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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御座乐复原:追寻飘逝的声音

 闲之寻味 2012-10-17
琉球御座乐复原:追寻飘逝的声音

中国座乐于十四世纪传入琉球,在历经辉煌和尊荣的王宫年代后,随着琉球被日本所吞并而消亡。一百多年后,在冲绳这块经受过世纪风云的土地上,音乐家的努力,终于使它再次响起。

 

19453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已近尾声,为了保全日本本土,日军将与美军的决战引向冲绳。连日的密集轰炸和燃烧弹指向日军设在琉球王城首里城的指挥部。当年琉球王宫所在地被夷为平地,王宫地下保存的琉球文物全部焚毁。

二战结束后,冲绳被美国划为其西太平洋沿岸的军事基地长达27年,直到1972年才交还日本。

经过10多年的休养生息,生活回到原本应有的轨道上来。留学西方,祖籍琉球的比嘉悦子、祖籍琉球而前辈移居日本大城市的金城厚,回到冲绳来,从1980年代中叶起,踏上了寻找琉球王宫御座乐的漫长路程。

1992年,冲绳“复归20年”。在复原和发掘首里城历史文化的同时,复兴御座乐这项艰难的工作,在冲绳县政府的推动下开始启动。当时有人猜想,也许他们得耗上30年的时间——寻找在100多年前伴随琉球王国被日本吞并而散去的遗音。

然而,所有演奏和欣赏过御座乐的人都早已辞世,比嘉悦子和金城厚他们到哪里去找寻这些来自中国的声音呢?

 

绝响

1879年,日本对琉球这个海中岛国实行了废藩置县,琉球王王权不再,失去了自己的国家和王宫,国王尚泰和儿子尚典移居东京。这一年是日本的明治十二年,进驻琉球王城的是日本接收大员松田道之。从此,御书院中的风雅之音御座乐成为绝响。宫中乐师四散零落,有的到了日本,有的不知所踪。500年前,经中国福建传到琉球宫中的御座乐,不仅再无往日的尊荣和光环,就连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了。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部分流落到东京的乐师,在他们的晚年,遇到了受过现代西方音乐教育的年轻人。年轻人通过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残存在老乐师脑海中的追念:他们演奏过的曲目、唱词、曲谱。不同的是,这些受过现代音乐洗礼的年轻人,是通过五线谱来记录老乐师们的曲调的。而此前,来自琉球的乐师有着自己的“工工四”谱记谱方法,这种记谱法源自中国的工尺谱。

昔日辉耀宫廷的琉球御座乐谱曲唱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日本民间保存下来。

由于御座乐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存在于故纸之中、没人能再次听到它的声音,所以在沉寂的100多年间,冲绳人常常叹息御座乐是“幻”的音乐。一直等了半个多世纪,那些被将军府或民间收藏者保留下来的谱曲、乐器,才又“回”到人间。它们终于等来了想要发掘和复原它们的音乐学者

 

“上江户”

由于20世纪20年代有音乐人笔录过御座乐、并且御座乐在17世纪曾经随琉球王“上江户”的缘故,比嘉悦子他们,还能在日本找到一些御座乐的遗痕,但这些痕迹都是不会发声的。

中国的座乐进入琉球王宫以后,被称为御座乐。尽管这些音乐的母体可能来自中国宫廷、也有些采自中国民间,但在琉球,御座乐只限于王宫内享用。演奏者从贵族中挑选聪颖少年,他们被培养成为乐童子,专为隆重典礼演奏,同时也要为江户(今东京)的将军们演奏。资料显示:“这些人大部分是美少年,14~16岁,身穿用中国进口的丝绸制作的非常美丽的服装”“乐童子的贴身衣服是红的,能看到簪中有璎珞”“服装是深绿色、浅绿色的,中间衬以红色的里子”。

1609年,日本萨摩藩入侵琉球,将北部奄美五岛占为萨摩藩的直辖地并强迫琉球进贡。不仅如此,尚宁王还要陪同萨摩的家臣到江户去拜见家康秀忠,这种拜见被叫作“上江户”。从此,御座乐不再只为琉球王宫演奏,还成为“上江户”的指定节目。琉球王向将军们问候时必须带上御座乐的整个团队,演奏一些具有异国风情的曲目,御座乐就这样在从中国传到琉球之后,又从琉球传到了日本。

“上江户”从1634年开始到1850年结束,总共派出了18批使团。“上江户”时有进见之仪、奏乐之仪和辞见之仪。御座乐要在奏乐之仪中演出。在江户,能听到御座乐的不仅有将军,还有学者和文化要人,他们通过欣赏和观摩琉球文化来揣摸中国。

正是由于这一时期御座乐与江户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今天的德川美术馆,才得以保存了御座乐乐器的图画以及演奏者的风姿。

 

母国寻根

冲绳要想复原当年琉球王的御座乐,只有到这些音乐和唱奏艺术的母国去找寻。

1372年,中琉两个国家间的藩属关系确立,琉球中山王察度开始了向明朝两年一次的朝贡。1392年,明太祖朱元璋将闽中舟工三十六姓赐给琉球国王。这“闽人三十六姓”到现在还在研究者的争议中,他们是三十六个姓氏的人家,还是三十六人,甚至连“三十六”都是个虚指呢?总之,这些移民在琉球那霸建了久米村,聚居在一起——就像遍布四海的“唐人街”。被朱元璋赐给琉球国的“闽人三十六姓”都是身有长技之人,此后直到琉球被日本吞并的500年间,他们给琉球带来了航海技术、外交方式、音乐艺术和对华贸易。音乐中就有中国宫廷音乐和中国民间音乐,其中后来被琉球王用作御座乐的乐队编制、乐器以及词曲本身,深受福建周边文化的影响。

“闽人三十六姓”的移入、中国册封史的到来,以及琉球国王派往中国的学者,为琉球携来代表中国文化艺术和物质生活的享受,御座乐就在此间形成。明洪武初年,设在泉州的福建市舶提举司,是一个专待琉球入贡的机构。泉州作为中琉政治、经济、文化联系的首站地位,100年后才随着舶提举司一起移至福州。泉州和福州都曾是官方指定的中琉两国通航的路线,琉球人从这两处带回国的文化和物质享受也最多。

隔年一次的朝贡,正副使臣都要带来约二百人的使团。到泉州或福州后兵分三路。一组人马随使臣北上京师;一组人马留在福建精进艺修或做生意;一组人马原船回琉球。留在福建学习各种艺术的人中,有一部分就是来学习中国音乐的。而北上京师的随员中,也会一路采集、修习中国南北的民间音乐。因而,御座乐的编制和乐器中,都保留着“闽南十音”和“莆田十音”的影踪。

除了朝贡使在中国学到的音乐,500年间中国明清两代朝廷派遣了2545位册封使到琉球去册封,同时也给琉球带去了中国的文化艺术。在琉球王国的正史《球阳》中记载“洪武年间,闽人抵琉,制礼作乐,以教国人”。明朝传到琉球的音乐不仅仅是今天正在复原的御座乐,还包括大乐、笙家来赤头乐。

1980年代初日本音乐代表团到访中国,其中一项使命就是寻找能够帮助他们复原御座乐的中国音乐家,他们向中国音乐学会提出了这个要求。

中国音乐学会指定对福建音乐和民间音乐研究素有成果的福建师范大学音乐系王耀华接待。王耀华在日本学者拿来的乐谱中,发现了很多中国音乐的元素。在接下来的文化交流中,王耀华于1984年到冲绳做了短期的访问和考察。

在冲绳,他看到留在纸上的御座乐谱曲唱词,也看到了保存在绘画上的御座乐演奏形式,以及日本仅存的御座乐乐器。有的与中国南音乐器在外观上有点相仿,有的乐器在中国已经看不到了。而记录保存的谱曲唱词与中国民间流传的唱曲也很相似。

王耀华再次到冲绳去是1986年,这一次他用一年时间调查散落在民间的御座乐文献,以及民间保存下来的琉球民间音乐。19874月,冲绳县立博物馆从岛根县借来了津和野旧藩家收藏的琉球王朝时代的乐器。王耀华曾两次到博物馆考察这1218件“岛根乐器”——有横笛、唢呐、七弦琴、月琴、扬琴、琵琶、京胡等与中国乐器极相似或完全相同的乐器,还有琉球的三线琴,它们有的与中国乐器的长度仅差几厘米甚至几毫米。

而几乎完全一样的七弦琴,据王耀华考证,最迟至1663年张学礼任册封史时,他的从者在琉球传授过七弦琴的演奏技法——目前能查到的资料显示,他们演奏过《平沙》《落雁》《关睢》《高山》《流水》等中国古典曲目,并将琴和琴谱都留在了琉球。1719年徐葆光来琉球册封时,也留下过琴谱和一具七弦琴。在冲绳县立博物馆展出的那具七弦琴,内部用毛笔写着:“张越制”。(王耀华《琉球御座乐与中国音乐》)

 

发声

1993827日,比嘉悦子任会长、金城厚任副会长的冲绳御座乐复原研究会在冲绳县政府、观光文化局的推动下成立。从这时起紧张的日程就展开了。9月下旬他们便对冲绳县立博物馆中的琉球乐器展开调查。紧接着又对滋贺县彦根博物馆正在展出的尾张德川家所收藏的御座乐乐器进行调查。第一阶段的调查完全以有形实物为对象,尽管此时,还不知道这些乐器该如何使用,但毕竟还有战火没有殃及的乐器留存于世。

实物的调查一直进行了一年,除了对茨城县水户德川家考彰馆所藏琉球关系资料的查阅,还对水户德川博物馆收藏的御座乐乐器进行了考查。

但是,直到研究会在台湾找到南音研究者、南音乐器制作家陈焜晋之前,有形的乐器仍只是珍贵而沉默的古董,哑然无声。

19959月,比嘉悦子带着珍藏于名古屋德川美术馆琉球宫廷乐器照片和简单的寸法来到台湾。她要寻找一位对南音音乐和乐器制作造诣深厚的艺术家。国乐界、笛箫界的前辈陈焜晋,正是她要找寻的人。陈焜晋认为图片中的乐器除了三弦和南管三弦与南音乐器完全一样之外,其他大部分乐器和北管细乐的乐器极相仿。陈焜晋马上和台湾“国立艺术学院”传统音乐系主任吕锤宽取得联系,吕锤宽确认其他御座乐乐器属北管乐系的乐器。这些古老的乐器中,南管乐器经历“文革”在中国大陆已经消失,还有的在台湾也找不到了。

比嘉悦子又拜访了台湾的北管艺师王宋来,几位研究者反复商讨之后,终于决定由陈焜晋老人来完成这项世纪工程。

第一批9件乐器在两年后完工,以弦乐器为主。第二批19件在19993月完工。陈焜晋复原的在中国早就消失的乐器中,有提筝这样的古典弦乐器,型似古筝,体量小,提在手上用弓来演奏。陈焜晋生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过,“除了听觉的享受以外,视觉美感也很讲究,宫廷的乐器是富丽堂皇,很高贵的”。

这批富丽堂皇、很高贵的乐器复原完工一个月后,在冲绳县府大厅对公众展出。

乐器发声之后,人声如何发声,也是御座乐复原工作的艰难课题。1993年比嘉悦子等人来到中国,他们要在座乐的母体上找回鲜活的音乐。他们再次来到福建师范大学找到了王耀华教授。在王耀华研究和发现的基础上,学习唱曲。但是,日本人学习中国音乐有比较现实的困难,他们原来所熟悉的是琉球音乐的音阶和记谱方法,但在御座乐的祖国,他们要先学简谱,这样才能解决御座乐中“乐”的问题。御座乐除了单纯演奏的“乐”,还有加入歌词的“唱曲”,这就需要他们学会中文的发音。而这些中文的发音,已经是当代汉语的发音。

此后,日本冲绳御座乐研究会又多次来到中国研究琉球音乐的“重镇”——福建师大音乐学院,进行交流,并在中国举办御座乐的演出。19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王耀华陆续又带出了几位从事御座乐研究的学生,刘富琳博士他和导师一起参与了琉球御座乐复原这一项世纪工程。

 

源流

今天互联网上流传着的日本御座乐研究会演出视频《纱窗外》,就是一首在“上江户”时演唱过的唱曲。王耀华据日本文献考证,能够确定年代的《纱窗外》共有4首:它们保存在《通航一览卷之十六·琉球国部十六》《通航一览卷之十七·琉球国部十六》等文献中。另外《镰仓芳太郎笔记》的《唐歌唐舞集》中也记载了《想乡歌》,歌词几乎与《通航一览卷之二十·琉球国部二十》中完全相同。

王耀华继而查找到了《唐歌唐舞集》中的记载:“咸丰六年(1856年)丙辰江户立伊江王子屋富祖安庆名”条,《想乡歌》从歌词看,歌中主人公似乎是来到中国,在中国居住期间而思乡,因为歌中有“在琉球日暖风和,到中华(也)霜雪相交”“望乡信(也)隔断海岛,一年只等贡船贡船到”。从这段话中,可以想见两年一次来中国朝贡的琉球使节中,有至少三分之一的人要在中国留下来学习和生活的。而他们也将自己的生活和对琉球家人的思念写到了唱曲中。

因此,他认为《纱窗外》《想乡歌》《纱窗外月》是同一首有唱词、有旋律的“唱曲”,这支歌曾于宝历二年(1752年)、明和元年(1764年)、宽政二年(1790年)、文化三年(1806年)、并预定于咸丰六年(1856年)的江户朝贡中演唱。

王耀华在国内找寻民间音乐的过程中,找到了29首《纱窗外》,它们中间既有中国传统音乐,又有从中国传到长崎的明清乐。其中福建地区流传的有3首,分别是惠安北管、福建南音和闽剧。其他浙江、江苏、北京、河北、四川泸州、长畸明清乐中,都曾有《纱窗外》流行过。在曲名来源、歌词句式、字数结构等几方面基本相同的有4首,它们是浙江顺泰、江苏兴化茅山和丹市、湖北黄陂的《纱窗外》。其中前3首在情感表达上与御座乐《纱窗外》相同,因此似可作为琉球御座乐《纱窗外》的源流的追寻对象。

同《纱窗外》一样,很多御座乐在传到琉球后会有修改,但也有一些是保持原样不变。在对三弦乐谱进行比较分析时,王耀华查找到《使琉球录》中,册封使的随从人员在琉球传授琴曲的记载,这些文字显示,琉球人在演奏时,会根据表现内容的需要对谱字、音程谱和标记法进行创新。除了这些创新的改变,还会在歌词和曲谱上加以变化。

对《纱窗外》进行音乐溯源,它的源流并非福建音乐,而是具有江、浙、鄂的血统,王耀华认为,关注御座乐的形成过程,起过重要作用的不仅有福建音乐,还要注意到琉球贡朝使团、谢恩团和留学生进京所经过的浙、苏、皖、鲁、晋以及南京和北京这两座明清的旧都城。对御座乐中《四大景》《送亲亲》《为学当》等进行溯源发现,能看到对琉球御座乐和琉球民间音乐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既有中国宫廷音乐,也有中国民间音乐,还包括人文音乐和宗教音乐。

福建师大音乐学院副教授刘富琳,对御座乐中的《送亲亲》《一更里》《相思病》《为学当》等曲目作了考证,在目前能看到的文献中,它们出现于1671年琉球第五次“上江户”时给将军们的演奏中,唱词收录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内阁文书。刘富琳在中国音乐中找到了以上4首御座乐的唱词出处,它们分别是《挂枝儿》《劈破玉》《银纽丝》《急催玉》《皂罗袍》等,但是,由于年深月久,已无从查找这些中国歌曲的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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