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 45章 随物而成.不为一象.故若缺也.大盈(冲)[充]足.随物而与.无所爱矜.故若冲也.随物而直.直不在一.故若屈也.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为异端. 故若拙也.大辩因物而言.己无所造.故若讷也.躁罢然后胜寒.静无为以胜热.以此推之则清静为天下正也.静则全物之眞.躁则犯物之性.故惟清静乃得如上诸 大也. 46章 天下有道.知足知止.无求于外.各修其内而已.故却走马以治田粪也.贫欲无厌.不修其内.各求于外.故戎马生于郊也. 47章 事有宗而物有主.途虽殊而(同)[其]归[同]也.虑虽百而其致一也.道有大常.理有大致.执古之道可以御今.虽处于今可以知古始.故不出戸窥牖而可 知也.无在于一而求之于众也.道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得.抟之不可得.如其知之不须出戸.若其不知出愈远愈迷也.得物之致.故虽不行而虑可知也.识物之 宗.故虽不见而是非之理可得而名也.明物之性因之而已.故虽不为而使之成矣. 48章 务欲进其所能益其所习.务欲反虚无也.有为则有所失.故无为乃无所不为也.动常因也.自己造也.失统本也. 49章 动常因也.各因其用则善不失也.无弃人也.各用聪明.皆使和而无欲如婴儿也.夫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者.能者与之资者取之.能大则大资贵 则贵.物有其宗事有其主.如此则可冕旒充目而不惧于欺.黈纩塞耳而无戚于慢.亦何为劳一身之聪明.以察百姓之情哉.夫以明察物物亦竞以其明(应)[避] 之.以不信(察)[求]物物亦竞以其不信应之.夫天下之心不必同.其所应不敢异.则莫肯用其情矣.甚矣害之大也.莫大于用其明矣.夫(在)[任]智则人之 讼.(在)[任]力则人与之争.智不出于人而立乎讼地则穷矣.力不出于人而立乎争地则危矣.未有能使人无用其智力(乎)[于]己者也.如此则己以一敌人而 人以千万敌己也.若乃多其法网烦其刑罚塞其径路攻其幽宅.则万物失其自然百姓丧其手足.鸟乱于上鱼乱于下.是以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无所主也.为天下浑心 焉意无所适莫也.无所察焉百姓何避.无所求焉百姓何应.无避无应则莫不用其情矣.人无为舍其所能而为其所不能.舍其所长而为其所短.如此则言者言其所知行 者行其所能.百姓各皆注其耳目焉.吾皆孩之而已. 50章 出生地入死地.十有三犹云十分有三.取其生道全生之极十分有三耳.取死之道全死之极亦十分有三耳.而民生生之厚.更之无生之地焉.全摄生者无以生为 生.故无死地也.器之害者莫甚乎(戈兵)[兵戈].兽之害者莫甚兕虎.而令兵戈无所容其锋刃.虎兕无所措其爪角.斯诚不以欲累其身者也.何死地之有乎.夫 蚖蟺以渊为浅而凿穴其中.鹰鹯以山为卑而増巣其上.矰缴不能及网罟不能到.可谓处于无死地矣.然而卒以甘饵乃入于无生之地.岂非生生之厚乎.故物苟不以求 离其本不以欲渝其眞.虽入军而不害.陆行而不(可犯)[犯可]也.赤子之可则而贵信矣. 51章 物生而后畜.畜而后形.形而后成.何由而生道也.何得而畜徳也.何(由)[因]而形物也.何使而成势也.唯因也故能无物而不形.唯势也故能无物而不 成.凡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皆有所由.有所由焉则莫不由乎道也.故推而极之亦至道也.随其所因故各有称焉.道者物之所由也.徳者物之所得也.由之乃得 故(曰)不得不(失)[尊].(尊)[失]之则害[故]不得不贵也.(命并作爵).[亭谓品其形毒]谓成其(实)[质].各得其庇荫.不伤其体矣.为而不 有.有徳而不知其主也.出乎幽冥.(是以)[故]谓之玄徳也. 52章 [善始之则善养畜之矣故天下有始则可以为天下母矣].母本也.子末也.得本以知末.不舍本以逐末也.兑事欲之所由生.门事欲之所从也.无事永逸故终身 不勤也.不闭其原而济其事.故虽终身不救.为治之功不在大.见大不明见小乃明.守强不强守柔乃强也.显道以去民迷.不明察也.道之常也. 53章 言若使我可介然有知.行大道于天下.唯施为(之)是畏也.言大道荡然正平.而民犹尚舍之而不由.好从邪径.况复施为以塞大道之中乎.故曰大道甚夷而民 好径.朝宫室也.除洁好也.朝甚除则田甚芜食甚虚.设一而众害生也.凡物不以其道得之则皆邪也.邪则盗也.夸而不以其道得之.[盗夸也贵而不以其道得之] 窃位也.故举非道以明.非道则皆盗夸也. 54章 固其根而后营其末.故不拔也.不贫于多.齐其所能.故不脱也.子孙传此道.以祭祀则不辍也.以身及人也.修之身则眞.修之家则有余.修之不废.所施转 大.彼皆然也.以天下百姓心观天下之心也.天下之道.逆顺吉凶.亦皆如人之道也.此上之所云也.言吾何以得知天下乎.察己以知之.不求于外也.所谓不出戸 以知天下者也. 55章 赤子无求无欲不犯众物.故毒(虫)[螫]之物无犯(之)[于]人也.含徳之厚者不犯于物.故无物以损其全也.以柔弱之故故握能周固.作长也.无物以损 其身故能全长也.言含徳之厚者无物可以损其徳渝其眞.柔弱不争而不摧折.皆若此也.无争欲之心.故终日出声而不嗄也.物以和为常.故知和则得常也.不皦不 昧不温不凉此常也.无形不可得而见.[故曰知常]曰明也.生不可益.益之则夭也.心宜无有使气则强. 56章 因自然也.造事端也.含守质也.除争原也.无所特显则物无所偏争也.无所特贱则物无所偏耻也.可得而亲则可得而疎也.可得而利则可得而害也.可得而贵则可得而贱也.无物可以加之也. 57章 以道治国则国平.以正治国则奇(正)[兵]起也.以无事则能取天下也.上章云.其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亦不足以取天下也.故以正治国则不足 以取天下治以奇用兵也.夫以道治国崇本以息末.以正治国立辟以攻末.本不立而末浅.民无所及.故必至于[以]奇用兵也.利器凡所以利己之器也.民强则国家 弱.民多知慧则巧伪生.巧伪生则邪事起.立正欲以息邪而奇兵用.多忌讳欲以耻贫而民弥贫.利器欲以强国者也而国愈昏(多)[弱].皆舍本以治末故以致此 也.上之所欲民从之则也.我之所欲唯无欲.而民亦无欲而自朴也.此四者崇本以息末也. 58章 言善治政者无形无名无事无政可举.闷闷然卒至于大治.故曰其政闷闷也.其民无所争竞.寛大淳淳也.故曰其民淳淳也.立刑名明赏罚以检奸伪.故曰[其 政]察察也.殊类分析.民怀争竞.故曰其民缺缺.言谁知善治之极乎.唯无可正举.无可形名.闷闷然而天下大化此其极也.以正治国则便复以奇用兵也.故曰正 复为奇.立善以和万物则便复有妖之患也.言人之迷惑失道固久矣.不可便正善治以责.以方导物.(舍)[令]去其邪.不以方割物.所谓大方无隅.廉清廉也. 刿伤也.以清廉(清)[导入]民.(令去其邪)令去其污.不以清廉刿伤于物也.以直导物令去其僻.治不以直激(沸)[拂]于物也.所谓大直若屈也.以光鉴 其所以迷.不以光照求其隐匿也.所谓明道若昧也.此皆崇本以息末.不攻而使复之也. 59章 莫若犹莫过也.啬农夫.农人之治田务去其殊类.归于齐一也.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绥百姓莫过于此.早服常也.唯重积徳不欲 营速.故曰早服谓之重徳者也.道无穷也.以有穷而莅国非能有国也.国之所以安谓之母.重积徳是唯图其根.然后营末.乃得其终也. 60章 不扰也.躁则多害静则全眞.故其国弥大而其主弥静.然后乃能广得众心矣.治大国则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则其鬼不神也.神不害自然也.物守自然则神无所 加.神无所加则不知神之为神也.道洽则神不伤人.神不伤人则不知神之为神.道洽则圣人亦不伤人.圣人不伤人则[亦]不知圣人之为圣也.犹云[非独]不知神 之为神.亦不知圣人之为圣也.夫恃威网以使物者治之衰也.使不知神圣之为神圣道之极也.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圣人不伤人神亦不伤人.故曰两不相伤也.神 圣合道交归之也. 61章 江海居大而处下则百川流之.大国居大而处下则天下流之.故曰大国[者]下流.天下[之]所归会[者]也.静而不求.物自归之也.以其静故能为下.牝雌 也.雄躁动贫欲.雌常以静故能胜雄也.以其静复能为下故物归之也.大国以下犹云以大国下小国.小国则附之.大国纳之也.言唯修卑下然后乃各得其所[欲]. 小国修下自全而已.不能令天下归之.大国修下则天下归之.故曰各得其所欲则大者宜为下也. 62章 奥犹暧也.可得庇荫之辞.宝以为用也.保以全也.言道无所不先.物无有贵于此也.虽有珍宝璧马无以匹之.美言之则可以夺众货之贾.故曰美言可以市也. 尊行之则千里之外应之.故曰可以可于人也.不善当保道以免放.言以尊行道也.此道上之所云也.言故立天子置三公尊其位重其人所以为道也.物无有贵于此者. 故虽有抱宝璧以先驷马而进之不如坐而进此道也.以求则得求以免则得免.无所而不施故为天下贵也. 63章 以无为为居.以不言为教.以恬淡为味.治之极也.小怨则不足以报.大怨则天下之所欲诛.顺天下之所同者徳也.以圣人之才犹尚难于细易.况非圣人之才而欲忽于此乎.故曰犹难之也. 64章 以其安不忘危.谋之无功之势.故曰易也.虽失无入有.以其微脆之故.未足以兴大功.故易也.此四者皆说愼终也.不可以无野故而不持.不可以微之故而弗 散也.无而弗持则生有焉.微而不散则生大焉.故虑终之患如始之祸.则无败事.谓其安未兆也.谓[闭]微脆也.当以愼终除微.愼微除乱.而以施为治之.形名 执之.反生事原.巧辟滋作.故败失也.不愼终也.好欲虽微争尚为之兴.难得之货虽细贫盗为之起.不学而能者自然也.喩于学者过也.故学不学以复众人之 [所]过. 65章 明谓多(见)[智]巧诈蔽其朴也.愚谓无知守眞顺自然也.多智巧诈故难治也.智犹治也.以智而治国.所以谓之贼者.故谓之智也.民之难治.以其多智 也.当务塞兑闭门.令无知无欲.而以智术动民.邪心既动.复以巧术防民之伪.民知其术.(防随)[随防]而避之.思惟密巧.奸伪益滋.故曰以智治国国之贼 也.稽同也.今古之所同则不可废.能知稽式是谓玄徳.玄徳深矣远矣.反其眞也. 67章 久矣其细犹曰其细久矣.肖则失其所以为大矣.故曰若肖久矣其细也夫.夫慈以陈则胜以守则固.节俭爱费天下不匮故能广也.唯后外其身.为物所归.然后乃能立成器为天下利.为物之长也.且犹取也.相慜而不避于难故胜也. 68章 士卒之帅也.武尚先陵人也.后而不先.应而不唱.故不在怒.(不)与争也.用人而不为之下.则力不为用也. 69章 (彼)[进]遂不止.行谓行陈也.言以谦退爱慈.不敢为物先.用战犹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也.言无有与之抗也.言吾哀慈谦退.非欲以取强无 敌于天下也.不得已而卒至于无敌.斯乃吾之所以为大祸也.宝三宝也.故曰几亡吾宝.抗举也.(加)[若]当也.哀者必相惜而不驱利避害故必胜. 70章 可不出戸窥牖而知.故曰甚易知也.无为而成.故曰甚易行也.惑于躁欲.故曰莫之能知也.明于荣利.故曰莫之能行也.宗万物之(宗)[主]也.万(物) [事]之主也.以其言有宗.事有君之故.故有知之人.不得不知之也.唯深故知之者希也.知我益希.我亦无匹.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也.被褐者同其尘. 怀玉者宝其眞也.圣人之所以难知.以其同尘而不殊.怀玉而不渝. 71章 故难知而为贵也.不知知之不足任则病也. 72章 清(净)[静]无为谓之居.谦后不盈谓之生.离其清(净)[静].行其躁欲.弃其谦后.任其威权.则物扰而民弹僻.威不能复制民.民不能堪其威.则上 下大溃矣.天诛将至.故曰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言威力不可任也.不自厌也.不自厌是以天下莫之厌.不自见其所知.以耀光行威也.自 贵则(物)[将]狎(厌居)[居厌]生. 73章 必不得其死也.必齐命也.倶勇而所施者异.利害不同.故曰惑利惑害也.孰谁也.言谁能知天(天下之所恶)意(故)邪.其唯圣人[也].夫圣人之明.犹 难于勇敢.况无圣人之明而欲行之也.故曰犹难之也.(天)[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顺则吉逆则凶.不言而善应也.处下则物自归.垂象而见吉凶.先 事而设诚.安而不忘危.未(召)[兆]而谋之.故曰 繟(弹)然而善谋也. 74章 诡异乱羣谓之奇也.为逆顺者之所恶忿也.不仁者人之所疾也.故曰常有司杀也. 76章 强兵以暴于天下者物之所恶也.故必不得胜.物所加也.木之本也.枝条是也. 77章 与天地合徳.乃能包之如天之道.如人之量则各有其身.不得相均.如惟无身无私乎.自然然后乃能与天地合徳.言(唯)[谁]能处盈而然虚.损有以补无.和光同尘.荡而均者.唯(其)[有]道[者]也.是以圣人不欲示其贤.以均天下. 78章 以用也.其谓水也.言用水之柔弱无物可以易之也. 79章 不明理其契.以致大怨已至.而徳[以]和之.其伤不复.故[必]有余怨也.左契防怨之由生也.有徳之人.念思其契.不(念)[令]怨生而后责于人也.彻司人之过也. 80章 国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况国大民众乎.故举小国而言也.言使民虽有什伯之器.而无所用.何患不足也.使民不用.惟身是宝.不贪货赂.故各安其居.重死而不远徙也.无所欲求. 81章 实在质也.本在朴也.极在一也.无私而有.唯善是与.任物而已.物所尊也.物所归也.动常生成之也.顺天之利不相伤也. 老子指略说 明 《三 国志·魏书·钟会传》裴松之注引何劭《王弼传》曰:“弼注老子,为之指略,致有理统,著道略论。”揣摩其意,“指略”一语意在言事,而非所作书名,所作书 乃名为道略论者。今中华书局校点本《三国志》便作:“弼注《老子》,为之指略,致有理统,著《道略论》。”而楼宇烈先生《王弼集校释》则作:“弼注《老 子》,为之《指略》,致有理统,著《道略论》。”盖以《指略》与《道略论》皆为书名。 王弼所著书,《旧 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高似孙《子略》均题为《老子指例略》,郑樵《通志》题为《老子指略例》,或二卷,或一卷。惟陆德 明《经典释文》及《册府元龟》作《老子指略》,《玉海》作《老子说略》,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作《老子略论》,晁氏且曰“凡十有八章”。其书自宋以后佚 失。 然《道藏·正乙 部》有《老子微旨例略》一卷,张君房《云笈七签》中又有《老君指归略例》一卷,近人王维诚以为当即王弼《老子指略》佚文,据以辑为《老子指略》,刊于《北 京大学国学季刊》,楼宇烈先生收入《王弼集校释》,而严灵峰先生《周秦汉魏诸子知见书目》以为《老子微旨例略》(“旨”写作“指”)当是王弼书之原名,疑 “指”上脱一“微”字。 先秦两汉庄周、韩 非、河上公、司马谈诸人解老,各不同,王弼主贵无之学,于庄周所继承为多。又此文中“此其大要也”一段,比较道家与诸子异同,论道家为诸子之源,则是诸子 学之总论,于司马谈所继承为多,而又下启《抱朴子》之《明本》篇者也。又自司马谈、王弼文出,学者可谓生一种“要指”、“指略”之学,实亦学术隆降之一大 关键。准此,王弼此文之重要已不待言。今加董理,以就教于学人。 此文据中华书局1980年版楼宇烈先生《王弼集校释》整理,原文为繁体竖排,今改为简体横排,标点分段亦加调整。本文是由潇雨整理排录的。 正 文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故其为物也则混成,为象也则无形,为音也则希声,为味也则无呈。故能为品物之宗主,苞通天地,靡使不经也。 若温也则不能凉矣,宫也则不能商矣。形必有所分,声必有所属。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声者,非大音也。然则四象不形,则大象无以畅;五音不声,则大音无以至。四象形而物无所主为,则大象畅矣;五音声而心无所适焉,则大音至矣。 故执大象则天下往,用大音则风俗移也。无形畅,天下虽往,往而不能释也;希声至,风俗虽移,移而不能辩也。是故天生五物,无物为用;圣行五教,不言为化。是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 五物之母,不炎不 寒,不柔不刚;五教之母,不皦不昧,不恩不伤。虽古今不同,时移俗易,此不变也,所谓“自古及今,其名不去”者也。天不以此,则物不生;治不以此,则功不 成。故古今通,终始同,执古可以御今,证今可以知古始,此所谓“常”者也。无皦昧之状,温凉之象,故“知常日明”也。物生功成,莫不由乎此,故“以阅众甫 ”也。 夫奔电之疾犹不足 以一时周,御风之行犹不足以一息期。善速在不疾,善至在不行。故可道之盛,未足以官天地;有形之极,未足以府万物。是故叹之者不能尽乎斯美,咏之者不能畅 乎斯弘。名之不能当,称之不能既。名必有所分,称必有所由。有分则有不兼,有由则有不尽。不兼则大殊其真,不尽则不可以名,此可演而明也。 夫“道”也者,取 乎万物之所由也;“玄”也者,取乎幽冥之所出也;“深”也者,取乎探赜而不可究也;“大”也者,取乎弥纶而不可极也;“远”也者,取乎绵邈而不可及也;“ 微”也者,取乎幽微而不可睹敢。然则“道”、“玄”、“深”、“大”、“微”、“远”之言,各有其义,未尽其极者也。然弥纶无极,不可名细;微妙无形,不 可名大。是以篇云:“字之曰道”,“谓之曰玄”,而不名也。然则言之者失其常,名之者离其真,为之者则败其性,执之者则失其原矣。是以圣人不以言为主,则 不违其常;不以名为常,则不离其真;不以为为事,则不败其性;不以执为制,则不失其原矣。然则《老子》之文,欲辩而诘者,则失其旨也;欲名而责者,则违其 义也。 故其大归也,论太始之原以明自然之性,演幽冥之极以定惑罔之迷。因而不为,损而不施,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贱夫巧术,为在未有,无责于人,必求诸己。此其大要也。 而法者尚乎齐同,而刑以检之。名者尚乎定真,而言以正之。儒者尚乎全爱,而誉以进之。墨者尚乎俭啬,而矫以立之。杂者尚乎众美,而总以行之。 夫刑以检物,巧伪必生;名以定物,理恕必失;誉以进物,争尚必起;矫以立物,乖违必作;杂以行物,秽乱必兴。斯皆用其子而弃其母。物失所载,未足守也。 然致同途异,至合趣乖,而学者惑其所致,迷其所趣。观其齐同,则谓之法;睹其定真,则谓之名;察其纯爱,则谓之儒;鉴其俭啬,则谓之墨;见其不係,则谓之杂。随其所鉴而正名焉,顺其所好而执意焉。故使有纷纭愦错之论,殊趣辨析之争,盖由斯矣。 又其为文也,举终以证始,本始以尽终。开而弗达,导而弗牵。寻而后既其义,推而后尽其理。善发事始以首其论,明夫会归以终其文。故使同趣而感发者,莫不美其兴言之始,因而演焉;异旨而独构者,莫不说其会归之征,以为证焉。 夫途虽殊,必同其归;虑虽百,必均其致。而举夫归致以明至理,故使触类而思者,莫不欣其思之所应,以为得其义焉。 凡物之所以存,乃 反其形;功之所以克,乃反其名。夫存者不以存为存,以其不忘亡也;安者不以安为安,以其不忘危也。故保其存者亡,不忘亡者存,安其位者危,不忘危者安。善 力举秋毫,善听闻雷霆,此道之与形反也。安者实安,而曰非安之所安;存者实存,而曰非存之所存;侯王实尊,而曰非尊之所为;天地实大,而曰非大之所能;圣 功实存,而曰绝圣之所立;仁德实著,而曰弃仁之所存。故使见形而不及道者,莫不忿其言焉。 夫欲定物之本者, 则虽近而必自远以证其始;夫欲明物之所由者,则虽显而必自幽以叙其本。故取天地之外,以明形骸之内。明侯王孤寡之义,而从道一以宣其始。故使察近而不及流 统之原者,莫不诞其言以为虚焉。是以云云者各申其说,人美其乱。或迂其言,或讥其论,若晓而昧,若分而乱,斯之由矣。 名也者,定彼者 也;称也者,从谓者也。名生乎彼,称出乎我。故涉之乎无物而不由,则称之曰道;求之乎无妙而不出,则谓之曰玄。妙出乎玄,众由乎道。故“生之畜之”,不壅 不塞,通物之性,道之谓也。“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有德而无主,玄之德也。“玄”,谓之深者也;“道”,称之大者也。名号生乎形状,称谓出乎 涉求。名号不虚生,称谓不虚出。故名号则大失其旨,称谓则未尽其极。是以谓玄则“玄之又玄”,称道则“域中有四大”也。 《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观其所由,寻其所归,言不远宗,事不失主。文虽五千,贯之者一;义虽广瞻,众则同类。解其一言而蔽之,则无幽而不识。每事各为意,则虽辩而愈惑。 尝试论之,曰:夫 邪之兴也,岂邪者之所为乎?淫之所起也,岂淫者之所造乎?故闲邪在乎存诚,不在善察;息淫在乎去华,不在滋章;绝盗在乎去欲,不在严刑;止讼存乎不尚,不 在善听。故不攻其为也,使其无心于为也;不害其欲也,使其无心于欲也。谋之于未兆,为之于未始,如斯而已矣。故竭圣智以治巧伪,未若见质素以静民欲;兴仁 义以敦薄俗,未若抱朴以全笃实;多巧利以兴事用,未若寡私欲以息华竞。故绝司察,潜聪明,去劝进,翦华誉,弃巧用,贱宝货。唯在使民爱欲不生,不在攻其为 邪也。故见素朴以绝圣智,寡私欲以弃巧利,皆崇本以息末之谓也。 夫素朴之道不著, 而好欲之美不隐,虽极圣明以察之,竭智虑以攻之,巧愈思精,伪愈多变,攻之弥甚,避之弥勤。则乃智愚相欺,六亲相疑,朴散真离,事有其奸。盖舍本而攻末, 虽极圣智,愈致斯灾,况术之下此者乎!夫镇之以素朴,则无为而自正;攻之以圣智,则民穷而巧殷。故素朴可抱,而圣智可弃。夫察司之简,则避之亦简;竭其聪 明,则逃之亦察。简则害朴寡,密则巧伪深矣。夫能为至察探幽之术者,匪唯圣智哉?其为害也,岂可记乎!故百倍之利未渠多也。 夫不能辩名,则不 可与言理;不能定名,则不可与论实也。凡名生于形,未有形生于名者也。故有此名必有此形,有此形必有其分。仁不得谓之圣,智不得谓之仁,则各有其实矣。夫 察见至微者,明之极也;探射隐伏者,虑之极也。能尽极明,匪唯圣乎?能尽极虑,匪唯智乎?校实定名,以观绝圣,可无惑矣。 夫敦朴之德不著, 而名行之美显尚,则修其所尚而望其誉,修其所道而冀其利。望誉冀利以勤其行,名弥美而诚愈外,利弥重而心愈竞。父子兄弟,怀情失直,孝不任诚,慈不任实, 盖显名行之所招也。患俗薄而名兴行,崇仁义,愈致斯伪,况术之贱此者乎?故“绝仁弃义,以复孝慈”,未渠弘也。 夫城高则冲生,利 兴则求深。苟存无欲,则“虽赏而不窃”;私欲苟行,则巧利愈昏。故“绝巧弃利”,代以寡欲,“盗贼无有”,未足美也。夫圣智,才之杰也;仁义,行之大者 也;巧利,用之善也。本苟不存,而兴此三美,害犹如之,况术之有利,斯以忽素朴乎?故古人有叹曰:“甚矣,何物之难悟也!” 既知不圣为不圣, 未知圣之不圣也;既知不仁为不仁,未知仁之为不仁也。故绝圣而后圣功全,弃仁而后仁德厚。夫恶强非欲不强也,为强则失强也;绝仁非欲不仁也,为仁则伪成 也。有其治而乃乱,保其安而乃危。“后其身而身先”,身先非先身之所能也;“外其身而身存”,身存非存身之所为也。功不可取,美不可用,故必取其为功之母 而已矣。篇云“既知其子”,而必“复守其母”,寻斯理也,何往而不畅哉!海德格后期语言哲学 ——及其与王弼语言观之一些比较摘要:“ 语言”乃后期海德格哲学之中心论题,其后期所以选择语言作为哲学探索之中心对象,无疑与 Logos 有极大之关系。海德格认为 Logos 同时表达了语言(道说 Sage)与存有。我甚至认为Logos 由赫拉克立特(Heraklit)开始即成为西方形上学之指导精神,亦即寻求一种统摄宇宙之原理。但此原理不一定是东方式之生命的学问,而是一种包括自然 与人类活动整体之形上原理。 德国乌珀塔大学哲学博士 1. 序言 「语言」乃后期海德格哲学之中心论题,其后期所以选择语言作为哲学探索之中心对象,无疑与 Logos 有极大之关系。海德格认为 Logos 同时表达了语言(道说 Sage)与存有。1 我甚至认为Logos 由赫拉克立特(Heraklit)开始即成为西方形上学之指导精神,亦即寻求一种统摄宇宙之原理。但此原理不一定是东方式之生命的学问,而是一种包括自然 与人类活动整体之形上原理。 语言之探求由道说与人言之区分出发,进而与存有面之时空游戏(Zeit-Spiel-Raum)相结合而谈本然(Ereignis),达到海氏对于存有与语言问题的之思考的顶峰。 2. 海德格与传统语言观 海德格对语言的探讨主要是存有论式语言哲学,不同于语言之工具主义,而是一种始源的(ursprünglich)语言观。海德格对语言之思考表现为对亚里士多德语言观、理性创造语言说(Herder, Hamann, Humboldt)、黑格尔辩证语言学等之批判。 2.1 亚里士多德的「语言表象对象」 亚里士多德的语言观统治了西方哲学对语言的思考近二千年,一直到洪堡德(Wilhelm von Humdoldt)(黑尔德Herder已开其端)才进行一次语言学之「哥白尼式转向」。亚氏认为语言形成之过程首先是事物(Die Dinge)引起人之经历(Erleidnis);以经历为依据,人藉由发声(Laute)来指涉此一经历;最后才将声音以书写文字 (Geschriebene)记录之。在此一过程中主体明显地居于被动接受事物影响的地位,人之说话(发声)、文字亦符应于事物。语言基本上为一表达之工 具。 2.2 黑尔德(Herder)的「语言源于理性」 黑尔德的主要思考课题为:「人类语言之起源为何?」「人在作为动物时已有语言」(黑尔德语),但这种语言只是自然语言,例如内心感触直接而发之手势或感 叹,在此无法见出人与禽兽之别。人之最重要的特征在于人能够反思(Besonnenheit, Reflexion),作为能反思的动物,人发明了语言(人为语言),由此才有人禽之别。2 反思为理性(Vernunft)之能力,亦为人类之基础力量(Grundkraft)。3语言只是理性之标志(Merkmal),当人使用理性时即为此标志(语言)之设立。语言为人类理性之重新确认或直接表出,而非亚里士多德所谓之对于事物之表象。 2.3 洪堡德的「语言即精神之艺术」 洪式基本上认为语言乃一种艺术,而非如亚氏所言只是表达人类经历之工具。人之语言不是单纯对于外在对象与内在感受之指称,而是具有创造性之精神工作 (Arbeit des Geistes),人藉由语言创造了一个属于精神的(语言)世界,语言即一种世界观(Weltansicht)。因此,语言与外物之关系不是外物在先、语 言在后(亚氏);而是语言居优先地位,主体之创造性受到肯定。此即其语言学上之「哥白尼式转向」。 2.4 海德格对传统语言哲学之批判 海德格认为由黑尔德开端,经哈曼(Hamann)、洪堡德而形成之理性中心之主体主义语言哲学,直到黑格尔、尼采乃臻完成。4但这种主体主义之语言哲学仍有不足之处。 以黑尔德为例,黑尔德虽已进一步超越传统语言观、不由逻辑或文法角度考察语言,而由活生生的人类本性加以考量(即他所谓之 Logos、理性),但他仍未脱离传统形上学之范围,即未能明了一切存有理解(Seinsverstandnis)之基础、一切存有之筹划 (Entwurf des Seins)。只有在此处才能见到语言之始源的本质。5 海德格所批判的对象无疑仍是整个他所认为之形上学(Metaphysik)。因此,他的语言哲学与其存有论可说是互相归属(Zusammengeh?riges)的。 3. 海德格之存有语言哲学 海德格所探问的为存有问题(Seinsfrage),其所欲建立的也是存有论之语言哲学,而非一般之语言学或形上学式之语言哲学。他认为亚式的语言观将语 言太过限制于说话(Sprechen),语言的本质仍隐蔽未现;而洪堡德虽进一步发现语言之创造意涵,然而他的观点建基于笛卡儿以来之近代主体主义的哲学 传统,仍未能揭示语言之本质。他的观点应主要是继承赫拉克利特。6 在断简 93 中,赫拉克利特提出了他对于语言的见解。Guthrie 将此断简翻译为「The Lord, who owns the oracle at Delphie, neither speaks nor hides his meaning, but indicates it by a sign.」7拥有德尔菲神庙之神谕者既不说话也未隐藏其意义,而是以给出「符号」之方式指示神谕于人类。此处之符号一词在古希腊文中为 σημαινει(semainei),即后世语意学 (Semantik) 之字源。然而此处之符号并非如后世语义学与符号学 (Semiotik) 之意义,而是指神之语言方式:即透过神谕而给予人类「暗示」。诗人荷德林在Rousseau一诗中说:「暗示是/自古来即神的语言」( Winke sind/ Von alters her die Sprache der G?tter.)。语言的本质以符号、神谕、暗示之方式出现,一开始即与人类的语言区分开来。语言的本质不是人类的说话,而是符号、神谕。此一语言哲学观 点在海德格所著《到语言之途》 (Der Weg zur Sprache) 一文中加以继承8,海德格于此可谓善绍者。后期海德格之语言哲学无疑展现为对亚里士多德传统之批判与古希腊哲学之回归及反省。他认为语言的本质在于道说 (Sage)。 3.1 说话与道说 海德格首先提出洪堡德的观点:人的本质在于人是会说话的动物,因此,探问人的本质等于探讨语言之本质。9 他区分传统所重视之说话与他所认为的语言本质(道说)。说话是人在说话,亦即一种主体之活动,其成果可称为表达(Ausdruck)。海氏一贯之态度为反 对主体主义,他认为说话仍是主客对立之表象下之结果,必须被克服,因此他将语言的本质奠基于道说。道说与陈述(Aussage)虽有同样之词根 -sage,但陈述仍属于人的说话,而非道说。 为了进一步说明道说的特色,可用指示(Zeige)一概念来阐明。指示不是指示某一对象物,而是「让显现」、「让看见」、「让听 见」(erscheinen-, sehen-, h?ren-lassen)。10此一「让」的方式乃去除主体中心之思路:指示并非由人去指示,而是道说让自身显现、指示自身(Sichzeigen)。 相对于说话,道说没有说出什么,其本质反而是沉默(Schweigen)。11道说根源于寂静之声(Gel?ut der Stille),此寂静之声即本质底语言(die Sprache des Wesens)。12因此,一个人也许说了许多话,但只是一些不及义之闲谈,完全未及道说;一个人也可以一言未发,而深契道说之义。13正如老子所谓「大 音希声」,真正的道说(大音)与说话(声)是两层义理。 3.2 道说之两种方式:诗与思 诗与思是道说之两种方式。14在诗人的诗与思者的思中,存有者宛如第一次由奥秘深处被人所表达出来。在诗人与思者的世界中,每一个物、每一树、山、屋,均失去其习惯性之意义,而有了更深的涵义。15 诗 与思之间具有近邻关系(Nachbarschaft),彼此相互面对(Gegen-einander-über)16而居住于切近(N?he)17。切近 不是一种物理学的(形上学的、科技的、表象思考的)时空关系中之距离(Abstand)上的近18,而是一种在开辟道路(Be-w?gen)中将诗与思带 入近邻关系中之近化(Nahnis)19,是诗与思二者向存有奥秘之域(Gegend)的聚集(Versammelung)。切近使近邻关系本然地呈现 (N?he ereignet Nachbarschaft),20 就此意义而言,切近即为「使呈现」(erscheinen lassen)之道说。21 3.3 道说之先验性(Aprioalit?t) 先验(a priori)一词源出于拉丁文,原指「时间上早于」(von dem Füheren her)。海德格将其阐释为存有论上之优先性。在存有论语言哲学中,道说不是物理时间上较说话发生在前的,而是道说作为说话之存有论奠基,其乃是先验的。 因此海德格说:「道说使人成为说话者。」22 初看这句命题会使人觉得惊讶,难道没有了道说、人就不会说话?当然人还是可以说话,但如前所述,其所说之话仅为闲谈,而非本真之道说。 3.31劝说(Zuspruch) 海德格认为首先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语言在说话」(Die Sprache spricht.)在人尚未说话前,语言已经在向人劝说了(zusprechen, zusagen)。作为先验的语言,语言本质(Sprachwesen)显现为劝说。23人只能应合(Ent-sprechen)24 语言之劝说。 3.4 道说之去主体性 在海德格对于存有、道说之表达中,可以处处见到其对词语的使用乃针对传统形上学之主体性表达,而寻求能表达其自身思想的始源的语言。在对语言本质的讨论 中,是否有一主体在说话?海氏的回答是否定的。真正的道说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语言自身在说话。此一命题直承古希腊赫拉克立特之哲理(语言首先是神谕),实 振聋发聩。一般只谓人在说话,没有了人、语言怎会自己说话?但在海氏哲学中,人对于道说只能倾听(h?ren),倾听反而先于人的说话,25 主体并无主动性。并不是人说出语言,而是人由语言处说出话语(Wir sprechen nicht nur die Sprache, wir sprechen aus ihr.)。26 人只能模仿着说(nachsagen),「主动性」27 完全在道说那里,道说即一种「让其自行道说」(Sichsagenlassen)。在此我们可接上海德格后期对于世界概念之说明,人作为有死者 (Sterbliche)只是天地神人等四大(Geviert)中之一项,不能再以主体中心自居。 3.5 语言与存有之结合:道说与本然(Ereignis) 语言之真正动态之运动呈现于作为最本己之在相互面对的四个世界地带中之开辟道路(das Eigenste der Be-w?gung des Gegen-einander-über der vier Weltgegende)28。在此一命题中有「道路」(Weg)、「开辟道路」、「地带」(Gegend)等概念需加以说明。 对海德格而言,「道路」一词包含了所有语言与存有之思的最神秘的部份,此词与老子所言之「道」是奥秘中的奥秘。29 此一道路不是人所见现成之高速公路或乡间小道,而是一种开辟道路(Be-w?gen),就类似积雪的冬日,人们试图在雪地中开出一条道路一般。这种道路也 并非引领我们走向某一远方之目的地;它的特征毋宁是一种返回,返回到人早已居留(Aufenthalt)之处。30 此人所居留之处即地带,地带是一切所返回之处所(也可称为 Gegnet)。31 此一一切所能返回之最后之始源处亦即「本然」。 本然一概念自 1936 年起即成为海氏哲学之中心概念。32 后期海德格的哲学探讨基本上环绕此一概念进行。本然在日常德语中指一经验事件(Vorkommnis),海德格用以指称存有底本质(die Wesung des Seyn selbst)33、世界四大之中心(Mitte des Weltgeviertes)等多重含意。关于语言与本然的归属关系在 1939《语言的本质》一书中已经提出。34 在后期语言哲学代表作《到语言之途》中,海氏认为道说是本然之一种说话方式35,本然即本真的语言(eigentliche Sprache)36。本然使人(有死者)成为说话者而居留于语言本质中。37存有与语言之思至于本然,已经是运思之道路所能返回之最后归宿。38 3.6 词语(das Wort)与物(das Ding) 海德格所认为之词语不是传统语言观所称之「符号」(Zeichen)39,而是一种使万物得以存在之根据。「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是海德格引葛欧格 (Stephan George)诗中的一句,唯有当词语被发现时,一物才成为一物。40这是词语底奥秘(Geheimnis des Wortes):词语不是一物、一被给予者(Gegebene),而是给出物底存有之给出者(Gebende)41。这种使物成为一物之词语底统治 (Walten des Wortes),可称之为物化(Bedingnis)。42 仓颉造字之时「天雨粟、鬼夜哭」,显示了词语之力量与奥秘以及人类之创造力。但词语不能仅仅视为人的文明成就,而必须视为万物之被始源地被揭露、并展现于 天地之中。藉由连系「词」与「物」之关系,海德格也藉此晓喻道说(语言、词)与存有(物)之关联,此一关联即Logos。43 4. 王弼之语言观 中国哲学一般对语言较持负面遮拨之看法。易经系词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44,老子区分可道与不可道(第一章),而认为真正的道是不可道的。庄子亦认为 名言无法穷尽「道」:「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 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秋水篇)道家倾向于将语言视为指点道之媒介。至禅宗更主「言语道断、心行路绝」,以彻底否定言语的方式启示 真理。相反的,海德格以其现象学思路却寻求正面为日常语言奠基,并乘语言之舟直指存有之本然奥秘之域,其可谓西方语言哲学与美学之高峰。45 其对于语言之始源性的回归,可以作为未来中国哲学发展的借镜。 王弼对于语言的分析乃对应于老子而进一步发展,或亦有参照易经「书言象意」之区分。老子首章言「可道之道」与「不可道之道」的区分,真正的道是不可道、不 可名的。道是超越于名言之「无名之道」,因此,一切对于道之立名均为不得已而然,都是如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的方式,字与强名 均为一时之方便描说,而非指称可见有形之实物(可道、可名)。在老子的语言观中只有两层:可道、不可道。 王弼将语言区分为三种:名号、称谓、无称。他把老子所勉强立名的「字、强名」施以正面的表述,即「称谓」一词。 名号生乎形状,称谓出乎涉求。名号不虚生,称谓不虚出。故名号则大失其旨,称谓则未尽其极。(老子指略)46 此段区分名号与称谓,但亦指出名号与称谓仍未达到最后的「旨、极」。名号(「任名号物」47)是起于对外在对象(形状)的指称(「名生乎彼」48),倾向 于客观面;称谓则是主观面的论谓(涉求、「称出乎我」49)。称谓之设立不是任意的,「称谓不虚出」、「称必有所由」50,虽然不是对于具体物之名号,但 仍有所依(「有所由」)。 名必有所分,称必有所由。有分则有不兼,有由则有不尽;不兼则大殊其真,不尽则不可以名,此可演而明也。夫「道」也者,取乎万物之所由也;「玄」也者,取 乎幽冥之所出也;「深」也者,取乎探赜而不可究也;「大」也者,取乎弥纶而不可极也;「远」也者,取乎绵邈而不可及也;「微」也者,取乎幽微而不可赌也。 然则「道」、「玄」、「深」、「大」、「微」、「远」之言,各有其义,未尽其极者也。(老子指略)51 称谓均是有所由、有所「取」(模拟 Analogie)的。王弼举了一些称谓的例子:「道」、「玄」、「深」、「大」、「微」、「远」,这些称谓有的是模拟于万物依循之原则(道),有些模拟 于幽暗隐微(玄)、有的是模拟空间上的深度(深)、巨大(大)、微小(微)、遥远(远),但其共同的特征为「各有其义,未尽其极」。每一称谓均是有所由、 有所取,因此仍有限定相,还不是真正的「极」(无限)。但称谓仍不同于名号,称谓是「无限」的有限表述,而不是具体有限之事物,称谓的表述方式是模拟,而 不是与实物之对应。一「名」之是否与其实质对应,是名号范围内的论题,而不是称谓层的论题。 底下讨论何谓「无称」、「极」之实义。 王弼所引之「无称之言」有三:「玄之又玄」、「域」、「自然」。 故名号则大失其旨,称谓则未尽其极。是以谓玄则「玄之又玄」,称道则「域中有四大也」。(老子指略)52 「玄」是一称谓,而称谓不可停留、执取于其所由所取之称谓相,否则会将无限限定于某一定相中。因此: 而言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不可得而谓之然,则不可定乎一玄而已。若定乎一玄,则是名失之远矣。故曰「玄之又玄」也。(老子第一章王弼注) 称谓均有定相,为了扫荡此一定相,突显无限本身,必须对称谓加以进一步弃绝。「玄」作为一个称谓,若是人执着于此幽冥之相而谓无限只有此一面相,则是死在称谓中而忘本源之无限。因此必须更进一步言「玄之又玄」,以表示称谓之限定相不可执持。 对于「道」作为一称谓也是如此。为了描述无限,必须使用一称谓。道是「可称之言」中最大者,因此以道来称谓此一无限(「字之曰道」)。然而,道之作为可称 之言中最大者,仍不是无限本身。因此,王弼认为老子乃进一步指出「域中有四大」。虽然道为大,但天、地、王亦大。如此一来,道之大不成其至大、极大,而只 是称谓上之大。 然则是道,称中之大也。不若无称之大也。无称不可得而名,故曰域也。道、天、地、王皆在乎无称之内,故曰「域中有四大」者也。(老子二十五章王弼注) 道之大仍是称谓中之大,其外仍有无称之「域」,「域」包含了道、天、地、王。此一「域」即「自然」。 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老子二十五章王弼注) 对于绝对、无限,人所能施立之最后的词语为「自然」。或许应进一步如海德格所为,在自然上加一「X」号,以示词语之不适于称谓无限本身。至此,王弼将语言三分:名号、称谓、无称之言。王弼最大之成果乃将「称谓」一范域标志出来,作为对「自然」之言称。 5. 王弼与海德格语言哲学之比较 王弼之名号、称谓、无称三者之区分蕴含了语言哲学之种种问题。王弼在其周易略例中亦区分「言、象、意」三层次53,此可对应于名号、称谓、无称三者之分以进一步说明。 在 名号层(「言」)为名与实的问题,先秦名家、儒家以及亚里士多德之「语言表象对象」等问题。对海德格而言即说话之领域。海德格认为德语的语言 (Sprache)一词根源于希腊文γλωσσα,后亦转为英文 language、德文 Sprache,其原意即「舌」(Zunge)。54 用舌来譬喻语言,将语言理解为说话,对海德格来说仍属工具主义。中文之「言」一字亦与舌、口相关。郑樵认为「言:从二从舌,二、古文上字,自舌上而出者言 也。」朱芳圃则认为:「言」之最上部份为箫管,中央两横划为音波,底下则为口:以口吹箫而成音即为言,因此古代「言」「音」二字常未加区分。55 进 一步则为称谓(「象」)。海德格并未划出王弼所言之「称谓」一领域,但他所用之策略实际上与王弼所说之称谓极为类似。海德格认为其所思索之存有问题很难以 传统之形上学语言表达,因此他在字词中使用很多连结号:Da-sein,Er-eignis,Gegen-einander-über,......,藉 以与传统形上学之思路区分开来。另一方面,他也使用了许多与王弼所说之称谓相似的表述:「切近」、「时空游戏」、「世界」、「道路」、「道说」等。这些词 语均是为了表明「道说之作为语言本质」而有,而不可视之为具体可见的经验事物,此则近于王弼之「称谓」或「象」56。由于海德格所思考者与传统形上学大异 其趣,他要求一「语言的转换」(Wandel der Sprache)57。当然这种语言的转换不仅仅在于另造一套词语,而在于人与语言、人与存有关系之真正转变。58 然而海德格所使用之词语亦不能简单地以西方之传统语言观、表达(Ausdruck)等视之。 最后之层次为「无称」(意)。「意」一字「从 心从音」59,若「音」与「言」古为同类字,则「意」即为「心之言」。若不执着于主体之「心」,则「意」可理解为「言」之真正根源(「言生于象」、「象生 于意」60)。对王弼而言,自然一词是「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就是说,言辞、名号(言)、甚至称谓(象)的使用到最后实在无法再进一步说明「无限之 意」为何,只好以「自然」作为最后所能返回之处所(王弼用以解说自然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章,即包含一往后回返之观点;另外老子亦言 「逝曰远、远曰反」)。此一如海德格将本然视为思想返回之路的最终归宿,到最后只能说「本然呈现」(Es- das Ereignis- eignet.)61,不是人呈现某物或使某物显现,而是它自身呈现。一切为「自然」、「自己而然」。至此,语言之表达可谓已到极限,真正之无限(自然、 本然)属于不可道、不可说之领域!此亦为道家与海德格之大通,东西对话之契机。 6. 结语 由中西语言观之差异亦可反映文化精神路向之不同。儒道佛(尤其道家)把握生命存在之真实而限制语言之使用范围,或将语言视为指点真实生命之工具;海德格则 欲充份揭示语言本质,穷语言之说而呈现存有之真实。至于存有与生命如何在一更深广的精神中统一,则仍是人类未来的课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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