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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3:人性篇(我与你)

 且行且录 2012-11-09

      以互相理解为人际关系的鹄的,其根源就在于不懂得人的心灵生活的神秘性。按照这一思路,人们一方面非常看重别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开索取理解。至少在性爱中,索取理解似乎成了一种最正当的行为,而指责对方不理解自己则成了最严厉的谴责,有时候还被用做破裂前的最后通牒。另一方面,人们又非常踊跃地要求理解别人,甚至以此名义强迫别人袒露内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绝,便斥以缺乏信任。在爱情中,在亲情中,在其他较亲密的交往中,这种因强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声或无声的战争,我们见得还少吗?

1.孤独的价值(1)
    
        孤独中有大快乐,沟通中也有大快乐,两者都属于灵魂。一颗灵魂发现、欣赏、享受自己所拥有的财富,这是孤独的快乐。如果这财富也被另一颗灵魂发现了,便有了沟通的快乐。所以,前提是灵魂的富有。对于灵魂空虚之辈,不足以言这两种快乐。
        周国平:你现在社会活动比较多,包括政府或企业邀请做的一些创作活动,是非常忙的。你有没有感到很孤独的时候?
        王小慧:当然,我觉得一个艺术家真正创作时应当是在一个孤独状态下进行的。我很难想象在柴米油盐的俗事琐事中和一大家人的簇拥下,一个艺术家或作家可以有心境、有灵感去创作。我之所以养成夜里工作的习惯是因为至少夜深人静时是可以没有干扰地去独处,去静下心来想点事情。我很珍惜独处的时间与心境。
        周国平:对,这很重要。我的体会是,灵感往往是在你独处的时候来到的,它忌讳热闹。它偶尔也会在热闹的时候来到,可是,如果那时候你不躲开热闹,争取独处,它很快就飞得无影无踪了。同时,创作是最需要专注的劳动,这也使长久的独处成为必要。
        王小慧:不过我真正感到孤独的是俞霖去世后那几年。德国人说,人生的不幸会把一个人像旧抹布一样用烂了,我庆幸我没有那样。我很感谢那位已经自杀了的钢琴家,如果不是她当年硬是给我买了机票,邀请我去意大利拿波里参加她的音乐节,我可能现在还走不出自闭的圈子。你看我的简历中,有好几年没有办展览,我那时就像一只关闭起来的贝壳一样,跟外界很少联系,但《关于死亡的联想》等作品就是创作于那几年。
        周国平:大概有多长时间?
        王小慧:前后大概有六七年的时间,非常沉沦,很压抑的,也不参加活动,完全是自闭状态。但我其实没有停止创作,但都是创作给自己的,所以我早期的作品是完全个人化的,完全是为自己的。
        周国平:我觉得这特别好,这样的东西会是真实又深刻的。
 
1.孤独的价值(2)
 
        王小慧:那些年我只跟自己的灵魂对话,日记本用得很快,我把它编了号,总共大约一百多本了。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跟自己心灵对话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好像是去修道院冥想了几年。现在社会太浮躁了,重消费、重娱乐,人们往往静不下心来与自己心灵对话,也没时间与好友谈心,做深层的交流,一切都浮光掠影,流于表面,流于浅薄。如果没有这些对话,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周国平:对,和自己的灵魂对话,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情,对于从事精神创造的人尤其重要。你不关注自己的灵魂,对灵魂里的事漠不关心,一无所知,你的作品怎么可能打动别人的灵魂?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芝诺,有人问他:“谁是你的朋友?”他回答说:“另一个自我。”一个人应该乐于和善于和自己交朋友。朋友遍天下,可是不能和自己交朋友,这样的人只是生活在表面的热闹中,内心一定很空虚。
        王小慧:怎样算是和自己交朋友?
        周国平:有一个可靠的标志,就是看他能不能独处,独处的时候是不是感到充实。如果他害怕独处,一心逃避自己,他当然不是自己的朋友。人们都很看重交往的能力,我始终认为独处是一种更高的能力。独处是精神性的,交往在许多时候是功利性的。喜欢和自己待着,至少说明这个自己比较有意思,不那么贫乏。
        王小慧:你独处时做什么?
        周国平:和你一样,写日记呀。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是指认真地写,会让自己经常有一种很好的状态,好像分成了两个自己,一个灵魂的自己显现了,听那个肉身的自己讲述经历,同时给它分析和指点。这大约就是一种与自己的灵魂对话的状态。当然也有什么事也不做的时候,在那里发呆,其实是在沉淀和整理印象。芝诺说“另一个自我”,别的哲学家、艺术家也有这个说法,非常好的说法,也可以叫“内在的自我”、“精神的自我”、“更高的自我”等等,就是一种灵魂在场的感觉。
 
1.孤独的价值(3)
 
        王小慧:我很多作品都是那几年里做的,只是没有办展览。后来在 1997 年,我在慕尼黑普拉特因泽美术馆和德国摄影节一下子办了两个展览,摄影界感到震惊。几年后,我又碰到摄影节主席尼伦斯,他对我说,他们在后来几届摄影节都会提到我那次展览开幕式的讲座,影响持续了那么久,好像涟漪一圈圈多少年没有平息。
        周国平:后来你就太忙了,我觉得挺可惜的。人独处到自闭的程度往往是被迫的,但正是这种时候能出特别好的东西。其实,你经常一个人在世界各地跑,陌生的城市和人群,仍会有许多寂寞时光和孤独体验的。
        王小慧:最重要的一次,是我人生转变的那次,就是拿波里的旅行。好像是个人生的转折点,把消极的孤独状态变为积极的孤独状态,心境不同了,孤独的体验也是不同的,看世界的眼光、思考的问题和创作的作品也不同了。
        周国平:“积极的孤独”,这个提法好,就是一种内心非常充实的孤独,是最有创造力的状态。其实人都不喜欢孤独,一开始往往是被迫的,那就是“消极的孤独”,它能否转变为积极的孤独,取决于这个人的心性。
 
2.为自己所累(1)
 
        真诚者的灵魂往往分裂成一个法官和一个罪犯。当法官和罪犯达成和解时,真诚者的灵魂便得救了。
        做作者的灵魂往往分裂成一个戏子和一个观众。当戏子和观众彼此厌倦时,做作者的灵魂便得救了。
        王小慧:我拍摄有关“自由”主题是广义的。近年来我做的多媒体影像作品“无边界的自由”有更多社会性。但早期的作品更加个人化,比如“自我解脱”啊,“部分被解放的女人”啊,是觉得每个人都有束缚的,男人女人都会有。我自己特别想要自我解脱,我觉得我给自己的束缚特别多,各种各样的束缚。我的理性和感性总是在打架,包括去爱,也不能轻轻松松放心大胆地去爱,我都会给自己许多束缚,对自己说你不要去爱,因为这个爱可能会有一个不好的结果,或者是道德上认为这样不对,不应该的。比如对方是一个已婚的人,虽然我再喜欢他,再欣赏他,再相互理解,甚至有很好的情境能够让我们在一起,他也愿意,我也愿意,我的理智就说不要、不要……我就自己把自己束缚住了。这些束缚可能是一种无形的东西,但是根深蒂固,你没办法摆脱它。我不是那种及时行乐的人,但是,这种束缚阻碍了我和很多人的那种不管是感情上的还是友谊上的发展,担心太多,顾虑太多,好多顾虑可能也没有必要,都是自己给自己加的。
        周国平:理性是社会性的东西,许多时候,理性起着替社会监督个人的作用,好像是一个深入敌后的警察,潜伏在每个人的意识中,监视和压制那些不合社会规范的情感。你自己分析过没有,比如在情感关系上,你的主要顾虑是什么?
        王小慧:我觉得主要还是所谓的道德顾虑,在欧洲,单身的是很多的,包括许多很优秀的单身女人。很多时候,你可能碰到很优秀的男人,我们有时候开玩笑说,好像优秀的男人都已经结婚了,都有一个家庭,可能幸福,可能不幸福,单身的女人就会碰到很多这种问题。
 
2.为自己所累(2)
 
        我的一个朋友说,她的另一个女性朋友和她不像以前那么好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就因为她是单身,我说单身也不影响什么,她说你不知道,单身女人有时候特别让人敏感,不太受欢迎,因为家庭可能有危机。特别是如果这个单身女人是比较有意思的,也善谈,碰巧又漂亮的话,在很多场合就怕请她。更怕让她一起旅行,因为欧洲人是喜欢度假的,他们度假的时候非常随便。我倒不大和他们去度假,因为我没有时间,其实我初到欧洲时跟他们一起去过一次,觉得挺无聊的。我喜欢到处跑,如果到意大利的海边,我一定要到渔村去,东转转西转转,去拍照。他们就一下午或一整天在海边躺着晒晒太阳,游游泳,到中午去吃饭,下午喝点咖啡,然后又去吃晚饭,晚饭后又去泡酒吧,搞到半夜,早上又一起吃早饭……就这样子,无所事事,晃一两个星期算是对自己的放松。让我不工作、不干事,我就觉得很无聊。在海滩上,他们不是全裸,也是上半身裸吧,她们喜欢晒成古铜色,这样就没有游泳衣的印儿。你想吧,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浪漫的环境,没工作压力,放松休闲,大家无拘无束地谈天……好多家庭破裂也是因为这样子的好友共同度假而开始的。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互换的,本来都是好朋友,这是一对夫妻,那是一对夫妻,因为这样度假了,他们就互换了。我有两对朋友更好玩,真的好笑死了,最后,他们真的互换了而且都很幸福,他们各有一个孩子,现在变成四个人共同的孩子,还照顾得特别好,四个人一块供他们读书。
        周国平:他们是外国人吗?
        王小慧:他们其实是中国人,都是海归。我为什么想到可笑呢?因为当时,他们中有两个留守的,结果留守的两个就好了。在国外呢,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德国,这个从美国带点东西来呢,要托这个妈妈带给这两个孩子,在德国的呢,就托爸爸带给两个孩子,就互相总是要照顾,然后,那两个留守的三来两往就熟了,好了。后来他们就说,干脆就换吧。这样对孩子也挺好的。我真觉得世界上什么事都有的。
        周国平:如果他们都觉得好,也未尝不可。
        王小慧:对,挺好的。我越扯越远了,我觉得任何情况都有可能,正因为如此,在许多萌芽状态的一些感觉我就拒之千里,总想应该防患于未然,需要拒绝很多的东西,包括一些稍微亲近的关系,其实也许是很美好的关系。
 
2.为自己所累(3)
 
        周国平:你很矛盾,又觉得美好,又要逃避。你是怕可能会给别人造成伤害吗?
        王小慧:假定发展这种关系,肯定会对别人有伤害的。
        周国平:你最后就苦了自己,有的人才不吝呢。
        王小慧:对自己未尝不也是一种伤害。因为我这个人一但爱就会很认真,而认真爱又可能没有结果的时候,我自己一定会很痛苦。我觉得唯独感情方面的事我不能做到“拿得起放得下。”再加上有时候我自己也比较怕麻烦,怕会有很多的麻烦事,各种各样的,说不清楚,反正……
        周国平:让生活单纯一点?
        王小慧:我以前有过这种经历的,很多年都觉得很压抑,这种关系不能公开,而且那时是比较年轻的时候,在我结婚前几年。为了成全别人,让自己很痛苦。
        周国平:你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吗?婚姻。在某种意义上,婚姻是一种不公平的制度,阻碍了爱情上的机会均等、公平竞争。但是,社会又不能没有婚姻。这个矛盾是靠行动来解决的,会有一些人去打破婚姻的束缚,只要的确是因为爱情,就不是不道德。
        王小慧:所以我说的不光是我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有这个东西,不同形式的束缚。比如那个男人“为自己所累”,很多人是为自己身上的某种束缚所累,为名所累,为利所累,为舆论所累,为各种各样的东西所累。我这些早期的作品,可能不是有意识的哲学方面的思考,也许是潜意识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出这些题目来了。
        周国平:很哲学的题目啊。
 
3.从眼睛到眼睛(1)
 
        使一种交往具有价值的不是交往本身,而是交往者各自的价值。高质量的友谊总是发生在两个优秀的独立人格之间,它的实质是双方互相由衷的欣赏和尊敬。因此,重要的是使自己真正有价值,配得上做一个高质量的朋友,这是一个人能够为友谊所做的首要贡献。
        周国平:我很喜欢你的这一组《从眼睛到眼睛》,脸上眼睛的表现力特别强。
        王小慧:是近距离拍摄的,这本身就是种观念化的东西。
        周国平:我想借这个题目来聊一聊友谊。人和人之间,尤其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互相是有直觉的,能不能成为朋友,从对方的眼睛就能看出来。所以可以说,友谊是从眼睛到眼睛开始的。这条通道受阻,从心灵到心灵也就无从谈起。
        王小慧: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周国平:你朋友很多,其中有没有特别知心的,可以无话不谈、真正谈心的,如果有,多不多?
        王小慧:我就说德国的那两个词很好,把朋友分成“Freund”(朋友)和“Bekannte”(熟人), Freund又有“gute Freund”和“normale Freund”之分。
        周国平:好朋友和一般朋友。
        王小慧:还有“gute Bekannte”和“normale Bekannte”的区分。
        周国平:哦,熟人也这么分,好熟人和一般熟人。
 
3.从眼睛到眼睛(2)
 
        王小慧:外国人会说我是那种“暖”的人。“冷”的人拒人千里之外,“暖”的人让人觉得容易亲近。我是暖的,虽然不是那种特别热情的人,但也绝对不是冷漠的人。我到任何地方,很快就有很多Bekannte,很多人愿意和我交往,其中有多少能发展成“gute Bekannte”,或发展成“normale Freund”,是不一定的。至于“gute Freund”,就不可能有很多了。
        周国平:你眼中的“gute Freund”(好朋友)是怎么样的?
        王小慧:我就说特别好的朋友,任何时间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你做一切,绝不患得患失。如果几年不跟他联系,你给他一个电话,他还是会这么近地站在你面前,好像昨天还在一起那样,没有陌生感。这种的朋友当然不会很多,不管在中国还是外国,我觉得这样的朋友可以和亲人的关系来比的。就像我妈妈,我打电话她听不到,我只能写信,但是我没时间经常写,她不会觉得你很久没写信就怪你了,或我们之间的关系疏远了。
        周国平:对,朋友真的好到最高的程度就是亲人,丝毫不亚于血缘上的亲人。
        王小慧:就像一个圆心,这个半径可以拉过来,“天涯若比邻”,亲人离得再远,永远都牵在一起。“Bekannte”可能被淡忘,到一个新的地方,又有一些“Bekannte”,如果没有联系就无所谓了。像你说的可以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不是特别多。第一能倾听的朋友不是特别多,好多人更愿意你倾听他,第二能够互相倾听而且还能理解,能够心有灵犀,就更难得到了。
        周国平:这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非常知己,关系密切,这叫密友,有一个就够了。还有一种是关系不太密切,相逢有知己之感,可能会稍多一些。
    王小慧:为什么水和乳就可以交融,水和油就不可以,人和人之间真的有化学的那种东西。有的人,你还没和他说话,你就看他不顺眼了。相反,有的人远远走来,你已经对他有好感了。
    周国平:灵魂是有谱系的,你和这个灵魂之间有没有亲缘关系,是近、是远,还是毫不相干,真是马上就能感觉到。
    王小慧:我这个人比较挑朋友的,我觉得时间太少了,我不能花时间和很无聊的人在一起。唯一的办法是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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