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我实属俗不可耐之人。比如，于我而言，人活世上，至乐的去处有两个：一个是空无一人的公共澡堂，一个是空无一人的公共茅房。无论哪一个，每当身临其境，极目四顾而不见同类，都让我觉得占了大便宜。老婆孩子无足理，领导同事无足惧，亲戚朋友无足虑，宽衣解带，赤身露屁股而放浪形骸，身体自由散漫，心灵也跟着自由散漫，其畅快之处绝非某些大人先生可知也。在前者的水雾蒸腾中，卸除体表的污秽；在后者的臭气飘浮中，卸除体内的污秽。《圣经》说施比受更有福，佛言解脱与放下的快乐，参悟之妙地，何需名山古刹和洋人的教堂，在澡堂子与茅房里，足矣。并且，这两处所在，如同天地人生，并非自己独有而可以掌控，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晃晃悠悠或愣头愣脑地来搅局（正如同祸福无常），所以更易让人产生佳期易逝之感慨，及时行乐之冲动。如果说伊壁鸠鲁的享乐主义哲学发源于此，我表示很欣慰。
相对于单位的公共洗手间，我更喜欢我们大胡同的公共茅房。那是一座被现代文明人嗤之以鼻的旱厕，木椽灰顶，红砖矮墙，男左女右，男厕四个坑，女厕坑数不明。蹲踞坑上，仰头可见不远处一座高高的水塔，还有围墙与屋顶间一带天色。墙已颓败，墙头几茎野草，蓬勃傲立于男女厕所的分界点，颇有男女平等、一视同仁的绅士风度。（不过我儿子不同意此观点，他认为这草长得很流氓。）我曾经以低到茅坑的姿态看着这草由绿转黄直至干枯，无论是风起还是雨落，或者这个无雪的冬天，它们始终以自己的姿态站在那里，生长得很热烈，也很安然。看着它们，我常常会觉得自惭形秽。《庄子·大宗师》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法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看草看到痴处，不知坐忘的是自己还是草。不过，这种茅房里的坐忘，实在有不靠谱与便秘的嫌疑。
夏天的时候，蹲在厕所里，曾见五六只蚂蚁正与一条蛆翻翻滚滚，緾斗得欢。蛆有远大的抱负，它的全部理想就是变成一只苍蝇，一飞冲天，去那广阔的世界寻找一块鲜美的腐肉；蚂蚁充满雄心壮志，在蚁王的带领下，要一统厕所的天下，建立自己的帝国。于是我在空间里说：不要以为自己所处的世界比厕所更纯洁，不要以为自己比蛆更高贵，在上帝的眼里，人类的纷争和蚁蛆的分争并无本质的区别。当然，如果真有上帝的话。《桃花扇》中喝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在茅房的东南角，我还看见过一张巨大的蛛网，上面曾经生活过一只体形硕大的蜘蛛。有时，我把它看作严子陵那样的隐者；有时，我把它想像成虬髯客那样的大侠。总之，我认为它是一只有智慧、有风度的蜘蛛。只是不知道，它是不是也认为我也是一个有智慧、有风度的如厕者。而今，蛛网已不在，那蜘蛛或许正在某个墙缝里冬眠吧，或者，已经死了，散落在风中。
前几天，我脑子再次进水，蹲在茅坑上忽然想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非要考证下茅屋与茅房的词义关联。考来考去，仍然莫名其妙。心想，大概只有我这样的二百五才会作这样的考证。谁想今天读李零的《天不生蔡伦》，方知那样的大学者也是我的同好，人生之乐，心会神交是重要的一项，不禁高呼：快哉快哉！其文中写道：“很多年以前，有个淘气的小孩，也就是我儿子，当时还是小学生。有一天，历史课，老师讲四大发明。我儿子问：蔡伦发明纸以前，我们用什么擦屁股？老师大怒，把他赶出课堂。”于是，老子在小子的引导下，对厕所和手纸的演进进行了系统考证。读罢大乐，还知道了香港的“马子”一词原是古汉语，难怪流氓才用它指女朋友。日获新知，人生另一乐也。
说起茅房，还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位朋友。现代人给朋友的定义为：其一、可以不加考虑开口借钱的；其二、可以不加考虑半夜两点打电话聊天的。依我看，还应该加个其三——可以不加考虑天天一起去厕所蹲坑儿的。当年，我二人就达到了这样的朋友境界。我们并肩而蹲，吭吭哧哧地谈人生，谈理想，谈学习，谈漂亮和难看的女同学，一起昂头观赏品评对面墙上想像力奔放的书画作品。友谊之乐，以少年时最纯。当时以为，我们的友谊会万古长青；谁知人生如参商，到如今，已是二十年不相见。听说他在某大城市已有车有房，当了老板，成了有产阶段。只是二十年前，他上大学时借去的一千块钱已成了遥远的记忆，或者早就忘了吧。如果现在再让我们一起蹲在茅坑上，恐怕除了局促，就只有傻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