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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言之憾 我曾失信于被告。要命的是，这段经历总是伴着一段优美的咏叹调被记忆唤起。更要命的是，我永远没有机会弥补这遗憾。 那是个故意杀人案，领导协调工作让我承接了它。嫌疑人小陈29岁，中专毕业后一直做工厂钳工，家境很一般，被害人是他的女友。二人相恋7年，最初还算恩爱。只是小陈挣得太少，一月工资还不够给女友买瓶化妆品，俩人由此渐渐为小事争吵。后来女友认识了别人，向他提出分手。放不下感情的小陈苦苦哀求，甚至下跪磕头，勉强把女友留在了身边，但二人感情已大不如前。最后两年间，女友多次提出分手，但都因小陈痛哭流涕、下跪苦求甚至恐吓自残而没能分开。最终，被害人无法忍受这种全无恩爱可言的感情生活，铁了心和他了断。小陈也看出了女友的决绝，想到势必要失去往昔的爱人，便做出了断送女友也断送自己的决定。案发当天，他趁女友熟睡之机扬起了锤子……作案后，小陈打电话给女友父母，告知了杀人的事实。之后便坐等警察上门。 不自首，不逃跑。他想要的是死刑。 提讯他时，他不愿说话。被问烦了，就来一句“和以前笔录上说的一样”，或者索性说记不得了。这是我遇到过的最不好交流的当事人。尽管证据充分，他不说也不影响起诉，可我还是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总得想点办法让他说点什么，哪怕说说他的经历也好。任何关于他的信息，都能帮我更好地认识这个人。 “你把她杀了，会做噩梦么，梦得到她么？”我想用这话题打破僵局。 他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眼睛红红的，只是看不到泪花。“当然梦得到，但不是噩梦！”他终于开口了。 “不是噩梦，就应该是你们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对吧？” “差不多，梦到和她看电影。”他接着说：“其实是在家看碟，那是我们最常做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外国片子，里面有个情节：一个犯人不惜违反监规，惹怒看守只为了到播音室放一首歌。那歌特别好听，我们如痴如醉。后来她想找那首歌，可问过好多人，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检察官，你知道那个电影、那首歌么？” 没想到僵局打破之后，我被他问上了。好在答案我碰巧知道。他说的是美国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歌曲是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一首重唱咏叹调，名字叫《晚风轻拂树林》。电影使用的是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弗雷妮和新西兰女高音歌唱家卡娜娃的重唱版本，是我最喜欢的一版。记得影片中男主角把这歌曲播放出来时，广场上的狱警和正在放风的犯人们都静立原地，或望着天空，或陷入沉思，仿佛抛却了所有的愤懑、狠毒和怨怒，脸上显露出来的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我把答案告诉了他，同时还告诉他，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那首歌被誉为史上最优美的重唱咏叹调。最后我还借机问了一句：“你知道唱的是什么内容么？” 他摇了摇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只记得电影里，当那歌唱到一半时出现了旁白，大概是说，虽然从来没搞明白她们唱的是什么，但那声音如此美妙，是自由的声音。我想，应该是唱给心上人，表达真挚爱意之类的内容吧，因为听着好温情。” 犹豫了许久，我还是摇了摇头。思考再三我决定告诉他，他的理解并不全面。那歌词的内容实际上是一封信，信是待嫁女仆写给骚扰她的好色伯爵的。伯爵夫人和女仆经过串通，决定由女仆写信假意对伯爵有好感，约他傍晚去树林，好让伯爵夫人抓个正着，给偷腥的老伯爵一点教训。歌剧演到这段时，伯爵夫人和女仆一边写信，一边坏笑，一边唱出信的内容，这就是《晚风轻拂树林》。歌曲动听，但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轻松幽默，而不是脉脉温情，因为你非常清楚那是个整蛊圈套。 “我知道你很失落。”从他的表情中我甚至看出了怨恨，恨我说出了真相破坏了他对歌曲的美好幻想。我接着说：“人确实不能面对太多的现实，因为承受不了。有时候我会选择不接受现实，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所以，就算我把这歌的真相告诉了你，你依然可以选择不接受，保持最初你对它的那种感觉，只当我什么都没说。但有一点咱们得明白：不是所有的现实都可以拒绝的，尤其是当你强迫别人和你一起生活在你的幻想里时，对别人来说是一种伤害，你的幻想也早晚会破灭。” 沉默数秒后，他泪流如注，说出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情，最后还向我提出了个请求：再听一次《晚风轻拂树林》。我答应找到后抽时间放给他听，因为我判断他难逃死刑。 然而，我食言了。因为离开看守所后，我后悔了——一个检察官专门去看守所给杀人犯放抒情咏叹调？这是不是有点……矛盾了很久，我还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由劝住了自己。 再后来，他被判死刑。执行两天后，我收到了他临刑前夜写给我的信：“尊敬的赵检察官，我知道再也没有机会聆听那动听的歌声了。不过没关系，我带走的仍是最初那美好的感觉。谢谢您愿意和我交谈，永别……” 从那以后，每当听《晚风轻拂树林》，悔意便涌上心头。但我还是经常播放这首歌，好像这样能弥补什么似的。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不愿意接受现实。 对了，我记下了影片中那段旁白：“我们从未搞懂她们唱的是什么，其实也不想搞懂，此时应无言。她们唱出难以言传的美，美得令你心碎，歌声直蹿云端。超越失意囚徒的梦想，宛如小鸟飞进牢房，令石墙消失无踪。这一瞬，所有囚徒仿佛重获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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