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丁柔克在其编订于光绪八年的史料笔记《柳弧》一书中记载：有个商人携巨款坐小船去南方做生意，船到扬子江，船主起了歹念，欲谋财害命。船主让同船老乡和他一起干，遭到拒绝。老乡说，我决不会干，我也不要钱财；你要干你干，我保密就是。船主听老乡这样一说，便说，那你立誓。老乡于是就立誓：“若泄当吐血死。”当天半夜，船主杀害了商人，并将其尸体沉入江中。
船主和老乡回到家后，船主一家又是广置田产，又是忙于做生意，财源滚滚。而“立誓”为船主保密的老乡，仍一如既往以种田为生。只是老乡此后“每闻船户（主）家一有喜庆事，即开门出，仰天呼曰：‘无天理！’”妻子问他说什么？想起自己曾立下毒誓，老乡顿时默然不语。不久，船主儿子科举登第。老乡闻讯又出门大呼：“无天理！”不久，船主儿子荣升知县，还打算携父母一起赴任。可说来蹊跷，就在他们动身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他们家烧成灰烬。万幸的是，一家人生命无虞，且无碍儿子升官赴任，船主合家“仓卒就道”，陪儿赴任。然而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老话，船主一家上了船，当船行至当初船主谋害商人的扬子江面上时，猛然刮起一阵大风，一时间风卷浪涌，小船在剧烈颠簸中倾覆……
且说此前见船主家突遭祝融之灾时，那个老乡竟兴奋地出门大嚷：“有天理了！”旋知船主一家在扬子江上遭灭顶之灾，他更是在村里边跑边嚷：“有天理了！”村里人不解，拦住他问，你嚷嚷“有天理了！”是指什么？处于亢奋中的老乡差点说出船主的罪恶行径。因想到自己曾经立下毒誓，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说来奇怪，自此以后，老乡原先窘迫的家境竟有了好起色，不仅田里收成一年胜过一年，儿子也大有出息。老乡年老后虽然患上疾病，但直到九十多岁时，病情才加重。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来日无多，老乡忙让家人把村里几位有名望的老人请来。然后，他以黯然无光的眼神望着大家，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终于把船主当年在船上谋财害命的罪行如实道出。老乡一讲完，“众皆咋舌”。紧接着，同样蹊跷的一幕出现了：老乡甫“言毕，吐血痰一口而卒”。
《柳弧》作者丁柔克记史叙事多不加评，这则史料同样如此。但透过字里行间，作者的臧否却不难察知。即以老乡最后吐血而死来说，其实当年一回到家，他即意识到自己心里已永远背负上了沉重的十字架。诚然，老乡没有直接参与船主的杀人越货、谋财害命勾当，但当一个人看着令人发指的罪行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不仅噤声，还“立誓”为凶手保密，这同样有违天理，会受到天谴。在我看来，老乡之所以对船主罪恶的“发家史”，尤其是他针对船主一家几次遇“喜事”或遇“祸事”，一次次站出来满世界嚷嚷“无天理”和“有天理”，正是由于他感受到天谴之剑在直指他的内心。只是想到自己曾立下毒誓，一时缺乏勇气把真相告诉世人罢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老乡终于幡然醒悟，遂下定决心，宁食毒誓死，也不愿死后仍受天谴。当他说出这一秘密时，不仅完成了对自我灵魂的救赎，其实也在告诫世人：有时候，噤声也会受天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