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从坟地回来的时候,我想起老家楼下的破澡堂。身上一身土,我得去洗洗。窗口的老大妈还挤在巴掌大的小隔间里卖票。看见我后,眼睛就没离开,盯得我浑身不自在:不就两年没见嘛,您瞧我眼熟,问一句不就是了。 我也懒得跟她多说什么。澡票五块,搓背六块,两年都没涨价。买了票,我又从澡堂退出来。隔壁杂货铺里,芙蓉王一盒二十。我也不抽烟,不知道贵贱,更分不出好坏真假,但还是有必要买。里面那个搓背的烟瘾不小。以前爷爷去洗澡的时候经常会扔给他一根。 爷爷习惯在洗澡前先抽半根烟。每次他都是坐在澡堂外间一张脏兮兮的床上,脱得剩个背心,然后就着洒进来的阳光,噗出一丝一丝青烟。我通常都脱得赤条条的在旁边等他。我以前总急,来洗澡还得抽烟,人老了一点都不利索。后来就习惯坐边上看他抽,硬被他拽慢了性子。 我嫌那床太脏,站着把衣服脱了,一股脑塞进柜子里。里间那搓背的好像也看见我了,隔着水雾,又是什么都不说,盯着我好半天。我两步迈进去,把搓背牌子和烟都塞到他手里,也没多看他一眼。直接去冲水。 我知道他肯定一脸疑惑。 伊斯兰教中,做各种仪式前,人都需要过水清洗身体,称之为 “大净”或“小净”。爷爷最后入土那天早晨,我们请了三个乡老,给他从头到脚好好洗了一遍。当时我在旁边帮忙,一点点往乡老手里挤浴液。乡老用了不少水,洗的挺细致。然后我们把爷爷擦干净,抬到白布上。穆斯林的葬礼,亡人不穿寿衣,只裹粗布。但布里面裹了冰片和樟脑,还要用棉球蘸了麝香,放在七窍。我爷爷最后吃不下东西,瘦得不成样子。但最后这么一包裹,却感觉很好。 澡堂年久失修,味道刺鼻。以前角落里还有木头蒸房,现在都拆了。两池子一大一小,里面的水浑的发黑,竟然还有人泡着,一脸惬意。以前的水可没这么浑。爷爷就爱这个,在里面一泡好久,脸通红。后来家里人坚决不让他再泡澡,他还不乐意,经常跨坐在池子边,把一条腿伸进去,回头告我说今天水不错。 除了泡澡就是搓背。澡堂里三个搓背工人,爷爷只认这一个。偏偏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凡搓背的,看看体型就知道了:太瘦,那是只知道用蛮力气,反而搓不住位置;太胖,当然是不肯出力,瞎对付。体型正合适的为佳,他能搓到点上,比如搓完上半身转战下半身前,你的后背可能还会有一丝微痒,他会上来补两个来回;用的力道又正合适,比如搓脚底板搓到你全身激灵,又不会痒得直哆嗦。 两年时间,搓背这家伙胖了一圈。懒洋洋地在人身上比划来比划去。 轮到我,我过去坐下,他冲我笑笑,开始搓。我什么话都没说。搓了一会,他憋不住开口说,你爷爷最近没见来。 我说,是啊。 上个月,不是,上上个月,还记得他来过一次,还修了脚。 我说,你记错了。 对话到此结束。我先是坐着,然后躺下。我盯着破破烂烂的天花板。他继续搓。 不管哪一种宗教,最大共同点,就是相信灵魂存在。但我常问自己说,你相信灵魂存在吗?天生是回回,自然应该在教门里。可对这个问题,我自己都不确信。 给爷爷守夜的时候,我也在彻夜想这个问题。我甚至怀疑,创立宗教的这些圣人,是不是在面对死亡而无从解释的时候,才用宗教给出了答案。因为相信灵魂存在,是相信一种永生,可以大大减少对死亡的恐惧。同时,守着爷爷的两个夜里,我时刻希望可以通过某种途径,再次和他对话,哪怕只有一句,告诉他说我回来了。虽然还是没赶上见你最后一面,但我还是回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这个澡堂很快就会被拆,到时候会再盖一个新的。 我突然觉得我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到这个搓背人了。我对我会有这种想法感到可笑。这里有些宿命的味道,无关乎灵魂、也无关乎宗教、更无关乎信仰,只关乎那一包烟。我想再过一阵子,他会知道今天我突然来洗澡的原因。我希望他能领情,最后几年,爷爷只认他给搓背。
萨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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