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西汉·韩婴《韩诗外传》 (一) 前天,妈妈打电话来,说奶奶病危,要我把工作交接妥当,做好奔丧的准备。 奶奶在离我一百三十里的小城的一家医院里躺着,度过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自从脑出血半身不遂以来,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四年,耗尽了力量。半个月前,我回家看她,她木然不动,我把手放到她手心里,她没有去握。 今天,妈妈又打电话来,说有点好转,暂时不必回去。 记得四年前,奶奶刚得病。我回家看她,她躺在床上笑,看起来却像哭。得半身不遂的病都是这样子的,哭笑不分。突然,我闻到一股恶臭。她从被窝里掏出个粪球儿,粘在食指上,冲着我像旗帜一样挥来挥去。 当时,家人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我镇定自己,屏住鼻子的呼吸,只用嘴巴喘气。我擦干净了她手上的便便,翻过她的身体,把褥子抽出来,用毛巾给她擦拭下身的秽物。她显然很不好意思,嘴里呜呜呜地嚷着,用手使劲地推我。那手很有力量。我被她推得几乎无法工作,便说:“没事的,我小时候你不也是这么给我擦屁股吗?你要听话!”她的手放松了,也不再嚷嚷。 因为实在太臭,好不容易忙完,我冲到 卫生间去,干呕了一会儿,又洗净了手上的便便。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是汗,心里异常踏实。人这一生,从屎溺中开始,又在屎溺中结束。亲情为什么比爱情靠得住?情人相互擦拭的,只是眼泪;亲人为你擦拭的,却是屎溺。后者要比前者真实、浓厚、强烈得多。 这一回,奶奶要走,乃是一种解脱。四年来,她丧失了生命的大部分知觉,不能言,不能动,活得了无生趣。但我还是悲伤。我最怕的是,我回家再也看不到她!从我出生,她就在我身边。后来我离开她四处闯荡,但一回家就能看到她。我的生命里,她一直都在,这份温暖恒久不改。 人生有些温暖是分内的,譬如亲人给予的;有些温暖是分外的,譬如情人馈赠的。分外的温暖变成冰冻,并不能令我如何伤怀,因本来就是分外的。分内的温暖消失时,留下的却是一个无法填补的亏空。 我觉得有点冷。 (二) 上头的文字是2005年10月31日写的。 写的时候,还以为奶奶至少还有十天八天的寿限。然而,11月1日中午十二点,她去世了。我和弟弟下午两点钟才赶回去。我们见到她时,她已被一匹白布包起来了,在玻璃柜子里,静静地躺着。然后,我们把她瘦小的身体送上了火化炉前的铁架。那具铁架喀啦啦地响着,背负着她缓缓地进了焚化炉。我哭得就像小时候。 这是一种普遍的悲伤,谁都要面对。我只希望读这篇文字的人,倘若你的亲人还健在,请尽力地善待他们。他们是我们生命里无可替代的温暖。我们也要温暖他们。 (三) 2005年岁末。 下雨了。我到走廊上抽了一会烟。玻璃窗已经爬满了雨滴。当一颗较大的雨滴落在窗上,便蜿蜒流下,裹挟着其他的雨滴,形成一道弯曲的泪痕。将鼻尖贴近下着雨的玻璃窗,能嗅到季节里那种灰白颓败的寒冷气息。 这是奶奶离开后的第二场雨。下葬的当天,下了半个小时的雨,父亲说:“雨打新坟,骡马成群。”我没听清楚。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解释说:“它的意思就是下葬时下雨是好事,对子孙后代是吉利的,会保佑他们富足……”那个时候天气还不冷。现在这场雨,我真是不喜欢。我惦念在荒郊的那座坟。那个骨灰盒子安好否?会不会渗水?会不会漏进寒气? 然而,我不能禁止雨从天堂落到人间,它打在坟堆,也打在高楼。无论是生者和逝者,心底都留一团温暖抵抗冬天。 奶奶,愿你一切安好,愿寒冷的雨声不要惊扰了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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