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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洞春秋

 大闲人 2012-10-24

  •   北京档案馆在首都博物馆搞了个“北京的胡同四合院”展览,要我去讲一次旧京居住环境变迁,我在PPT中用了一张宅院内门洞的老照片(见右图),门洞的两侧各有一条粗大的长凳,许多听众居然不知道它的名称和作用,于是不得不做了一番介绍。

      时隔不到半个世纪,物换星移。北京的四合院大多都不复存在,就是还在的,不是沦为大杂院,也是修复为豪宅,肆意改良,已不是昔日模样了。

      北京旧时的民居和上海的石库门住宅不同,上海的弄堂石库门住宅大门多是和房子的墙平行,进得门内,或是个厅堂,或是个天井,我想这多是受到早先徽派民居的影响,而又适应城市生活改良的。北京则不同了,大门是宅院的第一道屏障,按一般的格局,对着大门的是影壁,向左是屏门,屏门内是倒座南房。南房的对面是垂花门,然后才是几进的院落。

      北京最阔绰的民居大门莫过是广亮大门了,接下来是金柱大门,再下面是如意门和蛮子门,最贫穷的门是“鹰不落”。广亮大门的内外都是有大门洞的。最大的进深可达内外各三四米。金柱大门与广亮大门最大的区别是建筑的木架结构不同,也可能没有外门洞,但内门洞是必须有的。如意门和蛮子门虽然大门基本与院墙平行,没有外门洞,但大抵也是有内门洞的,也或称门道。于是,门洞就成了一个院落的特殊空间,一个从外面世界到私人空间的过渡。

      旧时北京的宅院一直是一宅一户的,民国后逐渐有了几户同住在一所院落的情况。广亮大门内的主人起初多是非富即贵的,但也有逐渐中落或破落的。当年富贵时,多是“门虽设而常关”,后来成了杂院,那门也就关不住了。更没了“门房”,进出自如,各行其便。

      广亮大门的外门洞就是在主人当年富贵时,也几乎是个“公共空间”,除了真正的政要权贵和为富不仁的人家,在外门洞临时背风避雨是不会有人驱赶的。旧时的北京人厚道,就是有乞丐夜间栖身,拾破烂的、做小买卖的在此歇歇脚,只要不喧哗吵闹,也是没人管的。似乎,外门洞本来就是个“领土”外的地方。

      这里,要说的“春秋”,只是内门洞(门道)的世界。

      那两条粗大的长条木头正式的名字应叫“春凳”,置于内门洞的两侧,长约两三米,与生俱来就是宅院必不可少的基本装置。“文革”中,没有了私人产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于是那两条春凳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公产。先下手为强,一条春凳用电锯破开,至少可以打个大立柜了。因此至今就是幸存下来的四合院门洞里,你再也难找出一条春凳了,而门洞里春凳的位置也早被各种杂物占据了。

      除了寒冬,门洞里常有这宅子里的男仆在此小憩,不过但凡是较规矩的人家,女仆是不会在门洞里和男仆相混的。她们的世界是在垂花门内,凡是勾连搭式的垂花门,门内都会有个开放的敞轩,廊座儿与伸向两边的抄手游廊相连,遮阳挡雨,那才是女仆们的世界。

      内门洞的春凳宽大,男仆们可以坐在上面抽袋烟,泡壶茶,春夏秋三季都是最好的时节。尤其是夏日,院落里骄阳似火,可门洞里阴凉通风。家长里短,世态炎凉,评书戏文的情节,亲身经历的往事,无不是谈资。要是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那无疑是在议论主人家的短长、内宅的隐私了。如果屏门内倒座是主人的外书房或是外客厅,说话是要当心的。不过,主人的活动区域一般是在垂花门以内的。

      内门洞应该说也是宅院的“外事处”。

      凡是受差遣来送信的、送柬帖的、等回执的,大多也在内门洞里歇息。家下男仆将书信、柬帖等送进去回事,那来人就要在内门洞里等候,长则一个时辰,短则半个时辰,都要坐在春凳上等。闲得无聊,就和本家的仆人天南地北地聊开来,当然也免不了议论自家主人的短长。如果这家主人在衙门里有差事,那就是公务人员了,无论是特任、简任,还是荐任、委任的官儿,送信来的人必是政府机关的差役,那就马虎不得,是要老老实实在内门洞里等回文的。对这种人,家下的男仆是不敢随便与之乱说话的,于是来人也就显得特别无聊,只能在春凳上呆坐。

      旧时代对大户人家的男仆通称“二爷”,既是尊称,也不乏戏谑的成分。世交老友之间,门第身份又差不多的人家,互通声息,书札往还也颇频繁。于是各家的“二爷”们也就熟悉得很了,久而久之,甚至成了好朋友。主仆与主仆之间都有各自的交流,老爷之间是挚友,“二爷”之间也不乏交谊。

      内门洞也是经济往来的所在,一是每逢三节(端午、中秋、旧历年),各个买卖字号都要来结算,说得不好听就是来要账的。那记录平时购物的账单折子是要通过门房递进去的,店铺的伙计也要在内门洞里等。有时碰到不好说话的“二爷”,在门洞里就给挡了驾,所谓“小鬼难缠”,于是不得不稍稍对门上的“二爷”有点“意思”,当然所费无几,但总是要重视“二爷”的存在。折子能顺利地递进去,交给了账房或管事,一了百了。再有就是慕名拜谒或有事相求的来客,一般在内门洞里就被挡了驾,这是主人早有吩咐的,如能留下拜帖就很不错了。如碰到格外礼遇,得以通报见到主人,来人也会知趣,临走会在内门洞里留下点“意思”给“二爷”,这些经济贿赂也多在内门洞里进行才算得体。

      “二爷”的社会经验颇为丰富,来人所在的买卖字号的大小,访者的身份着装、社会地位是瞒不过“二爷”眼的,因此看人下菜是“二爷”们的所长。

      账房先生或是宅中的管事,一般是不会坐在春凳上和男仆为伍的,他们自视地位在主仆之间,他们在宅中自有“办公”的地方。但是吩咐些事务,也不会将男仆叫到自己的下处,多是在内门洞里交代一下就行了。厨师在男仆中地位是最高的,“二爷”虽与他们没有行政隶属关系,却要敬他一尺。早晚饭后,厨子完了一天的工作,收拾完厨房,熄了大灶的火,总会端着个茶壶,光着脊梁,腆着个大肚子,摇着个大蒲扇坐在内门洞里歇息,一声咳嗽也是神完气足。“二爷”就是此时在内门洞里,也会小心伺候着,一口一个“张爷”、“李头儿”地叫着,不时还往那茶壶里续点水。厨子不是“二爷”,但多是主人的宠幸,能和主人直接交流,虽然工作上不与“二爷”发生联系,但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也是得罪不起的。

      内门洞也是个“信息中心”,但凡是社会新闻,甚至是政坛变故,也是门洞里的话题。某人升迁,某人失宠;某家丑闻,某家兴败,从门洞里亦可获取信息。当然,主人是不会在门洞里驻足聆听的,不然,这一情报中心还是有些参考价值的。女眷的行动进出,也是门洞里关注的亮点,这里是必经之路,所以也是女眷们最为头疼的所在,去哪里,和谁同出同入,都要在内门洞里经过检阅,虽然此时在内门洞里的“二爷”们会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其心里也是多有些不自在的。

      要说比“门洞二爷”地位更低的也有,那就是拉包月的车夫了。车夫自有自己的下处,一般不会在内门洞里歇脚闲聊。可是主人一旦用车,就要提前在门洞里伺候。即使此时,“二爷”对车夫也会视为路人,不与其搭讪。

      还有一种人,会在内门洞里耐心地等候召见,那就是古玩行和书肆的伙计,再有就是裁缝了。

      一般而言,琉璃厂的古玩行和书肆的伙计是不用等候就能登堂入室的,但有时正赶上主人真的有客或有事,那就要委屈一下在门洞里等一下了。要说最有耐心的就是这等人了,绝对不会有稍许嗔怪或愠色,反而会笑嘻嘻地和门上的“二爷”搭讪。他们的脾气最好,会不时婉转地刺探这家主人最近的心绪、经济状况等,当然此时的“二爷”就远不是他们的对手了。更重要的是从“二爷”的嘴里套出最近有哪家同业曾上过门,对他们来说,这是最重要、最有价值的情报。

      至于裁缝师傅,瞄准的是宅院中的女眷,赶上午歇未起,也会极有耐心地坐在春凳上等待。那时的裁缝多是男性,他们不需要从“二爷”那里打听什么,闲得没事,竟会从包袱里拿出件还没做完的活计,缭个边,锁个扣眼什么的。

      五十年代以后,一宅一户的“宅门儿”越来越少,大多数的宅院沦为大杂院,于是门洞成了小孩子们聚会的场所,替代了“二爷”。门洞里“拍洋画”、“摔三角(烟盒)”、弹玻璃球,成了孩子的游乐场。院中各家大些的孩子们会聚在门洞里谈天说地、吹牛,何其乐也。

      门洞是个极小的世界,最大的不过十平米左右。我总在想,老舍先生能用一个“老裕泰”茶馆表现出三个不同时代的社会生活,如果更小些,那门洞或许也算是个微缩的世界,如果以其为场景,也是一部戏呢。

    门洞春秋

    赵珩 文汇报2012-10-23第十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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