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姥姥何许人也？《红楼梦》里繁华胜地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中一农村老妪尔。在书中，刘姥姥是小角色，上不了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甚至又副册，纯属是配角中的配角；现实生活里，这样的人物也只能是默默无闻，名垂青史与她无关，惊天动地与她无缘，平淡一生、终于草木同朽是其恒常的命运。 红楼数以百计的女性中，刘姥姥即非青春亮丽、不善闭月羞花，也无慧心妙手、无才吟风弄月，满口村言，一身俗气，更在大观园里落了个“母蝗虫”的恶名。对这样的村野老妇，却要独书一个“爱”字，是耶？非耶？做秀耶？神精耶？如果你有足够耐心听我慢慢道来的话，那么请把手头的繁忙暂且放下，坐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静静地，我说，你听—— 我想同你说：刘姥姥是个坚强的人。挣扎在社会生活底层，面对早丧偶的打击、家业萧条的境遇，纵观全书，姥姥从未有过一句怨语。作为一个穷人，她不惊、不怖、不畏，坦然面对，微笑担当。 无势无权、无才无貌一个老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为了生存她拼尽全力。姥姥所剩无多，只剩下一把年纪，那么她就用她的风烛残年来和生活争持。 为了全家能吃得饱一点，为了小外孙在天寒地冻时能有一件裹在身上的棉衣，她放下了做人的尊严，在瑟瑟的秋风里，整一整破旧的衣衫，毅然走进了荣国府。 刘姥姥进荣府并非走亲访友，而是去打秋风，说白了就是日子过不下去而向富贵人家乞讨。姥姥大字不识一个，不象贾府里的那些个清客相公们有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才学，有见机行事、溜须拍马的本事，可以风风光光地做一条骗吃骗喝的寄生虫。姥姥大概也没接受过什么盗泉之水、嗟来之食的古训，就算知道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她只懂人得人活着就得穿衣吃饭。 为了生存，她想尽一切可以想的办法，付出所有付得起的努力。想求得施舍又一无所长，她只会涎着脸直接伸手、实话实说，所以更容易遭到耻笑和白眼。笑话就让人笑话去吧，她得活着。她的人生信条就这么简单。 我知道这世上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流名士，但我不知道风流名士们尝没尝过真正挨饿的滋味。与他们相比，姥姥显得那么卑微。但在生活的困苦面前——哪一个会更坚强？ 我还想同你说：刘姥姥是个豁达的人。面对贾府看门人的爱搭不理、王夫人的冷淡轻蔑、琏二奶奶的装腔作势、妙玉的嫌恶、鸳鸯的戏弄，姥姥如秋风拂面，一笑置之。事后，她没有记恨，她只记住了那些人的好。 她是个守着庄稼过日子的粗人，永远学不来林妹妹的小心眼儿、刻薄话，也做不到宝姐姐的指东打西、机带双敲。她只有一根不会转弯的直肠子，全无手段和心机，为了公平起见，老天只好付与她许多粗浅的欢乐。 姥姥是大观园里名符其实的欢乐大使，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闹得人仰马翻，笑声不绝。不是她的到来，公子、小姐们何曾如此开怀过？那里多的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寂寞悲伤和眼泪，能够痛痛快快得大笑一场实属不易。“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红楼梦里能制造如此欢乐场面的，除了姥姥，还能有谁？ 姥姥愚鲁，但并不傻。为了博老祖宗一笑，她被鸳鸯逼着说出“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时候，不知心里是什么味道。如果她真不明白别人是在故意取笑，也就不会说出“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这样的话了。但所有这些她没往心里去，说过也就罢了。 都说史湘云“生来阔大宽洪量”，但有人看见史大姑娘背人偷偷抹眼泪，谁又见姥姥哭过呢？林妹妹为葬花而痛断肝肠，她老人家却说“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这到底是不解风情还是人生的豁然呢？ 我更想同你说：刘姥姥是个侠义的人。当偌大一个贾家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之时，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之刻，贾府和依靠贾府繁衍而生的各类人物死的死、逃的逃、有的不知去向、有的遁入空门、有的冷眼旁观、还有的落井下石。看着已经倾倒的大厦，油尽灯枯的现实，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有谁还愿意去招惹是非。原先那些前呼后拥、趋炎附势的奴才们呢，那些勾三引四、酒酣耳热的朋友们呢？都已作鸟兽散。恰似食尽鸟投林，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啊！世态炎凉，自古如此。 巧姐是王熙凤的女儿，当日母亲在时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如珍似宝，谁知一转眼却成了任人欺凌的犯官之女，随风飘摇的无根浮萍。上上下下只顾自保，没人在乎她的死活，更不幸的是她又遇上了毫无人性的狠舅奸兄。 姥姥名义上是巧姐的干妈，其实论地位她连个奴才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二奶奶认为把女儿认给个下等人会好养一些。可就是这么个不伦不类、八杆子打不着的干妈，却伸出了自己的手，把巧姐从火坑里拉了出来，并且最后收留了她。 姥姥并非不知道这么做所冒的风险，但她为所当为、义无反顾。这种一饭必酬、知恩图报、救人于水火的精神，除了“侠义”二字我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 我想说的话都已说完，大概你也早听腻了。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想追问一句：在这样的一位老人面前，我是否可以表示一些崇敬甚至爱意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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