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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作者:吴小如)

 万里无云万里天 2012-11-23

读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作者:吴小如)

本文原载《古文精读举隅》页227233

   
   作为唐代杰出散文作家的柳宗元,最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是寓言和山水记。他写的寓言,不拘一格,时创新意。《三戒》《蝜蝂传》固然是童话式的典型寓言;而《种树郭橐驼传》则为人物传记,至于《捕蛇者悦》更近于披告文。其实后二篇也都属于寓言范畴,只是有法各不相同,文体也多变化。这里不妨把《捕蛇者说》用来同《种树郭橐驼传》作一比较。有了比较、鉴别,才更有助于加深理解。从继承传统的角度看,《捕蛇者说》直接受《礼记-檀弓》孔子论「苛政猛于虎」的影响,其文章命题基本上属于儒家民本思想。但作者又对唐代社会中人民受官吏侵扰以及民不聊生、因而被迫死亡过徙的现实,揭露得要比《檀弓》的寥寥数语更为细致深入。而《种树郭橐驼传》,则显然是以老庄学派的无为而治、顺乎自然的思想为文章的出发点,从某种意义上讲,比《捕蛇者说》还要写得深刻一些。《捕蛇者说》写「悍吏」下乡,纯是扰民,而「悍吏」的后台是官府,是唐王朝的皇帝。他们的剥削武器则是向百姓征收苛酷的赋税。因此,「悍吏」同劳动人民之间的矛盾在文章中暴露得很尖锐。而《种树郭橐驼传》却不是这样写的。作者通过郭橐驼讲种树要 「顺木之天以致其性」 的道理,说明封建统治阶级及有时打着爱民、忱民或恤民的幌子,却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照样使民不聊生。这种思想实际上就是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的老庄哲学观点的具体反映。盖暴政害民,人皆易知;却想不到以仁义治民,实行所谓「惠政」,也照样会起扰民的作用,使人民同样灾难。因为唐代从安史之乱之后,广大人民确已在水深火热之中苦难十分深重。只有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如果封建统治者仍靠行政命写指手划脚,搞得老百姓疲于奔命,或者以行「惠政」为借口,劳动人民既要送往迎来,应酬官吏;又不得不劳神伤财以应付统治者摊派的任务,这只能使人民增加财物负担和精神痛苦。如果我们了解中唐时期的社会现实,知道柳宗元写这篇文章的针对性,则能体会到这篇《种树郭橐驼传》所揭露的情况与《捕蛇者说》同样是有进步意义的。这是我们首先必须弄清的。 

   二 

《种树郭橐驼传》全文可分六个自然段,每两个自然段又可合为一大段。第一大段是介绍传记主人公的姓名、形象特征,以及籍贯、职业和技术特长。这是写传记文章的应有之笔。第一个段看似闲笔,却生动有趣,给文章带来了光彩色泽。这里面应注意三点。一、在《庄子》书中所描述的许多人物,有的具有畸形残疾,如《养生主》、《德充符》中都写到失去单足或双足的人,《人间世》中则写了一个怪物支寓疏;有的则具有特异技能,如善解牛的庖丁、运斤成风的匠人、承蜩的佝偻丈人等。柳宗元写这篇传记,把这两种特点都集中在郭橐驼一人身上,他既有残疾,又精于种树。可见柳宗元不仅在文章的主题思想方面继承了《庄子》的观点,连人物形象的刻画也灵活地吸取了《庄子》的写作手法。二、橐驼即骆驼,人们称这位主人公为橐驼,原带有玩笑、甚至嘲讽性质。但这位种树的郭师傅不但不以为仵,反欣然接受。柳宗元在这里不着痕迹地写出了这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善良性格。但作者这样写仍是有所本的。在《庄子》的《应帝王》和《天道》中,都有这样的描写,即人们把一个人呼之为牛或呼之马,他都不以为仵,反而欣然答应。这同郭橐驼欣然自以橐驼为名是一样的。这种描写实际上也体现了老庄学派顺乎自然的思想,即主人均「名」不过是外加上去的东西,并不能影响一个人的实质,所以任人呼牛呼驼,思想上都不致受到干扰波动;相反,甚至以为被人呼为牛再也并不坏。我们通常悦的「与世无争」,即指这种精神状态。不过这种倾向如发展到逆来顺受,就未免有害了。老庄学派思想中的消极作用也正在这里。三、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塑造了一个形貌丑陋而心地善良的敲钟人,这个艺术形象对后世影响很大。直到近年电视剧《女奴》中的花匠也属于这一类型。其实,这种把外表丑而心灵美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的描写,在我国,可以说从《庄子》就开始了。柳宗元所塑造的郭橐驼形象也是这方面的典型。不过柳宗元是把「丑」和「真」(他思想上主人俱到颠扑不破的真理)统一起来,雨果是把「丑」和「善」统一起来,略有不同而已。

后一小段写郭橐驼种树的特技能。他种树的特点有二:一是成活率高,二是长得硕茂,容易结果实,即所谓「寿且孳」。作者在后文没有郭橐驼对树的移栽易活的特点,只提到栽了树不妨害其成长的这一面。其实这是省笔。盖善植树者必善移,只有掌握了事物发展的内部规律才能得到更大的自由。所以这里为了使文章不枝不蔓,只点到而止。在这一小段的收尾处还布置了一个意念,即「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读者从这点必然急于想、知道郭橐驼种树到底有什么诀窍。而下文却讲的是极其平凡而实际却很难做到的道理:「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可见郭并不藏私,而是「他植者」的修养水平和掌握规律的深度太不够了。 从这里,作者已暗示给我们一个道理,即「无为而治」并不等于撒手不管或放任自流。这个道理以下面两大段完全可以得到证明。

第二大段的两小段是郭橐驼自我介绍种树的经验。上下两节是正反两面对举,关键在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但顺乎树木的自然并非不讲技术,不懂业务,而是要掌握技术和熟悉业务,都必顺从 「顺木之性」 开始。所以「其本欲舒」 以下四句是很重要的,对此一定不能掉以轻心。也就是说,无为而治还要以「其莳也若子」 做为前提,即在种植时对树木要各加爱謢,像疼受孩子那样精心培育才行。这同「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和「其置也若弃」才是辩证的统一。而「他植者」却在于业务上不过硬,不够内行;同时思想上不是撒手不管而是关心太过,什么都放不下,结果成了「揠苗助长」 。这里要结合动机效果统一论来看,才看得出是否解决问题。若有好动机,而缺乏文对树木天性的认识,其结果必然是「虽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作者在这里用押韵的辞句,目的是为了重点突出,这也是放《庄子-马蹄》的写变法化出末的。可见「无为」 ; 「须先有为」,「顺乎自然」必先认识自然。从而我们手之可以看出,柳宗元本人的观点同老庄的思想还是有差别的。柳是儒、道两家思想的结合,他并不主张一昧听之任之的消极的 「顺乎自然」,而是主张在掌握事物内部发展规律的积极的适应自然,他要求所有的种树人都能做到主人认树木的天性,即懂得如何适应树木生长规律的业务。把种树的道理从正反两面讲清楚以后,文章自然就过渡到第三大段。

如果说第二大段属于寓言性质的比喻,那么第三大段就是正面揭出本旨了。妙在第二大段中作为郭橐驼对立面的「他植者」的种树缺陷,在现实社会里恰恰是作为正面人物出现的「官吏」,他们比残酷的剥削者和暴虐的压迫者看似略胜一筹,而其扰民害民的程度部并不下于贪官暴吏,使人民「病且怠」的结果却与那些扰民害民者的所行所为并无二致。这就值得在位的封建统治者深思了。所以作者最后以「问者」的口吻点出「养人术」三字,这个「养」字很重要,可见使天下长治久安,不仅要「治民」,更重要的还要「养民」,即使人民得到休生养息,在元气大伤后得到喘息恢复的机会,也就是后来欧阳修说的「涵煦之深」。这才是柳宗元写这篇文章的最重终目的。

综观见全文,我们应注意三点:一是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顺天致性」,而不宜连逆其道;二是想要顺天致性,必先掌握树木或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破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今天我们林之为懂业务的内行;三是动机效果必须统一,不允许好心办坏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头上。把这三点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养人术」。 

附记:唐人写文章因避李世民(唐太宗)和李治(唐高宗)的讳,「治」字多作「理」,「民」字多作「人」。此文亦不例外。读者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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