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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何以不复钱锺书的信

 太阳初照 2012-10-24

(2012-09-24 13:39:49)

 

 //@九州处处奔雷: 这个要转来。【关于此事】余英时确是胡猜。实际上,钱穆先生很喜欢那一篇序,钱易最知道这个事。【至于这篇文章里所说的“删除”理由】也应该是猜的。因为钱穆先生完全可以用“加注”的形式来说一下【余英时】心眼很小,乱猜一气,有点对不起钱穆先生了

钱穆何以不复钱锺书的信】余英时先生与钱锺书的交往始末,首见其《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钱穆不复钱锺书的信,以及后来删除钱基博的序,其原因,并非如余先生所言,是怪“子泉宗老”不亲自把笔,而该是别有缘故。详见@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王培军先生文章:http:///zlAEMaE

 

  余英时先生与钱锺书的交往始末,首见其《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文章写于1998年钱先生去世后,为多处所转载,我读了也不止一遍。在许多悼念钱先生的文字里,我认为这篇是最佳作之一。余先生说话绝不浮泛,文字自然生动,不见丝毫做作、吹捧,语间又颇杂“微讽”,“弦外之音”,有如“风吹水上”,令读者“会心微笑”。余先生第二次谈钱先生,是在2007年,见于傅杰的访谈。我最近读到的《余英时访谈录》,是他第三次的“谈钱”了(《访谈录》中收的《直入塔中,上寻相轮》,亦为2007年所谈,但涉及甚少,不过千字),本以为不会再有新鲜东西,不料却见到了如下一节,记他的老师与钱家父子的“龃龉”:

  大概80年代初,我在台北拜候钱宾四师,他刚收到钱锺书一封两页的亲笔信,交给我看,那是真迹,毫无问题。信上说,苏州即将庆祝两千五百年建城纪念,准备举行大会。“有关方面”托他写信“先容”,后面将有正式邀请函。宾四师说,信不知是谁从大陆带来,放在他信箱中的,因为信封上无邮票,且是敞开的。宾四师并没有回信。后来杨绛还写了一篇回忆文章,提及此事,对于宾四师置之不理,似有微词。其实宾四师此时对钱基博、锺书父子好像也有些心里不平衡。起因是杨绛写过一篇文章称颂钱锺书的绝世天才,其中引了一个例子。1931年宾四师的名著《国学概论》(商务)上原有钱基博先生的序,而且“有所针砭”。宾四师在《自序》中还特别向“子泉宗老”致谢。但杨文第一次揭露:这篇序竟是钱锺书代笔,而且“一字未易”。那时钱锺书刚入清华不久,最多大学一二年级,年纪也才二十岁,能代父写这样讨论学术史(主要是清代)问题的序文,的确是天才。这事很快传到宾四师耳中,他的感觉可想而知。他原以为“子泉宗老”对他的著作很郑重严肃,不料竟不肯亲自下笔,委之年甫弱冠的儿子。所以后来台北联经的《全集》本《国学概论》中便不再收钱基博的序了,连带着《自序》中谢“子泉宗老”的话当然也删掉了。这件事我不便和宾四师谈及,但我一查《全集》本《自序》,便恍然大悟。但此事至今尚未受人注意,我觉得应该把事实说出来。(152-53页)

  这不能不算是一件“秘闻”。老实说,记载这件事,也要有些“真理之勇”,因为这件事情,若真如余先生所说,那么钱穆作为大师的形象,就不免有损害。余先生作为钱穆的学术传人,不“为尊者讳”,“爱真理”过于“爱吾师”,勇于“直笔公心”,是值得称道的。

  不过,有些“煞风景”的是,这一件事情的“解说”,却不大经得住“推敲”。余先生一向长于揣量“黄祖之腹中”,解析学人的心理,“如斧破竹,如锯攻木”,这次“以学生之心,度老师之腹”,却全然是度错了。就是说,钱穆不复钱锺书的信,以及后来删除钱基博的序,其原因,并非如余先生所言,是怪“子泉宗老”不亲自把笔,而该是别有缘故。
生而编,即《围城》中戏语所说的“讲义当著作”,并非什么“宾四师的名著”。钱穆《新版附识》也有自述:“此稿成于三十年前,迄今回视,殆所谓粗识大体,未为精微者也。其时中学校率有‘国学概论’一课,此稿特为讲堂授课之用。听者尚能接受,并多兴发。此三十年来,中学程度,普遍低落。即上庠讲学,亦少总揽通观之功。则此书过而存之,亦未尝不可使治国学者知古今学术流变之大趋。”(《钱宾四先生全集》第一册,联经版)所以,这本小书,比起《先秦诸子系年》那样的大著作,是不能同年而语的。其书出版之后,也没有大影响,因为这类“概论”,在民国年间,也不知出了多少,其中作者,故不乏名流老宿。钱穆起笔撰写《国学概论》时,刚过而立(钱穆生于1895年),还未正式进入学界。1931年,此书于商务印书馆出版,也是经了吕思勉的介绍。这一年,钱穆才三十七岁,用今天的眼光,还只是个“青年学人”。钱穆真正进入主流学界,为“预流”之人,是在1930年6月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之后;真正跻身第一流学者,则还要在四年之后,他出版《先秦诸子系年》。以余先生的学术资历,不会不知道,“马太效应”(Matthew Effect)对一位学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钱穆于比他大八岁、时年四十五的钱基博(《师友杂忆》:“子泉提倡古文辞,负盛名。”),便尊之为“子泉宗老”;而余先生初次见到比他大十四岁、他的老师杨联陞也尊为专家而自谦是“小巫见大巫”的严耕望先生,就直呼为“你是严耕望”了。钱穆请钱基博作序之意,不用说,是为了“衬拳边鼓”,但这也是人情之常,无可厚非。

  从人情世故上说,钱基博让儿子来代笔,说不上什么“轻视”。钱锺书先生1929年考清华,是校长罗家伦破格录取的。《国学概论序》末署1930年7月,则此时钱锺书二十一岁,“弱冠过一”,固然还只是大学生,但他的“才子”之名,早已播于远近。钱的清华同学许振德《水木清华四十年》说他:“大一上课无久,即驰誉全校,中英文俱佳,且博览群书。”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则赞他:“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年方弱冠”的钱锺书,作诗已为同光体大家所赏(钱锺书《陈石遗先生挽诗》自注:“先生《续诗话》,评余二十岁时诗。”),其才气为如何,可以想见。即以钱穆本人,不是也在《师友杂忆》中说:“及余去清华大学任教,锺书亦在清华外文系任学生,而兼通中西文学,博极群书,宋以后集部殆无不过目。”以钱穆的修养,以及其通达人情,当他得知此序不是“子泉宗老”所作,而是“宗老”引为自豪的天才儿子代笔,自必能够理解。《师友杂忆》中又说:“余在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以钱穆之善知人、敦性情,于子泉此举,何至斤斤计较?试想,从古以来,欣赏儿子、有“誉儿癖”的人,难道还少?而代笔作序,在前人原属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钱穆的一生学术,又是“发思古之幽情”,于老辈此等“潜规则”,哪得不知?既然没有“轻视”,又怎会生“闲气”?《庄子·山木篇》说得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褊心之人不怒。”钱穆撰写过《庄子纂笺》、《庄老通辩》,这几句话他虽未加详说,但“虚船之触不怒”的道理,自能“默识心通”。

  从时间上看,余先生的说法也站不住脚。余先生是历史学家,时间的敏感,该早已进入他的“潜意识”。可是这一节,却犯了一个“时代错误”(anachronism)。所谓“杨绛写过一篇文章称颂钱锺书的绝世天才”,那篇文章,就是我们都熟悉的文献《记钱锺书与〈围城〉》。杨先生的那几句话,实在也很平淡,不妨引在这里:“那时商务印书馆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锺书父亲的序文。据锺书告诉我,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动。”问题是,余先生说“这事很快传到宾四师耳中”,到底“最快”是在什么时候?考《杨绛文集》第二册《收藏了五十年的附识》,知《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写讫于1982年7月,又据底下的脚注:“此文一九八六年五月才出版,原因是锺书开始不愿发表,说‘以妻写夫,有吹捧之嫌’。详见《我答乔木同志信》(信存档)。”则钱穆得闻此事,最快也不能早于1986年5月,除非他有前知的本领。《杨绛文集》第八册《杨绛生平与创作大事记》1986年下亦载:“《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记钱锺书与〈围城〉》出版。”查单行本《记钱锺书与〈围城〉》,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版,为《骆驼丛书》之一,出版的时间,正是1986年5月。并可为证。钱锺书为苏州建城纪念而致函钱穆,据杨绛《车过古战场——追忆与钱穆先生同行赴京》一文(就是余先生所指杨绛于钱穆“似有微词”的那篇文章,见《杨绛文集》第二册),时间是1985年2月。所以,钱穆1985年春接信不复,不必等1986年夏的事来解释。
那么,钱穆收到了钱锺书的信,为什么又不作复呢?我认为其事并不复杂,用不着“深挖”:钱锺书此信不是私函,而是为官方而作,钱穆置之不理,其所针对的,也就不是钱锺书了。换言之,假如钱锺书是私人致书,“欢然道故”,不涉及其他,则以钱穆的为人,必不如此。据《师友杂忆》,钱穆对钱锺书的态度,固然不及对钱基博,但他说:“锺书去北京初闻其任毛泽东英文秘书。最近见报载,始知系传闻之误。”最后一句,其释然之意,溢于言表。他于故人之子之情,也由此可见。以钱穆这样的性情、年岁(时九十二岁),以及其与钱家父子的交谊,又怎会为一细故失欢?

  有人要问,既然钱穆于钱基博并无不快,那又何以要删去《国学概论序》?我认为解释同样简单:当初钱穆请为作序的,是“子泉宗老”,后来得知出诸锺书(联经版《全集》的出版,在1986年后),则其《自序》中的“又承子泉宗老作序,加以针砭”一句,也就落空了。改之殊难措语,不改自又不妥,则删之最为省事。钱穆所心敬的,原是“子泉宗老”,不是他看着长大的锺书(《师友杂忆》:“时其子锺书方在小学肄业,下学,亦常来室,随父归家。子泉时出其课卷相示,其时锺书已聪慧异常人矣。”又按,钱穆于子泉始终称字,称锺书则名之,足见视为宗人),则其序删去,不算可惜。即使“子泉宗老”地下有知,必当付之一笑。钱穆于钱基博、锺书父子,又何尝有什么“心里不平衡”(联经版《钱宾四先生全集》第五十七册《师友杂忆》,于追忆钱氏父子处,无一字之改;若真为此芥蒂,则并《杂忆》亦追改矣)?杜甫有句诗说:“记忆细故非高贤。”钱穆如此的做法,与“记忆细故”,绝不同科;余先生似乎“误解”了。
钱锺书先生批评陈寅恪,这件事也让余先生惊讶,同时又让不少“拜陈”的人不平,这里也趁机一说。钱先生批评的话,见于《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

  后来在美国他又批评陈寅恪太“trivial”(琐碎、见小),即指《元白诗笺证稿》中考证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那一节。我才恍然他对陈寅恪的学问是有保留的。我本想说,陈氏那一番考辨是为了证实朱子“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的大议论,不能算“trivial”。但那时他正在我家做客,这句话,我无论如何当众说不出口。

  其实,余先生真的要起而为陈寅恪辩,以钱先生的口才和机智,绝不会如胡绳那样一笑了之(《访谈录》74页),当然也绝不致让场面尴尬,主人“下不来台”。余先生的担心实在多余了。和余先生同样认真的人,是牟润孙先生,他的《陈寅恪与钱锺书——从杨太真入宫时是否处女说起》,也是专门为陈寅恪辩护的。文章原刊于1979年9月23日《新晚报》,没有署真名,署的是“舒充”;那时钱锺书还在世,牟先生大概出于尊敬,所以用了化名。后此文收入《海遗丛稿》(二编)。该文同样也是引《朱子语类》“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这句话,来为陈先生辩护,因为朱子的这句话,正是陈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开篇所引的。牟先生的这篇文章,与余先生的议论,也有不同之处:

  从文学欣赏和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杨太真入宫时是否处女的确不值得讨论。陈寅恪先生的研究之不被研究古代文学者重视,是可以理解的。钱锺书先生在意大利的讲话,主题既是现代中国的古典文学研究,谁都无从反对他那样扬弃杨太真入宫前是否处女的研究,何况他并未提陈先生。

  牟先生说是“在意大利的讲话”,而余先生则说是“在美国”。钱先生1978年9月到意大利,在意大利发表了《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其中说:“解放前有位大学者在讨论白居易《长恨歌》时,花费博学和细心来解答‘杨贵妃入宫时是否处女?’的问题——一个比‘济慈喝什么稀饭?’、‘普希金抽不抽烟?’等西方研究的话柄更无谓的问题。”牟文所针对的便是这几句。1979年4月,钱先生到美国访问,再见余英时先生时,可能把去年的话再说了一遍。

  余先生与牟先生的辩护词,不约而同,也许不过是个巧合。

  一般说来,陈寅恪先生的博学与贡献,稍具学术史常识的人,都能了解,何况是钱锺书?只是每个人的谈话、讲演,必然要针对对象、有些背景,对象、背景不同,词锋、意义就有别。钱先生不是刻板的教师、学究,每句话都不偏不倚,不要忘了他的《一个偏见》说过:“随时随地必须客观公正、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所以看钱先生的文字,就不能“死在句下”。况且一时的臧否,也并不意味着“史臣论定”。

  平心论之,陈先生的这一考证,也确乎是“碎义难逃”,用不着夸大它的意义。陈先生自己就坦白说:“关于太真入宫始末为唐史中一重公案,自来考证之作亦多矣。……今止就朱氏所论辩证其误,虽于白氏之文学无大关涉,然可藉此了却此一重考据公案也。”尽管如此,这也不值得认真批评,更不值得认真辩护。陈先生所欣赏的黄秋岳,在其《花随人圣盦摭忆》中说:“治学之中,以考据为最乐,愈琐屑,愈有趣味,此学者所共喻也。”陈先生为一代通人,岂能不解此义?

  假如一定要辩护,钱锺书的《论交友》里,有几句现成的话,似乎可以借用:“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的性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个别的性质;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余先生的“经验谈”:“研究历史虽必须从具体问题着手,但又不能陷于一个个的细节考证之中,随时随地都要保持和发展一种超于问题之上的整体把握。”(《访谈录》41页)只能为中人“说法”,不足关大学者之口。

  杨绛写过一篇《听话的艺术》,题目五字,殊耐讽玩,我觉得记话的人,都该一读。扬之水《读书十年(一)》记访金克木,谈起钱锺书,金夫人在旁说,这是她最佩服的人。金先生却说:“他太做作,是个俗人。”(95页)假如换个场合,话出诸别人之口,金先生听了,也许又要不以为然,“痛与之争”。金先生心底真轻视的人,难道会为金夫人“最佩服”吗?钱先生之批评陈寅恪,可以隅反。 ■

《余英时访谈录》

陈致访谈

中华书局

2012年3月第一版

224页,32.00元


 

 

余英时:我所认识的钱钟书先生

 

2006-12-10 18:12:06 来自: 曹溪一勺(英雄轻故乡,圣人无死地)

 
 
 
  • 2008-08-22 14:59:12 姜白石 (PC 663 vs 刑警803)

    余英时谈钱锺书

    傅杰
        
      1998年12月,钱锺书先生驾鹤西去之际,时任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讲座教授的余英时先生发表《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回忆了他与钱先生的交往,文末写道:
      默存先生已优入立言不朽之城域,像我这样的文学门外汉,是不配说任何赞美的话的,所以我只好默而存之。我读先生的书,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说,自然感受很深。我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补写。
        
      时隔十年,余先生的希望还未兑现。2007年圣诞节前夕,在普林斯顿绿树掩映的余府,我们有机会听余先生继续谈论钱锺书先生。这里刊布的是余先生谈话的一部分。
        
      在钱先生的后半生,有很多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不再有好的生存环境了,但钱先生既基本上不被政治运动灼伤,又保持着自己的人格独立,这应该算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例子。
      余:我想这个原因很复杂,首先他是中年一代的知识人———我不叫知识分子,我叫知识人。老一辈中比较出名的学者,或者政治上活跃的很容易被注意,或者被批判,而他没有这样的问题。第二他与政治毫无牵涉,他与国民党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帮中央图书馆编过英文杂志以外,找不出他有政治联系来。所以他也不是政治上有问题的人。第三他到了北京以后,先是在清华,后来到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这个对他来讲是一个避风港。因为研究所可以没有学生,可以避免许多困扰。后来他参加了毛泽东选集的英文翻译委员会,在政治上比较安全,没有什么东西会骚扰到他。当然他会感受到各种风浪,最重要的一点当然就是他有自己的价值系统跟思想,也可以说思想系统都已经确定了,不会因为政治局面改变、新的意识形态有强烈的要求,他就要去适应。他基本上不大适应的。他也不是说完全不适应,就是说适应得不大看得见。比如说他在《宋诗选注》的序言中,当然要适应当时的情况。他很聪明,他就引用一些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他后来在这里亲自和我说,他引的话,几乎都是常识,所以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东西。这就是说他也能保护自己,也能够知道怎样明哲保身。这几种原因加起来,他可以继续做他自己早年开始的工作。他晚年写的《管锥编》四大本,上百万言,都是他读书笔记整理出来的,跟早年写《谈艺录》基本上是一个路数。所以我觉得钱先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在事变中怎么样适应,而同时能够保持自己原有的价值系统、原有的原则,不会做出很不好看的样子,或者像冯友兰那样一再骂自己,他都没有做过。这就是他能够继续不断的学问,继续做学问。只要你没有别的任务了,他就可以整理他的笔记。
        
      他写《谈艺录》的时候还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在那个时候他差不多就已经确立了他一生的学术风格?
      余:他早年就以聪明著称,他小时候,我的老师钱穆看见他父亲叫他背书,他很小就在他的父亲督促之下念了很多书,而且他真正念通了。所以他真的是有他自己的看法,不会说一个新的学说出现他就震动,他不容易动。这个东西能保持到最后也是因为早年有这个深厚的根基,他到清华的时候,各种文集他看得相当多,英文也看得相当多。他也通拉丁文,也通法文,也通德文。他有许多管道吸收思想,所以不会为一种学说所俘虏。因为我们普通人常常会被一种思想所俘虏,也并不是那个思想力量大,而是那个思想背后有更大的现实的力量支持。他能够在这种情况之下,保持自己的独立精神,就靠他早年念书的结果。
        
      一直有人在说,他的《管锥编》也好,《谈艺录》也好,写的都是片段,他没有建立自己很完整的体系,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余:我知道这是通常对他的批评,我最近看到有个人引过叶公超一个评论,说钱锺书的问题,是他满地都是散钱没有串起来。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另外我要给他做个解释,他不大相信抽象系统,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曾说黑格尔造一个大系统,他自己也不能住进去,旁边还要造个小房子自己住。这个大系统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认为他基本上就不是讲求系统性的人。如果我们用西方的观点,以撒亚?伯林———也是牛津大学的———讲了有两种人,一种是狐狸,样样都知道,这就是钱锺书;一种刺猬,刺猬一定要造一个大东西,这个大东西在哲学上讲就是系统,文学上也可能称它是文学系统文学理论,这个东西钱锺书都没有兴趣。他捕捉的是一种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来很可观,就是这样说他是有许多散钱,没有整个串成一串,可是他有很多小小的串子,串起来的,那些还是有用的,而且是永远有用的。换句话说就是所谓大系统,往往没有几年,就被人丢掉了,就忘记了。你留下真货,还是有用的。所以《管锥编》还是继续有它的价值。
      同时他的治学方向,可以说早年接受晚清遗老的影响太深,就是专门在小的地方,精到的地方,要跟人家较胜负,要超过别人。他是非常好强的人,总要知人所不知。知人所不知不能在大系统上发挥,只能在小的地方:我知道这个典故,这个典故最早出现在什么地方;这个诗人人都知道是某某人的,出在哪一篇,这是中国考证学派的影响,因为他父亲钱基博先生还是受老派的影响,所以他很早就跟像陈石遗那样的老一辈谈诗论艺,二十岁左右就已经迷上遗老那一套训诂啊、找出处在什么地方啊这些别人不大注意的东西,他要在这个上面求胜。求胜只能在这些小的点上求胜负,大的地方讲不清楚的。你一套我一套,也没有人能够评判的。他后来走的路子是中国传统的、清朝人发展的一种笔记为主的著作,如《日知录》,或者更早一点的像南宋末年王应麟的《困学记闻》。他们这些笔记都是非常有原创性的。陈援庵先生就说清朝人的笔记就等于一瓢奶粉,你要拿热水一冲,就是一杯很好的牛奶了。现代人都从《日知录》这里面找一两条,然后再去发展再去发挥,再加水分,那就变成一杯牛奶。现在的论文或者专书,往往也不过是古人笔记的一条两条。所以从这个上面看,钱锺书的遗产学术价值永远是有用的,但是他确实没有一个大系统。他是注重小的结果,较少注重大判断,大判断他不是很在意的。他偶尔也有一些大判断,比如论中国诗与中国画有两种相反的途径,不过这样的东西不多。他主要的贡献都是笔记式的。笔记式有一个好处,就像《管锥编》你可以说是读书笔记,而且是以书为本体为本位,他不需要有个架构。现代在西方学术或者在中国学术,多半要求你有一个结构,你自己要提供一个结构,这个结构往往是创造性的。这个结构好,就可以把许多不同的东西放进来。但是他自己不要结构,他以书为结构,他讲《周易》就以《周易》为结构,讲《左传》就以《左传》为结构,在这里面找我可以用的地方,可以发挥的地方。不但是把它原原本本的,原来的意思精益求精,讲得非常精到,同时还要牵扯到西方,他跟西方的比较沟通,这是他从《谈艺录》里面,已经开始的工作,就是所谓二西之书:一个是佛教的西方印度,所以他里面用佛教的、禅宗的东西也很多;另一方面当然是西方的哲学文学,各种各样的东西,跟中国拉在一起的时候,他把它抓在一处,你可以看出来这个东西不光是中国有,外国也有这样的想法,也有某种表现。也可以说,他注重的是中西相同之处。他很少讲相异之处,相异之处,就是要讲一个大的背景,大的架构。所以他可以避免这种大的判断,也可以少给人家攻击的余地,你没法攻击他,他根本不讲那一套。他讲同不讲异,至少异讲得很少,我几乎找不到他讲中西相异的地方。因为相异的地方很难讲。某一个典故中国人用,西方人也用,是吧?月亮象征什么东西,这个都可能找到共同之处的。所以就是把中西贯穿起来,这个贯穿起来后面,其实还有一个假定,这个假定就是说中国文化西方文化,你不能把它看成是绝然不同的。这本身是有很大意义的,因为现代人往往要强调,我们中国文化有什么特殊性。如果真要追究这个特殊性在哪里,你又说不出来。但是钱锺书至少用实际的成绩证明了这一点,光说这一句话很容易,但是怎么样相同,钱锺书是千百万的例子去找了。
        
      有学者批评钱锺书先生缺乏问题意识,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余:问题意识是西方的观念,实际上是这个观念十九世纪早就有了。钱锺书不是没有问题意识,他把一个问题意识往往打散掉了,打散掉后往往变成许多小的问题。一般的读者接不上,因为他没有这个知识背景,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东西。很坦白地说,有些可能是读者的程度问题,而不是钱锺书本人的问题。我认为他有问题意识,不过是他的问题表现方式,不是一个,做大块文章。因为他要讲的,一般人常识知道的问题他都不提的。那最后只能追到几个很尖端的点上去谈问题。一般人哪能个个都有他的背景,就一下子跳到尖端?所以就根本不知道他谈的是什么东西。我不认为这样的批评是能够把钱锺书的价值减低,他有他的问题意识。不过你自己没有这个程度,到不了他的问题上面去,他的问题层面比你高。换句话说,在他提出并解决问题的时候,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问题。
        
      现在不少人在研究钱锺书,形成所谓钱学。
      余:我认为钱学很难研究,因为他是没有一定形状的,你怎么去研究他?现在我看有些研究的人只是说他看不起人,骂别人,用各种方式骂。那对钱锺书并不是很合适的一种研究方式,可能使人将来对钱锺书发生很大的误解,甚至于产生很大的反感,以为钱先生就是专挑别人的毛病。有人讲读书有几种方式,一种是你在书里面看别人的好处,这样你就得到益处。另外一个方式你看别人的书,尽挑毛病,百孔千疮。如果两个不同的人念书,一个是在里面找他的好处,再坏的书也有好处,也有所得;反过来说再好的书也有毛病。一个人专门找毛病,一个人专门看长处,结果下来,找长处的人得到的是正面的东西,找坏处的人得到的是负面的东西,不过说这个人错了,这个也没有看见,那个也没有看见,那样反而显得小气。清朝初年,像阎若璩知识渊博,样样都知道的,可是后来全祖望骂他,他因为自负渊博,反而显得自己很陋,那就变成陋儒了。所以这位大学问家虽然样样都知道,什么典故都知道,清人反而认为他是陋儒。我想钱锺书不是陋儒,他超过了这个境界,他忍不住要讽刺别人的地方是有的,但是你要把这些东西都给他拼命宣扬出来,那最终无非证明他博闻强记,比别人更高一筹,不能证明他实践中一定高。这样的研究方式是对钱锺书的恭维还是伤害,那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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