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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新武侠的诞生

 晨曦书房 2012-11-02

后新武侠的诞生


黄平   发表于2012-10-21 00:49

《量子江湖》有一句宣传语写得很妙:爱因斯坦唯一能看懂的武侠小说。

  和传统的武侠小说相比,《量子江湖》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江湖上的游侠,慢慢变成了城市里的超级英雄。所谓江湖道义,不再是金庸小说中抽象的道德律令,而是转变成个体与社会的关系。

 

《量子江湖·燕子坞》(上、下)  陈怅著  

京华出版社  2012年10月第一版  560页,56.00元

 

  《量子江湖》有一句宣传语写得很妙:爱因斯坦唯一能看懂的武侠小说。小说第一页截取了“燕子坞武术学院”武学历史研究所所长黄毓教授的《武林史·序》,讨论“内力”概念的演变,从达摩、黄裳到张三丰,武林历史上的一代代理论巨匠,如何殚精竭虑地确定内力的本质和来源、内力的性质与运用技巧。抚卷沉思,面对窗外普林斯顿大学的秋日,爱因斯坦会想起牛顿、拉格朗日、拉普拉斯这些经典力学的前辈,想起类似的发现如何点亮了遥远的东方武学智慧的火焰。在距离普林斯顿不远的纽约,曼哈顿老旧的地铁里,“量子江湖”的世界正在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陈怅的脑海里盘旋。感谢金融危机,出生于1976年的陈怅先生在华尔街的工作没有以前那么忙了。他和同事们从雷曼兄弟的楼下走过去的时候,望着那些抱着纸箱子离开的同行背影,估计会半是调侃半是忧伤地谈起各自的出路。有的同事准备留在纽约代购iPhone,有的同事准备回家乡的大学城开个汽车旅馆,有的同事准备去上海、香港或是孟买碰碰运气,而陈怅选择宅在纽约的家里,趁着还不为下一年网费发愁的时候,登录天涯社区的“天涯仗剑版”。2010年1月2日凌晨,他战战兢兢地发了几页小说,之后像所有菜鸟一样拘谨不安地等待着网友们的反应:“如果您有耐心看到这里,仍不觉得言语太过粗陋,行文太过胡乱的话,我便已经深感荣幸了。”

  两年前的陈怅不会想到,一种后现代的新武校小说正在“天涯仗剑”的版面上诞生,这一刻不亚于金庸第一次在《明报》上连载作品。陈怅将自己这部作品取名为《量子江湖》,共由七部组成,目前第一部《燕子坞》已经连载结束,并在《今古传奇》2011年6月末、7月末版连载。第二部《姑苏城》在天涯连载了约十万字后,由于与《今古传奇》签约,作者于2011年5月中止了网络连载。剩余五部暂定名为《老一寺》、《终南山》、《思过崖》、《缥缈峰》及《三生石》。和《哈利·波特》相似,七部书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套鸿篇巨制的出现,为后新武侠的出现,勾勒了一个值得期待的前景。

  

反讽的武侠小说

  在金庸封笔之后,作为中国最成熟的类型小说,武侠小说一直后继乏力。尽管偶尔有天资不错的写手出现,但是在金庸的道路上不断重复,这就像在牛顿的道路上不断重复一样,只会慢慢陷于贫乏。金庸之后,对任何一个踏入江湖的作家而言,面对的苦恼是老故事已经讲完。金庸所代表的新武侠,凭借小说、影视、网络的传播,已经成为文化背景的一部分,谁也无法以金庸的方式超越金庸。同时,类型小说的特性,也注定了后继的写作不能完全自辟蹊径,必须尊重传统的程式与架构。

  面对悖论般的处境,唯有“反讽”能够超越这种逻辑上的死角,开辟一方新的天地。和《量子江湖》的主人公周远无意中悟到了量子武学相似,陈怅有意无意中悟到了这一点。他的小说一方面十分忠实于金庸所构建的武侠世界,另一方面因过于忠实、过于煞有介事而显露出反讽性。立足于“反讽”这一基点,一种智性的、充满后现代趣味的武侠小说诞生了。

  理解《量子江湖》的反讽性,离不开对照另一部武侠奇书《剑桥倚天屠龙史》(2008年1月9日在“天涯仗剑版”连载,后结集出版),这两本书由同一家图书公司“崇贤馆”出版。作者新垣平戏仿“剑桥中国史”的文体,引证莫须有的著述,考订不存在的文献,一本正经地将《倚天屠龙记》涉及的元史作为正史研究。比如考证出张无忌和女友们流落的荒岛就是钓鱼岛,并以此作为中国在元朝已经对该岛行使主权的论据。立足于这种反讽的基调,《剑桥倚天屠龙史》将历史写作与武侠小说——原本冰火两端的史实与虚构——奇妙地捏合在了一起。其中的真义,作为在读的博士,新垣平在后记中说得很到位了:“在这里历史与虚构的界限被突破了,记忆和历史书写也不再是负担,历史话语从承载实在的承诺中被解放出来,转换为纯粹的文本游戏,因而最终成为了意义机制自身的狂欢。”

  诚如斯言,这种写法加入了近年来方兴未艾的“戏谑美学”大合唱,以稗官野史解构堂皇的正史,直指意义的生产机制。在意义被抽空的世界上,只剩下狂欢。这种狂欢或者沦为大众文化,或者沦为对大众文化的讽喻。对应于当下剧烈的社会转型期,价值粉碎,虚无弥漫,反讽召唤出奇趣的自由,这在很长一段时间将是最有生命力的美学。

  《量子江湖》进入到《剑桥倚天屠龙史》的世界中,陈怅将金庸的武侠世界,默认为一个按年代时序发展下来的正史,并且虚拟了一个所谓的轩辕朝作为量子江湖的时代。在这个脉络里,少林、武当、峨嵋、华山等各大门派,近似于各大武学名牌大学,本、硕、博体系一应俱全,名师云集,切磋疑义。最集中的学术问题是如何理解作为自然力的“内力”,最权威的解释则是张三丰发明的“三丰定理”。故事就发生在江南武学名校燕子坞,官二代、富二代的同学们津津乐道即将来访的峨嵋美少女,我们的主人公、家境平凡的大四毕业生周远则为就业忧心忡忡。在燕子坞的荒滩上,周远邂逅了一位负伤的神秘峨嵋女弟子,她手刃追击的黑衣人,表示要马上见燕子坞的教授们,一场惊天的武林阴谋正席卷而来,燕子坞面对空前的危机……对一部悬疑作品而言,为了避免剧透,只能介绍到这里了。

  就故事架构而言,《量子江湖》和网络上大量的武侠小说类似,惊天阴谋、身世之谜、俊男美女、屌丝逆袭,只是陈怅的叙述更为纯熟,故事讲得周密从容。《量子江湖》的独家创造性,在于一本正经地以科学来解读武学,这类似于《剑桥倚天屠龙史》以历史来解读小说。主人公周远成为一代大侠,不在于洞穴秘笈,而是在武学理论上取得突破,领悟到了“内力”真正的形态:“周远突然想到一个假设,自然力,也就是所谓的‘气’,也许并不是如黄裳、张三丰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像风一样连续流动的东西,而是由许许多多极其微小的微粒所组成,而这些微粒的运动,是随机的,受概率学的支配。”由此,周远将组成自然力最微小的单位称为“量子”,建立了新的武学体系。

  因此,回到段首的问题,老故事已经讲完怎么办?在反讽的意义上重新开始。如果说《剑桥倚天屠龙史》可以被视为第一本后现代武侠史,《量子江湖》则可以被视为第一本后现代武侠小说。对武侠小说文学而言,如金庸这般巨擘出现未必都是好事,叙述程式过于成熟,只能慢慢走向陈腐。《量子江湖》在传统的“新武侠”濒于衰竭的时刻,以反讽的方式激活了现存的叙述程式的能量。这条隐秘的道路,其实在金庸大侠的封笔之作《鹿鼎记》中,已经初露端倪。

  

中国的霍格沃茨

  无论是否基于反讽的立场,校园生活构成了新一代武侠作家共同的背景。陈怅出生于杭州,先后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步非烟(《华音流韶》)、江南(《此间的少年》)毕业于北京大学,金寻者(《相忘师》)毕业于清华大学,孙晓(《英雄志》)毕业于台湾大学,等等。对这些高智商的武侠作家而言,金庸早期作品中“侠之大者”的儒家色彩逐渐淡化,写作武侠小说,更像是一种智力游戏。同样,武侠小说的读者群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如果说金庸小说覆盖各个年龄段、各个阶层的话,那么随着武侠小说逐渐网络化,逐渐依赖“天涯仗剑——《今古传奇》——图书公司——单行本”这条渠道,读者群慢慢集中在学生群体,以及毕业不久的青年。

  陈怅等作者已经很自觉地依赖校园的架构。在他和金寻者的对谈中,金寻者谈到当下的故事设定都有很强烈的校园气息,陈怅表示“如今我们对黄土、古道、瘦马、酒家这些其实并不熟悉了,校园生活相对更容易有共鸣”。以往武侠小说的一个焦虑是,写得太好,也无法传播到华人文化圈之外。现在伴随全球化浪潮下生活方式的相似性,武侠小说迎来“普适化”的契机。无论中国还是欧美,流行的通俗文学越来越像。

  孙晓曾调侃《哈利·波特》借用了武侠小说的程式:“哈利·波特的父母被神秘坏人干掉,孤儿为父报仇,咬牙切齿、走遍天涯海角,最终来到‘魔法学校’练功,预备成仙。这就是号称‘自圣经以降,史上最畅销书籍’的故事骨干。”同样,陈怅的《量子江湖》中,燕子坞武术学院活脱脱是中国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几个性格各异、特长不同的学生,一同对抗隐藏在学校深处的大魔头。

  这种架空小说最常见的问题是写得不古不今,不土不洋,最后沦为不伦不类,归根结底是想象力不够所致。《量子江湖》难得毫无“违和感”,在文体的质感与情节的铺陈上下足了功夫,就类型小说标准而言,文字已算十分出色。由于预设的读者群十分明确,而且拜国人普遍不读书所赐,学生群体可谓是当下声势最大的读者群,《量子江湖》系列的前景十分看好。但是,作者也得警惕这类小说的一个通病:虎头蛇尾。很多作者由于文学储备不足,叙述手段与想象力迅速耗尽,更由于出版合同对写作时间的压缩,小说一部不如一部,最后草草结束。对于《量子江湖》,无论作者、读者还是出版商,都应该更耐心一些,更有志气和抱负。仅仅成为昙花一般的畅销书,追逐在历史的长河中无足轻重的些许利润,就委实可惜了。

  

从游侠到超级英雄

  值得补充的是,不仅读者群慢慢发生变化,读者的“情感结构”(雷蒙·威廉斯的重要概念)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我在“仗剑天涯”读《量子江湖》第二部《姑苏城》时感觉尤甚。燕子坞恶战之后,黑暗势力变得更为隐蔽而残忍,准备在姑苏城节日当天制造暴乱,毁灭这座繁华的城市。燕子坞的名校学子们,将凭借手中的剑,保卫城市里的普通人,捍卫荣誉与正义。

  和传统的武侠小说相比,《量子江湖》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江湖上的游侠,慢慢变成了城市里的超级英雄。所谓江湖道义,不再是金庸小说中抽象的道德律令,而是转变成个体与社会的关系,这一点十分有趣。我在读《量子江湖》时,常常想到同时热映的《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燕子坞的剑客们,和保卫哥谭市的蝙蝠侠非常相似。而且,和蝙蝠侠系列一致,普通的市民生活在纸醉金迷的放纵中(在《姑苏城》里是以“林记”为代表的娱乐场所),浑然不知危险将至。超级英雄一方面感慨民众的堕落,一方面更为重视肩上的责任,在一次次险境中浴血而战。

  不仅仅是武侠作家们生活在美国或加拿大,武侠故事本身也开始慢慢地“美国化”了。越危险越感到刺激的调查记者谢雪莹,强调女性独立与自尊的蓼莪社十二君子,以及那种机智、调皮、富于戏剧性的对白,无不带着一股好莱坞的味道,在过去的武侠小说中十分罕见。每天在网上追看《量子江湖》,和每天在网上追看美剧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像。

  究其根源,在越来越现代的社会中,对“侠”的理解发生了变化。在金庸那儿,侠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是道德律令的肉身。在文明的视角下,魔头往往来自远方的边疆,比如金轮法王、鸠摩智、欧阳锋。这些来自蛮夷之地的高手,武功未必不高明,但是不文明。这一方面表现在器物上,反派的武器往往是古怪的法器或是缠绕着邪恶的毒蛇,而正面的一方往往配剑以作为君子的象征;另一方面更是表现在理念上,小说结尾往往爆发与蛮夷帝国(蒙古、契丹、元军)的冲突,侠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保卫着中原的文明。

  在《量子江湖》所代表的后新武侠这里,侠不再是大地上匡危解困的游荡者,而是秩序的化身,意味着超级力量。全球化正在逐渐抹平文明的差异,可怕的不再是蛮夷的帝国,而是爆发在内部的恐怖袭击。在《量子江湖》中,由于魔教在三十年前埋下伏笔,将一些邪恶的人格悄然导入到一些正派人士的脑海中,“正/邪”的区分变得十分艰难,在相似的外表下,未必意味着相似的认同。这种焦虑是高速流动性的现代社会所独有的,在大一统的价值体系分崩离析之后,自由裁断的权力交由个人,面对不同的道路,做一个命运的决断。在小说中,周远既是正义力量的希望,又是预言中的魔教教主。他会像蝙蝠侠保卫哥谭市一样,保卫我们的姑苏城么?看中国股市的表现,如果不是魔教已经攻破了证监会的话,就是金融危机愈发严重了,我们的作者最近应该有大把的时间,在大洋彼岸奋笔疾书第二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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