關關雎鳩;其二,鳳凰于飛;其三,桃之夭夭;其四,於以采蘋。每題俱擬四首,以寸香為度。瘦翁遞與花信。花信曰:「久聞令媛才同柳絮,小子亦擬有一題請教。」隨於袖中取出題來,是美人四時閨情題,作回文體,限紗、鴉、花、遮、斜為上韻,妝、長、傷、牆、香為下韻。瘦翁曰:「此等詩必牽強紐合,難於自然,小女稍知文墨,未必能有好句。」花信曰:「以寸香為度,果能四道俱起,縱無妙句,亦算才敏。」
  瘦翁遂命畹奴將題目送與猗猗。芷馨曰:「這回文體,以一寸香而作四道亦是大難。」猗猗曰:「求佳固難,若成篇亦不甚難。」謂畹奴曰:「你回去說,還是四首做起一並拿出去,還是零星拿出去?」畹奴出,將猗猗之言告知瘦翁。瘦翁未及答,雪香在座,欣然曰:「零星拿來,可以一面賞詩一面喫酒,真是快事。」瘦翁因謂畹奴曰:「就零星拿來看看。」畹奴走到自我館對猗猗說,猗猗已做起一首付與畹奴。畹奴拿出,雪香接著一看,曰:「作回文詩難得流利,此詩有情有景,不現雕琢,真是天才敏妙。」花信亦看了一遍,暗暗稱奇。少時,畹奴又拿兩韻出來,雪香復讚賞一會。花信見猗猗如此筆快,遂欲將猗猗所出之題,自己趁早做起,乃愈著急愈做不出來,也不暇及看猗猗詩,卻默坐沉思去了。少時,畹奴又拿兩韻出來,雪香讚不絕口。瘦翁曰:「不過稍成句法耳,何足言詩?」雪香曰:「是令媛的詩,故翁不以為奇。倘是他人能如此敏捷,恐翁亦當心折。」畹奴又拿一首出來,雪香曰:「如‘夜清秋月一天長’之句,即不是回文體亦是妙句。」花信曰:「清字改深字更好些。」雪香沉吟一會,乃曰:「清字妙。惟是清字方切秋月,細心領略,令人神遊秋夜月明之間。若改深字,便乏遠神矣!」花信意沮;冰人某隨聲附和曰:「某雖不識詩味,聆之亦覺鏗然可聽。小姐有如此妙才,信乎名下不虛。」瘦翁曰:「過譽,過譽。」畹奴復送詩出,時一寸香尚灰燼。雪香曰:「古人刻燭催詩,不過如是。」遂合四首,朗詠一遍。詩云:
  紗窗倚處整新妝,寂寂春來惹恨長。
  鴉鬢兩分憐意倦,黛眉雙斂自情傷。
  花篩月影花迷徑,竹引風聲竹拂牆。
  遮莫淡煙輕裊裊,斜橫舞袖撲清香。
  紗籠翠幕翠凝妝,曲度薰琴撫夏長。
  鴉噪晚風迎日落,蝶驚殘夢惹魂傷。
  花浮水影荷撐蓋,柳罥堤陰樹覆牆。
  遮面半開新摺扇,斜裙繞處步塵香。
  紗帳拂雲鬢整妝,夜清秋月一天長。
  鴉棲樹裏閑愁積,雁寄書時別感傷。
  花趁雨開新菊徑,葉經霜落冷楓牆。
  遮眸望斷憐人美,斜倚玉欄繞霧香。
  紗輕浣罷理殘妝,刺繡添絲一線長。
  鴉宿暮山歸夢冷,鶴飛宵露警翎傷。
  花花凍雪凝梅嶺,處處寒煙抹粉牆。
  遮月淡雲陰漠漠,斜風繞鼎拂濃香。
  瘦翁曰:「所限寸香已盡,花君詩做起否?」花信曰:「因一心玩賞令媛詩句,並未曾做這詩哩。」瘦翁曰:「再限寸香,君速作成。」花信曰:「小子不及令媛敏捷,此詩不如不做,候回去時再作成請教罷。」雪香曰:「王勃擁被沉思,摩詰錯走入瓮,古人不少苦吟,然皆不礙為吟壇健將。花兄即不能一時做起,何損才名。」瘦翁曰:「秦君才亦敏妙,曷將小女所出題目做他幾首?」雪香故謙曰:「花兄在此,豈敢弄斧班門?」花信料這詩,雪香未必能一時做起。若不能做亦可借口自飾,遂催促曰:「秦君何必不做,我豈是嫉才一流人?」雪香笑曰:「如此,切勿見哂。」乃援筆立成,香亦未盡:
  擬「關關睢鳩」
  關關睢鳩,言萃其儔。彼姝者子,既和且柔。無非無儀,厥德永修。亦既見之,云胡不求?
  關關睢鳩,載飛載鳴。彼姝者子,既和且平。如玉斯潔,如水斯清。亦既見之,爰慰其情。
  瞻彼中林,有華其枝。彼姝者子,於以求之。之子之遠,悠悠我思。寢不成寐,食不遏飢。
  交柯之樹,在彼東園。彼姝者子,可與寤言。有酒有酒,靜寄高軒。何以忘憂,北堂之萱。
  擬「鳳凰于飛」
  青青芳草,生於中沚。有芬其葉,有葩其紫。雖曰無人,中情彌美。欣欣向榮,以待吉士。
  青青芳草,生於中阿。秋霜以清,春風以和。匪朝伊夕,幽賞無多。彼居之子,眷懷女蘿。
  鴛鴦在梁,愛居爰處。鳥亦有託,人思其侶。豈曰無家,未得我所。願言佳人,唱予和汝。
  鳳凰鳴矣,下上其音。於以相攸,父母之心。鳳凰于飛,十吉孔雲。天作之合,乃鼓瑟琴。
  擬「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值彼仲春。發爾穠華,度爾芳辰。爰及其時,見此良人。薄言旋歸,車馬詵詵。
  桃之夭夭,惟春斯榮。和風習習,鳥鳴嚶嚶。爰及其時,百兩以迎。親結其褵,贈以瓊英。
  彼居之子,華如桃李。我餚既馨,我酒既旨。式飲式食,云胡不喜。琴瑟靜好,惟我與爾。
  於戲樂祇,朝斯夕斯。彼居之子,乃唱乃隨。室家以和,父母以怡。彼居之子,罄無不宜。
  擬「於以采蘋」
  於以采蘋,南澗於徵。有物斯潔,有志斯誠。克相夫子,祀事孔明。以羞先祖,元酒太羹。
  於以采蘋,欣為以襭。有志斯誠,有物斯潔。克相夫子,享禮不成。以羞先祖,先祖愉悅。
  薄言采之,惟澗之蘋。何以薦之,於豆於登。先祖有靈,亦莫不興。以似以續,子孫繩繩。
  薄言采之,蘋蘩斯寄。誰其薦之,季女之事。先祖有靈,亦不爾棄。降福既多,子孫翼翼。
  花信見雪香寸香未盡,立刻作成,暗暗稱奇,卻自己面帶羞愧,筵散辭去。
  冰人某謂之曰:「花相公往日詩才亦甚敏捷,今日五色筆何故被人奪去?」花信曰:「彼限寸香為度作詩,亦是大難。心愈著急思愈滯塞,故不能成句耳。雖然事有分定,想這段姻緣若是我的,此時作詩必不至如此滯塞。今既如此無復望矣。」冰人某曰:「我再向賈翁說何如?」花信曰:「說之無益祇取羞耳,不如不說為妙。」冰人弗聽,復向瘦翁說。瘦翁以緩議為辭乃止。
  瘦翁謂池氏曰:「你說那花生是西泠第一人才,一經面試卻退避三舍;倒是秦生游刃有餘。為女兒相攸,還是這姓秦的好。」池氏曰:「縱欲許親怎好面言,必須有人為媒纔是。」瘦翁曰:「這西泠無甚麼知心的人,惟月鑒和尚與我相契,此時遠遊去了。俟他回時,將此意告知央他為媒。」池氏曰:「且緩議罷。」事乃暫寢。

 

第二十八段     蘭猗猗論琴入妙 梅雪香取才從寬

  芷馨謂猗猗曰:「我今早聽見老爺說,還是將小姐許秦相公,太太的意思也允了哩。」猗猗聽說,低頭無語,然卻喜動顏色。芷馨又曰:「假若小姐出的題,那姓花的一時都做來了,奈何?」猗猗曰:「我料這西泠必無倚馬可待之才,故設此不辭而辭之計。」芷馨曰:「小姐未必料事如神,不過是僥幸成功。」猗猗笑曰:「功已成了管他僥幸不僥幸。」
  少時,芷馨出,雪香隔牆呼曰:「芷馨姊,芷馨姊!」芷馨聞呼走到牆邊,謂雪香曰:「秦相公,昨日真便宜你了!」雪香曰:「怎麼便宜我?」芷馨曰:「假若這姓花的做得詩起,這段姻緣已非相公所有,他卻做不出來偏讓你做,遂使百計難成之功,一旦唾手可得豈不是便宜你?」雪香曰:「何所見是唾手可得?」芷馨曰:「眼前太太亦以允了,祇候月鑒和尚回來便央他對你說哩。」雪香喜不自勝,曰:「前日蒙小姐辱臨未曾面謝,今夜欲到自芳館拜見小姐,不知肯容一見否?」芷馨曰:「俟我告知小姐,看他意思如何。倘肯相見我開門來接你。」雪香曰:「如此感謝你不盡。」芷馨對猗猗說知,猗猗曰:「我怎好見他?」芷馨曰:「前日既見了他,今見他怎又見不得?小姐不必推阻哩!」猗猗無語。
  至二更時,芷馨開了便門來見雪香,雪香甚喜。芷馨曰:「你這段姻緣指日自當成就,祇是我來往周旋顧用心機,何以報我哩?」雪香笑曰:「你前日說,怕我丟你在腦背後,我決不致如此,日後欲報大德必置之胸懷間。」
  芷馨含羞不語,遂引雪香到自芳館,來與猗猗相見。雪香曰:「前蒙小姐辱臨敝齋,令人銘感不忘。」芷馨曰:「秦相公在我家作寓,怎麼稱起敝齋來了?」雪香曰:「自我來時,已蒙割自芳館北之地與我,現今我得其地已非小姐所有,安得不以敝齋稱之?」芷馨曰:「聽相公口氣幾欲久假不歸了?小姐,我每興問罪之師,要他學張松獻圖來。」雪香曰:「你若興師而來,祇恐全軍盡為我得。」猗猗笑曰:「久已平分疆界,依然各守方域罷。」芷馨曰:「我還要三分鼎足。」雪香曰:「你是自芳館附庸安能分廷抗禮?」
  猗猗曰:「秦君,我聞芷馨說那詩妓桂蕊,眼孔甚高,過客中少所許可果是真否?」雪香曰:「前日芷馨姊細問始末,我俱是實情相告,並無一言虔譽。」猗猗曰:「玩他詩句真是才女。」雪香曰:「不徒詩詞見長,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猗猗曰:「彼詩有云‘生平不慣箏琶事’,似非通音律者然。」雪香曰:「言不慣非不通也。蓋拍紅牙而歌白??,是彼所不屑為,故言不慣耳。至若五弦亦時撫弄。」猗猗曰:「君聽彼撫琴否?」雪香曰:「聽過一次。」猗猗曰:「妙否?」雪香曰:「真能得弦外響,非復指上音。」芷馨曰:「比我小姐那夜所彈何如?」雪香曰:「也難分高下哩。」猗猗曰:「我於音律概乎未知。」雪香曰:「小姐不必瞞我。那夜彈琴我在這窗外親耳聽見的。」
  猗猗因悟及那夜牆邊樹梢微動,知是雪香過牆竊聽,因答曰:「下裏之音最足污耳,不意被君竊聽令人愧煞。」雪香曰:「真是妙音,足移我情。小姐何不再彈一曲聽聽。」猗猗曰:「此處離老母臥室不遠。夜深人靜,恐老母聽見不便。」雪香曰:「吾友竹嶰谷精於音律,我嘗學琴於彼,但不過依譜而彈未能得其妙處,敢問如何而後臻於妙境?」猗猗曰:「欲臻妙境,必須精熟之後出以自然,心可得而會,口不可得而言,此成連所以移情海上也。」雪香稱善。
  猗猗曰:「昨日君所作擬體,尚有稿否?意欲領教以廣見識。」雪香曰:「未存稿,俟明日呈正罷。祇是小姐出的題,以寸香為度,也太狠哩。」猗猗曰:「題也不狠,無奈那花生無此捷才。」雪香曰:「論才祇論妙不妙,不論捷不捷。古人‘吟成五個字,捻斷數莖須’,豈必不是才子。李太白斗酒百篇,劉夢得不題糕字皆可永傳不朽。才之捷與不捷,似不足以論人。」猗猗曰:「君言固是,然於吟壇爭勝時,倒底才捷者省得好些氣力。」雪香曰:「這也不錯。」
  芷馨曰:「秦相公那裏有棋盤、棋子,我去拿來你兩人下一局。」猗猗曰:「不必去拿。」雪香曰:「芷馨姊拿來也好。」芷馨遂去。雪香曰:「聞令尊二大人欲招上生為婿,可是真否」猗猗不語。雪香曰:「昔劉、阮到天臺,千古稱為奇遇,然春風一度為時無多。似我得遇小姐便可偕老百年,真劉、阮所不能及。」猗猗復含羞不語。雪香復欲言,時見芷馨至而罷。

 

第二十九段     猗猗粉本畫鴛鴦 芷馨良夜送雲雨

  芷馨將棋盤、棋子拿到自芳館來,笑謂猗猗曰:「秦相公一軸小畫也被我拿來了。」猗猗展開視之,雪香曰:「何物賊人竊我鴛鴦圖來!」芷馨曰:「偷書畫的賊纔是佳賊盡不妨事。」猗猗曰:「這題畫的詩,稿中已經載入了?」雪香曰:「詩已存稿。」猗猗曰:「這畫是桂月香親手畫的?」雪香曰:「然。」猗猗曰:「筆筆生動,骨秀神清,真是畫家神品。」芷馨謂雪香曰:「秦相公,我小姐的丹青亦妙哩。」雪香曰:「明日定要領略妙畫。」猗猗曰:「此圖存在這裏,明日臨一幅付君收貯。」雪香曰:「如此更妙。」芷馨遂將畫收好,請猗猗與雪香對奕。
  二人就坐。芷馨曰:「我來從壁上觀,看是誰勝誰負。」雪香曰:「芷馨姊,倘有危難,還乞救援。」芷馨曰:「我祇旁觀鷸蚌。」猗猗瞋目視之。下了數子,芷馨曰:「小姐好個雙飛燕,秦相公這角子已不能全保矣。」雪香曰:「這燕一飛已飛到我室裏去。」猗猗含赧。又下了一會,芷馨曰:「這裏正好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秦相公何故閉關謝客?」雪香曰:「勢不兩立,必有一傷。不如各求自全,兩不相防為妙。」猗猗曰:「以局勢而論,秦君此著讓的極是,正所謂‘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工夫。」芷馨曰:「這裏幸得小姐斜飛一著,不然幾被秦相公破了眼。」雪香曰:「外關未緊,破眼的時節還早,我與小姐打個同心結看。」猗猗曰:「我不打結。」芷馨曰:「這著讓了他罷。」一局既終,天色微明,雪香辭去。
  次日,猗猗將鴛鴦圖臨起,依原韻題一首在上。詩云:
  夢裏常交頸,交頸直到醒。
  喜傍並頭蓮,花間無孤影。
  謂芷馨曰:「將我這臨的畫送與秦相公,請他將前日作的擬體詩謄稿帶來。」芷馨應諾,遂到客房,將畫遞與雪香。雪香曰:「與月香原本如出一手,令人莫能軒輊,真是一時二妙。」芷馨曰:「小姐監這幅鴛鴦圖自有深意,秦相公切勿輕視。」雪香曰:「小姐此圖自當寶貴深藏決不再令人竊去。祇是芷馨姊非鴉非鳳,這鴛鴦圖上當從何處位置?」芷馨低頭不語。雪香曰:「芷馨姊,今日暫與你作個交頸鴛鴦罷。」芷馨正色曰:「秦相公何出此言?你快將詩稿謄出我回復小姐去!」雪香曰:「詩稿容易謄,你且在我這裏談敘一時。」芷馨曰:「來多了時候恐小姐見責。」雪香曰:「你在我這裏,小姐必不責你。」芷馨曰:「不比得夜深人靜,可以任意遲延,此時不速去倘老爺走來,奈何?」雪香曰:「你老爺輕易不來。」芷馨曰:「恐畹奴來哩。」雪香曰:「畹奴亦不常來。」芷馨曰:「你將稿謄出我要速去。」雪香曰:「你怕有人來,我去將門關上。」芷馨曰:「清天白日成甚麼樣子?我去也,你謄起稿兒我夜裏來拿罷。」遂急走出。到自芳館,猗猗問曰:「他的詩謄來否?」芷馨曰:「尚未謄出,叫我今夜去拿哩!」
  當芷馨方去時,瘦翁即來與雪香相見。雪香暗思曰:「幸得芷馨已去,不然被賈翁撞見豈不誤我大事?」瘦翁曰:「秦君前日擬體詩,頗得風人之旨。」雪香曰:「率爾操觚,毫無佳處。」瘦翁曰:「寸香為度,卻能游刃有餘亦是大難,恐陳思王七步成詩,亦不過如此敏捷哩。」雪香曰:「陳思王萁豆之詩妙在作雙關語。」瘦翁曰:「不解曹丕當日何以不能相容?」雪香曰:「兄弟之間易啟猜嫌。煮豆燃萁千古同慨,安得以棠棣之詩化盡世人。」瘦翁曰:「唐太宗以英明之主而殺建成、元吉千載不無遺憾。」復坐談一會而去。
  至夜二更後,猗猗命芷馨到客房拿詩,芷馨不肯去。猗猗曰:「去過數次今夜怎麼不肯去?」芷馨見猗猗強要己去,遂到客房來見雪香。雪香喜曰:「芷馨姊真信人也。」芷馨曰:「我原不肯來,無奈小姐相強。」雪香曰:「今日幸得你去的快,不然幾乎被你老爺撞見了。」芷馨曰:「我有先機哩。」雪香曰:「不過會逢其適耳有甚先機?」芷馨曰:「你的詩該謄起了,快與我拿去。」雪香曰:「此時夜盡無人盡可少安毋躁。」芷馨曰:「夜深了我不能久待哩。」雪香牽其衣曰:「芷馨姊,你應憐我夜夜孤零。」芷馨曰:「你夜夜孤零與我何干?休以邪詞污耳!」雪香曰:「今夜求芷馨姊暫伴一宵。」芷馨曰:「你再不放過我,我便喊得小姐聽見看你羞也不羞。」雪香曰:「我正欲向小姐借得你來,諒你小姐必定慷慨。俟我不用你時再送還小姐。」芷馨掩著兩耳曰:「任你說,我總不聽見!」雪香遂將芷馨擁之懷中。芷馨曰:「休得如此,我說句知心話你聽,祇要你與小姐有緣,克遂琴瑟之願,我不過囊中物耳,取之豈不容易?」雪香曰:「後來的事且姑置無論,今日無如司馬病渴,姊獨不以杯水相救乎?」芷馨曰:「似你如此把持不定,幸得天有眼生你是個男子,若是個女子怎了?」雪香曰:「我若是個女子,若見了美男子,必大發慈悲行雲送雨,決不像你這樣心硬。」
  芷馨低頭不語,雪香遂擁至帳中,曲盡綢繆。雪香曰:「《西廂》有云‘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真是今日情景。」芷馨不語。少時,各披衣起。雪香曰:「芷馨姊十餘年含苞海棠,被我春風一度替你吹開,你將何以報我?」芷馨曰:「你不報我,還要我報你甚麼?」雪香笑曰:「不記前日之言乎?你怕我丟你在腦背後,我說必置之胸懷間,今日之事正所以報也。」芷馨笑曰:「這樣報法不報也罷。祇是妾既失身願郎勿忘今日。」雪香曰:「這是自然,不必叮嚀。」芷馨曰:「你將擬體詩快謄來與我拿去,夜已深了恐小姐等候哩。」雪香遂謄稿遞與芷馨,芷馨乃去。

 

第三十段     就寢室猗猗侍慈母 守舊約桂蕊待梅郎

  芷馨到自芳館將詩遞與猗猗,猗猗視之曰:「擬古而不見摹古之跡,是善於作擬體者。」芷馨曰:「秦相公若無此詩,小姐這段姻緣尚屬未定,於今克遂私願,此詩不啻於祜紅葉之題。」猗猗無語。芷馨又曰:「小姐前日之計真是一舉兩得。」猗猗曰:「何為一舉而兩得?」芷馨曰:「一則辭了姓花的,一則定了姓秦的豈不是兩得?」猗猗復將詩沉吟半晌,遂各就寢。
  次日,芷馨初起,開門走出。雪香早在牆外等候,乃呼曰:「芷馨姊!」芷馨走到牆邊,雪香笑問曰:「昨夜小姐沒有說些甚麼?」芷馨曰:「沒有說甚麼。」雪香笑曰:「芷馨姊,你昨夜好波?」芷馨含羞曰:「說也羞煞人哩。」雪香曰:「你今日春光滿面較勝往日。自今以來便可源源而來,無復作羞澀故態。」芷馨曰:「小姐不命我來,我何能來?你也不必稍著形跡,恐我小姐看破有些不便。」雪香曰:「你今夜來否?」芷馨曰:「來與不來我尚不能自主。」雪香曰:「你對小姐說,我有幾首詩要請教小姐,今夜小姐必命你來拿詩的。」芷馨曰:「你有甚麼詩?」雪香曰:「非真有詩,你好借口而來耳。」芷馨曰:「我來後小姐要詩,奈何?」雪香曰:「我預先做幾首也容易,祇是你今夜必來。」芷馨應諾而去。雪香歸到客房,即做了幾首詩。至夜二更時候,靜坐以待芷馨,不覺有約不來。已過夜半,雪香曰:「芷馨從不食言,今夜怎麼不來?莫非昨夜之事已被小姐知覺,故禁他來耶?祇是這小姐決不如此薄情。」
  到了次日,雪香屢在牆邊探望,但覺雁杳魚沉絕無動靜,愈生惶惑。至夜,雪香逾牆而過,見門戶已閉燈火全無。自思曰:「何其睡得這樣早法?」遂歸到客房,歎曰:「此必是小姐提防他來,故如此耳。祇是小姐天姿超邁,何竟不免俗情?」
  次早,復逾牆來細視之,則戶已封鎖杳無人跡。雪香曰:「莫非賈翁知我與小姐、芷馨的事,遷去以避我耶?果是如此,則不惟婚事難成,並我亦不能棲身此地。」又曰:「這事卻甚機密賈翁焉得而知?」良久,復自思曰:「我前日幾次相遇是夢耶?」這小姐與芷馨殆仙耶?妖耶?越思越疑彷徨失措。會畹奴至,雪香突問曰:「你家這兩日有甚事故?」畹奴曰:「無甚事故。」雪香曰:「這館隔牆往日常聽有人聲息,怎這兩日絕無影響?」畹奴曰:「這兩日太太病了。小姐和芷馨服侍太太朝夕不離,故這所房室已封鎖了。」雪香方釋然無疑。
  卻因美人遠隔,悶坐無聊獨出外間步,遂走到西子廟來。值月鑒和尚遠遊初回,迎著雪香曰:「秦相公自移寓賈遁翁家,怎輕易不到敝寺?」雪香曰:「前重陽節大師同賈翁作西湖之遊,時構來薪不能相陪,繼聞大師遠遊,是以未來拜謁。」月鑒曰:「敝寺亦頗幽閑,相公可時來走走。」雪香曰:「固所願也。」於是縱談至晚方去。
  且說桂蕊自投水被山嵐救起,遂到西泠居住,以作山嵐義女,山嵐夫婦亦甚愛憐如己親生。一日,山嵐夫婦商議曰:「俗言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孩兒已長成人宜為他擇婿,一則成其大事,二則我二人暮年有靠豈不兩便?」桂蕊聞之乃謂山嵐夫婦曰:「兒有一言,望父母垂聽。」山嵐曰:「你有何言?」桂蕊曰:「兒已許字羅浮梅氏不願再有它議。」山嵐曰:「羅浮梅氏本是望族,你許字是哪一家?」桂蕊曰:「父名臞翁,母冷氏,郎君名如玉字雪香。」山嵐曰:「當那救你起來的時,離梅家不過百里之遙,你若早說我便好仍在羅浮居住,以便往來照應。於今搬到西泠來了,不又要送你到羅浮去?」桂蕊曰:「當那時節,初頂重生大恩,怎好遽言此事?且兒聞梅郎已到西泠,正欲借此訪問消息哩。」山嵐曰:「這人到西泠何事?」桂蕊曰:「一則省他父親,二則為求凰計。」山崗曰:「你纔說已許字梅郎,怎又說他為求凰計?」桂蕊曰:「兒出身微賤許為次妻,他尚未有正配。」山嵐曰:「似這等說,兒不必守那姓梅的,以你這樣才貌何患不得佳婿,豈可低頭作妾,受人家挾制?」桂蕊曰:「任是地老天荒兒心終不可移。若為兒成全此事,更是天高地厚之恩。」山嵐曰:「這也由你。祇是梅氏清白傳家,怎到此時尚無人選他為婿?」桂蕊曰:「聞他幼時已聘蘭氏女,後蘭氏移家別處相隔甚遠,十餘年不通音問。今年忽一姓艾的,送蘭氏書至,言其女已嫁,教梅郎另行擇婚,是以尚無正配。」山嵐曰:「知他此時尚在西泠否?」桂蕊曰:「求父親為兒訪之。」山嵐應諾而去。

 

梅兰佳话【第四卷】  
第三十一段     遇山嵐因裏話因 辭雪香誤中又誤

  蘭瘦翁見池氏病重心甚不樂,遂到客房與雪香閑敘,因問曰:「昨日秦君往哪裏去了,至晚方歸?」雪香曰:「在西子廟去了。」瘦翁曰:「月鑒回否?」雪香曰:「已回。」瘦翁聽說月鑒已回,欲將女許雪香之事告知月鑒,託他為媒。遂與雪香略坐片時,徑往西子廟來。月鑒見瘦翁至,甚喜,笑迎曰:「違教多時。」瘦翁曰:「月鑒,你出遊已一月有餘,將遊覽的景況說得聽聽。」月鑒遂歷敘所見。瘦翁曰:「山水之間,饒有佳趣。聽你口談亦令人神往。」於是又閑敘一會,瘦翁曰:「我有一事相託,多時望你回來。」月鑒因問何事。瘦翁曰:「小女年已長成,尚未曾許字。我看這西泠無可為東床佳客者,意欲將小女許那武陵秦生,又無相契人作伐,煩你向秦生說合這段姻緣。」月鑒曰:「那秦相公昨日曾到敝寺來,與他談論半日,其人吐屬風雅,舉止安詳,以之乘龍定稱快婿。但我是方外人,怎好作線?」瘦翁曰:「這卻無妨。」月鑒曰:「還是緩些時說,還是此時就說哩?」瘦翁曰:「我已等你多時,也不必緩。」月鑒曰:「要說,今日就對秦相公說。我已與同人約遊終南,明日清晨便去。」瘦翁曰:「今日去說也好。」遂起身邀月鑒曰:「同我到家裏去。」月鑒曰:「何必如此過急,在此喫了午飯去不遲。」瘦翁曰:「又要打攪。」
  不多時,有一老人走進廟來,鬚眉皓然,衣履是個商賈模樣。瘦翁見他年老,備與為禮。月鑒迎著,問曰:「貴姓?」老人曰:「姓山。」蓋即救桂蕊之山嵐也。山嵐坐了一時,見壁上有詠西子的詩旁落雪香二字,因問曰:「此人是羅浮梅雪香否?」月鑒曰:「此人姓秦,武陵人也。」瘦翁見山崗說羅浮梅雪香,因問曰:「山翁可認得羅浮梅雪香?」山嵐曰:「頗有瓜葛。」瘦翁曰:「我也認得這姓梅的,於今相隔十餘年,但不知他家近況何如?」山嵐曰:「清白傳家依然如故。」又曰:「翁既認得這梅雪香,若見他時煩指引到舍下。」月鑒曰:「尊府在哪裏居住?」山嵐曰:「離此不過十餘家,是在羅浮新搬回的,他若到此煩指引他,一問便知。」瘦翁曰:「他是羅浮人,山崗怎知他必到這裏來?」山嵐曰:「他已來了兩月。屢次訪問,卻不知他寄跡何處。」瘦翁曰:「彼到西泠何事?」山嵐曰:「因他父親遊西泠半載未歸,一則來省父親,二則欲擇個人家定頭親事。」瘦翁曰:「這梅生又是幾時斷了弦?」山崗曰:「彼尚未婚何斷弦之有?」瘦翁曰:「我聞彼於某月已娶某氏女為妻,何云未婚?」山嵐曰:「並無此事。」瘦翁曰:「翁或不得其詳。」山嵐曰:「我深知其家事,何云不得其詳?」瘦翁曰:「或者翁所說之梅雪香,非我所說之梅雪香。」山嵐曰:「同名共姓也不為奇,我所說的這人父字臞翁,母冷氏。」瘦翁曰:「然則我所說的亦是此人,但翁說他未娶,果是真否?」山翁曰:「本來未娶。」瘦翁故問曰:「翁說他到西泠,欲擇人家對頭親事,難道羅浮地方從沒有將女許他的?」山嵐曰:「聞他幼時,曾有個姓蘭的以女許聘,後姓蘭的徙居遠方,十餘年不通音問。今年忽有個姓艾的送蘭氏書至,書中言蘭氏女已別嫁叫他另行擇配,故此時尚未定婚。」瘦翁聽得此言,知從前所得梅氏書,言雪香已娶事,必是艾炙欲來求婚,偽作此書,因自悔曰:「一封書紮,託非其人,致使兩家俱誤。」乃謂山嵐曰:「山翁若見了他,亦煩指引到這寶剎,月鑒可引到舍下一晤。」山嵐曰:「兩下俱留心物色。」謂月鑒曰:「上剎為遠客必到之所亦煩代為留心。」
  月鑒應諾。山嵐復坐片時遂去。瘦翁自思曰:「臞翁為人一諾千金,我料決不作此不情之事,誰知兩下俱為艾炙所賺。今既明白其中緣故,若不復申舊盟,其何以對我良友?」因謂月鑒曰:「我說央你為媒妁事,今日不說也可,俟你遊中南回時,緩緩再議罷。」月鑒曰:「這也可得。」瘦翁遂喫了午飯而歸。
  走到池氏房中問曰:「病體何如?」池氏曰:「略好些。」瘦翁欲將梅家之事告知池氏,因女兒在旁不便開口,乃謂芷馨曰:「你同小姐煎藥去。」猗猗與芷馨俱出。瘦翁謂池氏曰:「我今日在西子廟聽得一個姓山的說,梅家兒郎依然未娶。」池氏曰:「梅家從前有書來,何以說是已娶?」瘦翁曰:「此是那艾炙假書,欲破我兩家婚姻,彼好來求婚耳。」池氏曰:「書來在前,艾炙求婚在後,也未見得艾炙是假書。或者梅氏欲自毀盟姻,書中託言已娶也是有之。」瘦翁曰:「非也。我聞那姓山的說,有個姓艾的送我的書到梅家去,言女兒已嫁,此明係艾炙假書。彼既假我的書到梅家去,則梅氏來書亦定是他假的無疑。」池氏曰:「這是不錯的。」瘦翁曰:「刻下梅家真個道我女兒已經別嫁,尚在求婚,現今到西泠來了。我欲訪得梅生蹤跡重申舊盟。」池氏曰:「彼既另行求婚,又何必重申舊盟?」瘦翁曰:「彼不知書是假的,故爾另行求婚﹔我既知書是假,豈可因假為真,致為臞翁所鄙?」池氏曰:「既欲重申舊盟,這姓秦的也不必常留他住了。」瘦翁曰:「我今夜便辭他,等他明早好去。」
  少時,猗猗與芷馨入,瘦翁遂出。走到客房,見雪香曰:「自八月與君初見,便成莫逆,故留君在寒舍居住以便朝夕談心。目下無奈拙荊病重,家下無人料理不便相留。且君離家數月,家中難免倚閭之望。趁此十月天氣,尚未嚴寒,君宜速作歸計,明早為君餞往。」雪香聞言彷徨失措,祇得應諾。

 

第三十二段     蘭猗猗聞故自悔 梅雪香訪父遇仙

  雪香聽得瘦翁之言,暗思曰:「這賈翁欲把女兒許我,故留我在家裏住,前因他夫人未允是以不曾說及。近聞他夫人也允了,要託月鑒和尚為媒,今日忽然叫我回去,這又是何緣故?」又思曰:「賈翁既說明日餞行,難道小姐與芷馨竟都不知,怎麼小姐不叫芷馨見我一面?即使小姐不叫他來,他也自己該來作別。」左思右想一夜無眠。待到天明,祇得收拾行李,准備起程。早餐畢,瘦翁傭人為擔行李送之而去。
  雪香既去,猗猗始知,謂芷馨曰:「秦相公怎麼去了,你可曉得是何緣故?」芷馨曰:「我也不知。」兩人心下總是委決不下。過了兩日,池氏病愈,猗猗與芷馨仍在自芳館住。猗猗因思念雪香,同芷馨到館北客房裏來,則見鋪設俱無愈增悽慘。猗猗曰:「秦生此去,如弩箭離弦不知何日再會。倘念前情或者有聚首的日子﹔如其不然,這相逢兩月已成畫餅。祇是我父母的意見真是令人不解:忽而留在家裏欲招為婿,忽而又辭他去了,倒弄得方寸之中搖搖莫定。」芷馨曰:「待我探討太太的口氣,看是甚麼緣故。」猗猗曰:「你細細探討看。」
  一日,芷馨問池氏曰:「前日那秦相公,老爺與太太曾說把小姐許他,怎麼又辭他去了?」池氏將仍與梅家重定舊姻的事告知芷馨。芷馨告知猗猗。猗猗曰:「早知如此,悔不該與秦生相見。芷馨,我原不與他見面的,是你再三勸我,方纔肯見。那時祇望與定終身,相見尚屬不妨,誰知事有變遷。回思從前與他見面令我羞慚無地。」芷馨曰:「小姐這有甚麼羞慚?」猗猗曰:「異日何以對我梅郎?」芷馨曰:「小姐與秦相公相見,異日梅相公怎得而知?」猗猗曰:「彼雖不知,然我已冥冥墮行矣!」芷馨曰:「小姐此語竟是個君子慎獨的工夫。自芷馨看來,從前與秦相公相見,是聞梅相公已娶欲以終身相託,至梅家委曲原未得知﹔今既知梅相公的事,則從前見秦相公亦祇算得無心之失。觀過可以知仁,幽獨又何所愧?」猗猗曰:「雖是如此我心終覺耿耿﹔且桂蕊鴛鴦圖尚在這裏,沒有把得他去亦覺不安。」芷馨曰:「圖上未曾落有名字,即作一軸閑畫也可。」猗猗曰:「我的臨本在他那裏,奈何?」芷馨曰:「既與他兩下斷絕,這也不過是無用廢紙,在他那裏何妨?」猗猗長歎而罷。芷馨暗思曰:「小姐如此矜貴,與秦相公見了一面,尚且悔過不了﹔我竟失身於他,奈何?若是老天有眼,使我後來得隨秦相公生平願足﹔若從此一去離不復合,願削髮空門了此餘生。」想到此處不覺淚下。因恐猗猗看見,急拭乾眼淚,復談他事而罷。
  雪香既出蘭瘦翁家,復欲在西子廟作寓尋訪父親下落。及至廟中,月鑒已遊終南去了,雪香遂走了三十餘里尋個客寓安置行李,打發擔行李的人轉去。自己住在店裏,每日出外閑遊訪父蹤。一連問了五六日,絕無蹤跡﹔遂復移寓他處,尋訪十餘日,亦無知者。時值冬月中旬月明如晝。雪香乘著月色閑步曠野,忽聞笛聲抑揚可聽。步去半里許見有茅屋數椽,燈光斜透。近窗窺之,則三人對酌。其中上坐一老翁龐眉皓首﹔下坐一叟鬚髮斑白﹔側坐吹笛者,年最少,著縞衣帶朱冠。吹竟,叟擊節歎賞。翁謂叟曰:「佔魁君既賞笛聲,必有佳句。請長吟俾得共賞之。」叟乃高吟一絕云:
  滿目晴光澈夜清,笛中吹出落梅聲。
  他鄉更比家鄉好,千里關山一月明。
  老翁曰:「佔魁君猶有思鄉之意乎?」叟曰:「非也,偶有所觸耳。」老翁因酌巨觥曰:「老夫亦不屬和,請歌以侑酒。」乃歌《梅花落》一曲,歌畢,一座歡然。少年起曰:「我視月斜何度矣!」突出見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態盡露矣!」遂攜雪香入,老翁命與少年對坐,因訊邦族。雪香俱道生平。老翁曰:「故家子也。」雪香因問曰:「老翁與家父有舊交耶?」老翁曰:「非也,先世有世誼耳。」指少年曰:「此子向善武也。」又指叟曰:「佔魁君與公同鄉。」叟視雪香殊不為禮。雪香因問家居何里,答曰:「與君家相近。」雪香曰:「何竟不曾相識?」叟曰:「流寓雖未久,已非本來面目,君自不識耳。」老翁搖手亂之曰:「好客相逢宜理觴政,何必聒絮厭人聽聞。」遂酌酒自飲曰:「一令請共行之,不能者罰。以酒字為題各說古詩一句。」乃自說曰:「勸君更進一杯酒。」次少年曰:「十千沽酒莫辭貧。」叟曰:「酒近南山作壽杯。」雪香曰:「他鄉共酌金花酒。」老翁曰:「請各續一句。」自續曰:「今日相逢隔世友。」年少者曰:「黃鶴仙人醉水濱。」叟曰:「戲彩斑衣舞老萊。」雪香曰:「萍水相醉逢一子。」令畢,雪香與辭。叟曰:「故鄉之誼未遑傾吐,何遽言別?將有所問,願少留。」雪香復坐,問何言?叟曰:「僕老友梅臞翁現在西泠,亦與君同族否?」雪香曰:「是家父也,翁可識蹤跡否?」叟曰:「離此不遠,明日君到此處可相見也。」雪香稱謝,與從拱別。
  至寓,終夜不寐。昧爽,即尋舊路而去。至則舍宇全無,甚駭,忽聞鶴唳數聲,片紙飛墜。雪香拾取視之,中有四語,語云:
  已歸仙府,相見何悲。重到西泠,二美偕歸。
  雪香恍然悟,昨日所見之叟,即其父也。知已登仙,不能復見,乃痛哭而返。但不知其二人為誰耳,或以為老翁即和靖先生,少年即孤鶴雲。

 

第三十三段     翠濤獨自尋良友 菊婢中途遇故人

  冷氏自雪香去後,滿擬九、十月可以返棹,不意遲至冬月尚未見歸,放心不下,因請卜人起課,以佔休咎。卜人曰:「卦是六合,變作六沖,此人被人羈留甚有遇合。然此時已動了身,遇中又仍有不遇。且父爻正旺,此番省親亦必相遇,但父爻變作退身,雖然相遇卻不能同歸。大約月底可到屋哩。」冷氏聞卜者言,稍稍放心,然終屢決不下,遂命鶴奴請松、竹到家做個商議。
  松、竹聞命俱來。冷氏曰:「今日請二君來非為別事,小兒在家從未遠出,二君所知,八月到西泠去於今未歸,也不知他尋著父親否,也不知他路上無恙否。意欲求二君去尋蹤跡,未知意下如何?」松、竹齊應曰:「願往。」冷氏曰:「不必二君皆往,看那個可無內顧者煩走一遭。」松曰:「嶰谷是去不得的,我可以脫然無累。」竹曰:「同是朋友何獨勞兄?」松曰:「可以止則止,可以去則去,嶰谷又何必拘?」冷氏曰:「松賢姪幾時可去?」松曰:「明日便行。」冷氏曰:「明日備餐早膳,為賢姪祖餞。」松曰:「伯母不必如此,姪明晨即呼舟去。」冷氏曰:「既如此今日午餐亦可。」松起辭去,冷氏固留,乃坐。竹曰:「俱是友誼,翠濤獨任其勞我獨享其逸,終是不安,還是同去為是。」松曰:「我既去,你又何必多此一番奔走?況伯母家中無人照應,你在家可以看顧些,豈不是好?居者、行者而不相礙,可也。」冷氏曰:「二位賢姪真是費心,俟小兒回自當面謝。」松、竹齊聲曰:「皆是為朋友的分內事,伯母何出此言。」飯畢二人辭去。
  竹歸自思曰:「翠濤一人獨去,我甚歉然。今日即為他僱下船隻,明早送行,贈以費金,庶乎於在友誼上好看些。」至次早,竹到松家時天將明。松初起,見竹至迎曰:「嶰谷何其來這樣早?」竹曰:「特來送行,遲則恐不及送也。」松曰:「何必如此。」竹曰:「你僱船否?」松曰:「岸邊船隻甚多,何必如僱。」竹曰:「我已為兄僱了船。」松曰:「嶰谷何必如此周旋?」竹復出金相贈,松不受。竹固強之,乃納。少時早餐畢,竹送松至河邊,松曰:「別無多囑,梅老伯家嶰谷宜盡心照應。」竹應諾,松乃解纜而去。
  走了兩日,石龍風起,舟中寒甚。舟子曰:「船不能走,且泊岸頭,待我上岸買些炭來御寒。」松曰:「甚妙。」舟子乃將船泊住,上岸買些柴炭,至舟中撥動爐灰,用扇搧火,松見是柄白紙扇,問曰:「這樣一柄好扇子,拿來搧火,可惜!」舟子曰:「於今又用不著,閑頓也是無益。到明年用它時節再買一柄新的。」松見扇上字甚佳,乃曰:「將扇拿來看看。」舟子遂遞與松,松見詩字俱妙,問曰:「這是何人寫的?」舟子曰:「前八月間有個姓梅的客人,因在船中阻雨數日,題詩一首,我因請他寫在扇上的。」松曰:「這梅客人是何處人?」舟子曰:「也是羅浮人。」松暗恩必是雪香,因問曰:「他到哪裏去的?」舟子曰:「也是到西泠的。」松曰:「他到西泠何事?」舟子曰:「我倒忘記了,不知為何事,好象是尋個甚麼人的。」松曰:「是也,我正是去尋他的。你的舡送他到哪裏打轉?」舟子曰:「將進西泠界口。」松曰:「你知他寓在哪裏?」舟子曰:「我替他送行李,到個西子廟裏。相公,到了的時節我指引你去。」松曰:「已得路徑省我多少氣力。」
  次日風定,水波不興。舟行竟日,至暮抵岸。少時,一巨艋至亦泊岸邊,與松舟為鄰。至夜三更後人盡睡熟,有巨盜十餘人,俱上巨艋,索取財物。松睡夢中聞得喧嚷,急出艙一看,則見十餘人貌甚猙獰,明火持刀立巨艋上。聞得裏面有呼救聲,有哭泣聲,有祈命聲。松曰:「清平世界,豈容賊盜猖狂!」手執短兵,奮背一呼,直登巨艋。盜見松至與之鬥。松短兵相接勇不可當,群盜奔竄而去。巨艋中客見松逐盜去,乃出艙拜松。松答禮。客迎松進艙。松問姓名、里居。客猶戰栗不能言。良久,乃曰:「姓林,家離羅浮百餘里。因在西泠作賈欲移家去,不意中途遇賊,幸蒙相救真是再造之恩!」松略坐片時即歸己船。舟子躲在艙中,見松至,乃曰:「幾乎嚇煞了人!」
  次早,林某復接松到己船上。敘禮坐畢,林某呼茶。一婢捧茶出。松定睛視之乃銷魂院之菊婢也。菊婢見松亦若有含淚狀。松暗思桂蕊必在此處,留心思得一見,終不可得﹔欲向林某問及又難啟齒。自忖曰:「若菊婢再出來,問個明白也好。」少時,僕人擺列盛饌。林某請松上座,松再三辭,始就坐。林某曰:「不是松君相救焉有今日。請滿飲幾杯,聊作獻芹之敬。」松素嗜酒即連飲數觥。林某曰:「松君真是豪爽。」林某復敬數杯,始飯。飯畢撤筵,林出百金相謝。松曰:「君以我為好利者耶?何必如此。」林某曰:「君雖不好利,聊表寸心。」松固不受,林某固強之。松曰:「無已,則願以捧茶之婢見贈。」林某遂出婢與松。松稱謝,引菊婢過船,遂各開船而去。
  松謂菊婢曰:「自桂姑娘去後,我與竹相公俱不自安,一則負梅相公,一則負桂姑娘,但不知怎肯隨這人去的?」菊婢曰:「姑娘是誤於不知,為鴇兒所賺耳!」松曰:「怎麼為鴇兒所賺?」菊婢曰:「自那日松相公與竹相公到院,說是五日後即來接姑娘。過了兩日,鴇兒忽對姑娘說竹相公命人來接。姑娘出院心切信以為真,連我一路帶出院來,乘轎而去。行了數里即上船。姑娘心疑,始問而知為林某所買。那日開船得晚,一日不能抵家,船泊岸邊宿了一宵。我與桂姑娘同宿。次早起來,卻不見了姑娘。林某四下尋覓並無影響,想是投水死了哩!」言訖,嗚咽不已。松曰:「我先見你在林某船上,以為桂姑娘亦在彼處,誰知他竟投水死了,殊為可惜。這件事我與竹相公也算為謀不忠,俱不能辭其咎。」菊婢曰:「這也不關相公們事,總是我姑娘薄命哩。」

 

 

第三十四段     翠濤阻雪賦新詩 雪香泊船逢故友

  菊婢謂松曰:「相公船到這裏,將欲何之?」松曰:「往西泠去的。」菊婢曰:「到西泠何事?」松曰:「去尋梅相公。」菊婢曰:「梅相公自八月到西泠,於今怎尚未歸?」松曰:「不知是何緣故。」菊婢曰:「此去遇見梅相公,說起我姑娘的事,梅相公不知如何感傷哩。」松曰:「自不待言。」舟行半日,忽然朔風狂作,舟子急將船泊住。漸漸陰雲四合,雨雪霏霏。直至次日,雪深尺許,風猶未歇。松困坐無聊推篷起視,則見滿地銀鋪群山玉立,好一派雪景。舟子曰:「前梅相公阻雨曾作有詩﹔今日相公阻雪何不也作一首?」松曰:「你倒是個有趣的人,就依你的話作它一首。」乃步唐祖詠《終南積雪》詩原韻,呵開凍筆作一絕云:
  朔風催雪急,迷目望無端。
  皓色千峰淨,清光萬里寒。
  吟罷,謂菊婢曰:「桂姑娘教你作詩否?」菊婢曰:「雖略曉得些,到底做不出來。」松曰:「你做一首看。」菊婢沉吟半晌,乃曰:「做得兩句。」松曰:「念得我聽。」菊婢曰:「是下韻哩:‘空花天女散,玉指亦生寒。’」松曰:「也有思路,可將上韻做起來。」菊婢曰:「做不起,不做也罷。」
  過了兩日,雲收天霽,日午風微,舟子開船,又得了半日,黃昏抵岸。少時,一船復至,同泊岸邊。至一更後,萬籟俱寂,松忽聽見鄰舟有詠詩聲。傾耳聽之,但聞二句云:「一去長亭人未返,張郎何忍聽香埋。」松曰:「此詩是桂月香作的,這是何人卻也曉得?」又思曰:「莫非就是雪香?」乃呼曰:「鄰舟客人是向那裏去的!」那客曰:「回羅浮的。」松聽得聲音,果是雪香,又呼曰:「姓梅否?」客曰:「是也。」松曰:「雪香你過船來!」雪香不料松到這裏,自思曰:「這是何人喚我?」細聽聲音卻象翠濤,亦呼曰:「是翠濤否?」松曰:「然!」
  雪香遂急忙過船,與松相見。時菊婢已經睡熟,雪香未之見也。問松曰:「翠濤怎到這裏?」松曰:「為尋你而來。」雪香曰:「母親在家安否?」松曰:「甚安。伯母因你在外日久,心下掛念,命我來尋你與老伯回去。」雪香曰:「有勞翠濤路途辛苦。」松曰:「老伯怎的不回?」雪香曰:「家父已入仙境,諒必不歸。」松驚問其故,雪香曰:「我在西泠到處尋訪,迄無知者。一夕閑步月下,聞吹笛聲,信步走去,見有茅屋數椽,三人對飲:其一老翁髮眉俱古,一年少白衣朱冠,一叟斑白。老翁言叟與我同鄉,留飲酒。叟言家父蹤跡,去那裏不遠,約我次日來可以相見。次日我依舊到那地方,並無茅屋。正駭異間,一紙飛墜,中有四語云:‘已歸仙府,相見何悲。重到西泠,二美偕歸。’這不明明是家父指示麼?膝下承歡,不能再得,真覺言之痛心!」言訖泣下。松曰:「老伯得歸仙府,便可萬年常存,雪香何用悲也。」坐了一時,松又曰:「老伯指示四語,下二語云‘重到西泠,二美偕歸’。雪香的婚姻當在西泠,不止得一,並可得二。」雪香曰:「我因思念家父,未曾悟及這兩句。你今道破倒也不差。」松曰:「果有此事耶?」雪香曰:「西泠界口有個姓賈的名遁翁,無子,有個女兒貌比西子才似班姑,驀然見面,令人魂銷。我遂於附近一個西子廟作寓,欲尋進步。不意不消尋得,那賈遁翁愛才如命,走至廟中見我詠西子詩,便覺心喜,一見面時即請到他家居住。尤幸所居與賈女臥室僅隔及肩之牆。女有一婢名叫芷馨,貌甚可人,亦知文墨,因婢得與賈女相見,彼此留情已經兩月。賈翁亦有意許我坦腹。會賈母有疾,家中無人料理,始辭我去。尋思這兩句,再到西泠,這段姻緣或者可成。」松曰:「一定可成無疑。雪香偏有這好奇遇,我想你再到西泠,還不止這段姻緣。」雪香曰:「何以見得?」松曰:「老伯指示的話,言‘二美偕歸’,祇怕還有個美人相遇。」雪香曰:「厥婢芷馨與我亦有成約,豈不也算得一美?」松曰:「這也是的。祇是你與那婢已經夢入陽臺否?」雪香曰:「賈女的約束甚嚴,婢子亦莊重不挑,決無苟且。」松曰:「我卻不信。當蹤跡漸密的時節,未必無見景生情的事。」雪香笑曰:「不信由你,我也無庸置辯。」
  松曰:「雪香,你幾時起程的?」雪香曰:「走了好幾日。這兩日阻雪,真是困人。」松曰:「作有賞雪詩否?」雪香曰:「未作。翠濤你作否?」松曰:「步祖詠原韻作了一絕。」雪香曰:「看看。」松遂尋出稿兒遞與雪香。雪香視之,曰:「可與祖詠詩媲美。」松曰:「這就是虛譽無當。」雪香曰:「誠非虛譽。詠雪詩易落俗套,你這一氣清空的真妙句。即如古人詩,惟羊孚囋云‘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輝’最佳﹔陶靖節之‘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更覺超妙﹔祖詠之《終南陰嶺秀》一篇,王右丞之‘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間’,韋左司之‘門對寒流雪滿山’,亦不愧大雅﹔若柳宗元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已不免有霸氣﹔至鄭谷之‘亂飄僧舍,密酒歌樓’愈落俗徑﹔而韓昌黎之‘銀杯縞帶’及‘白霓先起途,從以萬玉妃’,何遜之‘若逐微風起,誰言非玉塵’,皆俗之俗者也,能去其俗,則佳矣!」松曰:「雪香所論固是,然不免唐突古人。」雪香曰:「非我私言,漁洋歸愚已先我言之矣,但未如此其詳耳。」松曰:「由是而論,則李義山之‘人疑迷面市,馬似困鹽車’,蘇長公之‘凍合玉樓寒起栗,光搖銀海眩生花’,皆是沾泥絮?令人噴飯者也。」雪香曰:「坡詩固不佳,然而王荊公以‘兩肩為玉樓,目為銀海’解之,則更穿鑿支離,毫無意味。」松曰:「尚論古人,放開眼孔,猶是易事,自己下筆卻也大難。二人直談至深夜,雪香方過船去。」

 

 

第三十五段     得真信雪香悼桂蕊 尋舊姻瘦翁到羅浮

  次早松起,少時菊婢亦起。松謂菊婢曰:「梅相公昨夜與我坐談半宵,你竟未知?」菊婢曰:「怎麼遇著梅相公的?」松曰:「鄰舟便是。」菊婢曰:「我欲見梅相公。」松曰:「你見他時,休要說你姑娘的事,恐他客裏傷心,你祇說已出院了就是。」菊婢曰:「理會得。」松呼雪香,雪香復過船來,忽見菊婢,問曰:「你怎麼隨松相公來的?」松曰:「月香望你心切,聞我到西泠尋你遂命同來。雪香曰:「你姑娘好否?」菊婢曰:「姑娘自相公去後已出院來,甚好哩!」雪香謂松曰:「自弟往西泠去,月香蒙兄及嶰谷照應,令我銘感不忘。」松含糊答應曰:「雪香不必如此說,令人慚愧。」於是兩船並行。
  數日抵家,雪香將父成仙之事告知母親,冷氏亦傷感不已。竹聞雪香歸,急來問訊。雪香道其父歸仙府,竹亦驚訝。雪香又將遇猗猗的事對竹說及,竹甚喜。松將菊婢引到家中亦來會雪香。見竹先在曰:「嶰谷怎就知雪香回了?」竹曰:「僕人筇兒看見向我說,我一聽見即來負荊請罪。」雪香曰:「嶰谷怎麼這樣說?」竹曰:「為謀不忠,如何不該請罪?」雪香曰:「自弟去後,家母多煩二兄照應,方且無以為報,嶰谷反說請罪,令人愧死。」松曰:「嶰谷所說是為月香的事。」雪香曰:「月香的事有累二兄,正當登門叩謝,又何反說請罪哩?」竹曰:「月香的事負弟所託,今日幾無顏相見。」雪香曰:「卻是何故?」竹曰:「自你去後,我屢與翠濤到院中去,鴇兒依然不容一見,後復費了數十金始得進去,與月香約以五日為期,接他出院,誰知鴇兒奸詐,第三日即賣與別家去了。以此負弟所託,豈不無顏相對?」雪香笑曰:「嶰谷此言我卻不信。」竹曰:「是真言非謊語也。」雪香曰:「菊婢哩?」竹曰:「菊婢一同賣了。」雪香曰:「越發說慌,菊婢我現已見過面的。」竹曰:「你在何處見他來?」松曰:「雪香,嶰谷所言卻是實話,但嶰谷卻未知出院以後事。」竹曰:「你何得而知?」松曰:「菊婢說的。」竹曰:「你又從哪裏遇見菊婢?」松曰:「月香是個姓林的買去。」我去尋雪香時,這姓林的也是往西泠去的。一夕兩船同泊一處,夜深巨盜至彼船上,是我打散巨盜救那林某。林某接我到船中叩謝,我見菊婢料月香亦必在彼處,遂辭百金不受,因要得菊婢過來。菊婢說月香出院,即赴水死矣!」
  竹更深為悼歎。雪香猶將信將疑,乃曰:「前日菊婢何以說月香出院甚好?」松曰:「恐你客中傷感,致有不便,故偽言之耳。」雪香始信為真,慟悼不已。松曰:「致令桂娘隕命皆我與嶰谷之過,所謂負荊請罪,不亦宜乎?」雪香曰:「此鴇兒奸詐,非二兄之不盡心也。我於二兄無德亦無所怨,祇可憐月香待我情深於海,我不能救他出院,他反為我而死,不能無負心之痛!」松、竹勸慰一番。竹謂松曰:「菊婢今在何處?」雪香曰:「在翠濤家。」竹曰:「翠濤當送至雪香家來。」松曰:「遽然送來,恐伯母詰問。」竹曰:「祇說是雪香買回服侍伯母的。」松曰:「必須如此說,不然恐伯母問起根由,倒難為了雪香。」三人復坐談半日而散。松歸,即命蒼頭送菊婢來。冷氏見其伶俐,甚喜。
  殘臘已過,又是春初時節。朝廷廣取人才,召試鴻博。郡守素知松、竹、梅三人才學,為之汲引。徵避既至,竹與雪香欲辭不就,松毅然欲往。竹曰:「童子試鄉會場,皆拔取人才之地。我輩既不屑就,又何必應這徵辟召?」松曰:「朝廷不知,原不輕以求售。今我三人之名已達朝廷,烏可作泉石中人,甘心埋沒,不思一顯才猷耶?」竹與雪香再三不可,松力持要去,而冷氏亦催雪香就鴻博試。三人遂擇日同赴京師。
  方蘭瘦翁既辭雪香,復訪梅郎。在西泠到處尋覓並無蹤跡。新正既過,即買舟到羅浮來,親叩梅氏。比及到時,雪香已北上去了。冷氏隔簾相見,俱道十餘年相別情況﹔且言臞翁作西泠遊,已歸仙府。瘦翁聞之,不勝驚訝。冷氏復責以毀親之故,瘦翁力辯其誣,因敘其播遷之由,且道來意。冷氏聽畢甚喜,因言:「俟小兒歸,即命到西泠踵府拜謁。」瘦翁亦喜。冷氏留飯畢,瘦翁因梅家無主,不便久留,遂辭去。

 

第三十六段     西子廟二美識面 自芳館兩人含情

  瘦翁既至羅浮親訪梅氏,猗猗一心專向梅郎,無復留意秦生。而芷馨則思念秦生,前情刻不能忘,謂猗猗曰:「從前那秦相公才貌雙絕,老爺既有相攸之意,到有見識,於今辭了現在的又去訪梅相公,真是自惹煩惱。」猗猗曰:「此是正理,芷馨你如何這樣說?」芷馨曰:「正理固是正理,我怕這梅相公的事有些荒唐。」猗猗曰:「怎麼有些荒唐?」芷馨曰:「從前說梅相公已到西泠來了,如何在西泠四路尋訪卻無蹤跡,可見這個到西泠的信息已屬荒唐﹔這個信息不真,則梅相公未娶的信息亦未必真,即從前梅家來書亦未必是假。老爺今到羅浮,設若梅相公已娶奈何?若其已娶,小姐既不能歸梅相公又無處再覓秦相公,豈不兩下落空了?」猗猗聽罷,長歎無語。時辛夷花開,猗猗因口佔一絕云:
  閑愁無語對東風,萬緒百端寫莫窮。
  不解花神頻擲筆,有何春怨慣書空。
  芷馨聞猗猗吟畢,亦愁眉無語。
  卻說桂蕊每求山嵐為訪雪香蹤跡,杳不可得。桂蕊曰:「梅郎此時諒必已回羅浮去了,但他從前來時應該有人知覺,何都說沒有姓梅的到西泠來,莫非梅郎本未到西泠來?那松、竹在銷魂院所說是誑我的?」心中疑惑不定。一日,謂山嵐曰:「想梅郎此時已回羅浮去了,欲煩父親到羅浮走一遭,親見梅郎,言兒下落。」山嵐曰:「從前賈遁翁也欲尋訪梅郎,不知他可同去否?我到西子廟對月鑒說,叫他問一聲﹔倘賈遁翁也去,我便好同他去。」桂蕊曰:「這也好。」山嵐遂到西子廟來,時月鑒遊終南已歸,山嵐將約遁翁同到羅浮的意思告知月鑒。月鑒曰:「遁翁已到羅浮去了,想此時將要轉身,山翁不必再去。」山嵐聽說,意乃中止,歸謂桂蕊曰:「賈遁翁已到羅浮去了,不日梅郎當與偕來,我可不必去得。」桂蕊聽說乃罷。
  一日,桂蕊對山嵐夫人石氏曰:「聞西子廟甚是幽靜,孩兒閑坐無聊欲去看看,以消愁悶。」石氏應允,遂同桂蕊出門。時值二月天氣,桃花初放,桂蕊見花生感,行路之間,口填《千秋歲引》一闋:
  綠滿支頭,紅稠屋角,一帶夭桃開灼灼。武陵何處春無主,崔郎不至花空落。幾日風,幾日雨,總愁著。無奈不逢傳書鶴,無奈不逢填橋鵲。回首風流委溝壑。當初漫留巫岫語,而今誤我秦樓約。睡昏昏,情脈脈,幾拋卻。
  填畢,再行不數武,即至西子廟。
  桂蕊與石氏同入,則先有麗人在焉,蓋即蘭猗猗也。時猗猗亦因春悉難遣,與芷馨同游廟中。桂蕊一見,暗暗稱美﹔而猗猗卻瞻仰西子神像,不覺有桂蕊至。芷馨見桂蕊亦凝眸注視,寂然無語。猗猗忽念桂蕊贈雪香詩末二句云:「‘不遇范公全晚節,西施誰與泛湖遊’?」桂蕊聽得,暗思曰:「這是我贈梅郎的詩,這個美人怎麼知道?」因念第三韻,曰:「空含蕩婦三千淚,少嫁商人一段愁。」猗猗聽見,亦暗思曰:「這是桂蕊贈秦生的詩,我這西泠怎麼也有人曉得?」回頭看見桂蕊,著了一驚,因念這西泠竟有如此美人,遂進前與桂蕊為禮,問桂蕊曰:「敢問尊姓?」桂蕊曰:「姓山。」猗猗指石氏問曰:「這位是誰?」桂蕊曰:「是家母。」桂接問曰:「姊姊尊姓?」猗猗曰:「姓賈。」指芷馨問曰:「此位是誰?」猗猗曰:「小婢芷馨。」桂蕊暗思曰:「我聞賈遯翁有女,才貌雙絕必是此人。賈遯翁尋訪梅郎必是欲把此女許他,但我贈梅郎的詩,不知他從哪裏知道?」欲待問個明白,這廟中不便說話,因對猗猗曰:「久慕姊姊才名,今日一見,奚啻三生。姊姊如不嫌棄,此去寒舍不遠,請到家中一敘。」猗猗曰:「尊府何處?」桂曰:「西去十餘家。」猗猗曰:「離寒舍亦不遠。」桂曰:「尊府何處?」猗猗曰:「東去二十餘家。」桂蕊曰:「也算得是鄰舍了。」猗猗曰:「我觀山姊人物秀美,吐屬風雅,真是有才有貌,相隔不遠,何以寂無聲稱?」桂曰:「如姊姊才美貌美,方能藉藉人口,似我曾何足道﹔且我是從羅浮新搬來的,就居未久,妍媸俱無人知。」
  猗猗聽說是從羅浮搬來的,遂悟及從前父親說梅郎未婚,是個新搬來姓山的說的,莫非就是此女之父?我欲問梅家實信,諒這女亦必曉得,乃謂桂蕊曰:「寒舍有個自芳館,是我一人所居,頗屬幽雅,姊姊若不嫌棄,可到舍下一遊。」桂蕊曰:「我方邀姊姊到舍下,姊姊又欲邀我去,到底依哪個的是?」芷馨曰:「我家自芳館真好春色,還是到我家去好。」桂蕊問石氏曰:「母親去否?」石氏曰:「偶爾相逢,怎好輕造?」猗猗曰:「這個無妨,家父已到羅浮去了,家下祇有老母,正好與姊姊談敘談敘,老奶奶何必不去走走?」石氏曰:「家下無人,孩兒你同賈小姐去,我先回家。」桂蕊應諾,石氏獨去。
  猗猗與芷馨偕桂蕊到家,見了池氏,池氏亦甚愛桂蕊,敘了半時寒溫,猗猗遂引到自芳館來。
  桂蕊果見滿園春色,玩賞一會,遂到廊中敘禮而坐。猗猗曰:「尊府既是羅浮搬來的,可知羅浮梅氏名如玉、字雪香者否?」桂蕊曰:「與有瓜葛,如何不知?但姊姊家住西泠,去羅浮甚遠,怎麼也知這姓梅的?」猗猗曰:「亦有爪葛。」說罷,以目顧芷馨﹔芷馨會意,乃問曰:「從前有人傳信,說是梅相公已娶,後又聞令尊老爺說是未婚,不知誰真誰假?」桂蕊曰:「實在未婚。」因問猗猗曰:「姊姊許字哪家?」猗猗低頭不語。芷馨曰:「尚未。」桂蕊笑曰:「令尊欲訪梅郎是為姊姊婚姻否?若姊姊得配梅郎,倒是天生就一雙美人。」猗猗含赦。芷馨曰:「我家老爺原是此意哩。」桂蕊謂猗猗曰:「姊姊在西子廟所吟之句,是從何處得來的?」猗猗曰:「去年有個姓秦的客人,在我這館隔牆作寓,去後遺下詩稿一卷,被芷馨拾得,稿中有這首詩。」桂蕊曰:「是羅浮詩妓桂蕊所贈否?」猗猗曰:「正是桂蕊所贈,姊姊何以知之?莫非認得桂蕊?」桂蕊曰:「我不認得桂蕊,但此詩已傳遍羅浮,故我知這首詩。」猗猗曰:「那桂蕊與姓秦的甚是有情。」桂蕊曰:「依姊姊說,這姓秦的其中不無疑竇?」猗猗曰:「有何疑處?」桂蕊曰:「我在羅浮聞桂蕊此詩即是贈姓梅的,不聞有個姓秦的。」猗猗曰:「果是贈姓梅的否?恐姊姊所聞有誤。」桂蕊曰:「我之所聞非誤,祇恐姊姊誤了。」猗猗曰:「這人明明姓秦名諧晉,現有詩稿一卷在這裏,我何得誤?依姊姊說實在是贈姓梅的,或者秦生愛桂蕊這詩雜入稿中,也未可知。」桂蕊自思:「我這贈梅郎詩並無一人知得,豈復有他人雜入稿中之理?他說的秦生莫非就是梅郎,但梅郎無故改姓更名,這又令人不解。且索全稿一觀便知是與不是。」乃謂猗猗曰:「姊姊說秦生有詩稿遺失在此,請借一觀。」
  猗猗遂命芷馨將所謄雪香詩稿拿出,遞與桂蕊。桂蕊接來一看,便曰:「這些詩都是那姓梅的所作,姊姊說是姓秦,誤矣。」猗猗曰:「姊姊何以知都是姓梅的詩?」桂蕊曰:「梅生詩稿我曾看過。」猗猗曰:「既是梅生,何以改名秦諧晉?」桂蕊曰:「這卻不知是何緣故。」猗猗曰:「稿中所載松翠濤、竹嶰谷卻是何人?」桂蕊曰:「是梅生契友。」又曰:「桂蕊所贈鴛鴦圖姊姊見否?」猗猗曰:「亦遺失在此。」遂命芷馨出圖相視。桂私語曰:「昔日寫此以贈梅郎,今日梅郎復贈美人,這幅鴛鴦圖倒是個連環套。」猗猗隱約聞之,謂桂蕊曰:「姊姊說些甚麼?」桂蕊曰:「不曾說甚麼。我想這詩稿及鴛鴦圖,不是遺失的,是有意贈姊姊的。」猗猗低頭不語。芷馨曰:「真的是遺失的。」猗猗曰:「姊姊與梅生未必無情。」桂曰:「何情之有?」猗猗曰:「不是有情,梅生的事怎這樣清悉?」芷馨曰:「不管有情無情,有意無意,各人寸心自知。」三人相視而笑。
  復坐談一會,桂蕊辭去。猗猗曰:「與姊姊坐談,可以終日忘倦,何遽言別?」桂蕊曰:「相見不遂,姊姊若不嫌棄,自有得侍朝夕的日子。」猗猗曰:「於今既屬相知,姊姊可時來舍一接清談。」桂蕊漫應之,遂命畹奴送之而去。

 

第三十七段     試鴻博聯綴巍科 念糟糠力辭相府

  桂蕊既去,猗猗謂芷馨曰:「依這山家女子的話,秦生即是梅郎,這是我夢想不到的,但梅郎何以改姓更名,致令我父親辭了他,又去訪他,倒多費此一番周旋一番愁悶?」芷馨曰:「自老爺欲尋舊姻,我卻替小姐放不下秦相公,於今纔知秦相公即是梅相公,漫說小姐喜歡,即芷馨也是喜歡的。」猗猗曰:「這山家女子我疑即是桂蕊。」芷馨曰:「何以見得?」猗猗曰:「他看鴛鴦圖時,我隱約聽得他說,這圖是他寫的哩。」芷馨曰:「他分明姓山,諒必不是桂蕊。」猗猗曰:「改姓更名也是有之。若果他是姓山,以他那樣才貌,必是梅郎意中人,何以竟無一詩詠及,一言道及?」芷馨曰:「或者梅相公不知得他?」猗猗曰:「他既深知梅郎,決無不知他的情理。梅郎不曾說及姓山的,必是桂蕊無疑。」芷馨曰:「是與不是,日後自然明白。」
  一日,瘦翁自羅浮歸,池氏迎著,問曰:「女兒姻事梅家如何說?」瘦翁曰:「我到羅浮的時節,梅生已進京應試去了。冷夫人隔簾相見,問及從前來書,我力辯其偽,且言欲定舊姻,冷夫人甚喜,說候梅生自京師歸,即來西泠拜謁。」池氏曰:「怎麼沒有會見臞翁?」瘦翁曰:「臞翁的事甚奇哩。」池氏曰:「有何奇事!」瘦翁曰:「臞翁自去年春即遊西泠,已成仙去了。」池氏曰:「哪有這樣事?」瘦翁將雪香苑屋遇仙的事告知池氏,池氏亦甚驚異。時芷馨在旁竊聽,到自芳館對猗猗細述一遍。猗猗曰:「以梅郎之才應試鴻博,自當出人頭地。」芷馨曰:「若是梅相公衣錦榮歸,那時與小姐洞房花燭亦是快事。」猗猗無語。
  卻說松、竹、梅三人,一路談論風月,不日到了京師。住了些時就試鴻博,三人俱邀鑒賞。是年恰值會場,天子愛才,命其一體會試。三場既畢,榜發,松領榜首,雪香次之,竹亦獲雋。及殿試,雪香得中狀元,松榜眼,竹探花。三人一齊謝恩。
  時有宰相柏公,女尚待字。宰相見雪香貌美又是新科狀元,欲招為坦腹,託尚書某示意。雪香力辭,宰相奏知天子,天子召雪香於便殿,諭以宰相之意。雪香以有糟糠,不敢從命為辭。天子深嘉其意,曰:「昔日宋宏不尚公主,今日梅卿不婚宰相,同是一樣節操。」遂將雪香之意諭示宰相,乃止。三人在京師住了數月,告假而歸。
  雪香既歸,親友慶賀自不待言。過了幾日,冷氏將蘭瘦翁親自來訪,欲定舊姻的話,細細述了一遍,雪香始知艾炙所送蘭氏書是假的,心亦甚喜。一日,雪香走到松家,進快雪亭,則竹先在焉。松、竹見雪香至,喜曰:「我兩人正欲央人接你,你卻來得甚好。」雪香曰:「有甚麼事?」松曰:「閑坐無聊,欲尋舊時桃、李。」雪香曰:「那裏我決不去。」松曰:「你的酸氣尚未脫耶?今日必要你去。」雪香不肯,竹復勸行,雪香不得已,乃曰:「我方纔來,且坐一會再去不遲。」松曰:「坐一時可得。」三人乃坐。雪香謂松曰:「翠濤,你從前說二美偕歸之語,我的婚姻不止賈家,這倒是你說著了。」松曰:「你說賈婢亦與你有約,可算二美,怎又是我說著了?」雪香曰:「我自幼定婚蘭氏,是你二人所知。」松、竹曰:「是的。」雪香曰:「去年有個姓艾的送蘭氏書來,言蘭氏女已嫁,亦是你二人曉得的。」松、竹曰:「也是的。」雪香曰:「那艾炙所送來書是假的,我這頭親事還在哩。」竹曰:「何以知那書是假?」雪香曰:「今春我們進京後,家岳瘦翁親自到我家來過,言不在鄭州住,現今家居西泠,去年因艾炙到羅浮來,曾託寄書,書中是言欲早完姻,並無女已別字之語,此係艾炙改作偽書。且言艾炙回書亦說,我已娶於某氏,叫他女兒另行相攸。家岳先亦信以為真,後聞人言我實未娶﹔那人並說,艾炙來書言伊女已嫁,我到西泠省親,兼欲求凰,一一對家岳說明,家岳方知艾炙假作兩邊書紮。遂欲急尋舊姻,在西泠訪我不著,特親到我家來。家母叫我到西泠去拜謁。翠濤,我這番到西泠,賈家親事諒無不成,這‘二美偕歸’之語,你說不止賈家婚姻,豈不說著了?」松曰:「這卻不錯。」竹曰:「那艾炙偽作兩邊偽書,破人婚姻,不知是何緣故?」雪香曰:「聞家岳說,艾炙曾去求婚。其偽作書紮,欲自為計耳。」竹曰:「不解世間有這樣人。」松曰:「雪香又添這樁喜事,我們今日必須盡興尋樂一回。」竹曰:「我們到桃、李院中去。」雪香祇得同行。
  走到院中,桃、李迎著,笑曰:「這幾位相公是輕易不來的稀客,今日哪陣風吹來的?」松曰:「我們還是去年春上來過的,今日以要攪擾你們一場。」李曰:「梅相公酒量也造大些否?」梅曰:「一石亦醉,一斗亦醉,即不飲亦醉。我的酒量是可大可小的。」桃曰:「去年在這裏小些,今年必定大些。」松曰:「雪香不知桃姊深淺,桃姊何以知雪香大小,你還是喜大喜小哩?」李曰:「開口便叫人捉錯。」桃曰:「我是說酒量大小,松相公的嘴有深淺,我卻不知。」竹曰:「翠濤今日被桃姊佔便宜去了。」松曰:「他要我入之深深,這便宜讓他佔些罷。」李曰:「相公你想必是要喫酒的。」松曰:「今日是梅相公的東,你們須放熱鬧些。」桃曰:「梅相公也看得起我們,真是僥幸。」少時酒至,入席坐定,交酌盡歡,雪香亦時有笑語。李曰:「梅相公今年不及去年老成。」雪香曰:「我去年嫌你們粉脂太重,今年覺像你們的也少,聊復爾爾,又何嫌乎?」松曰:「未嘗閱歷世事,則必孤高嫉俗﹔閱歷愈深斯眼孔愈下,亦是自然的道理。」竹曰:「賈家婢子較他們兩個何如?」雪香曰:「艷冶不及,而風雅過之。」桃曰:「梅相公也說我們艷冶,真是一經品題。」松曰:「我們去年填的詞能唱否?」李遂橫笛而吹,桃乃按節而唱。唱畢,松、竹、梅俱各稱善,復縱飲一會而散。

 

第三十八段     梅雪香重到西泠 蘭瘦翁初識快婿

  雪香央松、竹為媒,買舟向西泠去。一日在舟中閑談,雪香謂松、竹曰:「我想此去賈家,姻事有些難處。從前賈遁翁雖欲以女許我,尚未說明。若聞我已婚蘭氏,彼豈肯以女相許。即使相許,那賈女才貌雙絕,不甘賦小星,我亦不忍以側室相待,這不有些難處麼?」竹曰:「這也是的。」松曰:「雪香你總有些酸氣,且到那裏見機而作,何必思前慮後。」
  不日,船已到了西泠。竹曰:「這岸上一帶人家,倒也住得幽靜。」雪香曰:「賈遁翁家即離此不遠,我們上去拜謁他。」松曰:「且慢。此行專為蘭氏而來,訪著蘭氏再去拜他不遲。」雪香曰:「不知蘭家岳父住在哪裏,一時怎訪得著?」竹曰:「令岳今春到你家來,難道沒有說住的處所?」雪香曰:「但說住在西泠界口。」松曰:「這是甚麼地方?」雪香曰:「這即是西泠界口。」松曰:「令岳家大約去此不遠。」竹曰:「雪香你從前說在個西子廟作寓。那西子廟在哪裏?」雪香曰:「上岸去不多遠。」松曰:「我們仍寓西子廟,慢慢尋訪令岳家可也。」竹曰:「如此甚好,或者西子廟和尚曉得令岳家也未可知。」雪香曰:「那和尚號月鑒,約六十餘,頗不俗。我去年叨擾他,也正要去謝他。」三人打發舟子,轉身一齊上岸。從蘭瘦翁門首經過,雪香指示曰:「此賈遁翁家也。」松、竹見其舍宇清幽,曰:「望而知為雅人宅第。」
  行不數武,即到西子廟來。月鑒迎著,曰:「秦相公來了。去年我遊終南,有失祖餞。」雪香曰:「去歲叨擾大師,無以為報,真是抱歉。」月鑒曰:「秦相公怎如此說?」松曰:「雪香怎麼姓秦?」雪香笑曰:「假託耳,不必問。」月鑒俱問松、竹姓字,松、竹具道閥閱,且曰:「久聞敝友道及大師,今日恍如三生。」月鑒謙謝,因問曰:「適聞二位相公問秦相公怎麼姓秦,難道秦相公不姓秦麼?」松曰:「敝友本是姓梅哩。」月鑒曰:「二位相公都是武陵人否?」松、竹曰:「是羅浮人。」月鑒曰:「是羅浮人,怎麼音聲與梅相公一樣?」松、竹曰:「同鄉共井,如何不是一樣?」月鑒曰:「梅相公是武陵人,怎麼說與二位同鄉?」雪香曰:「實告大師,我不是武陵秦氏,乃羅浮梅氏耳。」月鑒曰:「賈遁翁曾訪羅浮梅氏,相公大抵為此而來?」雪香順口答曰:「一則為此,一則欲訪蘭氏。敢問大師離此不遠,有姓蘭號瘦翁者,知否?」月鑒曰:「這裏沒有甚麼蘭瘦翁。」松曰:「雪香,大師既曰不知,或者令岳家不在這裏居住,向別處去訪可也。」月鑒曰:「就在敝寺下榻,慢慢尋訪亦可。」三人遂留寓西子廟中。雪香私語松、竹曰:「賈遁翁訪我,不知何故?」竹曰:「彼欲以女許你,如何不訪你?」雪香曰:「他欲以女許我,祇知我姓秦,不知我姓梅。今他是訪姓梅的,必不是為此事。」松曰:「你怎麼改姓秦?」雪香曰:「因見賈氏女欲圖婚姻,若說出真姓名,恐家父聞知不便羈留。」竹曰:「雪香用心良苦。」
  且說三人從蘭瘦翁門首經過,畹奴認得雪香,入告瘦翁曰:「去歲在我家住的秦相公,方纔從門首過去。」瘦翁曰:「是向哪裏去的?」畹奴曰:「向西子廟那邊去的。」瘦翁深慕雪香才學,自思曰:「這秦生必在西子廟作寓,我且去看他。」遂走到西子廟來,一見雪香便曰:「秦君適從舍邊過來,怎竟過門不入?」雪香曰:「去歲承翁雅意,叨擾兩月有餘,銘刻肺腑,時時不忘。本欲踵府叩謝,奈舍館未定,行李無處安置,是以不敢輕造。不意翁早知蹤跡先來下顧,何以克當?」瘦翁亦自遜謝,因問松、竹姓氏。月鑒在旁,謂瘦翁曰:「這秦相公即是羅浮梅相公,改姓秦的。」瘦翁曰:「秦君果是姓梅否?」雪香曰:「本是姓梅。」瘦翁曰:「尊大人號甚麼?」雪香曰:「家父字臞翁。」瘦翁曰:「令舅父家尊姓?」雪香曰:「姓冷。」瘦翁見果是羅浮梅生,乃曰:「賢契去年在我家住了兩月,卻祇說是姓秦。自賢契去後,我又尋訪賢契。若早知是姓梅也免得一番周折。」松曰:「翁訪敝友,敝友卻未知。今春有個姓蘭的曾到敝友家親訪敝友時,敝友北上未得相遇。此番來西泠,一為叩謝尊府,一為拜訪蘭氏。不知蘭氏號瘦翁者住在何處,翁可知否?」瘦翁笑曰:「愚下即是蘭瘦翁,所謂賈遁翁者亦更姓改名耳。」竹曰:「翁何故更姓改名?」瘦翁遂將播遷所遇歷敘一遍,松、竹方都明白。松曰:「聞敝友幼時,蒙翁漫許牽絲,兩下固已定聘卻無媒妁。今日如不嫌棄,晚生等願作冰人。」瘦翁甚喜,曰:「本不敢有勞二兄,既翠濤兄這樣說,固所願也。」因謂雪香曰:「賢契與二位兄臺也不必在此作寓,即搬至舍間去。」月鑒曰:「欲請媒妁必具紅帖,豈可草草?」瘦翁曰:「月鑒所說極是。屈駕暫住幾日,擇吉奉請。」松曰:「晚生與敝友既打擾大師,自不敢復打擾尊府。至若執斧的事必欲具帖,可以不必。」竹曰:「雪香可在令岳府上居住,我與翠濤在此。」瘦翁曰:「二位既是小婿良朋,又何必作兩處住?」謂雪香曰:「賢婿也不必先去,俟我擇日並接可也。」雪香應諾,瘦翁復坐談一時而去。
  三人送罷,回到客房,雪香笑謂松、竹曰:「去年在岳家住了兩月,竟不知是骨肉姻親。」松曰:「惟其不知,則令夫人與你兩下留情,真有趣味。若知是自己的,安得有此快事?」雪香曰:「也說得是的。」竹曰:「凡事必失之意中,復得之意外,言有奇處。若無離無合,何足為奇?雪香這段姻緣亦可謂奇矣!」雪香曰:「家岳命我不必先去,俟他擇日來接。我想家岳既先到這裏來,必須去拜謁纔是。」松曰:「如之何不去拜謁?」竹曰:「今日已晚,明早我們同去。」

 

第三十九段     會佳期得遂夙姻 謁山嵐重逢桂蕊

  艾炙見蘭瘦翁尋訪雪香,知偽書之計已破,卻不知雪香在西子廟作寓。是日走到西子廟來,一頭撞見雪香正欲避走,早被雪香看見,呼曰:「艾兄,今日幸會。」艾炙聞呼,祇得走上前來周旋。雪香曰:「去歲煩艾兄為蘭氏寄書到舍,殊多簡褻。」艾炙曰:「去歲叨擾尊府。」松聞雪香言為蘭氏寄書到舍,知是造偽書的艾炙,乃呼曰:「此即破人婚姻者耶,我松翠濤決不爾貸!」遂一手揪住艾炙欲擊,竹與雪香解釋,艾乃抱頭鼠竄而去。竹曰:「翠濤何必如此?」松曰:「這樣奸險小人,我松翠濤豈能容得?」雪香曰:「翠濤此舉亦足褫艾炙之魂,真是痛快人心。」月鑒曰:「松相公真豪俠之士。」竹笑曰:「翠濤若是習武,怕不是個赳赳。」松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似你專用毛錐,若遇無可用之,他例似大蔡縮頭。」竹曰:「我這毛錐若錐到尊閫,自然是要縮頭的。」月鑒曰:「相公們俱是玉堂貴客,也喜說戲謔話。」雪香曰:「功名何足以拘人?」於是坐談半晌而罷。
  蘭瘦翁自西子廟歸,對池氏說前秦生即是梅生,池氏亦甚驚喜。芷馨聞之以告猗猗,猗猗曰:「那山家女子所說,我早知其不謬。」芷馨曰:「梅相公今年大魁天下,小姐真是有福哩。」猗猗曰:「這是他的福命。」於是瘦翁擇日成禮﹔猗猗聞之潸然泣下,謂芷馨曰:「我得事梅郎自是得所,但我父母膝下無兒,我隨梅郎去後,這桑榆暮景有誰侍奉?」芷馨曰:「老爺、太太必有萬全之策,小姐不須憂慮。」池氏亦懮及女兒去後膝下無人,瘦翁謂池氏曰:「我想向來原是在羅浮居住,於今不若再搬回羅浮去,庶可與女兒常相聚首。」池氏稱善。
  婚期將近,瘦翁收拾自芳館為女兒洞房﹔接松、竹為媒,即在自芳館北客房居住。松指隔牆謂雪香曰:「你從前在這裏作寓,這隔牆是尊閫臥室否?」雪香曰:「是也。」松笑曰:「難保無逾牆相從之事。」雪香曰:「翠濤是何言歟?」竹曰:「去年雪香在這裏,不過是兩下留情。至若苟且的事,我可以信其必無。」
  到了花燭之夕,松、竹作詩詞相賀。竹詩云:
  赤緊溫柔第一巡,鴛衾錦帳不勝春。
  豈知此會新婚夜,仍是當時舊遇人。
  扣解芙蓉羞半面,香含豆蔻現全身。
  雨雲初歇陽臺暖,定比從前笑語親。
  松填《江城梅花》一闋云:
  良宵風月價誰論,盼新婚,到新婚。兩個含歡,有酒對芳樽。夜漏迢遙人語靜,翠幃裏,便惺惺、無限情。
  此情此情怎能禁,臉兒濫,口兒親。睡也睡也,睡得穩、著意溫存。你個去年,花月照閑庭。早想合他同處寢,僥幸也,到今宵、事竟成。
  雪香看畢,曰:「二兄高才,弟一時不能屬和。」松笑曰:「雪香的心早已莫知其鄉了。此時諒必想不出一句甚麼來,你不和也不勉強你。」
  至夜二更後,雪香歸到自芳館。芷馨見雪香入,即出房而去。雪香與猗猗此夕相見,比從前更有一種風情,令人領略不盡。雪香謂猗猗曰:「去歲與卿別後,誰想竟有今日。」猗猗曰:「去年郎君改姓更名來寓妾家,妾恨無投梭之拒,至今思之殊深愧悔。」雪香曰:「卿何作如此語?去年我來兩月,知卿貞靜。彼時卿得艾炙偽書,祇道我已別娶,故不得不擇佳婿為終身計。與我詩中寓意、眼底留情,亦何足怪?假若無艾炙偽書,卿必貞守舊盟,決不輕易於動念。」猗猗曰:「郎君此言,正道破妾的苦衷。」雪香曰:「我去年與你留情,也是為偽書所誤。假若無那偽書,我亦必靜待佳姻。即有如卿才貌雙全的人,何敢復生妄想,致等諸薄幸一流。」猗猗曰:「郎君去年若不改姓,倒免得一番周折。」雪香曰:「我若早知卿家姓蘭,也免我夢想神思。」猗猗曰:「彼此都是一樣。」雪香曰:「我前日來時,若不說是姓梅,你家也還要訪姓梅的,豈不又費周折?」猗猗曰:「妾已早知郎君不姓秦的。」雪香曰:「卿怎早知我不姓秦?」猗猗曰:「今春偶遊西子廟,遇一姓山的女子,那人是從羅浮新搬來的。我偶念桂蕊贈你的詩‘不遇范公全晚節’二句,他即念上二句。我遂留意邀他到家,問及此詩,他便說不是姓秦﹔且知君與桂蕊的事甚悉,君與那人亦有情否?」雪香曰:「不知有這姓山的。」猗猗曰:「他是羅浮人與君不遠,何竟不知?」雪香曰:「羅浮女子甚多,我何能知?」猗猗曰:「他何以知君與桂蕊的事?」雪香曰:「桂蕊乃銷魂院名妓,那女子知得亦是常事。」猗猗曰:「桂蕊有才貌是以有名,那婦子亦有才貌,何竟無名?」雪香曰:「才貌如何?」猗猗曰:「比妾似還勝些。」雪香驚曰:「離我家不遠,哪有這樣好女子?」猗猗曰:「聽他言語亦似與君有情,我疑即是桂蕊。但桂蕊即蒙郎君贖他出院,何得到這西泠來?」雪香愀然曰:「提起桂蕊令我心惻。」猗猗曰:「尚未出院耶?」雪香遂將桂蕊投水的事告知猗猗﹔猗猗亦深為惋惜,且曰:「那山家女子的父,從前亦尋訪郎君,何不去拜謁他家,或可見那女子?」雪香應諾。
  到了次早,松、竹求見猗猗。既見之後,雪香陪到客室來。松笑曰:「雪香,你去年說‘世無西子難誇美’,於今得此佳偶,真是西子再世。怪不得你去年在這裏留連兩三個月,就是我松翠濤若去年到這裏,也必留連不去。」雪香曰:「我豈止在這裏留連不去,就是見了嫂夫人也是一樣。」竹曰:「翠濤每好戲謔,今日又便宜雪香。」松曰:「雪香所稱嫂夫人,即眼前人也。」竹曰:「翠濤這話不是這樣說。」雪香曰:「驢鳴犬吠何足污耳!」松曰:「你也是個同群。」竹曰:「彼此舌戰,可稱勁敵,於今當偃旗息鼓。」雪香曰:「我有一件疑事,二兄可以決否?」竹曰:「有何疑事?」雪香曰:「我們羅浮有個姓山的女子,才貌雙絕,兄等知否?」松曰:「哪有這樣的女子,我實不知。」竹曰:「你在哪裏見過?」雪香將猗猗在西子廟相遇的話,細述一遍。松曰:「那姓山的女子他怎知雪香與桂蕊的事,令人真不可解。」竹曰:「那山家既從前尋訪雪香,雪香亦何不到山家拜謁?」雪香曰:「正有此意。」
  過了兩日,山嵐到蘭家致賀,瘦翁迎至中庭敘禮,山嵐曰:「僕遠遊兩月,昨日始歸。聞梅生已作君家令坦,欣忭非常。」瘦翁曰:「小婿頗快人意。」山嵐曰:「冰清玉潤,千古傳為美談,翁與令婿方斯不愧。」瘦翁曰:「過譽,過譽。」山嵐即欲求見雪香,時雪香外出,瘦翁曰:「小婿方出外去了,翁可稍坐一時,俟回來即當晉見。」山嵐閑談半晌,雪香尚未回來遂辭而去。臨行謂瘦翁曰:「令婿回時,煩向他說一聲,明早我潔塵以待,幸勿吝步。」瘦翁應諾,山嵐乃去。少時,雪香歸,瘦翁以告。
  次早雪香來拜山嵐,山嵐甚喜。雪香一見卻不相識,暗思:「這姓山的素昧平生,何以這樣親熱,莫非也欲將女兒許我?但我已贅蘭家,彼未必復有此事。」因詢閥閱,山嵐具道生平。少時一麗人自屏後出,雪香一顧果是桂蕊,一時悲喜交集。桂蕊出與雪香攜手,嗚咽不已。雪香乃問投水後事,桂蕊細述。雪香復拜山嵐,曰:「原來是月香恩父,真失敬了!」山嵐謙遜一番。雪香復與桂蕊各道別後懷思,留戀竟日方別。
  歸告猗猗。猗猗曰:「當西子廟相見時,我固疑是桂姊,於今果然是他。異日得以聚首言歡真是快事。」遂將雪香在銷魂院遇桂蕊的始末,告知母親池氏。池氏亦喜。松、竹聞之,謂雪香曰:「月香始終得與雪香聚首,庶稍解我二人前愆。」雪香曰:「前蒙二兄慷慨,事雖未成,終是感激不盡,何愆之有?」蘭瘦翁至,松、竹因告之。瘦翁曰:「小婿仗義,二兄玉成真是難得。」
  過了月餘,雪香欲作歸計。瘦翁與池氏商量移家羅浮。雪香遂到山家求見桂蕊,言將攜猗猗回羅浮,約與偕去。山嵐謂雪香曰:「僕年老孤苦,子女俱無。此女雖是義女僕卻愛之如親生一般。今梅君欲攜他同歸,勢亦不能相阻。但此番一去,僕依舊孑然無靠,如之奈何?」桂蕊亦泣曰:「不是恩父相救安有今日。復與梅郎相見,若離父母而去,自難割捨。願郎君策一萬全。」雪香曰:「蘭家岳父亦移家到羅浮去的。月香姊既不忍割捨恩父母而去,亦可同到羅浮居住,庶得以常相聚首,不知恩岳父意下如何?」山嵐曰:「如此甚好,祇是又費一番經營。」桂蕊曰:「父親向在羅浮作賈,於今復搬到羅浮去倒也甚好。」山嵐祇得應允﹔遂擇吉日,蘭家及山家俱同雪香回羅浮去。 

 

第四十段     返羅浮妻妾齊美 告終養翁婿同居

  山嵐及蘭瘦翁俱移家羅浮,雪香同猗猗拜見冷氏,冷氏甚喜。松、竹將桂蕊的事告知冷氏,冷氏曰:「此事易起猜疑,況我媳婦係初婚,何能遽及此事?候我與媳婦商量停當方可。」松、竹應諾而去。冷氏謂猗猗曰:「吾兒舊眷一妓,我實不知,今日松、竹二生對我言及那妓,意欲為吾兒小星,你意下如何?」猗猗曰:「那妓兒已見之。其為人也幽閑貞靜,當面足令人欽,過後尤令人慕。兒本樂與相聚,還望母親玉成。」冷氏喜曰:「似兒如此賢慧,古人江有汜之詩可以不作。」
  一日,松、竹復至,冷氏復將猗猗之言告知松、竹。松曰:「蘭家弟婦的賢慧,好早知之。既伯母許可,當擇日接桂蕊回。」竹曰:「伯母若見了桂蕊,必定愛憐。」少時,松、竹出,到索笑齋以告雪香,雪香遂喜,遂請松、竹為媒,擇日接桂蕊到家。松曰:「雪香與月香這段姻緣,是柳曲江為之汲引,必須央曲江為媒,方是有始有卒。」竹曰:「翠濤之言是也。」三人議定,復談敘半時方去。
  菊婢自遇松翠濤於船上,歸時服侍冷夫人甚殷勤,冷氏亦愛憐之。是日聞桂蕊尚在,不日即請柳相公為媒擇吉迎歸,亦自私心竊喜。乘間謂雪香曰:「自婢子與主人同出院後,一別已經一載,以為主人葬於魚腹,婢子今生已無相見之期。今幸主人尚在,到君意欲迎歸,易不早為之所,使婢子得早相見?」雪香曰:「爾不言,我亦必急圖之,此亦可見爾眷眷主人之意。」
  次日,雪香至竹嶰谷家,欲議請柳曲江為媒。至則曲江先在焉,一見雪香笑迎曰:「弟遠遊數月,前日始歸。聞雪香克諧舊姻不勝愉快,今日特邀嶰谷,方欲同到尊府,一則敘契闊之懷,一則賀於飛之喜。不期雪香先來真是快事。」雪香曰:「弟因歸家未久,未得一敘離別之情。今日正欲邀嶰谷同到尊府,更有一事相煩。恰與曲江相遇,亦是奇緣作合。」竹笑曰:「雪香這一段奇緣,真是曲江作合,此語倒也恰當。」柳曰:「雪香說有事相煩,得毋為桂月香乎?」雪香曰:「然。曲江何以知之?」柳曰:「方纔聽得嶰谷言及,始知其中顛末。」竹曰:「曲江既在此,雪香可當面相請。」柳曰:「弟願執斧。」雪香曰:「曲江慨諾,足見高誼。」坐敘一會而別。
  次日,曲江即邀翠濤、嶰谷同至山嵐家。松、竹二人,山嵐認識的,遂指柳曰:「此位尊姓?」曲江告以姓字,並道來意與令媛作伐。山嵐曰:「誰家?」曲江曰:「梅雪香。」山嵐曰:「固所願也。」即進內與桂蕊說知,忙備酒餚,款待三人。盡歡而別,一同來見雪香,云:「山翁甚喜,祇恐蘭家弟婦不容。」雪香曰:「此舉正出你弟媳之意。」遂及稟知母親冷氏,冷氏以明月珠一顆為聘。一切合巹之事,自有猗猗料理,遂擇吉迎歸。
  成婚之夕,二人原舊相識,不似尋常遮遮掩掩。彼此對坐各道相思。雪香曰:「睹卿豐姿如舊,而形骸消瘦,足見別後奔波。」月香曰:「自去歲蒙郎君大德,拔我於污泥之中,即以身許君,誰知落奸人之井。私心自計,惟有赴水一死與君結來世緣。豈料藕絲未斷,浮沉十餘里,幸得恩父母救起,留此殘喘得侍中櫛,豈非天隨人願。」雪香曰:「傷心語不忍過聽,夜已深矣。」遂各就寢。歡娛之際,雪香撫摩殆遍,戲謂曰:「記去歲在院時,蒙卿留宿。酒酣情暢,願借青樓藍橋一度。卿執意不肯。斯時虧卿把持得定。」月香曰:「斯時妾非不欲,其拂君意者正為今日地也。妾口佔一絕,請君驗之。」詩云:
  粉黛叢中訂好逑,今朝果遂抱衾裯。
  燈前細認猩紅色,猶是當年璞玉不?
  雪香聞詩,喜曰:「當日聆卿之言,已知卿守貞以待,何俟今日。」二人細細聒聒,不覺雞已三唱。
  晨起梳洗畢,拜見母親冷氏。冷氏喜曰:「老身一見尤憐,怪不得吾兒眷戀。」復拜猗猗執小星禮。猗猗執其手,曰:「姊姊何拘此禮?妹自西子廟一見,已自心降。及邀至寒舍坐談,時姊姊道梅郎事甚悉,料梅郎詩中所載必是姊姊。及閱鴛鴦圖,姊姊背地沉吟,則鴛鴦圖其為姊姊所以無疑。無奈姊姊藏頭露尾不肯明言。妹私心暗祝,倘得與姊共事梅郎,生平願足,豈知今日果如所願。妹方虛太以待,而遽行此禮,是愧我也。」二人推遜不已。冷氏喜曰:「自古恃才者傲,恃色者驕。我兒才既對、貌相當,今又互相推遜,是洵女中傑士,足以愧天下恃才、恃色者矣!你二人自後無分大小,姊妹相呼。猗猗曰:「善。」於猗猗年少長姊之,月香妹之。兩人你憐我愛,不必細述。
  三朝後,雪香具帖奉謂曲江及松、竹三人,酌謝玉成之美。翠濤曰:「這段姻緣,老伯大人仙見已明示‘重到西泠,二美偕歸’,弟等不過從中作合,何力之有?但喜酒是要喫的。」遂各暢飲而別。
  自此,雪香日與猗猗、月香偕至母前問寢視膳,閑則敲棋、賦詩。
  一日,猗猗正與月香對弈,雪香忽至見芷馨在旁,笑謂曰:「子莫又靜觀鷸蚌。」猗猗微笑曰:「你偏記事。」月香問故,猗猗將在自芳館對弈之事說了一遍。月香笑曰:「梅郎可謂多心,我意欲讓漁人獲利,不知姊姊意下如何?」猗猗曰:「我於芷馨雖則主僕情同姊妹。當梅郎在自芳館北居住時,我既守禮避嫌,一切詩簡往來,非芷馨何以能達?爾時縱無苟且之事,然兩下不無盟約。這幾日觀其動靜,知郎君得隴望蜀已久,本欲與妹妹商議同菊婢一齊收入房中,但恐郎君無御眾之策。」雪香笑曰:「多承二卿美意,我比韓信將兵──多多益善。」月香笑曰:「郎君好厚臉。」三人戲諺一會。猗猗遂將此事告知母親冷氏,冷氏曰:「我兒賢慧亦至此耶!」於是擇日收入房中。
  一日,雪香私謂芷馨曰:「今後不致丟你在腦背後了,你可如意否?」芷馨曰:「說也羞人。妾始念,不過望相公垂青,俾使長相依傍,不致失所,於願已足。至若床第之私非敢與聞。」雪香曰:「偶一為之可乎?」芷馨恐猗猗聽見,急趨而出。
  忽聞外面喧嚷,問是何事。菊婢曰:「鶴奴報去是本縣太爺奉部文到此,召相公進京授職,請相公出去。」雪香聞之,忙整冠束帶,出來迎接一面送過縣主,一面即請松、竹與曲江並蘭瘦翁、山翁到家商議。翠濤曰:「曲江素性無志功名,獨我三人偏欲就試鴻博,幸而出人頭地,告假榮歸,本志已遂。今朝廷徵召又至,弟與嶰谷實不欲往不知雪香是何主見?」雪香曰:「弟請兄等至,正是為此。弟以家父仙去,老母在堂,且蘭岳翁與山岳翁移家到此,弟一就職萍蹤靡定,安能遽迎板與到任,即兩岳翁處誰人照應?意欲與二兄作一《告請終養表》,求縣主轉詳上司申奏朝廷,伸弟等得以優遊林下,彼此弄月吟風,豈非人生快事?奚必紓紫拖綠為?」瘦翁與山翁曰:「賢婿之言亦是,但勿因我二老致抗君命。」雪香曰:「婿主意已定,岳父大人不必過慮。今殘臘將終,俟明春共舉可也。」遂各相爵而去。
  光陰迅速,不覺已是新正。三人計議上表,詳請上司。上司轉奏蒙上諭:
    朕以孝治天下,梅如玉等奏請終養,誠烏私之至情,朕甚嘉焉,准其終養。時敕誥命其母,封為太夫人﹔其內子封為夫人。欽此。
  雪香奉上諭,焚香拜謝聖恩,即到松、竹兩家道賀。曲江聞之亦至,遂一同轉至雪香家,拜賀冷太夫人,並拜見蘭、桂二夫人。月香曰:「婢子始終蒙諸君作合,尚未叩謝大德。今既降臨,婢子之幸。」遂襝衽而拜。翠濤等遜謝。舉首忽見菊婢,初非婢子裝飾﹔蘭氏側復一美人侍立,知是芷馨。退謂雪香曰:「二弟婦側侍立者非芷馨、菊婢乎?」雪香曰:「然。」翠濤曰:「何以亦梳蟬鬢、插鳳釵,全不似婢子裝飾?」雪香曰:「尚未請兄等喫喜酒,已收用了。」翠濤曰:「二弟婦能勿喫醋乎?」雪香曰:「不惟不喫醋而反曲成之。」翠濤曰:「非吾弟不能消此福,然非二弟婦之賢,吾弟亦不能享此福。第恐佔盡人間春色,有犯造物之忌。」雪香曰:「在兄造物或忌之,在我梅雪香造物方曲成之,何忌之有?」
  正談笑間,忽蘭瘦翁與山翁至,遂各出位相迎彼此道賀。蘭瘦翁曰:「今而後賢婿可與松兄等得以優遊林下矣!」雪香曰:「小婿志願已遂,所恨者家父仙去,未獲終養耳。」翠濤曰:「伯父仙去,然比堂萱草自可忌憂。且伯父根基不知幾生修到,吾弟亦惟培養根基,家聲勿替足矣!」雪香曰:「善。」於是大排筵宴,命芷馨同菊婢把盞。竹曰:「不可。今既為弟婦夫人,即二翁丈亦必不輕視。」遂命鶴奴捧觴,飲至深夜方散。
  雪香從容謂猗猗、月香曰:「二卿情同姊妹,朝夕甚歡。但二岳父母大人另居一處,於必終覺不安,二卿以為何如?」猗猗曰:「據妾愚見,家下亦無多人,雖然茹舍竹籬,頗甚寬闊,不免移至家中,使妾與桂妹得以朝夕親候,豈不兩全?」雪香曰:「正合吾意。」遂告知太夫人,擇日移至家中。二翁每日尋山玩水,欲仿臞翁陳跡﹔二姥自有冷太夫人共話。惟雪香日偕二美敲棋賦詩,出門則尋翠濤、嶰谷吟風弄月。人之見者,莫不交相羨慕,曰:「松、竹二子固佳,然而梅雪香真仙品也。」讚曰:
  所謂伊人,豐姿絕俗。骨傲神清,比德於玉。
  不慕繁華,依子空谷。誰其友之,惟松與竹。
  孤高成性,靜而能安。誰其配之,惟桂與蘭。
  陋彼桃紅,嗤他李白。冒雪沖寒,獨標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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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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