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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你若不来,我亦不老

 杂货店伙计 2012-11-14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这是哲学家金岳霖写给诗人林徽因的挽联。提起林徽因这个玲珑女子的传奇情事,最绕不开的不是浪漫的诗人徐志摩,甚至都不是她的丈夫梁思成,而是这个温情而又清醒的哲人。

林徽因曾痛苦地对梁思成说:“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同时痴慕自己的两个男人之间,她犹疑了。

也难怪她会无从抉择。这两人同是人杰,况且一个是两小无猜的世交子弟,一个是对自己坚定仰视的哲学情郎,两人对她都如此深挚。

但是,如何取舍终归是该她自己抉择的,犹疑不定代表着她一定细腻地捕捉到两个男人的真诚,他们的好同时投映在她的内心,这使她苦恼挣扎并且徘徊。于是,她把本应自己做出的最艰难而最重大的抉择交给了这两个男人。

有些困惑,她这么做的原因。她可以待到情分更明了,自己心意更笃定的时候再自主决定的。当然,这样势必迁延时日,她也会更加劳心伤神。但是她这么做,也固然因为了解这两个男子无论她选择谁,谁都会决意地陪她走到最后。所以,实在不好说她这是精明的逃避,还是善良的率性之举,当然我终是选择相信后者。

只是,少了点非你莫属之偏执的感情,在犹然思慕童话的我辈看来,总觉得欠了点完美。

这下苦恼的便是这两个真挚的男人了,最终纯粹的真爱促使他们都做出了高贵的决定。梁思成在饱受挣扎之后选择了尊重她的选择,把爱的自由还给她。金老的选择看起来就比梁要轻易得多:“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可以看出,两人此时对林的感情,在真挚与深厚程度上,并无高下之别。爱都让他们抵达了纯粹与崇高,纯粹到只要你安好,崇高到如此忘我,如此甘愿将自己舍弃。如同许多崇高的事物一样,最真的爱也是必不带任何阴暗与私心的,也必是完全利他的。

金老与梁思成的不同只在于,他的确比梁更了解林徽因,甚至在某个层面上比林自己更了解她。当然,除了了解她的善良与细腻,除了了解梁对她真挚的情意,他也该领会她看似平衡的感情天平上些微的倾斜,也该领会犹疑如她注定无法回应他不止不休的坚决。

是的,她先对梁思成倾吐了她的徘徊,而她在他面前的转述又昭示着她这般懂得梁的真切。她应是更爱梁的,毕竟梁与她的渊源更加深厚,相处的时日也更长久。这当然只是我辈一厢情愿的揣测,但是,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全心全意的时候,会是多么的关切多么的敏锐多么的心细如发。

然后他清醒地终结了她痛苦的挣扎,替她做了放弃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如此毫不迟疑,却需要多么纯粹的挂念与多么深刻的理解。他洒脱地放手了,却终是一生一世缠绵着无法放下。

于是他做了他们夫妻最亲密无间的知交,于是他庇护着他们相守的美好,于是他最后孤独终老。

所以,后人记住了他的深情,体会到理性是爱里最高贵的情感。并且想当然地觉得,与此无以复加的深情无法对应的结局,是何其悲情!

其实很难权衡他的爱里理性和感性哪个比重更多。他爱得如斯清醒,这是千千万万热烈地爱着的人无法做到的,他们付出,他们依赖,所以他们予取予求,陷入了爱的迷障。只因他们遗忘了,爱,发乎性情,生于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照拂。这种照拂,或许有意,或许无心,但在生命的流转中,都必然是偶然而自在的。是一场美丽的意外,让我享受到生命无上的温暖,并自觉追随自愿守护,这是一厢情愿的事。而便是这温暖,而不是你,才是爱的归属。这温暖固然来自你的美好,你的美好却来自你自在的风仪。你的自在在我这里,这要多么的凑巧与幸运。所以,让我拥抱这温暖,而放开你。

而从此爱或不爱,只得叩问个体独立而残缺的心灵,这是爱唯一的理由。而以道德、律法、利害等等一切群体生活的规范和准则都是无以权衡爱的因由的,所以,我们只好说,爱是不需要理由的。

金岳霖选择了继续爱下去,以独立而决绝的方式,不打扰,亦无法割弃。这其实已不是选择了,因为这时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牵系,惟是靠心念。这种心念有多坚定,这份爱就注定会有多长久,也注定会有多寂寞。

可是,寂寞虽使爱显得有些冷清,却并不十分悲切。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陈宇教授因编选林徽因诗文集拜访金老,陈教授送给他一张复制的林徽因大照片。“他捧着照片,凝视着,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了,喃喃自语:'啊,这个太好了!这个太好了!’”陈教授感到,他的心境和情绪,全无独身老人的孤独常态,显是精神上一直有所寄托。

是啊,爱而无着是爱里最不幸的后果了,但这并不是深可哀切之事。你有你两个人的故事,我也有我一个人的心事。心不会因此冷却或遗失,因为知道,无论温暖和寂寞,都无损爱的美好,都是爱的恩慈。所以,爱着就好,何必问是劫是缘,何必问何因何果。反正结局总不外如是:不能予你幸福,也可护你幸福,或者看你幸福,至少祷你幸福。惟是你幸福,才是我温暖的缘故。

曾看到这么一段话,少不更事的我们或许都曾经奉为对爱最精准的概括:

在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是一种幸福;

在正确的时间,遇见错误的人,是一种悲伤;

在错误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是一种无奈;

在错误的时间,遇见错误的人,是一种折磨。

可这其实是多荒谬的论断,爱都是对的,没有过错,只有错过——爱本就没有人情冷暖的过错,只有时过境迁的错过。因为爱不等于相守,相守只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所以,我爱着,我欢悦,我寂寞。你予我心之所欢,我的寂寞却与你无关。真的,我的寂寞最多不过是与你无关。

所以,心仪你,无意奢求故事,只得演进心事。

故事是续是止,或者有没有故事,我再无从过问。而心事是存是灭,在逼仄的心腔里,只能托付给嬗变的时间。所以终究,时间或者证明一切,但更多时候却是冲刷一切。彼时,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是,我们却已不再是我们。

幸好,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是么?

林徽因英年早逝,金岳霖嚎啕大哭,继而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末了写下这篇文字开头的挽联: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是啊,雍容如诗,精致如诗的你永远是我心中无与伦比的美丽。时已过境已迁,万华歇尽,花落人亡。惟我方寸之地,万古领受你四月春晖的照拂。这就够了,爱,本是一个人的天荒地老。是你太好,让它成了一个人的天长地久。

许多年后,年近九旬的金博士在医院中苦挨最后的时光。当有人将一张林徽因当年的旧照呈在他眼前时,老人忽然来了精神。金岳霖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喉头微微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却又一言未发。他紧紧捏着照片,仔细端详。许久,才抬起头,像小孩求情似的说:“给我吧!”

我非常喜欢这段文字里最后写金老求情时的情态:“像小孩似的”,这该是很精准的描述了。生命的尽头,尘归于尘,土归于土,青春没有不老的脸,尘世没有不灭的红颜。只有内心的领地,因领受另一片心灵照拂,而温暖润泽,而纯良敏锐。像孩子般透明,也像孩子般生动;像孩子般笨拙,也像孩子般知足;像孩子般无常,也像孩子般晴朗。

忽而想起最近在微博上看到的一句话说:此生,你不来,我不老。下面的配图是一只大熊倚靠在树梢上守望。看来这话是写给等待的,情很真、意很切。只是,谁愿意等谁,都是不自觉的事,都是独自而无所企望的事。这样的活着如同空谷幽兰的绽放,积累年岁,静寂芳香,却无从宣扬。

浮生静默,来不来是你的事,你可以自主。等不等甚至不是我的事,我无从自主。

所以,来或不来并无区别,等或不等并无区别。许多年后,也许我猛然发现,任我多么绞尽脑汁,多么仓皇失措,却再也拼凑不出你曾经的容颜。

毕竟时光千回百转,我们所需要的,只是柔情地、细腻地、随心地,也不刻意地、不苛求地、不迷失地活下去。

懂得,并因此宽容;珍重,并因此悲悯;投入,并因此安宁。发现了爱的慧心,这该就是我们经历过全部的所得。

此生,你若不来,我亦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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