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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

 红瓦屋图书馆 2012-12-16
走路
梅子涵
  梅子涵

  外祖母晕车,夏天,她带我和妹妹去乡下玩,从轮船码头到她的小洲,都是走路。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慢腾腾地跟着走,妹妹也应该是那个年龄就哼哼唧唧地跟着走,我们去乡下玩都开心,可是我们走啊走啊走这么长的路,走不动。最重要的是,在路上走,外祖母不买东西给我们吃,她说脏。每次经过鲁港的时候,我都想到路边的小饭店吃饭,可是外祖母说脏。小饭店门口的玻璃橱柜里放着一碗碗烧好的鱼,可是外祖母说脏。我不满意她总是脏脏脏,我看上去明明很干净。一次也没有吃到,但是二十里路一步不会少。我老问“还有几里?”她说“还有五里。”“还有几里?”“还有五里。”“还没有到!”“快了,还有五里。”

  “五里”是外祖母的一个数字,她信口就来,哄得满怀希望,最后当我们终于不想相信了,果然就快到了,接着就看见了舅舅家的房子。

  十六岁的冬天,我们七个同学去步行串联,乘公共汽车到共和新路,然后开始步行。沿着沪宁铁路走,第一天要走到昆山。每个人背着一个包,穿着棉衣,看见绿火车轰隆地一列驶过,很快又轰隆一列到来,我们雄赳赳地好像这走路的本身也是文化革命。包里没有水,我带了一个一毛钱的面包,两个煮鸡蛋,从早晨走到晚上,乖乖,屁股疼啊。走进昆山已经快八点钟,红卫兵接待站分配我们住在人民路上的一个浴室里,浴室还在营业,要等到它打烊才可以进去睡觉,我们就在黑黑的马路上继续走,那时昆山晚上的马路黑黑的,可是没有人说屁股疼啊,干革命的人都不喊屁股疼的,一个人十六岁就喊屁股疼那么革命意志简直就丝毫没有,不当叛徒也已经修正主义,一直走到晚上十点我们才走进浴室,躺在人家刚才洗澡躺的靠床上,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觉得很好玩,然后就在渐渐退去的水汽中纷纷睡着了。第三天,我们继续上路。为什么第二天不上路,因为第二天疼啊!

  可是走到苏州前面一站,我们不想再走,爬上了一列停着的煤车,继续前进。车站打旗帜的人苦苦劝说我们下来,这样危险,可是革命小将走路是为了革命,爬上煤车也是为了革命,怎么会怕危险?等我们坐到常州下来,脸上已经是黑鬼。

  十八岁下乡去农场,坐长途汽车到了场部,宣布名单,我们学校的同学都被分到最东面的砖瓦厂。我领着大家往东面走去,初秋太阳在上海郊区是很不温和的,大片芦苇荡,盐碱的土地干乎乎,就是坐在地上不动,汗也应该微微流出。可是我们却走得大步流星,这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们的同学都不说话。不是难受不说话,不是悲哀不说话,不是沮丧不说话,不是心想未来怎么办不说话,而是心里有些豪情万丈不说话。其实不是每个同学都想到农场来的,有的同学是没有办法分配来不来也只能来,可是一到了这里,一下车,一踏上,一看见这浩茫、漫阔,迈开步子往东方前进,心里就流畅、昂扬起来,以为前所未有的耕耘和革命就将开始,自己的每一步都将踏响沉睡,结果真的就踏响了,芦苇荡里的野鸡、野鸭和我们不认识的鸟儿们呼呼啦啦地飞了起来,蹿到天空,我们拨开芦苇,看见了一堆堆的蛋,惊喊:“啊哟,快看!”可是没有人去捡,没有想捡几个回去煮煮吃,那时,我们都没有俗,就像安徒生童话《打火匣》里那个在路上“一二,一二”走的士兵,他没有遇见巫婆前,心里不想金币和财宝,是巫婆让他学会杀人。

  我现在是个飞来飞去的人。飞到这儿开个无关紧要的会,飞到那儿讲几个童话给很多欢迎我的孩子和大人听。到了一处会有人开车认真接,离开时,也都被认真送,于是可以走的路就变成很少,很短。于是哪怕是从机场贵宾室到登机口那一段路,我也分外珍惜,走得努力有节奏,一二,一二。出了机场到停车场,一二,一二。走往演讲厅,哪怕走往卫生间,我都一二一二,所有跟着我走的人,陪我的人,都会气喘吁吁,都会说,你怎么这么快!

  只要有时间,我也会在小区里走路。走一个小时。看见我走的人一定想,他在锻炼身体。其实我不是想锻炼身体,我戴着耳机,听着很年轻的歌曲,郑源的,李健的,我只是愿意有雄赳赳的感觉,还能很蓬勃,很昂首,把每一天的内心踏响。走着的时候,我会想起外祖母,想起走到昆山,想起盐碱土地的干乎乎,芦苇荡里的各种鸟儿呼呼啦啦飞起来了,童年和青春都飞起来,未来的很多年就可能会是春天的绿茵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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