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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短篇小说之《春蚕结茧》

 白丁0213 2012-12-16

春蚕结茧

 

 

 

    兰芬迷失方向了。

    她从西山梁跑到东山梁,从南山梁跑到北山梁,再也打不定主意,从边走是好。日头渐渐落下去,沟沟谷谷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树林、村庄,一切都在奇异地变幻着。四月的山谷,是那样的宁静,兰芬的心里却象燃着一团火。她用手遮着眼睛,四外张望了一下,叹了口,无可奈何地走回小道边,挑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越想心里越不痛快。

    这个姑娘家住在长城农业社,是姑娘群里的尖儿。长城社的李主任就怕这群年轻的妇女,在妇女里边,他又最兰芬。因为这群年轻人办事太冒失,要想办一件事情,说干就干;要是她们看到一丁点不合理的事,不分场所,说批评就批评,常常把这位耐性、稳重的社主任,给闹得哭笑不得。只要一开讨论会,李主任总是设法先让别的社员发言,不然,要是让她们开了头,谁也不用想再插嘴了。

    讨论中央勤俭办社指示的时候,经过大会,小会,把全社的开支计划统统修改了一遍,最后,剩下个总结会,就抽了个晚上召开的。这天,男男女女挤满了会场,李主任做完节约计划报告之后,挤在桌子前边的那群姑娘,嘀咕一阵,兰芬就站起来抢先发言,声音象银铃一般响彻会场。

    “李主任的节约报告,我们一丁点意见也没有。本来嘛,现在家底薄,应当省着过。可是,我们觉得,要过好日子,也别丢下一半计划呀!”

    会场上马上起了一阵骚动,耳语声嗡嗡响,丢下了哪一半计划呢?谁也摸不着头。

    兰芬接着说:“就是缺勤那一半。我们光是俭、俭,俭就能什么也不买不用吗?不多找点生产门路,大伙的收入,照旧增加不了。……”

    李主任又怕她的话没完没了,就截断她的话说:“咱们不是把生产都搞起来了吗?编筐、烧窑、豆腐坊、打柴,怎么能说光俭不勤?你的意见我们参考吧。”

    兰芬一摇脑袋说:“你别又拿参考挡我们!我们是说,应当想更多的生产门路,把山的潜力挖出来,把妇女用起来。比方说,咱们山上有那么多野桑树,咱们应当养蚕呀!去年我有一个同学来信说,他们社养蚕得了大利……”

    李主任沉不住气了:“养蚕?可不能冒这个险。你年不知道,你问问会场上这些老年人,咱们这地方,谁得过养蚕的好处?”

    这些话,勾起许多人心里的不痛快。二十年前,这儿养过蚕,蚕种退化、闹病毒,结了茧卖不出去,有好几年,人们都把蚕倒在河里;如今谁要想起那件事来,还伤心哩!况且,李主任在社里是最有威信的人,他要是说不好,就凭一个年轻的姑娘,要说北山是石头,大伙也不会信的。于是,有一些年纪大的人一齐反对养蚕,可是有一群年轻人又拥护养蚕,各说各的理,把会场闹乱了。

    兰芬她们队的生产队长连奎大伯,粗葫芦大嗓子地喊道:“我反对!如今各个生产队都挑战竞赛,一个人顶十个人使,没工夫干不保险的事儿。再说,麦收快到了,你们是想找清闲活儿干吧?”

    兰芬按着心里的火,解释道:“眼下咱们是农业社了,不能跟过去比。再说,这种生产跟别的生产不一样,养蚕,正是在不秋不麦的时候,等到麦忙,蚕也结茧了。闹好了,收入可大哩……”

    连奎是个急性人,抢着说:“蚕熟四十天,这个我还不懂!那搭正是忙时候。要搞,你们就搞,队里不给记分!”

    兰芬听了这话,心里一颤,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当儿,一群“助威”的妇女都站起来了,一齐说:“兰芬,咱们就不要工分,结了茧让他们瞧着办。”

    两方面的意见僵住了。李主任虽然认为这些年轻人又来冒险,搞这个生产没把握,但是,他看见兰芬那个为难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最后,他主张让她们少养一点做试验,大伙也就没了意见。

    散了会,姑娘、媳妇又都挤到兰芬家里,嘁嘁喳喳地讨论起来。她们的意见是被通过了,是蚕到底怎么养呀?一点也不摸门。她们这里有养过蚕的,那只是养一锅盖两锅盖,织几桌面丝块儿,包些好衣服,裹些花花线用;这回,要养蚕给社里生金长利了,可不是小事情。要是养不好,结不了茧,丢脸是小事,往后,蚕业就不用想在长城社发展了。……大伙说着,说着,就象断了弦的胡琴,“咯登”一下子,都一声不响了。

    兰芬说:“我们谁也不能泄气。咱们有两只手,别人能养,咱就能养!我明儿个到杏树沟去找那个同学,连带买蚕种,再学学他们的养蚕经验。”

    大伙说:“只要你把经验学来,叫我们怎么干就怎么干!”

    第二天吃了早饭,兰芬就出发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恨不得一步迈到杏树沟。这条路她没走过,爬过了九座山,越过了十道梁,过数不清的小河沟。她跑了一整天,只觉得天转地转,满眼冒金星。这是到了哪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她坐在大石头上,脱下袜子,看看满脚掌大黄泡,又望望四周围静静的山川,想起社里那些焦急等待着她的伙伴们,不由得哭了起来。

    过了会儿,身后青草一阵刷刷响,扭头一看,来了个高个儿小伙子。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服黄色球鞋,提着小包向这儿走来。他愣了一下,挺和气地问道:“同志,您怎么了,是到哪儿去?”

    兰芬用手掌使劲揉着眼,唯恐别人看见她哭过。

    那个小伙子又说:“有病了吧?跟我走,我们社里有保健室。”

    兰芬扬起脸来说:“我是长城社的,要到杏树沟去,找不到路了。”

    那小伙子笑了:“哎呀,到杏树沟往东走,你怎么往南走来了?越走越远了!累得够呛吧?今晚住我们社里吧,明天再走。”

    兰芬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哩,就赶紧穿上鞋,才要站起来,脚底下象有个大钉子,疼的她又马上坐在地下。那个小伙子忙上前去扶她,搀着她往村里走。兰芬想推开他,自己走,可是她没有这样办。

    一边走着,一伙子一边问她,到杏树沟有什么事?

    兰芬心里暗想:这个小伙子,真是个好人呀。她把昨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数说了一遍。

    小伙子一听,很高兴地说:“真巧!我叫杨宝石,在我们绿山谷农业社里,专门搞养蚕工作,今天我就是去区里取蚕种才回来呢。”

    兰芬惊喜地问:“你们也养蚕?”

    宝石说:“我们养了两年啦,杏树沟可能还养着旧蚕种,我们养的是江苏改良蚕种。”

    兰芬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猛然甩开宝石的手,直冲冲地问道:“你肯帮帮我们吗?蚕种,还有技术?”

    宝石看着这个急性子的姑娘,笑着说道:“当然可以啦,只是,我们的经验也不多。”

 

 

    绿山谷的社员,都很好客,这个意外的来客,给他们带来了欢乐。一群女社员拥到杨宝石家,拉兰芬去参观她们的俱乐部。一群小伙子也来了,他们要请兰芬去参观他们的技术试验室。

    宝石娘是个好说好笑的老人,她正在给兰芬烧开水,听人们这样说,就提着火棍子,把身子探到屋里说:“你们都别吵吵了!人家爬了一天冤枉山,那两脚泡还没消下去,你们再要折腾人家,我可不依。”

    要是往日,兰芬会说:“没关系,这算什么!”跳下炕就得跟大伙去玩个够。现在她满肚子都装的蚕种、技术,里有心干别的。

    大伙也看出,这个姑娘挺疲劳,说笑了一阵,等业余学校的钟声一响起来,就都随着钟声走了。

    兰芬坐在炕上,一边歇乏,一边想着心事。

    大娘不时地望一下兰芬那张孩子气的红润润的圆脸。一边做饭,一边跟兰芬说话:“兰芬姑娘,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十八岁了。”

    “念过几年书呀?”

    “去年高小毕业。”

    “在组织吧?”

    “是青年团员。”

    大娘笑了:“真是好样的,比我们宝石还强。我们宝石比你大两岁,是个共产党员,也跟你一样,工作可积极哩!宝石就是没念过书,这几年在民校钻研着,也能写个信,看个报的,要有你这文化,就更强哩!……”

    不知怎么,大娘那说话的神气,使得兰芬怪不好意思的。她心想:“大娘干嘛老跟我说宝石这些事儿呢?……”她正想着,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宝石大踏步跑进来了:“妈,饭熟没熟呀?”

    大娘笑眯眯地急忙说:“快了,快了。”

    杨宝石见兰芬红着脸、低着头,怪纳闷的,说道:“兰芬同志,别发愁了,刚才我跟主任商量了一下,让你们先把我们的蚕种拿去用,明天我们再派人去取种。”

    兰芬推辞说:“那怎么能行?这不影响你们的工作?再说,我也没带多少钱来。”

    杨宝石认真地说:“行的了,行的了!我先把钱替你们垫上,等你回到社再寄来吧。”

    兰芬又问:“那么,养蚕经验呢?”

    杨宝石迟疑了一下,说:“你就在这儿住几天行不?让我们总结总结,好好地向你做个介绍。”

    兰芬愣了愣,摇摇头说道:“那可不行呀,明天起来我就得走。你保教,我保学,一夜速成,行不行?”

    大娘在门帘外边躲着听,一听说“明天走”,沉不住气了,进门来着急地说:“兰芬姑娘,多住几天吧。大娘不会热呼人,吃的住的都不好,你也得委屈几天嘛。”

    兰芬笑着说:“大娘,我以后还能来呢。到了您这儿,就跟在家一样。这三五天就要催青了,我们养蚕都是新手,回去什么都得预备,不早下手不行啊……”

    大娘说:“那也等脚上的泡好了再走呀。宝石,你留留人家呀……”

    杨宝石却在一边只笑不开口,眼睛望着兰芬,好象等着她回答老人家。

    兰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口气挺坚决地说:“脚怕什么?我们社员得把集体的事儿放在头里!”

    杨宝石这才说:“对,我完全支持你!”

    山谷里的夜晚,格外的沉静,使得门前大叶杨的哗啦啦响声更加清脆、悦耳。印在窗户上的影子,变幻着,跳跃着。

    兰芬和杨宝石吃完了饭,也没歇一会儿,就坐在一块谈起来。杨宝石说一句,兰芬往小本子上记一句;杨宝石使劲在脑子里搜寻,兰芬的笔尖,在纸上刷刷地响。坐在一边看热闹的大娘,把眼都看花了。

    过了一些时候,山谷里传来一阵骚动。是学校散学了,社干部散会了。接着传来一阵打门声。杨宝石跳下炕,蹬上鞋,跑出去开门。

    进来的是社主任老张同志。看样子这个主任跟李主任年纪差不多,也是满巴黑胡子,两只眼睛闪闪有神。他一进来,便问道:“客人睡了吗?”及至见到兰芬,便上下打量了兰芬一番,直率地说,“怎么,你们李主任对养蚕这事儿还接受不了?他可真够保守的。头年春天,我们在县里开会,就争论过这件事,他总是不喜欢新事物。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得向他做斗争!我过去还不是跟他一个样儿?问问宝石吧,他们给我的教育可不小啊。所以,对这种人的心眼我最摸底。你们想让他服气,光喊空话不行,一定得办真事。回去把蚕养好了,把白花花的茧子摆在他眼前头,他相信也得相信,不相信也得相信。对吧,姑娘?”

    张主任的话,惹得屋里三个人都笑起来。

    兰芬心眼里象是豁然亮堂起来了,浑身都有了劲。她不客气地缠住张主任问这个问那个的。

    张主任说:“宝石是我们社里的养蚕专家,你就让他向你介绍吧。有工夫,还可以参观一下我们的养蚕室;哪天走,赶上头毛驴送送你。……”

    深夜,杨宝石就带着兰芬细细致地看了养蚕室。两人转回来的时候,公鸡已经啼叫了。

    走在道上,兰芬说:“宝石同志,让你跟着忙到这么晚,我怎么谢你们呢?……”

    杨宝石说:“你们今年蚕茧丰收了,再来谢吧……”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了句:“你还能来不?”

月亮从东边移到西边山尖上,启明星在东方闪闪发光。一阵凉风吹来,飘来了一阵野花的清香。

 

 

    兰芬回到家,没有停脚,就跑到村外边找金玉。金玉对养蚕的事可热心哩!

    安达木河流着清清的水,一群姑娘正坐在河边大青石上洗衣裳。她们说说笑笑的,很热闹。

    兰芬穿过一片梨树,冲着她们大声喊:“金玉!”

    大伙闻声扭头一看,就都跳起来,跑到跟前,围上了她。

    金玉先问:“兰芬姐,怎么样了?”

    兰芬拉住她的手高兴地说:“全办好了。”随即把她走错路、找到蚕种、学到技术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跟大伙照说了一遍。她又问金玉道:“喂,咱们的养蚕室归置好了吗?”

    金玉把嘴一噘说:“那房子,队长不给使,队里要当粮食囤用。”

    兰芬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说:“不要紧的,你们去集合咱们养蚕组的人在葡萄园见。我去找李主任商量。”

    兰芬走到社办公室,那儿静悄悄的,西房里搞小麦预分的会计们,把算盘打的噼啪响。这忽儿,从社主任那屋里传出谈话声:

    “这种生产在咱们山区,发展前途很大,国家工业建设也非常需要它,社里应当支持她们……”

    兰芬听了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得一愣:支书回来了,她使劲儿推开门,闯进屋里。

    支书和李主任面对面坐着,看样子,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兰芬一见支书,心里的委屈都涌上来了,说道:“支书,我们要养蚕,蚕种、技术都不成问题,可是主任跟我们队长就是不让我们搞,你有什么意见?”

    李主任勉强地笑了笑说:“这丫头多厉害,又告我的状来了。我不是答应让你们搞点试试吗?”

    兰芬说:“我们可到哪儿去试验呀!养蚕室答应给我们,又说放粮食,不是安心挤我们是为了什么?”

    李主任说:“山沟房子确实是困难,你们是不是在大庙里去养?”

    兰芬一摇脑袋说:“那可不行!我们这是新蚕种,蚕得讲卫生,大庙里八百年不见人了,怎么能养蚕?”

    支书在一旁对兰芬说:“养蚕是好事;办好事总碰上点困难。我看暂时可以在大庙里养一季,你们费点事,把它打扫打扫。你们要是把蚕养好了,明年要大楼,他也给你们盖。”

    兰芬想了想说:“好吧!等着看我们的吧!”说完就扭头跑出去。她在走向葡萄园的路上,一心盘算着:“马上就去拾掇大殿。一个人领糊窗纸,两个人跟我去抬石灰,今天晚上和明天学技术;后天呢,后天就催青!……”

    

 

    深夜,镶着白边的黑云彩游动在高空上。一会儿,月亮被遮住了,一会儿又露出脸来。整个山村都沉沉地睡去,唯独村西大庙里三个养蚕室的窗户上还映着明晃晃的灯火。

    养蚕的姑娘们正在紧张忙碌着,一个个围着蚕箔团团转;腰累疼了,腿累酸了,还是不肯停一停。她们小心翼翼地把蚕儿搬动,清去粪沙,撒上薄薄一层新叶。

    一阵凉风吹来,金玉打了个冷战。她看看寒暑表,温度下降了,忙抱来木柴生火,给屋子里增加温度。她做完了这事,探出身子往外一看,见天阴下来了,忙跑到北屋。北屋灯光暗暗将熄,兰芬伏在桌子上睡着了。金玉把灯火拨大,回头一看兰芬:哎呀,她瘦了,瘦得多么厉害,两只眼睛塌陷了两个坑儿,腮上的肉抽进去了,腮帮骨撑得多高,心火把嘴唇烧裂了大血口子,汗珠从鼻子尖上冒出来:她为了这些蚕,消耗了多少精力呵!

    试养这五席蚕,从催青那天起,这群姑娘就投入了紧张战斗生活里,黑夜白日地守在这儿。蚕小的时候,她们还能换班回家睡会觉,如今,蚕儿到了二十多天,眼看着变,撒上一层叶子,只听得沙沙响,一会就剩下梗子,谁肯离开这儿一会呢?兰芬是小组长,采桑她领着,养蚕她指导,她比别人累的多。

    金玉虽是轻手轻脚把火生着了,还是把兰芬给惊醒了。她睁开眼睛,慌忙问:“温度低了?”

    金玉说:“阴天了,恐怕要下雨。”

    兰芬猛跳起来,开门向外一看,见外边黑茫茫的一片,天上黑云彩往一堆集聚着。她回身子对金玉说:“咱们的叶子储藏的不多,糊弄着能接上明天早上的新叶子。眼看蚕儿要结茧,缺一点叶子也不行,要是连接两天雨,可坏了。”

    金玉皱皱眉头说:“这怎么办呢?”

    兰芬说:“马上去采叶子,跑在雨的头边。”

    金玉说:“蚕怎么能离开人?”

    兰芬想了想说:“有办法,咱们大伙商量一下吧。”

    金玉把小组的人都找到北屋。

    兰芬对大家说:“今夜是最紧要的时候,没几天蚕儿就要结茧了,正是经养的关节眼儿。我们要是在下雨前不把叶子准备好,等山洪下来,就没办法采桑了。我们立刻就得干,干好这事光靠我们几个不行。这样办,留一半人守蚕,一半人跟我到村里去。你们挨家找团员,找积极分子;我去向李主任请示,动员人帮助咱们采桑;到时候人齐了,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大伙儿都赞成兰芬的意见。

    她们提着灯,急忙往村里走,到村口,各自奔向各条街。兰芬跑到李主任家里,使劲地敲打着窗棂喊道:“李主任!李主任!”

    李主任睡的挺晚,这会儿正在觉头上,被她这叫声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穿着衣服说:“出什么事了!?”

    兰芬急的说:“蚕还没储蓄叶子,要闹天道!”

    李主任一听这句回答,才放下心:“那有什么办法?”

    兰芬说:“办法有,您批准我们动员一些人,立刻到石头沟采桑去,人多快跑,跑到大雨头边。”

    李主任不耐烦了:“这黑更半夜的,去喊叫谁呀?”

    兰芬说:“你答应,就行的了。”

    李主任又急,又有点气:“我早知你们得闹个劳民伤财……”

    兰芬也急了:“现在还没到挨批评的时候,您先帮我们把这要紧事办了吧!”

    在这当儿,村庄已经从沉睡中苏醒了,养蚕的姑娘们先喊起自己家的人,又喊起跟自己对劲儿的、赞成养蚕的人。这样,连环套连环,不大一会儿,集合了三十多人。他们提着灯笼,背着筐子,一齐拥到李主任家来。

    兰芬的心里豁然一亮,冲着披着衣裳出来的李主任说:“李主任,你看人都来了,怎么不好办?”

    还没等李主任开口,连奎队长跑进院子,拍着手喊叫:“我开始那会儿就说你们没病找病,这会儿来折腾人!养蚕的事,是你们硬要干的,别人谁也不用管。”

    李主任无可奈何地说:“让他们去吧。不过,要保证雨到人到家。”

    乌云,从西北面飞快地往上涌,远方打着闪电。人们都是从甜睡中醒来,被这冷风一吹,差不多都哆嗦起来。

    兰芬在头边领着大伙跑。在羊肠小路上,不时传来有人摔倒的声音。好在这条道人们都熟悉,进了沟,马上分散开了:能上树的上树,不能上树的就到石坝台下边找小树子撸桑叶。

    采呀,采呀……

    每个人的筐子还不大满的时候,刮起风来了。那风真叫大,飞沙走石,吼吼怪叫,把小桑树刮得弯了腰。人们都赶紧抓住自己的筐子,怕被风吹跑。

    风是雨头,兰芬大声向沟里喊:“集合了,回去了!”

    有人说:“采满了吧,雨来也不怕!”

    兰芬说:“不行,山洪下来,安达木河水一涨,就有危险!快跑!”

    他们在不平的道上奔跑,几只灯被扑灭了。

    当这帮年轻人采桑走了之后,李主任很不放心。他知道,安达木这道山洪,又快又猛,要是赶上雨,这群冒失人会一块儿给送到大海里去。他穿好衣服,拿着手电,直奔北走。他站在安达木河边上,焦急地远望正北的黑石沟。透过夜幕,见那儿灯火跳跃,他能推测,这帮年轻人的心和两只手该有多么紧张啊!风来了,他的心紧缩在一起。当他见到几点灯火渐渐向他移近的时候,他象小孩子一样,扑向这群年轻人。

    他用手电一照,头一个是兰芬。他赶忙要去接兰芬的筐子,忍不住地说:“你们真行呀,能有这种精神,什么事也能办得好!”

    主任这句话,给大伙儿的身上和心头添了很大的温暖。

    大伙赶到养蚕室不一会儿,雨就下起来了,好象从盆子里往外倒的一样。人们看着,看着,都幸运得手舞足蹈地笑起来。

    留在家里的金玉跑来说:“兰芬,兰芬,在屋当中那箔蚕要吐丝了!”

    刚坐下要歇口气的兰芬,霍地站起来,眼睁得大大地问了一句:“要吐丝?”

    金玉说:“是呀,快来看看。”

    人们一齐挤到东屋里。只见箔里的有些蚕,都变得亮晶晶的,一扬头、一扬头的。连不分昼夜守护它们的姑娘也觉得很出奇:它们竟变得这样快呵!

    兰芬说:“快拣老蚕往簇上放,别的加叶子!”

 

 

    两头小毛驴,在弯曲曲的小道上颠跑着。蹄儿击着石头子,咯噔咯噔地响,驮篓里装着银白的春茧,闪闪发亮。兰芬跳到一块石上,往下一望,不由得喜上眉尖。她自言自语说:“哦,到绿山谷了,就要看见宝石了,他对这两驮茧子得多满意呀!”

    长城农业社这群妇女,费尽心血养的蚕,二十五天就开始作茧了,一席产了七十斤。

    在结茧的头一天,社员们都冒着雨,着水来看热闹。亘古以来,谁见过这么大的蚕,这么好的茧呀?挂满茧子的草簇,象压颤了枝头的枣树。

    黑夜、白日、风里、雨里,这群妇女们任劳任怨、含着委屈工作着,这都是李主任心里装着的事儿。这天他来到养蚕室,见了蚕茧丰收的情形,心中非常喜欢,就对正在摘茧的兰芬说:“我得挨批评呀!当初要是听你们的话,多养点蚕,真是了不起的收入。你们的性气不是冒失,是接受新事物的勇敢。我这副老脑子,可不行啦!”

    连奎队长对这件事虽然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但是,他没有主任那种勇气,“向别人认输”去。自己是错了,错了也不愿承认,这使他的心里挺不舒服。别人都去看热闹,连他的老婆、孩子也不落后,就把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家。他的屁股下边和鞋子里好象放着一把蒺藜,坐也坐不安,立也立不稳。听别人夸奖蚕儿养得那个好劲,他多么想跑去看看呀。“要是真象说的那样,可给队里增光不小。”可是他又一想,自个过去那么反对人家,有什么脸去亲自登门看热闹呀?兰芬这丫头,嘴可尖哩,还能不当着众人的面揭自己的老底?

    他叨念着走到自己家门口,一个邮递员推车子走来,冲着他喊:“老大爷,这有主任一封信,您替他捎去吧。”

    连奎接过信来想:我何不借着给社主任送信的理由去看看蚕呢?“我是来送信的,并不是来看蚕的。”他理直气壮往前走,当走到养蚕室的门口,听到里边传出来的热闹的说笑声,他又有些迟疑。在大庙门口转了几个圈子,他到底还是走进去了。

    连奎在参观的社员当中扒开人缝往里一望:喝,真喜人!一排排蚕簇,真象讲故事说的摇钱树一模一样。往簇上拣蚕的姑娘,里里外外忙,一个个把眼睛都熬红了,汗水把花衣服都给浸湿了。她们又都那么高兴,就象自己领导队员们收割丰产谷子一样高兴。该高兴,该高兴,这回呀,在长城下边死了二十年的蚕桑生产,又要兴旺了!

    兰芬端着一筛茧子出来,连奎才想躲,也没来得及,兰芬说:“队长,屋里看吧,不要票钱。”

    连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送……送信。”

    兰芬没听他说什么,只觉得自己那句话不当说,就转过话头来:“队长,您看看吧,捆簇的草不够了,放的太密不行,怎么办呀?”

    回连奎可找到机会了,忙说:“草不够,我家有,走,搬。”他挤出人群,又想起信没有交,不由得自己也笑起来了。

    李主任正帮姑娘们挑茧,接过信,拆开一看,说:“这是县供销的通知。蚕茧归供销社统一收购,在绿山谷农业社建立一个临时人工缫丝厂,各社的茧都往那儿送。”

    兰芬抢过信来,一看,几乎要跳起来:“往绿山谷社送,往绿山谷社送!”

    这天,兰芬赶着毛驴,亲自来送茧。她的心里不知是什么味道,又高兴,又慌张。

    走到收茧的地方,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杨宝石。

    杨宝石这一天穿的是黑裤白褂,新剃过头发,脸儿黑红黑红的,眼睛明亮明亮的。他忙跑过来,高兴地说:“我们知道你们社得来人,没想到你来。我把信都写好了,打算让来的人给你捎去。我还想着抽个空去看你。……”

    他们两个搭下驮子,验了级,过秤,取款。一切手续办好了,两个人就一个人牵一头驴,往家走来。

    走到山坡路上,杨宝石笑眯眯地看着兰芬说:“你可瘦多了。”

    兰芬红了脸说:“我们的蚕儿可胖哩!”

    杨宝石说:“是呀,你们的蚕真是第一等。”

    兰芬说:“不,比你们的一定会差的很远,我们这技术还得提高。”

    杨宝石说:“是呀!最近县里要举办蚕桑训练班,你不去吗?”

    兰芬说:“我不知道一点信呀!莫非说,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社里有了养蚕的?”

    杨宝石说:“回去打电话问一下吧!那么,你一定去吗?”

    兰芬说:“当然要去了,咱们俩这一辈子,就献给养蚕事业上吧。”

    兰芬说完这句话,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杨宝石的心也跳起来。他拉住兰芬的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两个人正象傻子一样愣着的时候,宝石的妈妈出现在山梁上。她手遮在眉上,冲着他们喊:“兰芬,兰芬,你可把大娘给想坏了。”

 

                                               一九五六年暮春写于保定市后卫街

 

    发表于《北京文艺》1956年12月号。收入《喜鹊登枝》、《花朵集》、《浩然文集》(一)、《浩然全集》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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