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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叔叔

 xjjk雅儒 2012-11-13

xjjk雅儒

送别叔叔

类别:挚爱亲情 作者:雪夫  [个人散文集] 日期:2012-11-10 15:55:55 
编者按:此文的美,除开文字的滑顺流畅、承载思想的深度广度、枝理条脉的清晰、累积而起的厚实,更在文字有真情实感,打动人心,余韵袅袅,意味深长。
  叔叔走了。他就像小村田埂上的一棵小草,就那么自然地枯萎了。的确,他太普通了,普通得在别人的心中留不下清晰的痕迹。
  他走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这么好的季节,若是在往常,他会欣喜自己那些熬过寒冬的牛羊,会迎来一个牧草丰美的季节。在他心中它们有时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孩子是人生的负担,而牛羊却是人生的财富。这种意识自从他出生,就深深地潜藏在了他的内心,随着苦难时光的滋养而更加根深蒂固。
  叔叔时常穿一件黑衣服,那黑色已经被阳光漂白了很多。打我记事的时候,他就是这幅打扮,一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
  每天大清早,他就驱赶着自家的牛羊,走出散发着浓郁羊粪味的羊圈。他轻轻挥舞手中的牧羊鞭,大声吆喝着走过小村。有些村民老早就站在自家门口等候他,看到他赶的牛羊像散兵游勇一样缓缓而来,就忙不迭地把自家的牛羊放出来,免不了与叔叔说几句客气话。
  那时候农村很穷,买不起化肥,家家户户都用农家肥。养几只牛羊,积攒农家肥是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所以,叔叔对牛羊情有独钟,而且一生选择了与牛羊在一起。除了自家数量有限的田地外,牛羊的收入成了叔叔家的主要途径。也真是依靠了这些牛羊,他才不慌不乱地办理了五个孩子的婚事。这让村民们不可思议。父亲有时候就开他的玩笑,说他是赤脚富汉,他总是不好意思地微笑。其实,他没有什么钱,可是他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很是满意。
  叔叔从来不走亲访友,哪怕是自己的亲闺女家他也是从来不去。他总是借口说,自家的牛羊需要他管,别人他不放心。也真是这样,堂兄弟们替他去放羊,不留心走失了牛羊,他们都不敢回家。要么披星戴月找到走失的牛羊回家,要么就躲在我家。其实,小村民风淳朴,没有人会偷盗牛羊。可是,叔叔就是不放心自家的牛羊在别人家过夜,或者在山高坡陡的野外过夜。
  村民有句俗语,当三年的羊倌,给个县官都不换。我不知道这个俗语起源于什么时代,也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觉得羊倌怎么可以与县官相提并论呢?谁都明白,县官可是凭借财力和人力谋取的一本万利的肥差,可是羊倌却能得到什么呢?上小学时,老师问我长大干什么,我就说放羊。老师很是惊讶,问我学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考大学,出去工作呢?我无言以对。毕竟那时候刚刚时兴考大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学到底是什么模样,工作到底有什么好处?在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的农村,谁会想到小村之外的世界呢?
  我也曾跟随堂兄弟一起去放羊,也在纠结县官与羊倌的问题。后来知道,在中国历史上真有因放羊而流芳百世的人物。西汉大臣苏武,于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多次威胁利诱,欲使其投降;后将他迁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许诺公羊产仔方可释放他回国。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节不屈。至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方获释回汉。苏武死后,汉宣帝将其列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彰显其节操。苏武是古今中外羊倌中的极致,在他身上体现出了中国士大夫极力推崇的英雄脊梁。
  所以,当羊倌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五月的高原依然春寒料峭。当我挟裹着这春寒颠簸十多个小时,行程六百多公里,走进叔叔家那个契阔的小院时,小院依旧,我感到深深的愧疚。
  自从别离小村之后,尽管经常回到小村,可是叔叔家我极少去。一次是带着新婚的妻子去的,叔叔和婶子很是热情;一次是在他离世前的一个月,我陪着从沙特阿拉伯朝觐回来的母亲去做客,在他家的火炕上坐了一两个小时,叔叔和婶子没有叫一次我的名字,他们似乎已经淡忘了我的名字。我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静静地听着母亲、姐姐、嫂子与他们的交谈,几乎无话可说。听叔叔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他预感可能要走了。婶子就埋怨他,不要胡说。
  大姐要我给叔叔买些药品,我答应了。想着下次回家的时候带给他,可是就在我离开他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安然离世。
  我经常梦见他,梦中的他和颜悦色,他那张像枯败的荷叶一样的面庞,变成了鲜艳的荷花。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很吝啬,我考上大学时只给过我五元钱,没有参加我的婚礼。而当他一离开我,我突然发现自己比他还吝啬,出门在外近二十年了,我就去了他家两次,而且什么也没有带给他。他的吝啬可以宽恕,毕竟他是一个与牛羊为伴的人;我的吝啬无法宽恕,因为我是一个上过学的人。每当梦见他,我都会为他祈祷,这是我唯一能够弥补自己过错的方式了。
  人生真是短暂呀,叔叔的一生却是在漫长的困苦中度过的。小时候他给别人当长工、打短工。过多的苦难使他的面相一直饱含苦涩。他很少笑,一直是愁眉苦脸,好像心头一直有难以卸去的重担。
  叔叔的世界是闭塞的,他很少与人交流,可谓孤陋寡闻。有些不怀好意的村民有时候也拿他开玩笑,挖苦讽刺他。叔叔笨嘴笨舌,他很少与人争辩,总是讪讪而去。
  他的话题也很少,都是些老生常谈的琐碎。家人没有人愿意听他祥林嫂一样没完没了的琐碎,客人也是耐着性子听他啰嗦。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不到一百公里的西宁。这还是在他去世前一个月,突然晕倒在地,堂兄弟带他去西宁看病才去的。看了病大家才知道他已经病入膏肓,大家身心疲惫,想到二姐家休息休息。可是叔叔死活不愿意去二姐家,他觉得这样会给二姐增加麻烦。大家连哄带骗把他带进了二姐家。他说只想吃二姐家的酿皮,让二姐多放些辣油,一口气吃了两碗。叔叔说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二姐说,叔叔很可怜。
  叔叔到了成家的时候,很多女孩子都看不上他,觉得他太老成,有谎报年龄的嫌疑。于是有一次我父亲替他去相亲,那家女孩子和家人满心欢喜。可是当知道内情后,女孩子家就死活不愿意了。可是,那女人一直对我母亲有好感,此后两人亲如姐妹。
  叔叔的第一个妻子是换门亲,娶的是我姑姑的小姑子。他们彼此恩爱,生了一女两男。可是就在他们逐步走向幸福的时候,有一天正在坐月子的婶子突然心血来潮,去看放羊的叔叔是不是回来了。她独自走出狭长的巷道,正赶上一个汉族老太婆出殡,受到惊恐,回家后大病不起,最后浑身溃烂,不治而亡。听母亲说,期间屋子里苍蝇密布,恶臭难闻。
  现在的婶子是叔叔的第二个妻子。新婶子进门的那一天,正值隆冬,夜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堂兄在父亲的怂恿下,穿着小背心,跳一支小马奔跑式的舞蹈。大家被他滑稽的舞蹈,惹得哄堂大笑。
  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个婶子的到来,使叔叔与我们家的感情出现了裂痕。
  文革期间,有一天晚上,叔叔来了我家,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他说他们一家要与我们一家“划清界限”。“划清界限”在当时是一个上纲上线的政治立场问题。爷爷听了叔叔的话,一下子就火了。因为“划清界限”是冲着爷爷来的。爷爷被划为“四类分子”,是被批判的对象。叔叔说如果不与我们“划清界限”,婶子就与他离婚。父亲笑着说,没有关系,你们想怎么“划清界限”就怎么“划清界限”。于是,叔叔再也不来我们家了,两家就隔着一条马路,五十多米的距离,说不来往就不来往了。可是,叔叔家的孩子经常到我家来玩,可是我们不去叔叔家。这并不是我们担心“划清界限”的危害,而是在叔叔家没有什么可期待的食物,他们家的门锁得很严实。
  此后,冰点过去了,可是两家的温度一直没有回升到曾经的高度。尤其是婶子,总是与我们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对叔叔非常包容,从来不让我们指责叔叔的不是。他说我们是外乡人,定居小村不容易,应该兄弟和睦、妯娌相亲。父亲去世时,还在对我们再三叮嘱,家族之间要宽容,不要搞分裂。叔叔的丧事,就是在我大哥的主持下,所有的亲人齐心协力办理的。
  叔叔家的酸梨树正在开花,那颗碗口粗的树上繁花堆簇。酸梨在没有熟透的时候,很少酸涩。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栽种这样的果树了,满村子也许只有他们家有这么一棵树。过去二十多年了,那酸梨的滋味依然那么厚重,一想起来满口流水。
  洁白的花朵像一堆堆棉团,给那个小小的院落增添了不少的亮色和春意。大家似乎没有伤悲,都是和颜悦色地办丧事。我们在院子里搭起了锅灶,宰牛招待村民和亲戚朋友。小院里就像办喜事一样热闹。牛骨头煮出来了,喷香的牛肉味飘出小院。就着紫皮大蒜,用锋利的小刀剔骨啖肉,真是快意。我被几个孙子围着,他们不住地向我索要肉片。恍然觉得我和堂兄弟们也曾经如此顽皮,虽然那时与现在相比,生活条件天壤之别,但是快乐依然,情景如昨。叔叔差两岁就八十岁了,人们说这是喜丧,叔叔一生困难,这样的丧事是很好的。
  我们用石块堆砌了叔叔的坟墓,他的坟墓就在爷爷的坟墓的后面。我们的脸上沾满了黄尘,泥土的气息非常芳芳。我突然觉得心情非常愉悦,心中块垒纷纷分崩离析,我似乎看到不计其数的亡者,还是生者,在小村的黄土地上满面春风地相聚,他们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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