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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与人】风止之处 - 小说家蔡素芬谈新作《海边》

 wjyrs 2012-10-25

、母海的召唤

10月中旬的秋日午后,和蔡素芬约在信义路巷弄里的小咖啡馆。3点刚过,一身利落裙装的蔡素芬如风而至。彷佛新作《海边》里所描写的那股滨海之风,所行之处吹动女子的身体,「将声符带来的故事化为诗篇。」自言往返于城市与海边,已经能够拉出一条「自由的迹线」的蔡素芬,《海边》全书自由地穿行于十二个彼此相关的短篇故事,无论出城还是进城、出航抑或归岸,看尽海边人事的更迭与起落,蔡素芬写来不啻有了一种如风的淡定。

事实上,距离上一部长篇小说《烛光盛宴》(2009)的出版已届三年,笔锋从大时代的盛宴一路流离辗转,今年9月甫推出的新作《海边》,毋宁是她重新回归写作之初的母海,回到多年前那部《盐田儿女》的七股海边。彷佛在书写的行旅中同时淘尽了修辞与时间,《海边》没有《盐田儿女》那样明确的乡土修辞与地理背景,反而更像是一座座心灵的舄湖,沿着台湾的西南海岸一个洞穴一个洞穴地开敞。舄湖里有海,像故事涌现;而舄湖里的海与海相连,正如同《海边》里一个个看似独立、却彼此关连的短篇。对此,蔡素芬说:「我想重新回到海的本质,书写那些与海相关的片段。」

童年即已随着父母到城市生活,自言家乡的海对她而言既是生命的起源,也是心灵的出口。蔡素芬笑说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拖带着一座海洋的原型。「那是从小开始的一个隐喻,有时就像一个赠礼,让你一生都可以用各种形式回去。」于是,《海边》的写作机缘必然跟回返有关,跟一种内在的波动有关。离乡多年,仍深受此种神秘召唤,有时蔡素芬重回故乡的海岸,「我一个人去海堤上散步。冬天的海边非常萧瑟,只有巨大的海风呼呼地吹着,什么人也没有。在那种无从抵挡的海风之中,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该为这座海写些什么。」

也因此,《海边》的写作迹线,与其说是乡土,其实更接近一种个人生命的原型状态。蔡素芬说:「我觉得有些事物是超越时间与年代,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存在的,它是一种情绪或困境,勾连着沿海的这些渐渐败落的村镇,人们有时向城市逃逸,有时又受限于原乡的困局。这本书里我试图去写一个这样的内容:它和乡土有关,却不必然是『乡土的』。」于是,《海边》的叙事声线围绕着一种心理声音,忽而写实,忽而使人掉进虚幻的漩涡。如〈海边的婚礼〉里在婆婆眼中幻化为鱼的新娘,蔡素芬说:「我刻意去回避一种写实的基调,不受现实羁绊,是在技术上让乡土脱离写实吧。但也不刻意强调技术,我不喜欢太技术性的形式,比较相信内容,大都是让内容引领我去寻找形式。」

、命运与预示

家乡在台南七股,童年时每逢寒暑假都会回到海边的老家,蔡素芬坦言:「大海并不只有浪漫的一面,对我而言它其实是非常毁灭性的。」她说从小就经常听说有人掉进海里,然后好多村中男人去海上打捞。「有的时候会捞到,但也有完全捞不到的时候。好像那个人就这样被海吞没了一样。」她回忆道,自己童年时代要好的玩伴,就是这样掉进海里,再也没有回来。

「我记得那是小学三年级升四年级的暑假,村子里一直在广播叫村中的男人去海里找人,人找到了,却怎么救都救不回来,到现在我都还清楚记得那个下午,岸上的人一片混乱、他母亲哭得站不起来的样子。那整晚我都睡不着,对一个好端端还玩在一起的人突然给海水带走了,感到很恐怖,那时起,海的毁灭性一直笼罩着我。」蔡素芬语带神秘地说:「海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走私和偷渡。有些人在陆上待不下去了,就用另一种方法离开陆地,最后消失在海上。那真的是一种彻底的消失,你根本无法想象他到哪里去了,跟着某艘船走了,到法律管不到的地方,或自己投到海里?没有人知道。」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海边》里几乎篇篇都有死亡的意象──跌落海里的医生、画家、出走渔村却死于车祸的厨师、招魂的父亲、终生为亡夫鬼魂所缠绕的寡妇……这些不断来临却又彼此倾轧的死亡,让整部小说成为一个时间的环状体,而每条拉出的线轴都充满着命运的预示。蔡素芬说:「写作这部小说,还有一个遥远的起源,那就是我从小在海边的一个表舅,后来出车祸过世了。」她说小时候受过表舅教导,深感亲切,小说里的「无浪」,便是她怀念表舅的投射。「我一直把对他的怀念当做《海边》的引力之一,或许是因为想为亡者诉说话语吧,一想写海,就会想到他。」蔡素芬平静地说。也因此,《海边》全书都难以摆脱一抹招魂的色彩,以及鬼魂的声音。蔡素芬的笔锋游走于阴阳两界,方生方死,彷佛时间线轴上的每个暗示,都指向命运。而只有大海是永恒的。「写完前面十一篇的时候,我总觉得少了什么,直到想起海边的风,我忽然明白,这些故事里的生命没有对错,只是一种状态,而风见证这一切,于是写下了可做为跋的最后一篇〈风行海边〉。」

、迁移的路径

极早即有「城市经验」的蔡素芬坦言,这几年除了工作,只有年节时能够回到海边。「我在海边的乡村里还有亲人,所以还有一个回去的凭借。」蔡素芬说,台湾因为产业结构的关系,沿海的乡村人口有绝大多数朝向城市流动,「除了从小就生长在城市里的人,几乎每个人的背后都是拖带着一座乡村的。」

写《盐田儿女》时即已处理过乡村和城市之间的拉锯,而多年后的《海边》,则比较像是一条条迁移的线轴。「你可以看到有些人出去了,而有些人又回来了,城乡之间的关系是流动的。」这几年目睹家乡的青壮年人口不断外流,海边的村落渐趋凋零。「留下来的大都是走不掉或不想走的。」蔡素芬不无感慨地说。「做为一个离家多年的书写者,我自觉已经能够维持一种比较自由的心境,去面对这种城乡之间相悖的引力,来保持书写者的位置。」

也因此,《海边》从厨师、渔夫、小镇医生到槟榔西施,每个角色都彷佛脚上被绑系了环志的鸽鸟,沿着城乡的轴线或近或远地四散开来;而渔村是他们共同的辐辏,让他们携带着各自的伤痕从远方回来,停栖在风止之处,见证了海也为海所见证──如同那条沿海不断绕行的海岸线,耗竭了亘古的时间,只为了环抱一座岛屿;而也正是在风止之处,同时领受了海的残酷与慈悲。在这个意义上,《海边》不啻是如同作者所说的,重新回到了海的本质,写出了一种与时间的侵蚀相互抗衡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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