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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江南文人的女子

 相约归渡头 2012-11-19

爱上江南文人的女子




  

 

关于江南,有地理上的划分、有历史上的划分,也有文化上的划分,自古以来莫衷一是,至于文人,就更加难以界定。“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儒生;“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是浪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士大夫。以上几类似乎都可以称之为文人,又好像都不是。但这并不重要,无论“江南”与“文人”的范畴如何界定,身为小女子,更关注的终归是那些浅薄的情情爱爱。

拂去历史的尘埃,将目光投射向江南文人,看到的是一个个纤弱的身影、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他们背负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拈花惹草、负心薄幸,吟风弄月、明哲保身之类的恶名,却仍然被那么多美丽的、灵秀的、痴情的、才华横溢的女子所爱。于是,在江南黯淡迷离的水墨卷轴上,平添了一抹抹明媚的朱砂、花青、藤黄。

如诗如画的江南,是容易滋生如诗如画爱情的地方,戴望舒的小巷中撑着油纸伞、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只能走在江南的烟雨里;郑愁予那个美丽的错误中,等在季节里、如莲花般开落的容颜,只有骑马经过江南的时候才能遇见。那是一些江南文人笔下的句子,那是一些爱上江南文人的女子。

她是他的解语花,清歌艳舞、巧笑嫣然、善解人意、体贴温婉,在他失意的时候、抑郁的时候、愤懑的时候,给他温暖和慰藉。他怜惜她、珍爱她、依恋她,甚至也可以说,他爱她,但比起经国济世的宏图伟业、青史留名的雄心壮志,这种爱又是那么无足轻重,像浮萍飞絮一般,风一吹,就在他的生命中消散得了无痕迹。

“冲冠一怒为红颜”,写出这般句子的是江南文人,但必然不会这般作为的,恰恰也是江南文人。位列“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在她十八岁那年,对名满三吴的才子吴梅村一见倾心,他离开金陵那晚,她泛舟而来,玉笛一曲,女儿心事如那晚的月光般漾了一地。而他,与原配夫人是“奉旨成亲”,仕途正盛,清醒如他,以一种故作糊涂的姿态选择了拒绝。

此后年月,聚少离多,他为她写下了流传后世的名作《琴河感怀》和《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却终究没有给她想要相守偕老。她几经辗转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做了女道士,盛年便郁郁而终,年届六十的他来到她的墓前,以一首《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为他们的半生情緣划下了句点。

而“秦淮八艳”中的另一位,董小宛,是另一种幸运,或者说悲哀。历尽周折坎坷,她终于入了冒襄的家门,成了他的小妾。为妾九年,她操持家务、侍奉双亲、教养子女,白日钻研厨艺,夜间整理书稿。他病时,她衣不解带侍奉旁侧,遭遇兵灾逃难时,他一手搀着老母、一手挽着妻子,转过头来呵斥她走得太慢,她迈着曾旋转出无数王孙贵胄追逐的舞步的小脚,颤巍巍跟上。周遭的人赞她沉静,或许她只是无话可说。

她以低到尘埃的姿态维系卑微的幸福,他坦言自己一生的清福都在那九年中享尽,却不知她心力交瘁,他后来写下一部《影梅庵忆语》来追念他们的过往,而她,早已在二十七岁的年华,香消玉殒。

文弱书生并不是江南文人的一概形象。生于绍兴的陆游,人生理想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但再多胡马秋风般激昂慷慨的诗句,也抹不去骨子里杏花烟雨的旖旎,最感人的诗作恰恰是缠绵于儿女之情的《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当年,迫于母命,他另娶、她再嫁。重逢之时,她殷勤相待,他欲言又止。他挥笔在壁上提下了那首著名的《钗头凤》,她读后肝肠寸断,提笔和了另一首《钗头凤》,不久抑郁而死。“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千秋万岁诗名终是虚妄,“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人生,也不过短短数十年。

几百年后,又一位激昂时政、以气节自诩的江南文人,他是陈子龙,几社的领袖。负海内盛名的才子,色艺冠绝一时的名妓,他们本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无奈她是不同于董小宛的柳如是。才华不让须眉的女子终究桀骜倔强,他已有妻室,她断然不肯委屈做妾。他们只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春天,他的正妻带着奴仆打上门来,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她愤然离去。她知道他再也无法维系他们风雨飘摇的爱巢,虽然他把那座小楼叫做“鸳鸯楼”。

她走后,他将她留下的诗稿结集出版,书名就叫做《鸳鸯楼词》。不久,他为大明殉节,清兵把他的首级挂在城楼上示众,她一身缟素来到他的墓前,祭奠他、以及她自己的爱情。她后来嫁给了钱谦益,比他更加名满天下的男人,但她将自己的名号改为“蘼芜君”,“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在她心里,她始终只是他的弃妇。

他们成全了自己的忠义,践履了圣贤的道德,他们的名字在青史之中熠熠生辉,当他们成了时人和后人心目中气节的典范,是否还会有人记得,他们,背弃了与一个小女子的诺言。

他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罢了,但她倾心于他踌躇满志的模样,赏识他孤标傲世的情怀,不知不觉已执迷不悟地将一切哀乐甚至生死交付于他主宰。

“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得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写下这首诗的,是爱上江南文人的女子。他富有到胸中囊括山河锦绣,却又清贫到衣食难以自给,她红袖添香伴他吟诗作赋,何须世间珍馐百味,清酒淡茶已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只缘感君一回顾,就此思君朝与暮”,“因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又或者,他并非值得仰慕的男子,甚至品行有亏。他给不了她圆满的爱情,如同他根本无法成就圆满的自身。而她,明知他是荒唐的、犹疑的、怯懦的、没有担当的、甚至卑鄙无耻的,但因了那些晓风残月的离情别绪,天长地久的海誓山盟,衣带渐宽的刻骨相思,哪怕是逢场作戏、为文造情,哪怕是言不由衷的、口是心非,但他说得动听,她偏偏逃不开他。

她逃不开他,像落花逃不开春风,像候鸟逃不开季节,像江南,逃不开迷离的烟雨。

他给了她辽阔无尽的诗的世界,却无法给予她在他身边的一小块立锥之地;他用一首诗词的时间去凭吊他们的别离,她却用了一生的时间去怀念他们的相聚;他们的爱情,成就了千百年来历久弥新的不朽佳作,只是,没能成就她生前那一点点卑微渺小的幸福。

江南文人是那些女子的劫难——一场在劫难逃的灾难。

怪只怪,她们太过美丽。注定在岁月中一去不返、稍纵即逝的韶华,美好到不知如何对待,倘若像深山里的木芙蓉,纷纷扬扬地自己开了,又自己落了,纵然称不上荒废,也太过寂寥。在这最美丽的时刻,谁不希望得到某个人目光的流连顾盼呢?

其实那个人也未必真的就那么特别,但太多绵延不绝的相思在江南的岁月中低回流转,他的诗句如此缠绵悱恻,到底是女子,终究忍不住倾尽所有盛放了一次,哪怕,明知只是刹那芳华。



毕业论文终于到了正式提交题目阶段,斟酌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避不开“江南”两个字,于是在序章里,不得不先“正名”,界定江南的范畴和阐释研究领域。突然想起了三年多之前的这篇文字。
随后,整理行装,扔掉无数的衣物和记忆出国留学。2009年9月29日,秋雨萧瑟的清晨,禄口机场,空荡荡轻飘飘的心和满满沉沉的行李箱,归期渺茫得连自己也不敢去计算。此后的一千多个夜晚,江南,只在梦里相逢。
而如今,终于快要回去了。很多东西似乎已经改变,而我,又似乎仍然是当初的那个我自己。学了那么多年文学,明知道文字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却仍然免不了根据言辞去推断一个人的心意。沉迷于风花雪月情有独钟天荒地老信誓旦旦。哪怕也许不过很有可能只是假象——不精于此道的同学难免就成了窦娥。
再看一遍这篇文字,引以为戒。
前段时间有人推荐电影《柳如是》,据说是难得一见的忠于史实的电影。看了五分钟,立刻发信过去表示愤慨:“明显没忠于史实,初恋情人都搞错了。”呃,其实是不是初恋我也不敢肯定(毕竟前面还有个退休老干部周道登呢),但可以确定的是把跟宋征舆的八卦安到陈子龙头上去了——大概是为了省去再请一个演员吧。其他宏大的历史事件没错倒是不假。
最近写论文写得职业病了,原来我也已经这么不关注情情爱爱了。悲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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