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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国治:门外汉的京都

 foolb 2012-10-24
        舒国治被称为“台北奇人”,梁文道眼中最会玩、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青年时期以小说崭露头角,其后流浪美国长达七年。闲时所写文章多关旅行及小吃,被拥趸称为“职业晃悠者”、“小吃教主”。舒国治笔下的城市,无论是纽约、斯德哥尔摩,还是香港、台北,寥寥几笔,便能得其神韵。《门外汉的京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是舒国治专写京都的城市行走指南。
  不知为了什么,多年来我每兴起出游之念,最先想到的,常是京都。到了京都,我总是反复地在那十几二十处地方游绕,并且我总是在门外张望,我总是在墙外伫足,我几乎要称自己是京都的门外汉了。
  很想问自己:为什么总去京都?但我怀疑我回答得出来。
  难道说,我是要去寻觅一处其实从来不存在的“儿时门巷”吗?因为若非如此,怎么我会一趟又一趟地去,去在那些门外、墙头、水畔、桥上流连?
  有时我站在华灯初上的某处京都屋檐下,看着檐外的小雨,突然间,这种向晚不晚、最难将息的青灰色调,闻得到一种既亲切却又遥远的愁伤,这种愁伤,仿佛来自三十年前或五百年前曾在这里住过之人的心底深处。
  我去京都,为了“作湖山一日主人,历唐宋百年过客”(引济南北极阁对联)。是的,为了沾染一袭其他地方久已消失的唐宋氛韵。唐诗“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景象,中国也只少数古寺得有,京都却在所多见。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今日,惟京都可以写照。
  我们于古代风景的形象化,实有太多来自唐诗。
  因唐诗之写景,也导引我们寻觅山水所探之视角。
  又有一些景意,在京都,恰好最宜以唐诗呼唤出来。如“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或如“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乃前者之盼雪,固我们在台湾无法有分明之四时、不易得见; 而后者之“旅馆”辞意,原予人木造楼阁之寝住空间,然我们恁多华人,竟不堪有随意可得之木造旅馆下榻,当然京都旅馆之宝贵愈发教我们疼惜了。
  许多古时设施或物件,他处早不存,京都亦多见。且说一件,柴扉。王维诗中的“日暮掩柴扉”、“倚杖候荆扉”、“倚仗柴门外”在此极易寓目。
  我去京都,为了竹篱茅舍。自幼便读至烂熟的这四字,却又何处见得?台湾早没有,大陆即乡下农村也不易见。但京都犹多,不只是那些古时留下的茶庵(如涉成园的缩远亭、漱枕居),茶道家示范茶艺场所(如不审庵、今日庵),即今日有些民家或有些小店(如嵯峨野的寿乐庵、圆山公园的红叶庵),皆矢意保持住竹篱茅舍。“竹径有时风为扫,柴门无事日常关”这二句,岂不又是京都?
  我去京都,为了村家稻田。全世界大都市中犹能保有稻田的,或许只有京都。一个游客,专心看着古寺或旧庵,乍然翻过一列村家,竟有稻田迎目,平畴远风,良苗怀新,怎不教人兴奋?京都府立植物园跨过北山通,向北,走不了几分钟,便是稻田。嵯峨野清凉寺与大觉寺之间,亦多的是稻田。奈良的唐招提寺,墙外不远便是稻田。大原的稻田,竟是一片片地列在山上的坪顶,即使辟垦艰辛,也努力维持。稻田能与都市设施共存,证明这城市之清洁与良质,也透露出这城市之不势利。四十年前台北亦早已是城市,却稻田仍大片可见,何佳好之时代,然一转眼,改观了。
  我去京都,为了小桥流水。巴黎的塞纳河很美,但那是西洋的石垣工整之美;东方的、比较娇羞的河,或许当是小河,如祗园北缘的白川,及川上伫立的鹤,与那最受人青睐的巽桥,及桥上偶经的艺伎,并同那沿着川边一家又一家觥筹交错、饮宴不休的明灭灯火店家。夜晚的白川,是祗园的最璀璨明珠,称得上古典京都酣醉人生的写实版本。又白川稍上游处,与三条通交会,是白川桥,立桥北望,深秋时,一株虬曲柿子树斜斜挂在水上,叶子落尽,仅留着一颗颗红澄澄柿子,即在水清如镜的川面上亦见倒影,水畔人家共拥此景,是何等样的生活!家中子弟出门在外,久久通一信,问起的或许还是这棵柿子树吧。另外的小桥流水,如鸭川西侧的高濑川,只是近日旁边太过热闹。或如上贺茂神社附近的明神川,及川边的社家。
  我去京都,也为了大桥流水。子在川上所叹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人在台湾不易找到这样的河与这样的桥。而京都却不乏,且它原就称川,川水淙淙,长流而不断,你能在大桥上伫足看它良久。白日好看,夜里亦好看。这些大桥不因过往的车辆造成你停留的不安,便好似这些大桥原是建造来让人伫停其上一般,且看桥畔的栏杆便削磨得教人乐于扶倚,不论是三条大桥(鸭川),是出云路桥(贺茂川),是宇治桥(宇治川),或是那古往今来受人留影无数的岚山渡月桥(保津川)。
  桥头便有小店,紧邻川水,何好的一种传统,教人不感临川的那股凄凉。电影《宫本武藏》中,武藏与阿通相约三年后会面的“花田桥”,桥头一小店,阿通便自此在店打工;这桥与店,今日的宇治桥与桥头的通圆茶屋,其不依稀是那景意?而通圆茶屋门前立一牌,似谓官本武藏曾在此停留过。
  由东往西,三条大桥一过,右手边一家内藤商店,是开了一百多年的专卖扫帚的老铺。试想挂满了一把又一把扫帚与棕刷的铺子,怎么不是桥头最好的点景?
  为了氧气。京都东、西、北三面的山皆密植杉树,不惟水分涵养极丰厚,使城中各川随时皆水量沛畅,气场甚佳,且杉桧这类温带针叶树种,单位密度极高,保拥土水最深浓,释出氧气最优,我在京都总感口鼻舒畅。而我最喜在下鸭神社的“糺ノ森”、贺茂川岸边、嵯峨大泽池畔以及鞍马山的森林等地漫步并大口深吸氧气。南禅寺南边的琵琶湖疏水之水路阁,沿着这条九十多公尺长的水渠散步,水流湍急,撞打出极鲜翠的气流,加上旁边山上的树林,此地亦成了我“氧气之旅”的佳处。最大片的林中漫步,则是在奈良公园。可自猿泽池始,向东,取有参天大树的路径而行。经过建在林子中的旅馆江户三,续沿春日大社的参道东行,于春日大社神苑附近北行,经过了古梅园墨庄,至二月堂,可稍憩也。台北人出到外国的城市观光,常感到兴高采烈,有一部分原因来自异国城市的佳好带氧度。须知台北的带氧度一向偏低。京都周边的山虽不高,但植被太厚,水谷穿梭蜿蜒,气水宣畅,霖泽广被,令京都无处不青翠、无翠不光亮;即不说自然面,便是京都的人文面,各行百工脸上精神奕奕,亦是带氧度极高的城市。
  为了置身在木头织编的古代村合聚落里。即使进店吃东西、喝杯茶,买些杂项小品,也常在古老木造屋合内。在京都七天或十天,可以每天如此,可以每餐如此。完全令自己依偎在古旧木作网织构筑的森林中。人不会在任何一处别的地方能和木头如此亲切地贴靠在一起,背倚着它,脚跪着它,每晚躺于其上。故我坚持下榻日式旅馆,每晚嗅着蔺草的香味睡去。夏夜浴毕,自斟啤酒,推开纸窗,听楼下市声喧哗,竟如电影《男人真命苦》寅次郎浪途情境。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高濑舟这种没落的老店吃一客天妇罗定食,好让自己局坐在阴暗小肆那微沾油色的木柱柜台一角,就像是官本武藏或某些潦倒武士当年的情境。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在鞍马寺通往贵船神社这一段古老杉树森林中远足一段,令自己像是置身黑泽明电影《踏虎尾之人》中源义经与弁庆等义士避仇逃难翻山越岭所经的森林路径。
  说到重温电影中的古代境况,亦是在京都极有趣的经验。不审庵西面的本法寺,从来不见书上提过,我亦是某次不经意地来到,黄昏时的荒疏萧瑟,便有沟口健二电影中的凄凄悲意。譬似说,《西鹤一代女》。有时你去到这样地方,即使是不经意,所得之感受,较那些名胜、景点,更显珍贵。
  向西不远处的本隆寺,倒常被提,虽更有名,景却平平。也可能因它更具重要性,常常修整,变得平庸了。而本法寺形同荒颓,倒因此更加迷人了。
  京都各处隐藏着这种没有名气、却极富古时魅力的小景,如三条通、东大路通以西的大将军神社,深秋的参天银杏,金叶闪闪,沙地空净,黄昏时乍然见之,竟教我徘徊良久。便是绕看它旁边的三条保育所与儿童公园,也感到人眼怡悦,早把适才所逛不远处之笼新竹器、一泽帆布名店感受抛得干净。
  事实上,京都根本便是一座电影的大场景,它一直搬演着“古代”这部电影,这部纪录片。整个城市的人皆为了这部片子在动。为了这部片子,—入夜,大伙把灯光打了起来,故意打得很昏黄,接着,提着食盒在送菜的,在院子前洒着水的,穿着和服手摇扇子闲闲地走在桥上的,掀开帘子欠身低头向客人问候的,在在是画面,自古以来的画面。
  一个像你在看电影的城市。说来容易,但世界上这样的城市,你且想想,不多。
  试想一个来自休士顿这种没有一处有电影场景魅力的城市的人,乍然来抵京都,他会有多大的惊奇!或许他会说:不可能,除非是梦。
  假如你喜欢看电影,那京都你不能不来。
  若你喜欢吃好吃的,喜欢享受殷勤的服务,喜欢买质地佳美的东西,京都固好,然不来还犹罢了; 但若说看,像看电影一样地看,则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是京都。
  这便是为什么我这个既不买、也不需服务、甚至也不特别去吃的门外汉却说什么也要三次五次十次二十次地来到京都,干嘛,看。
  为了这些,我不自禁地做了京都的门外汉。
  门外汉者,只在门外,不登堂入室。事实上太多地方,亦不得进入,如诸多你一次又一次经过的人家,那些数不尽的世代过着深刻日子的人家。你只能在门外张望,观其门窗造型、格子线条,赏其墙泥斑驳及墙头松枝斜倚、柿果低垂之迎人可喜,轻踩在他们洒了水的门前石板,甚至窥一眼那最引你无尽向往却永远只得一瞥的门缝后那日本建筑中最教人赞赏、最幽微迷人的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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