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在某某路开店，生意很好，忽而又不好了，很多马路都这样，一家关了，一家就开。固定多年，百年的老店面，“查令十字街84号”，成为全球爱书人的焦点，这样的好店，我们恐怕没有。近闻汉源书店即将到期，充满诗意书香的尔冬强工作室，也将关闭，据说主人特意召开了最后的诗歌朗诵会，24小时朗诵，我没有微博，知道得晚，也根本想不到，可以如此通宵达旦地朗诵；我还记得这个工作室的内景，典型旧时代弄堂厂的屋顶，木梁，小天车。按照一般的认识，店开不下去，是主人很穷，我参加过几次尔冬强举办的诗歌朗诵会，一直是免费提供场地，饮料，点心，四周流淌诗句与音乐，在这个时代，多么奢华。
记忆里，很多很多年前，我的同学朋友，都住泰康路这类的老弄堂，楼梯黑暗，只一个朋友家的楼梯明亮，像有天棚，朋友说，原楼梯已经烂掉了，现是铁楼梯，从旧轮船里拆来，完全是镂空的，因此女人上楼，都要夹紧了裙子。通常这类房子，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一层一层开灯，甚至各家的拉线开关，由楼下拉到楼上，楼上拉到楼下，有如矿井。一同学住“新城隍庙”孝和里，三楼亭子间，我每去一次，过程都很紧张，实在太黑暗，走进这样的老房子，会想到黄宗英侧过身体，腰身绝细，摆出茶壶的姿势——一手撑腰，一手前伸，对她的“男人”李天济说，楼下那帮穷鬼，付不出房租，就叫他们立刻滚蛋，马上滚蛋。李天济演得也好，在《围城》里演一民国官员，开口闭口“兄弟我”，“兄弟我这次来”，楼下的穷房客，是赵丹，中国第一老太吴茵，孙道临，上官云珠，魏鹤龄与叽叽喳喳一群拖鼻涕的孩子。赵丹演一个上海小民，准备去“轧金子”，搓手窃笑的样子，至今活在我的眼前，当时第一流演员，提出这样一种对生活的指问，是难以想象的，《乌鸦与麻雀》的镜头，永远的黑白电影，在狭隘，温暖，充满上海人情味的老弄堂里，与春夏秋冬共存，仿佛一直没有离开。
在我的记忆里，难忘的诗歌朗诵会，泰康路举办过多次，每次都来很多人，有鲜花，有钢琴，长笛配乐。尔冬强永是那种微笑，默站于角落。人手一册，你喜欢哪一首，就可以去读，电台的张培，读完了王寅的《马》，饱含成熟女人的魅力与韵味；一个小女孩，大概一年级，还是更小，也选了这一首诗，她稚拙，执着，一字一句说，我看见了那匹马，从窗外走过……诗歌里说到，有一匹疲惫的马，在雨中走过去，小雨落了下来了，疲惫的马，你在想什么。她读的时候，使人鼻酸，传递了城市之马的劳碌与沮丧，它在一个小女孩的叙事里，高大，无力，显然已经失败了。我不知道当时听众的感觉，总之，气氛使人沉静，引人遐思。在她缓慢的声音里，即也是在说，不要走得太快了，我们需要缓慢，需要诗歌，需要观察与安慰，需要思考，有如华贵的天鹅绒，滑过心头。
再一年，那是另一番情景了，没有钢琴，没有长笛的优雅声音，没有印刷精美的诗歌集，而是一百本用环保纸印刷的小册子，直接传递了诗歌的朴素情怀，同样是坐满了朋友，大家随便读，上去就读，我记得甘露读了一首，陈村用上海话读了一首，接下来是张献，他们三位，普通话都很标准，但张献选了王小龙其中一首，相当有音乐感，也是彪悍十足的诗句，以沪语自由发挥，延长音符与句音、标点，掷地有声，可说是简装，也可以说是复古，打开了百代唱片的存货，旧时《洋人大笑》那种氛围，接近过去旧店无奈倒闭，新店铺喜悦开张，请来西洋喇叭铜鼓，以示庆贺，那种节奏，极有音乐感——穷得嗒嗒滴，穷得了嗒嗒滴，穷得穷得穷得穷得……音律可以无限制自由变化，整场听众，椅子翻倒，全体起立，不禁随之大声复诵，满座大噱，笑出了眼泪，那可真是，沪语言发挥到了最淋漓尽致，最有趣，最可爱的场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