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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破,不说破》

 千江万里 2012-12-18

识破,不说破

曾国藩任两江总督,喜崇养士古风,学士,儒士,道士,武士,名士,硕士,博士,都纳至门下,多数重养事养,养着他们是要他们给做事的,要他们给帮衬着经天纬地济世安民;有些属于闲养清养,只让他们帮闲,唱唱歌,喝喝茶,打打牌,吟吟诗;前者功能是帮着出成绩,后者作用是陪着过日子,都是曾国藩所需要的。故其幕中高朋满座,有所谓三圣七贤,“皆一时宋学宿儒,文正高其名,悉罗致之。”

三圣七贤,十儒百士,当然也不是清一色,其中有真才实学,也有才疏学浅的南郭先生,有硕学醇儒,也有沽名钓誉之辈。三圣七贤中,有位先生,自称高蹈,贤自标榜,自夸人品齐天,人格超众,他写了一篇自白,叫《不动心说》,呈曾国藩,夫子自道品行说:“使置吾于妙曼娥眉之侧,问吾动好色心否?曰不动;又使置吾红蓝大顶之旁,问吾动高爵厚禄之心否?曰不动。”美女面前,绝不动心;高官面前,绝不动心;暴利面前,绝不动心;人间一切诱惑摆在面前,都绝不动心。

人间真有这样高华人士吗?曾国藩府上,有一位叫李眉生的幕僚,四川中江人,这人聪明,俊朗,才气纵横,“眉生年少倜傥,不矜细行”,大大咧咧,不计小节,曾国藩相当喜欢他,“视如子侄”,曾国藩办公室,他可以随意出入。一天,曾国藩外去接客,李眉生径直走到曾国藩办公室,看到桌上摆着一封信,拿起来就读,读的恰是那位先生的《不动心说》,不禁大笑。先生既然心态古井无波,不计名,不较利,不爱色,不攀官,那么,你到曾国藩这里来干什么?嗜欲大得很,却做个不吃牛肉的像,不也虚伪吗?李眉生提起笔,在先生《不动心说》页眉上,戏笔写了一首打油诗:“曼妙娥眉侧,红蓝大顶旁,万般皆不动,只要见中堂。”题毕,“掷笔而去”,大步跨出户外,步态里满是对这般人的不屑。李眉生一双慧眼,穿过其人华衣衮服层层包裹的内心,洞穿了其人幽暗深处。

曾国藩送客归来,见了桌上眉批,喊了秘书:给我将李眉生找来,“因呼左右召眉生,则已久不在署矣。”曾国藩急了,连连打发身边人去找,“文正即饬材官数人,持令箭大索之,期必得”,后来在秦淮河一处画舫里找到了,“即挟以归”。曾国藩问了这眉批是不是他所书,李眉生曰然,曾国藩将李眉生臭骂了一顿:这先生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表里不一,你以为我不知道?知道其名实两乖,不必说出来,“此辈皆虚声纯盗之流,言行必不能坦白如一,吾亦知之。”但为什么我还要养着他?这类人没揭穿其心,他仍然是朋友,如果揭穿了,那就很可能摇身一变,变成敌人,“则彼之仇汝岂寻常睚眦可比?杀身赤族之祸伏是矣。”如两人翻脸了,这人,会成为你仇人与敌人,乃至杀你的心,都会生发的。

曾国藩也许是言之过重,榨出了朋友腋窝里藏着的“小”来,会成为杀身死敌?未必至于那么严重,然则,识破其“小”,再一口说破,多半情形下,朋友是难做成了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矛盾隐藏在彼此内心,还会是表面上的朋友,可一凳吃饭,可一桌打牌,可一室相处,可一路同行……设若表面上的朋友都做不成了呢?人与人交际,无非两态,一是暗里,一是明里,两人不曾撕破脸皮,撕破关系,暗地里,他会不会暗算你,这个难说,但明场合,他是不太会搞你路子,这就是说,至少在百分之五十的情况下,他还是与你要好的。但是,如果矛盾已经公开,那么暗地那百分之五十情况,明里那百分之五十场面,加起来会成为你百分百的仇敌。这也就是说,维持表面上的朋友状态,比表里皆是敌仇的情形,要好一些。

其实,谁都是有缺点的,不是性格有缺陷,就是人格有缺陷,纯度达百分百的金子并不存在,看到他人有些虚伪,有些虚弱,有些虚荣,有点小心眼,有点小九九,有点爱占小便宜……也未必是大恶,说不定自己身上亦有,或许比他还多几分,眼里固然装不下一粒沙子,心里却须如大海,装得下一滩沙子。

人际关系是有多种的,有棚友,也有抨友。棚友者,一个棚子底下,喝喝茶,聊聊天,吃吃饭,猜猜拳,开开玩笑,待千里瓜棚筵席散场,然后各奔东西,你不记得我,我也未必记得你,比陌生人交情要深,比老熟人友谊要浅,这是棚友;抨友呢,关系就糟糕了,曾经或许好过,因见不得其玩小心机,耍小动作,争蝇头小利,识破并说破了其小心术,两人就成了好斗公鸡,你说我坏话,我嚼你舌根,大闹没有,小斗经常。

若以朋友作为坐标,棚友也在正向轴上,其前,自有知心,在知心与棚友之间,还有很宽的中间地带,比如义交;您有几个义交?知心呢?世界五十亿七十亿人中,能有三两个,那是造化,怕只怕一个都没有。芸芸众生,最多的是什么?多是棚友,那么多结识棚友,也会多几个打招呼的人,有必要撕破关系吗?于人无益,于己有害。害在哪里?害在棚友与抨友,只隔一堵墙,棚友翻脸了,则成抨友,棚友则在朋友的反向轴上了,互相见面鼓睛相争,背面过去扳腕相斗,活起来就麻烦了;抨友过去,更成敌人,活在四面树敌境地,太累了。

曾国藩将李眉生当朋友待,对李眉生内心敞得开一些,看到李眉生识破人之内心,又说破人心,将他“训”了一顿,以开悟交际之道;他对《不动心说》的那位先生,是当棚友待的,识破其内心,不说破其内心。这不是圆滑,也不是世故,更不是老奸巨猾,而是尊重世俗,悲悯人性——谁的人性会纯又纯粹而粹?能识破,那是精明,不说破,那是厚道。曾国藩成功有道,其中一道是多在朋友的正向轴上谋取正能量。

宋朝宋太宗时有位张齐贤,一次举行家宴,有位秘书看到宴会上那餐具精美,四瞄无人,迅速拿了几只塞入怀里,“一奴窃银器数事于怀”,张齐贤看到了,三十多年一直没说。后来,张齐贤当上了宰相,给他当秘书的,都提拔了,独有那位盗银器的,原地踏步踏,他不服:同样做秘书,大家都提拔,为甚我独不得提拔?张齐贤只好说破了:某年某月,某次宴席,“尔盗我银器乎?我怀三十年不以告人,虽尔不知也。”那位“秘书”满脸羞愧,不好再在职场立足,卷起铺盖走人。

张齐贤当年识破,未说破,关系一直延续,延续了三十年,现在一朝说破,这人只好“拜泣而去”。说破了,脸皮撕破了,关系就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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