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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沉醉的晚上
2012-11-12 | 阅:  转:  |  分享 
  
秋风沉醉的晚上



中秋节后归故乡。晚饭吃过,我走出家门,徜徉在村外的路上。皎洁的明月挂在柳树的梢头,繁星点点闪烁在无垠的天空。阵阵秋风吹来,荏苒过我的脸庞、我的前胸后背,抚慰着我的心房。这种夜景、这种惬意、这种陶醉,是生活在水泥森林中、笼罩在灯火通明中的城里人所根本无法想象,更无从享受的。



离开村庄不远,即是我卅余年前曾亲手耕种的田园。眼前的玉米已经收割,不远处仍有大片的玉米在收割中。隆隆作响的玉米联合收割机在田野上来来回回,车头的光柱驱散前方的昏暗,引导着机车前行。在田头拐弯的时候,那光柱扫过田埂、扫过堤堰、扫过我面前的原野。这时,我忽然感到秋风里的夜晚竟是这般的迷人。那散发着银晖的月亮,那眨着眼睛的灿灿星辰,那在庄稼丛中飒飒作响的秋风,那忽高忽低忽急忽缓的秋虫的啼鸣,还有那农业机械丰收里的欢畅,好像谱成了一首农村小夜曲。这小夜曲中,虽没有舒伯特的抒情与安谧,也没有莫扎特的温柔与华丽,更不同于海顿的典雅与轻快,却具有中国农村那独特的粗旷与浪漫、恬静与抒情、舒缓与流畅。在这氛围中,我面对着故乡大地上的每一丛草,每一条渠、每一根垄,吟味再三。它们深深地吸引着我,令我难以从它们的身边走开,就像难以从母亲的呼唤中离开一样,于是,我寻一坡堰坐下,抓一把泥土,捧在面前,嗅闻着故土的淡淡清香。我发现,不管是家乡的树、家乡的水、家乡的物、家乡的人,虽然都是那样的简单明了、朴实无华,但他们都活的是何等真实。真实得叫人陶醉,真实得令人向往。此时,我抚摸着时光,时光也抚慰着我。我驾驭着忆念在时光的隧道中回溯、回溯,回溯在秋风沉醉的晚上……

在故乡的大地上,秋风随着我一起畅想。望着空中瞬间即逝的流星,我感到人生就像一场戏,母亲把你交给剧场,故乡就是你入场的地方。在漫长的活剧中,一个人就是一匆匆的过客,可能漂泊万里,可能征战沙场,可能一帆风顺,也可能失败苍凉。但只有将心植根于故乡的大地上,你才能摆脱漂泊的苦恼。只有将故乡镌刻在心底,你才会摆脱虚无缥缈的恐慌。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你也会获得征途上的动力。即使在崩溃的边沿,你也会燃起新生的希望。

作家张炜先生说,“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它的激动,欲望,都是这片泥土给予的。”是的,这话千真万确。不论任何人、不管他是伟人、是草根,都有生他养他的故乡。年幼的时候,你可能对故土有这样的不满,那样的抱怨,总想离开她,天各一方的去看一看、闯一闯。但多少年过去了,两鬓染满了白霜,你会发现在你的心灵深处,有那么一方土地,总存留在你的心灵深处,走遍天涯都终生难忘。事业有成的时候,你会为它感到自豪。遭受挫折的时候,她便会支撑起你那塌了架的心房。“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从头再来”。所从之头是什么?还不就是生你养你的故乡。孩不嫌娘丑,而在母亲眼中,自己的孩子哪一个都不舍得丢弃,在母亲的胸怀中,哪一个孩子的行李都有空间存放。于是,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雨、那故乡的人,那故乡的情,就像拴着风筝的线,又似勒着骏马的缰,缠着你,系着你,让你产生乡愁,生漆叶落归根的欲望。哪怕你的故宅已没了一寸砖一片瓦,一间房一堵墙,但踏上故乡的土地,一碰见故乡的父老,一听见那久违的乡音,管保叫你热泪盈眶。于是,你便卸下应付社会的假面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像婴孩初来到人间一样。

面对眼前的景物,你会感到故乡的巨变,又会觉得似乎一切又不曾改变。改变的是故乡的旧街旧巷,草房土墙,没有改变的却是那浓郁的乡情,那乡情的滚烫。或许,你会想起故土上的古街古巷,你会寻找儿时的古井古桥老磨坊,虽然,这些东西变得难以寻觅,然而,当你站在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你便会感到一种满足,像满足了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



“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我默念着张炜先生的语句,此刻,坐在故乡的大地上,沐浴着农家的秋风,像一个思乡的痴人,眯起双眸凝视前方,追寻着旧时的秋风,还有那秋风沉醉的晚上。

农谚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适宜”。实际上从处暑节气始,繁忙的三秋大忙季节就到来了。记得那时候处暑刚过,一个生产队几千立方米的土肥就堆放在大街小巷,等待着我们这些小伙子用独轮的手推车送往田间。清晨,天未破晓,一个个年轻的后生们忙碌起来。在一声声善意的笑骂或者调侃声中,一锨一锨的将土肥装满两个长方形的条篓,弯腰、搭袢,起身,前腿弓后腿蹬,车袢深深的勒进肩膀后,一辆辆载重几百斤的手推车缓缓地动起来、跑起来。或串街走巷,或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经过一天天、一趟趟重复劳动,几千方的土肥被运送到田间,几十斤的汗水从我们这些推车汉的毛孔渗出,流过晒成紫褐色的脊梁,点点滴滴洒落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此时,车袢搭在肩上,笑容挂在脸上,劳动者的硕果体现在故乡的大地上。说着话的功夫,庄稼成熟了,男男女女的人们手挥镰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响成一片。刚才还站在面前密不透风的青纱帐,眨眼间成为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先是五谷杂粮的收割,后是大豆玉米的收获,再是土地的耕耘平整,最后是冬小麦的筑畦播种。在机械化程度不高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简直有干不完的活儿。农活是繁重的,劳动量是超限的,但繁重的劳动并没有泯灭庄稼人的审美情趣,面对着丰硕的秋实,面对着诱人的谷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洋溢着欢笑。这快乐中蕴藏着秋后娶媳妇的希冀,这欢笑中孕育着做新娘的梦幻。这快乐中找不见伤痕文学作家笔下的“变相劳改”的论调,这欢笑中听不见城里人所谓在农村“蹲牛棚”的奇谈。我的父老乡亲们是那样的朴实无华,风风雨雨平常过,辛苦勤劳若等闲。因为祖祖辈辈的庄稼人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干过来的、活过来的。在这丰收的季节,人们像参透了因果关系的高僧,早淡忘了一年来的风雨坎坷,只留恋于这丰收的韵味,只陶醉于这耕耘后的收获。

像农家的秋风一样,故乡的秋夜也是醉人的。初秋的时候,你静静地站在田头,仿佛能听到秋玉米那“咔咔”的拔节声。中秋的时候,你徘徊在街头,能听到农家赏月时的欢笑,闻到小院中随风飘来的阵阵酒香。犹记得在三秋大忙的时候,为了消除一天的疲劳,傍晚时节我常倒上一杯散装的白干,就着简单的菜肴,或者就是一碟咸菜,喝上几杯。更喜的是逢到下雨的时候,二三个同龄的家伙凑在一起,就像度假一样。你炒几盘菜,他拿一瓶酒,就轰轰烈烈地喝一场“阴天酒”。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你敬我让,酒过三杯,喝得兴起,就没人在乎那些。随着“哥俩好”、“四季财”、“八仙到”的猜拳行令声,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后,即使性格腼腆的家伙也变得男人起来。虽然那时候喝的都是县酒厂用地瓜干生产的“老白干”,且都是63度以上的烈性酒,可每人谁不喝上个半斤八两。亏那时酿酒者还没有掺杂使假的伎俩,所以即使喝多了也无大碍。酒多了话自然多了起来,谈天说地,说荤道素,自然更有关于女人的话题。于是,庄稼人的那些骚呱从酒桌上不胫而走,使得后生姑娘们的春心萌动起来。此后,不同版本的乡村爱情故事在故乡田园间不断的上演。东户的小伙爱上了西邻的姑娘,南街的闺女赖上了北巷里的帅仔,父母的干涉、孩子们的抗争,伴着秋风开幕,又随着时光流转。虽然有些消亡在萌芽状态,但更多地在来年秋季便有了可喜的收获。或谈婚论嫁、或喜结良缘,更有个别心急的家伙竟有了爱情的结晶。于是,“秋生”、“秋妹”、“秋喜”的乳名,在婆娘们的呼喊中随着秋风在家乡的大地上传扬开来,使得故乡的秋夜更美、秋韵更浓。即使几十年以后回忆起来,谁都念念不忘。啊,那秋风沉醉的晚上。



农家的秋夜是醉人的。在这秋风醉人的晚上,我站起身来,独自徘徊在故乡的原野上。有时候,孤寂中的徘徊是一种享受,一种追求美的享受,一种富有诗意的享受。在漫漫的思路上,还有什么能代替冥想与畅想?没有,如果有,这就是在故乡的大地上,在孤寂中自语着徘徊,在徘徊中凝视着故乡。我发现,大自然是这般的慷慨,这般的恩惠,给自己提供了这样一种气场。这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世界,一个真正能够裸露心灵的世界。呆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拐骗坑诓,没有等级的尊严,也没有被侵犯和被伤害的危险。有的只是一种与之相依的永恒的依赖,一种无忧无虑的沉睡,一种愈来愈好的收获的梦想。

遥想自古以来,有多少文人骚客对秋风秋雨吟咏不已。但不论是杜牧的“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还是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不论是秦少游的“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翦”,还是清代文豪曹雪芹的“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叶长,一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他们吟诵的无不是面对秋风的悲泣愁闷、身处秋雨中的惨淡凄凉。真正感受到秋风醉人的少之又少。究其原因,大多具有离乡的背景,又怀着遥遥难以触及的欲望。只有,也只有扎扎实实地生活在、植根于故乡泥土中的人们,才能从这撩人心扉的秋风中,读懂它的蕴意,收获它醉人心脾的醇香。

我在出来工作以前,曾在村里干了八年的生产大队长。因此,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垄一畦,都仿佛化作氤氲的酒香,深存在我的心底,牵动着我的畅想。难忘在醉人的秋天,我与父老乡亲们一块收获。难忘在醉人的秋夜,我与机耕队的伙伴们驾驶着拖拉机连夜的耕播。秋风习习中,秋月朦胧。秋夜漫漫中,秋气爽爽。明亮的车灯前,是广袤的原野。昏暗的后车灯下,是在犁铧下不断翻滚的大地。泥土泛着独有的芳香,甜甜的沁透我的心脾。种籽伴着我的希冀拨下,孕育着来你的理想,更承载着庄稼人生生不息、愈加美好的千年梦想。那情那景,岂不令人记忆犹新。那秋风那秋夜,岂不使人终生难忘。

在安怡静谧的夜晚,追思和畅想驱走了孤单,人变得会更加理性与谦让。这理性引导我追求根性里的东西,这谦让,让我对故乡的某些瑕疵变得宽容与体谅。我想到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命题,叫做“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如今,离开家乡已经三十年了。虽然发现与许多先进的村庄相比,故乡还有些不尽人意,然而,故乡的巨大变化又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长尾巴秋”里那繁重忙碌的日子,随着机械化程度的提高,变得短了又短。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地,由于农作物良种的普及,亩产量却由原来的七八百斤,提高了一倍以上。农家漂亮的小院、漂亮的砖瓦房,房间里的冰箱、空调、电磁炉,院门前停放着的轿车、载重车,以及茶余饭后从“吃穿”向“国情国事乃至足球”的话题转换,都在向我、向一切情注故乡的人们,诉说着变迁中故乡:今天这样,明天将会怎样。

秋风阵阵,秋气爽爽,我坐在、躺在、徘徊在故乡的大地上,沐浴着秋风,欣赏着秋夜,接受着乡情的洗礼。就像儿女依偎在母亲的怀抱,又好似品尝亲人端来的琼液佳酿,一时间心头灼热,热泪盈眶。面对着故乡母亲,以至于痴话连篇,颠三倒四,思维上如同信马由缰。

母亲,你听到我的自言自语了吗?

在这秋风沉醉的晚上……

2012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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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蕴毅图书馆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