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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氏家訓》全文及翻譯

 阳温暾 2012-12-26


《顏氏家訓》全文及翻譯


簡介:顏之推(531-約590以後),字介,是我國魏晉升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文學家和教育家。顏氏原籍瑯邪臨沂(今山東臨沂北),先世隨東晉渡江,寓居建康。侯景之亂,梁元帝蕭繹自立於江陵,之推任散騎侍郎。承聖三年(554),西魏破江陵,之推被俘西去。他為回江南,乘黃河水漲,從弘農(今河南三門峽西南)偷渡,經砥柱之險,先逃奔北齊。但南方陳朝代替了梁朝,之推南歸之願未遂,即留居北齊,官至黃門侍郎。577年齊亡入周。隋代周後,又仕於隋。家訓一書在隋滅陳(589)以後完成。

他撰寫的《顏氏家訓》是中國第一本論述家庭教育的課本。他從實際出發認為國家需要六種人才:一是有所作為的政治家;二是有修養的理論家和學者;三是有勇有謀卓絕善戰的軍事家;四是稱職清白的地方官吏;五是出使不辱君命的外交官;六是精通興建事業的管理者和工程技術專家。

顏之推認為教育子女是做父母的重要而嚴肅的課題。他把儒家的"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作為自己的指導思想。他主張從"胎教"開始,並對"胎教"提出嚴格的要求。"胎教"之法是否科學有待研究,但他重視幼兒教育是對的。他認為一般人家沒有條件進行"胎教",也要從嬰兒期進行教育。他主張"父以教為事",但反對一味溺愛"姿其所欲",把孩子嬌慣成家庭的暴君。"少成若天性",以後再教育就困難了,就是打死也無濟於事。

 

正文目錄:

●序致第一

●教子第二

●兄弟第三

●後娶第四

●治家第五

●風操第六

●慕賢第七

勉學第八

●文章第九

●名實第十

涉務第十一

●省事第十二

●止足第十三

●誡兵第十四

●養心第十五

●歸心第十六

●書證第十七

●音辭第十八

●雜藝第十九

●終制第二十

 

序致第一

夫聖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效,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復為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謔,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鬥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書為汝曹之所信,猶賢於傅婢寡妻耳。

吾家風教,素為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年始九歲,便丁荼蓼,家塗離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備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為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修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蕩。二十已後,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於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為汝曹後車耳。

譯文

聖賢的書籍,教誨人們要忠誠孝順,說話要謹慎,行為要檢點,建功立業使名播揚,所有這些也都已講得很全面詳細了。而魏晉以來,所作的一些諸子書籍,類似的道理重復而且內容相近,一個接一個互相模仿學習,這好比屋下又架屋,床上又放床,顯得多餘無用了。我如今之所以要再寫這部《家訓》,並非是敢於給大家在辦事為人處世方面作什麽規範,而只是用來整頓家風,教育子孫後代。同樣的言語,因為是所親近的人說出的就相信;同樣的命令,因為是所佩服的人發出的就執行。禁止小孩的胡鬧嬉笑,那師友的訓誡,就不如阿姨的指揮;阻止俗人的打架爭吵,那堯舜的教導,就不如妻子的勸解。我希望這《家訓》能被你們所遵信,希望它勝過婢女對孩童、妻子對丈夫所起的作用而已。

我家的門風家教,向來嚴整周密,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受到誘導教誨。每天跟隨兩位兄弟,早晚孝順侍奉雙承,言談謹慎舉止端正,言語安詳神色平和,恭敬有禮小心翼翼,好似拜見尊嚴的君王一樣。雙親經常勸勉鼓勵我們,問我們的愛好崇尚,磨去我們的缺點,引導我們的特長,都既懇切又恰當。當我九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家庭陷入困境,家道衰落,人口蕭條。哥哥撫養我,極其辛苦,他有仁愛而少威嚴,引導啟示也不那麽嚴切。我當時雖也誦讀《周禮》、《春秋左傳》,但又對寫文章稍有愛好,很大程度上受到社會世人的影響。欲望放縱,言語輕率,且不修邊幅。到十八九歲,才稍加磨礪,只因習慣已成自然,短時間難於去除。直到二十歲以後,大的過錯才較少發生,但還經常心是口非,善性與私情相矛盾,夜晚發覺清晨的錯誤,今天悔恨昨天犯下的過失,自己常嘆息由於缺乏教育,才會到這一地步。回想起平生的意願誌趣,體會深刻;不比那光閱讀古書上的訓誡,只是經過一下眼睛耳朵而已。所以寫下這二十篇文字,給你們作為鑒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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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子 第二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聖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之。書之玉版,藏諸金匱。子生咳提,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罰。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為,恣其所欲,宜誡翻獎,應訶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於成長,終為敗德。孔子雲:“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於訶怒。傷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為諭,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願苛虐於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王大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王在湓城時,為三千人將,年踰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勛業。梁元帝時,有一學士,聰敏有才,為父所寵,失於教義:一言之是,遍於行路,終年譽之;一行之非,揜藏文飾,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語不擇,為周逖抽腸釁鼓雲。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異宮,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癢痛,懸衾篋枕,此不簡之教也。或問曰:“陳亢喜聞君子之遠其子,何謂也?”對曰:“有是也。蓋君子之不親教其子也,詩有諷刺之辭,禮有嫌疑之誡,書有悖亂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譏,易有備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親授耳。”

齊武成帝子瑯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聰慧,帝及後並篤愛之,衣服飲食,與東宮相準。帝每面稱之曰:“此黠兒也,當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別宮,禮數優僭,不與諸王等;太後猶謂不足,常以為言。年十許歲,驕恣無節,器服玩好,必擬乘輿;常朝南殿,見典禦進新冰,鉤盾獻早李,還索不得,遂大怒,詬曰:“至尊已有,我何意無?”不知分齊,率皆如此。識者多有叔段、州籲之譏。後嫌宰相,遂矯詔斬之,又懼有救,乃勒麾下軍士,防守殿門;既無反心,受勞而罷,後竟坐此幽薨。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共叔之死,母實為之。趙王之戮,父實使之。劉表之傾宗覆族,袁紹之地裂兵亡,可為靈龜明鑒也。

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譯文

上智的人不用教育就能成才,下愚的人即使教育再多也不起作用,只有絕大多數普通人要教育,不教就不知。古時候的聖王,有“胎教”的做法,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出去住到別的好房子裏,眼睛不能斜視,耳朵不能亂聽,聽音樂吃美味,都要按照禮義加以節制,還得把這些寫到玉版上,藏進金櫃裏。到胎兒出生還在幼兒時,擔任“師”和“保”的人,就要講解孝、仁、禮、義,來引導學習。普通老百姓家縱使不能如此,也應在嬰兒識人臉色、懂得喜怒時,就加以教導訓海,叫做就得做,叫不做就得不做,等到長大幾歲,就可省免鞭打懲罰。只要父母既威嚴又慈愛,子女自然敬畏謹慎而有孝行了。

我見到世上那種對孩子不講教育而只有慈愛的,常常不以為然。要吃什麽,要幹什麽,任意放縱孩子,不加管制,該訓誡時反而誇獎,該訓斥責罵時反而歡笑,到孩子懂事時,就認為這些道理本來就是這樣。到驕傲怠慢已經成為習慣時,才開始去加以制止,那就縱使鞭打得再狠毒也樹立不起威嚴,憤怒得再厲害也只會增加怨恨,直到長大成人,最終成為品德敗壞的人。孔子說:“從小養成的就像天性,習慣了的也就成為自然。”是很有道理的。俗諺說:“教媳婦要在初來時,教兒女要在嬰孩時。”這話確實有道理。

普通人不能教育好子女,也並非想要使子女陷入罪惡的境地,只是不願意使他因受責罵訓斥而神色沮喪,不忍心使他因挨打而肌膚痛苦。這該用生病來作比喻,難道能不用湯藥、針艾來救治就能好嗎?還該想一想那些經常認真督促訓誡子女的人,難道願意對親骨肉刻薄淩虐嗎?實在是不得已啊!

父子之間要講嚴肅,而不可以輕忽;骨肉之間要有愛,但不可以簡慢。簡慢了就慈孝都做不好,輕忽了怠慢就會產生。

人們愛孩子,很少能做到平等對待,從古到今,這種弊病一直都很多。其實聰明俊秀的固然引人喜愛,頑皮愚笨的也應該加以憐憫。那種有偏愛的家長,即使是想對他好,卻反而會給他招禍殃。

北齊有個士大夫,曾對我說:“我有個兒子,已有十七歲,很會寫奏劄,教他講鮮卑語、彈奏琵琶,差不多都學會了,憑這些來服侍三公九卿,一定會被寵愛的,這也是緊要的事情。”我當時低頭沒有回答。奇怪啊,這個人用這樣的方式來教育兒子!如果用這種辦法當梯子,做到卿相,我也不願讓你們去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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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第三

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兄弟:一家之親,此三而已矣。自茲以往,至於九族,皆本於三親焉,故於人倫為重者也,不可不篤。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後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遊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也。及其壯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親既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己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異於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塗之,則無頹毀之慮;如雀鼠之不恤,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仆妾之為雀鼠,妻子之為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子侄不愛;子侄不愛,則群從疏薄;群從疏薄,則僮仆為讎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於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於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

娣姒者,多爭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歸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閑者,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懷薄義也;若能恕己而行,換子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於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國劉琎,嘗與兄瓛連棟隔壁,瓛呼之數聲不應,良久方答;瓛怪問之,乃曰:“向來未著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紹,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愛,所得甘旨新異,非共聚食,必不先嘗,孜孜色貌,相見如不足者。及西臺陷沒,玄紹以形體魁梧,為兵所圍;二弟爭共抱持,各求代死,終不得解,遂幷命爾。

譯文

有了人群然後才有夫妻,有了夫妻然後才有父子,有了父子然後才有兄弟,一個家庭裏的親人,就有這三種關系。由此類推,直推到九族,都是原本於這三種親屬關系,所以這三種關系在人倫中極為重要,不能不認真對待。

兄弟,是形體雖分而氣質相連的人。當他們幼小的時候,父母左手牽右手攜,拉前襟扯後裙,吃飯同桌,衣服遞穿,學習用同一冊課本,遊玩去同一處地方,即使有荒謬胡亂來的,也不可能不相友愛。等到進入壯年時期,各有各的妻,各有各的子,即使是誠實厚道的,感情上也不可能不減弱。至於妯娌比起兄弟來,就更疏遠而欠親密了。如今讓這種疏遠欠親密的人,來掌握親厚不親厚的節制度量,就好比那方的底座要加個圓蓋,必然是合不攏了。這種情況只有十分敬愛兄長和仁愛兄弟,不被妻子所動搖才能避免出現啊!

雙親已經去世,留下兄弟相對,應當既像形和影,又像聲和響,愛護先人的遺體,顧惜自身的分氣,除了兄弟還能掛念誰呢?兄弟之間,與他人可不一樣,要求高就容易產生埋怨,而關系錄就容易消除隔閡。譬如住的房屋,出現了一個漏洞就堵塞,出現了一條細縫就填補,那就不會有倒塌的危險;假如有了崔鼠也不憂慮,刮風下雨也不防禦,那麽就會墻崩柱摧,無從挽回了。仆妾比那雀鼠,妻子比那風雨,怕還更厲害些吧!

兄弟要是不和睦,子侄就不相愛;子佳要是不相愛,族裏的子侄輩就疏遠欠親密;族裏的子侄輩疏遠不親密,那僮仆就成仇敵了。如果這樣,即使走在路上的陌生人都踏他的臉踩他的心,那還有誰來救他呢?世人中有能結交天下之士並做到歡愛、卻對兄長不尊敬的人存在,怎麽能做到待多和睦而不能待少啊;世人中又有能統率幾萬大軍並得其死力、卻對弟弟不恩愛的,這又怎麽能疏而不能做到對弟親呢!

妯娌之間,糾紛最多。即使是親姐妹成為妯娌,也不如住的距離遠一點,好感受霜露而相思,等待日子來相會。何況本如走在路上的陌生人,卻處在多糾紛之地,能做到不生嫌隙的實在太少了。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辦的是大家庭的公事,卻都要顧自己的私利,擔子雖重卻少講道義。如果能使自己寬恕原諒對方,把對方的孩子像自己的那樣愛撫,那這類災禍就不會發生了。

人在侍奉兄長時,不應等同於侍奉父親,那為什麽埋怨兄長愛弟弟時不如愛兒子呢?這就是沒有把這兩件事對照起來看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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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娶 第四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父禦孝子,合得終於天性,而後妻閑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華、元。”並終身不娶,此等足以為誡。其後,假繼慘虐孤遺,離閑骨肉,傷心斷腸者,何可勝數。慎之哉!慎之哉!

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後,多以妾媵終家事;疥癬蚊虻,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鬥鬩之恥。河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三四,母年有少於子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爰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身沒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眾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說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後夫多寵前夫之孤,後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懷嫉妒之情,丈夫有沈惑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為防焉,故虐之。異姓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為讎,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思魯等從舅殷外臣,博達之士也。有子基、諶,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基每拜見後母,感慕嗚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視。王亦淒愴,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禮遣,此亦悔事也。

後漢書曰:“安帝時,汝南薛包孟嘗,好學篤行,喪母,以至孝聞。及父娶後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號泣,不能去,至被毆杖。不得已,廬於舍外,旦入而灑埽。父怒,又逐之,乃廬於裏門,昏晨不廢。積歲余,父母慚而還之。後行六年服,喪過乎哀。既而弟子求分財異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財: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廬取其荒頓者,曰:'吾少時所理,意所戀也。’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數破其產,還復賑給。建光中,公車特征,至拜侍中。包性恬虛,稱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詔賜告歸也。

譯文

吉甫,是賢明的父親。伯奇,是孝順的兒子。以賢父來對待孝子,應該是能夠一直保有父與子之間慈孝的天性,但是由於後妻的挑撥離間,兒子伯奇就被放逐。曾參的妻死去,他對兒子說:“我比不上吉甫賢明,你也比不上伯奇孝順。”王駿的妻死去,他也對人說:“我比不上曾參,我的兒子比不上曾華、曾元。”曾參與王駿兩位後來都終身沒有再娶。這些事例都足以引為鑒誡。後世那些做後母的虐待孤兒,離間前妻之子和其生父的骨肉之情,弄得傷心斷腸的人多得數不清。對此要小心啊!對此要小心啊!

江東不避忌庶妾,大老婆死了以後,多由小老婆來主持家事。細小的糾紛,有時本來未能免除;但限於名分,打架爭吵等可恥的事情就很少見。河北鄙視小老婆,不讓小老婆進入有身份人的行列,所以必須妻亡重娶,甚至重娶三四次,這樣,後母年齡有時比大的兒子還小。後母生的孩子(弟弟)和前妻生的孩子(兄長),會有在衣服飲食以及婚姻仕宦做官上的差異,甚至會有士庶貴賤之間隔,而世俗對此現象習以為常。

到本人死亡之後,家裏的人為訴訟跑穿了官府,把誹謗汙辱的言語嚷到大路上,前妻之子誣衊後母為小老婆,後母之於貶斥前妻之子為仆役。宣揚先人的言詞字跡,暴露祖考的是非好壞,使自己變得很有道理,經常可以見到真可悲啊!從古以來的臣佞妾,用一句話來害人的多得很呢。何況憑夫婦的情義,早晚想辦法來改變男人的心意,而婢仆為了討主子的歡心,幫著勸說引誘,日子一久,怎麽還有孝子呢?對此不可以不畏懼。

一般平庸人的習性,後夫大多寵愛前夫的孩子,後妻必然虐待前妻的孩子。這不只是因為婦人心懷妒忌,丈夫沈迷女色,也是事態促使成這樣的。前夫的孩子,不敢和我的孩子爭奪家業,將他提攜撫養,天長日久自然生愛,因而寵愛他;前妻的孩子,常常居於自己所生孩子之上,無論學業做官婚姻嫁娶,沒有不需防範的,因而虐待他。異姓之子受寵則父母遭怨恨,後母虐待前妻之子則兄弟成仇敵,家庭裏發生這類事情,都是家裏的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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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家 第五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也,自先而施於後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兇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

笞怒廢於家,則豎子之過立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又雲:“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約為禮之謂也;吝者,窮急不恤之謂也。今有施則奢,儉則吝;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爰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為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今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書舍人,治家失度,而過嚴刻,妻妾遂共貨刺客,伺醉而殺之。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於飲食饟饋,僮仆減損,施惠然諾,妻子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黨:此亦為家之巨蠹矣。

齊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嘗嗔怒,經霖雨絕糧,遣婢糴米,因爾逃竄,三四許日,方復擒之。房徐曰:“舉家無食,汝何處來?”竟無捶撻。嘗寄人宅,奴婢徹屋為薪略盡,聞之顰蹙,卒無一言。

裴子野有疏親故屬饑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鄴下有一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錢為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後坐事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余財寶,不可勝言。南陽有人,為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後女婿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獐肉;婿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後,諸子爭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幹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也。

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饑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悴奴,僅充而已;倡和之禮,或爾汝之。

河北婦人,織纴組紃之事,黼黻錦繡羅綺之工,大優於江東也。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也。”陳蕃曰:“盜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傳體,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如此,而望福於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豎守之。體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

婦人之性,率寵子婿而虐兒婦。寵婿,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於其家者,母實為之。至有諺雲:“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侯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或猥婿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慎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濟陽江祿,讀書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後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幾案,分散部帙,多為童幼婢妾之所點汙,風雨蟲鼠之所毀傷,實為累德。吾每讀聖人之書,未嘗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

吾家巫覡禱請,絕於言議;符書章醮亦無祈焉,並汝曹所見也。勿為妖妄之費。

譯文

教育感化這件事,是從上向下推行的,是從先向後施行影響的。所以父不慈就子不孝,兄不友愛就弟不恭敬,夫不仁義就婦不溫順了。至於父雖慈而子要叛逆,兄雖友愛而弟要傲慢,夫雖仁義而婦要欺侮,那就是天生的兇惡之人,要用刑罰殺戮來使他畏懼,而不是用訓誨誘導能改變的了。

家裏沒有人發怒、不用鞭打,那童仆的過錯就會馬上出現;刑罰用得不確當,那老百姓就無所措其手足。治家的寬仁和嚴格,也好比治國一樣。

孔子說:“奢侈了就不恭順,節儉了就固陋。與其不恭順,寧可固陋。”又說:“如果有周公那樣的才那樣的美,“但只要他既驕傲且嗇吝,余下的也就不值得稱道了。”這樣說來是可以儉省而不可以吝嗇了。儉省,是合乎禮的節省;吝嗇,是對困難危急也不體恤。當今常有講施舍就成為奢侈,講節儉就進入到吝嗇。如果能夠做到施合而不奢侈,儉省而不吝嗇,那就很好了。

老百姓生活最根本的事情,是要播收莊稼而食,種植桑麻而衣。所貯藏的蔬菜果品,是果園場圃之所出產;所食用的雞豬,是雞窩豬圈之所畜養。還有那房屋器具,柴草蠟燭,沒有不是靠種植的東西來制造的。那種能保守家業的,可以關上門而生活必需品都夠用,只是家裏沒有口鹽井而已。如今北方的風俗,都能做到省儉節用,溫飽就滿意了。江南一帶地方奢侈,多數比不上北方。

世上的名士,只求寬厚仁愛,卻弄得待客饋送的飲食,被憧仆給減少,允諾資助的東西,被妻子給克扣,輕侮賓客,刻薄鄉鄰,這也是治家的大禍害。

裴子野有遠親故舊饑寒不能自救的,都收養下來。家裏一向清貧,有時遇上水旱災,用二石米煮成稀粥,勉強讓大家都吃上,自己也親自和大家一起吃,從沒有厭倦。京城鄴下有個大將軍,貪欲積聚得實在夠狠,家僮已有了八百人,還發誓湊滿一千,早晚每人的飯菜,以十五文錢為標準,遇到客人來,也不增加一些。後來犯事處死,籍冊沒收家產,麻鞋有一屋子,舊衣藏幾個庫,其余的財寶,更多得說不完。

南陽地方有個人,深藏廣蓄,性極吝嗇,冬至後女婿來看他,他只給準備了一銅甌的酒,還有幾塊獐子肉,女婿嫌太簡單,一下子就吃盡喝光了。這個人很吃驚,只好勉強應付添上一點,這樣添過幾次,回頭責怪女兒說:“某郎太愛喝酒,才弄得你老是貧窮。”等到他死後,幾個兒子為爭奪遺產,因而發生了兄殺弟的事情。

婦女主持家中飲食之事,只從事酒食衣服並做得合禮而已,國不能讓她過問大政,家不能讓她幹辦正事。如果真有聰明才智,見識通達古今,也只應輔佐丈夫,對他達不到的做點幫助。一定不要母雞晨鳴,招致禍殃。

江東的婦女,很少對外交往,在結成婚姻的辛家中,有十幾年還不相識的,只派人傳達音信或送禮品,來表示殷勤。鄴城的風俗,專門讓婦女當家,爭訟曲直,謁見迎候,駕車乘的填塞道路,穿給羅的擠滿官署,替兒子乞求官職,給丈夫訴說冤屈,這應是恒代的遺風吧?南方的貧素人家,都註意修飾外表,車馬、衣服,一定講究整齊,而家人妻子,反不免饑寒。河北交際應酬,多憑婦女,綺羅金翠,不能短少,而馬匹瘦弱奴仆憔悴,勉強充數而已,夫婦之間交談,有時“爾”“汝”,相稱,用詞並不拘泥於此。

河北婦女,從事編織紡績的工作,制作繡有花紋綢布的手工技巧,都大大勝過江東的婦女。

姜太公說:“養女兒太多,是一種耗費。”後漢大臣陳蕃說過:“盜賊都不願偷竊有五個女兒的家庭。”女兒辦嫁妝使人耗資、受害也夠深重了。但天生蕓蕓眾生,又是先人的遺體,能對她怎麽樣呢?世人多有生了女兒不養育,殘害親生骨肉,這樣豈能盼望上天降福嗎?我有個遠親,家裏有許多妻妾,將要生育,就派童仆守候著,臨產時,看著窗戶靠著門柱,如果生了女嬰,馬上拿走弄死,產婦隨即哭號,真叫人不忍心聽。

婦女的習性,大多寵愛女婿而虐待兒媳婦,寵愛女婿那女兒的兄弟就會產生怨恨,虐待兒媳婦那兒子的姐妹就易進讒言。這樣看來女的不論出嫁還是娶進都會得罪於家,都是為母的所造成。以至俗話諺語有道:“落索阿始餐。”說做兒媳婦的以此冷落來相報復婆婆。這是家庭裏常見的弊端,能不警戒嗎!

婚姻要找貧寒人家,這是當年祖宗靖侯的老規矩。近代嫁娶,就有接受財禮出賣女兒的,運送絹帛買進兒媳婦的,這些人比量門祖家勢。計較錙銖錢財、索取多而回報少,這和做買賣沒有區別,以至於有的門庭裏弄來個下流女婿,有的屋裏主管權操縱在惡兒媳婦手中,貪榮求利,招來恥辱,這樣的事能不審慎嗎!

借別人的書籍,都必須愛護,原先有缺失損壞卷頁,要給修補完好,這也是士大夫百種善行之一。濟陽人江祿,每當讀書未讀完時,即使有緊急事情,也要等把書本卷來整齊,然後才起身,因此書籍不會損壞,人家對他來求借不感到厭煩。有的人把書籍在桌案上亂丟,以致卷資分散,多被小孩婢妾弄臟,又被風雨蟲鼠毀傷,這真是有損道德。我每讀聖人寫的書,從沒有不嚴肅恭敬地相對。廢舊紙上有《五經》文義和賢達人的姓名,也不敢用在汙穢之處。

我們家裏從來不講巫婆或道僧祈禱神鬼之事;也沒有用符書設道場去祈求之舉。這都是你們所見到的,切莫把錢花費在這些巫妖虛妄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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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操 第六

吾觀禮經,聖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諾,執燭沃盥,皆有節文,亦為至矣。但既殘缺,非復全書;其有所不載,及世事變改者,學達君子,自為節度,相承行之,故世號士大夫風操。而家門頗有不同,所見互稱長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視而見之,耳能聽而聞之;蓬生麻中,不勞翰墨。汝曹生於戎馬之閑,視聽之所不曉,故聊記錄,以傳示子孫。

禮曰:“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絕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益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期於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書,朝夕輻輳,幾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並過事也。

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與沈氏交結周厚,沈與其書,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凡避諱者,皆須得其同訓以代換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稱;厲王名長,琴有修短之目。不聞謂布帛為布皓,呼腎腸為腎修也。梁武小名阿練,子孫皆呼練為絹;乃謂銷煉物為銷絹物,恐乖其義。或有諱雲者,呼紛紜為紛煙;有諱桐者,呼梧桐樹為白鐵樹,便似戲笑耳。

周公名子曰禽,孔子名兒曰鯉,止在其身,自可無禁。至若衛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蟣虱;長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上有連及,理未為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也。北土多有名兒為驢駒、豚子者,使其自稱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漢有尹翁歸,後漢有鄭翁歸,梁家亦有孔翁歸,又有顧翁寵;晉代有許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當避之。

今人避諱,更急於古。凡名子者,當為孫地。吾親識中有諱襄、諱友、諱同、諱清、諱和、諱禹,交疏造次,一座百犯,聞者辛苦,無憀賴焉。

昔司馬長卿慕藺相如,故名相如,顧元嘆慕蔡邕,故名雍,而後漢有朱倀字孫卿,許暹字顏回,梁世有庾晏嬰、祖孫登,連古人姓為名字,亦鄙事也。

昔劉文饒不忍罵奴為畜產,今世愚人遂以相戲,或有指名為豚犢者:有識傍觀,猶欲掩耳,況當之者乎?

近在議曹,共平章百官秩祿,有一顯貴,當世名臣,意嫌所議過厚。齊朝有一兩士族文學之人,謂此貴曰:“今日天下大同,須為百代典式,豈得尚作關中舊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兒耳!”彼此歡笑,不以為嫌。

昔侯霸之子孫,稱其祖父曰家公;陳思王稱其父為家父,母為家母;潘尼稱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風俗,言其祖及二親,無雲家者;田裏猥人,方有此言耳。凡與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稱之,不雲家者,以尊於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則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雲家也。子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也。蔡邕書集,呼其姑姊為家姑家姊;班固書集,亦雲家孫:今並不行也。

凡與人言,稱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長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則加賢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書,稱彼之母與自稱己母同,不雲尊字,今所非也。

南人冬至歲首,不詣喪家;若不修書,則過節束帶以申慰。北人至歲之日,重行吊禮;禮無明文,則吾不取。南人賓至不迎,相見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並至門,相見則揖,皆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谷,自茲以降,雖孔子聖師,與門人言皆稱名也。後雖有臣仆之稱,行者蓋亦寡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書儀;北人多稱名者,乃古之遺風,吾善其稱名焉。

言及先人,理當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難。江南人事不獲已,須言閥閱,必以文翰,罕有面論者。北人無何便爾話說,及相訪問。如此之事,不可加於人也。人加諸己,則當避之。名位未高,如為勛貴所逼,隱忍方便,速報取了;勿使煩重,感辱祖父。若沒,言須及者,則斂容肅坐,稱大門中,世父、叔父則稱從兄弟門中,兄弟則稱亡者子某門中,各以其尊卑輕重為容色之節,皆變於常。若與君言,雖變於色,猶雲亡祖亡伯亡叔也。吾見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為兄子弟子門中者,亦未為安貼也。北土風俗,都不行此。太山羊侃,梁初入南;吾近至鄴,其兄子肅訪侃委曲,吾答之雲:“卿從門中在梁,如此如此。”肅曰:“是我親第七亡叔,非從也。”祖孝征在坐,先知江南風俗,乃謂之雲:“賢從弟門中,何故不解?”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從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對其前,呼其母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與他人言,對孤者前,呼為兄子弟子,頗為不忍;北土人多呼為侄。案:爾雅、喪服經、左傳,侄雖名通男女,並是對姑之稱。晉世已來,始呼叔侄;今呼為侄,於理為勝也。

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為東郡,與武帝別,帝曰:“我年已老,與汝分張,甚以惻愴。”數行淚下。侯遂密雲,赧然而出。坐此被責,飄飖舟渚,一百許日,卒不得去。北間風俗,不屑此事,歧路言離,歡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淚者,腸雖欲絕,目猶爛然;如此之人,不可強責。

凡親屬名稱,皆須粉墨,不可濫也。無風教者,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與祖父母同,使人為其不喜聞也。雖質於面,皆當加外以別之;父母之世叔父,皆當加其次第以別之;父母之世叔母,皆當加其姓以別之;父母之群從世叔父母及從祖父母,皆當加其爵位若姓以別之。河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為家公家母;江南田裏間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識。

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祖,有族祖。江南風俗,自茲已往,高秩者,通呼為尊,同昭穆者,雖百世猶稱兄弟;若對他人稱之,皆雲族人。河北士人,雖三二十世,猶呼為從伯從叔。梁武帝嘗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雲:“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當時雖為敏對,於禮未通。

吾嘗問周弘讓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稱之?”周曰:“亦呼為丈人。”自古未見丈人之稱施於婦人也。吾親表所行,若父屬者,為某姓姑;母屬者,為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婦,猥俗呼為丈母,士大夫謂之王母、謝母雲。而陸機集有與長沙顧母書,乃其從叔母也,今所不行。

齊朝士子,皆呼祖仆射為祖公,全不嫌有所涉也,乃有對面以相戲者。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孔子弟子記事者,皆稱仲尼;呂後微時,嘗字高祖為季;至漢爰種,字其叔父曰絲;王丹與侯霸子語,字霸為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為字,字固呼為字。尚書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雲,字羅漢,一皆諱之,其余不足怪也。

禮閑傳雲:“斬缞之哭,若往而不反;齊缞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緦麻,哀容可也,此哀之發於聲音也。”孝經雲:“哭不偯。”皆論哭有輕重質文之聲也。禮以哭有言者為號;然則哭亦有辭也。江南喪哭,時有哀訴之言耳;山東重喪,則唯呼蒼天,期功以下,則唯呼痛深,便是號而不哭。

江南凡遭重喪,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則絕之;除喪,雖相遇則避之,怨其不己憫也。有故及道遙者,致書可也;無書亦如之。北俗則不爾。江南凡吊者,主人之外,不識者不執手;識輕服而不識主人,則不於會所而吊,他日修名詣其家。

陰陽說雲:“辰為水墓,又為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論衡雲:“辰日不哭,哭則重喪。”今無教者,辰日有喪,不問輕重,舉家清謐,不敢發聲,以辭吊客。道書又曰:“晦歌朔哭,皆當有罪,天奪其算。”喪家朔望,哀感彌深,寧當惜壽,又不哭也?亦不諭。

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註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

己孤,而履歲及長至之節,無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則皆泣;無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也。

江左朝臣,子孫初釋服,朝見二宮,皆當泣涕;二宮為之改容。頗有膚色充澤,無哀感者,梁武薄其為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問訊武帝,貶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禮不死也。”

二親既沒,所居齋寢,子與婦弗忍入焉。北朝頓丘李構,母劉氏,夫人亡後,所住之堂,終身鎖閉,弗忍開入也。夫人,宋廣州刺史纂之孫女,故構猶染江南風教。其父獎,為揚州刺史,鎮壽春,遇害。構嘗與王松年、祖孝征數人同集談燕。孝征善畫,遇有紙筆,圖寫為人。頃之,因割鹿尾,戲截畫人以示構,而無他意。構愴然動色,便起就馬而去。舉坐驚駭,莫測其情。祖君尋悟,方深反側,當時罕有能感此者。吳郡陸襄,父閑被刑,襄終身布衣蔬飯,雖姜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廚。江寧姚子篤,母以燒死,終身不忍噉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為奴所殺,終身不復嘗酒。然禮緣人情,恩由義斷,親以噎死,亦當不可絕食也。

禮經:父之遺書,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澤,不忍讀用。政為常所講習,讎校繕寫,及偏加服用,有跡可思者耳。若尋常墳典,為生什物,安可悉廢之乎?既不讀用,無容散逸,惟當緘保,以留後世耳。

思魯等第四舅母,親吳郡張建女也,有第五妹,三歲喪母。靈床上屏風,平生舊物,屋漏沾濕,出曝曬之,女子一見,伏床流涕。家人怪其不起,乃往抱持;薦席淹漬,精神傷怛,不能飲食。將以問醫,醫診脈雲:“腸斷矣!”因爾便吐血,數日而亡。中外憐之,莫不悲嘆。

禮雲:“忌日不樂。”正以感慕罔極,惻愴無聊,故不接外賓,不理眾務耳。必能悲慘自居,何限於深藏也?世人或端坐奧室,不妨言笑,盛營甘美,厚供齋食;迫有急卒,密戚至交,盡無相見之理:蓋不知禮意乎!

魏世王修母以社日亡;來歲社日,修感念哀甚,鄰裏聞之,為之罷社。今二親喪亡,偶值伏臘分至之節,及月小晦後,忌之外,所經此日,猶應感慕,異於余辰,不預飲燕、聞聲樂及行遊也。

劉絳、緩、綏,兄弟並為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為照字,惟依爾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與正諱相犯,當自可避;其有同音異字,不可悉然。劉字之下,即有昭音。呂尚之兒,如不為上;趙壹之子,儻不作一:便是下筆即妨,是書皆觸也。

嘗有甲設燕席,請乙為賓;而旦於公庭見乙之子,問之曰:“尊侯早晚顧宅?”乙子稱其父已往。時以為笑。如此比例,觸類慎之,不可陷於輕脫。

江南風俗,兒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試兒。親表聚集,致燕享焉。自茲已後,二親若在,每至此日,嘗有酒食之事耳。無教之徒,雖已孤露,其日皆為供頓,酣暢聲樂,不知有所感傷。梁孝元年少之時,每八月六日載誕之辰,常設齋講;自阮修容薨歿之後,此事亦絕。

人有憂疾,則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諱避,觸途急切。而江東士庶,痛則稱禰。禰是父之廟號,父在無容稱廟,父歿何容輒呼?蒼頡篇有侑字,訓詁雲:“痛而謼也,音羽罪反。”今北人痛則呼之。聲類音於耒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二音隨其鄉俗,並可行也。

梁世被系劾者,子孫弟侄,皆詣闕三日,露跣陳謝;子孫有官,自陳解職。子則草屩麤衣,蓬頭垢面,周章道路,要候執事,叩頭流血,申訴冤枉。若配徒隸,諸子並立草庵於所署門,不敢寧宅,動經旬日,官司驅遣,然後始退。江南諸憲司彈人事,事雖不重,而以教義見辱者,或被輕系而身死獄戶者,皆為怨讎,子孫三世不交通矣。到洽為禦史中丞,初欲彈劉孝綽,其兄溉先與劉善,苦諫不得,乃詣劉涕泣告別而去。

兵兇戰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喪服以臨師,將軍鑿兇門而出。父祖伯叔,若在軍陣,貶損自居,不宜奏樂燕會及婚冠吉慶事也。若居圍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飾玩,常為臨深履薄之狀焉。父母疾篤,醫雖賤雖少,則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梁孝元在江州,嘗有不豫;世子方等親拜中兵參軍李猷焉。

四海之人,結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誌均義敵,令終如始者,方可議之。一爾之後,命子拜伏,呼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親,亦宜加禮。比見北人,甚輕此節,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觀貌,不擇是非,至有結父為兄,托子為弟者。

昔者,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見者七十余人。晉文公以沐辭豎頭須,致有圖反之誚。門不停賓,古所貴也。失教之家,閽寺無禮,或以主君寢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為恥。黃門侍郎裴之禮,號善為士大夫,有如此輩,對賓杖之;其門生僮仆,接於他人,折旋俯仰,辭色應對,莫不肅敬,與主無別也。

譯文

《禮記》上說:“見到容貌相似的目驚,聽到名字相同的心驚。”有所感觸,心目淒愴,如果處在一般情況,自應該讓這種感情表達出來啦。但如果無法回避,也應該有所忍耐,譬如伯叔、兄弟,容貌極像先人,能夠一輩子因見到他們就極悲痛以至和他們斷絕往來嗎?

《禮記》上又說:“作文章不用避諱,在廟裏祭視不用避諱,在君王面前不避自己父祖的名諱。”可見聽到名諱應該有所斟酌,不必一定要匆忙走避。梁朝時有個叫謝舉的,很有聲望,但聽到自己父祖的名諱就哭,被世人所譏笑。還有個臧逢世,是臧嚴的兒子,學問踏實,品行端正,能維持門風。梁元帝出任江州,派他去建昌督辦公事,都縣的百姓,都搶著給他寫信,信多得早晚匯集,堆滿了案桌,信上有寫了嚴寒”的,他看到了一定對信流淚,再不察看作復函;公事常因此不得處理,引起人們的責怪怨恨,終於因避諱影響辦事而被召回。這都是把避諱事情做過頭了。

近來在揚都,有個士人避諱“審”字,同時又和姓沈的結交友情深厚,姓沈的給他寫信,只署名而不寫上“沈”姓,這困避諱也不近人情。

過去侯霸的子孫,稱他們的祖父叫家公;陳思王曹植稱他的父親叫家父,母親叫家母;潘尼稱他的祖叫家祖:這都是古人所做的,而為今人所笑的。如今南北風俗,講到他的祖輩和父母雙親,沒有說“家”的,農村裏卑賤的人,才有這種叫法。見和別人談話,講到自己的伯父,用排行來稱呼,不說“家”,是因為怕又比父親還尊,不敢稱“家”。凡講到姑、姊妹、女兒,已經出嫁的就用丈夫的姓來稱呼,沒有出嫁的就用排行來稱呼,意思是行婚禮就成為別的家族的人,不好稱“家”。子孫不好稱“家”,是對他們的輕視忽略。蔡邕文集裏稱呼他的姑、姊為家姑、家姊,班固文集裏也說家孫,如今都不通行。

一般和人談話,稱人家的祖父母、伯父母、父母和長姑,都加個“尊”字,從叔父母以下,就加個“賢”宇,以表示尊卑有別。王羲之寫信,稱人家的母和稱自己的親相同,都不說“尊”,這是如今所不取的。

從前王侯自己稱自己孤、寡、不谷,從此以後,盡管孔子這樣的聖師,和弟子談話都自己稱名。後來雖有自稱臣、仆的,但也很少有人這麽做,江南地方禮儀輕重各有稱謂,都記載在專講禮節的《書儀》上。北方人多自己稱名,這是古代的遺風,我個人認為自己作名的好。

古人都喊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喊伯、叔。從父兄弟姐妹已孤,而當地面喊他母親為伯母、叔母,這是無從回避的。兄弟之子已孤,和別人講話,對著已孤者叫他兄之子、弟之子,就頗為不忍,北方人多叫他侄。按之《爾雅》、《喪服經》、《左傳》,侄雖通用於男女,都是對姑而言的,晉代以來,才叫叔侄。如今叫他侄,從道理上講是對的。

古時候,名用來表明本身,字用來表示德行,名在死後就要避諱,字就可以作為孫輩的氏。孔子的弟子記事時,都稱孔子為仲尼;呂後在微賤時,曾稱呼漢高祖的字叫他季;至漢人愛種,稱他叔父的字叫絲;王丹和侯霸的兒子談話,稱呼侯霸的字叫君房。江南地方至今對稱字不避諱。這時候在河北地區人士對名和字完全不加區別,名也叫做字,字自然叫做字。尚書王元景兄弟,都號稱名人,父名雲,字羅漢,一概避諱,其餘的人就不足怪了。

旁門左道的書裏講,人死後某一天要“回煞”,這一天子孫逃避在外,沒有人肯留在家裏;要畫瓦書符,作種種巫術法術;出喪那天,要門前生火,戶外鋪灰,除災去邪,送走家鬼,上章以求斷絕死者所患疾病之傳染連續。所有這類迷信惡俗做法,都不近情,是儒學雅道的罪人,應該加以彈劾檢舉。

《禮經》上說;“父親留下的書籍,母親用過的杯圈,覺得上面有汗水和唾水,就不忍再閱讀使用。”這正因為是父親所常講習,經校勘抄寫,以及母親個人使用,有遺跡可供思念。如果是一般的書籍,公用的器物,怎能統統廢棄不用呢?既已不讀不用,那也不該分散丟失,而應封存保留傳給後代。

江南的風俗,在孩子出生一周年的時候,要給縫制新衣,洗浴打扮,男孩就用弓箭紙筆,女孩就用刀尺針線,再加上飲食,還有珍寶和衣服玩具,放在孩子面前,看他動念頭想拿什麽,用來測試他是貪還是廉,是愚還是智,這叫做試兒,聚集親屬姑舅姨等表親,招待宴請。

四海五湖之八,結義拜為兄弟,也不能隨便,一定要誌同道合,始終如一的,才談得上,一旦如此,就要叫自己的兒子出來拜見,稱呼對方為丈人,表達對父輩的敬意,自己對對方的雙親,也應該施紮。近來見到北方人對這一點很輕率,路上相遇,就可結成兄弟,只需看年紀老少,不講是非,甚至有結父輩為兄,給子輩為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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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賢 第七

古人雲:“千載一聖,猶旦暮也;五百年一賢,猶比髆心。”言聖賢之難得,疏闊如此。儻遭不世明達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於亂世,長於戎馬,流離播越,聞見已多;所值名賢,未嘗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於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藝能,較明易習者也?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於染絲,是之謂矣。君子必慎交遊焉。孔子曰:“無友不如己者。”顏、閔之徒,何可世得!但優於我,便足貴之。

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借風聲,延頸企踵,甚於饑渴。校其長短,核其精麤,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魯人謂孔子為東家丘,昔虞國宮之奇,少長於君,君狎之,不納其諫,以至亡國,不可不留心也。

用其言,棄其身,古人所恥。凡有一言一行,取於人者,皆顯稱之,不可竊人之美,以為己力;雖輕雖賤者,必歸功焉。竊人之財,刑辟之所處;竊人之美,鬼神之所責。

梁孝元前在荊州,有丁覘者,洪亭民耳,頗善屬文,殊工草隸;孝元書記,一皆使之。軍府輕賤,多未之重,恥令子弟以為楷法,時雲:“丁君十紙,不敵王褒數字。”吾雅愛其手跡,常所寶持。孝元嘗遣典簽惠編送文章示蕭祭酒,祭酒問雲:“君王比賜書翰,及寫詩筆,殊為佳手,姓名為誰?那得都無聲問?”編以實答。子雲嘆曰:“此人後生無比,遂不為世所稱,亦是奇事。”於是聞者稍復刮目。稍仕至尚書儀曹郎,末為晉安王侍讀,隨王東下。及西臺陷歿,簡牘湮散,丁亦尋卒於揚州;前所輕者,後思一紙,不可得矣。

侯景初入建業,臺門雖閉,公私草擾,各不自全。太子左衛率羊侃坐東掖門,部分經略,一宿皆辦,遂得百余日抗拒兇逆。於時,城內四萬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雲:“巢父、許由,讓於天下;市道小人,爭一錢之利。”亦已懸矣。

齊文宣帝即位數年,便沈湎縱恣,略無綱紀;尚能委政尚書令楊遵彥,內外清謐,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無異議,終天保之朝。遵彥後為孝昭所戮,刑政於是衰矣。斛律明月齊朝折衝之臣,無罪被誅,將士解體,周人始有吞齊之誌,關中至今譽之。此人用兵,豈止萬夫之望而已哉!國之存亡,系其生死。

張延雋之為晉州行臺左丞,匡維主將,鎮撫疆埸,儲積器用,愛活黎民,隱若敵國矣。群小不得行誌,同力遷之;既代之後,公私擾亂,周師一舉,此鎮先平。齊亡之跡,啟於是矣。

譯文 

古人說:“一千年出一位聖人,還近得像從早到晚之間;五百年出一位賢人,還密得像肩碰肩。”這是講聖人賢人是如此稀少難得。假如遇上世間所少有的明達君子,怎能不攀附景仰啊!我出生在亂離之時,長成在兵馬之間,遷移流亡,見聞已多,遇上名流賢士,沒有不心醉魂迷地向往仰慕。人在年少時候,精神意態還未定型,和人家交往親密,受到熏漬陶染,人家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即使無心去學習,也會潛移默化,自然相似,何況人家的操行技能,是更為明顯易於學習的東西呢!因此和善人在一起,如同進入養育芝蘭的花房,時間一久自然就芬芳;若是和惡人在一起,如同進入賣鮑魚的店鋪,時間一久自然就腥臭。墨子看到染絲的情況,感嘆絲染在什麽顏色裏就會變成什麽顏色。所以君子在交友方面必須謹慎。孔子說:“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像顏回、閔損那樣的人,哪能常有,只要有勝過我的地方,就很可貴。

世上的人大多有所壅蔽不能通明,重視所說的而輕視看見的,重視遠處的而輕視身邊的。從小到大常往來的人中,如果有了賢士哲人,也往往輕慢,缺少禮貌尊敬。而對身居別縣他鄉的,稍稍傳聞名聲,就會伸長脖子、踮起腳跟,如饑似渴地想見一見,其實比較二者的短長,審察二者的精粗,很可能遠處的還不如身邊的,此所以魯人會把孔子叫做“東家丘”。從前虞國的宮之奇從小生長在虞君身邊,虞君對他很隨便,聽不進他的勸諫,終於落了個亡國的結局,真不能不留心啊!

梁元帝從前在荊州時,有個叫丁覘的,只是洪亭地方的普通百姓,很善於寫作文章,尤其擅長寫草書、隸書,元帝的往來書信,都叫他代寫。可是,軍府裏的人輕賤他,對他的書法不重視,不願自己的子弟模仿學習,一時有“丁君寫的十張紙,比不上王褒幾個字”的說法。我是一向喜愛丁覘的書法的,還經常加以珍藏。後來,梁元帝派掌管文書的叫惠編的送文章給祭酒官蕭子雲看,蕭子雲問道:“君王剛才所賜的書信,還有所寫的詩筆,真出於好手,此人姓什麽叫什麽,怎麽會毫無名聲?”惠編如實回答,蕭子雲嘆道:“此人在後生中沒有誰能比得上,卻不為世人稱道,也算是奇怪事情!”從此後聽到這話的對丁覘稍稍刮目相看,丁覘也逐步做上尚書儀曹郎。最後丁覘做了晉安王的侍讀,隨王東下。到元帝被殺西臺陷落,書信文件散失埋沒,丁覘不久也死於揚州。以前那輕視丁覘的人,以後想要丁覘的一紙書法也不可得了。

侯景剛進入建康(南京)時,臺門雖已閉守,而官員和普通百姓一片混亂,人人不得自保。太子左衛率羊侃坐鎮東掖門,部署安排,一夜齊備,才能抗拒兇逆到一百多天。這時臺城裏有四萬多人,王少朝官,不下一百,就是靠羊侃一個人才使大家安定,才能高下相差如此可見。

齊文宣帝即位幾年,就沈迷酒色、放縱恣肆,法紀全無。但還能把政事委托給尚書令楊遵彥,才使內外安定,朝野平靜,大家各得其所,而無異議,整個天保一朝都如此。楊遵彥後來被孝昭帝所余,刑政於是衰弱。斛律明月,是齊朝抵禦敵人的功臣,卻無罪被殺,將士人心離散,周人才有滅齊的想法,關中到現在還稱頌這位斛律明月。將軍這個人的用兵,何止是萬夫之望而已,而是他的生死,關系到國家的存亡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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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學 第八

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誌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劄,筆則纔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余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兇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雲:“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燕,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書,是猶求飽而懶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羲、農巳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饑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為兵,咋筆為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為將則闇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裏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見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雲我能為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便雲我能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雲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為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雲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嫩,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誌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欲,忌盈惡滿,赒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眾,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閑,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耳。見人讀數十卷書,便自高大,淩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於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子雲:“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遊學,猶為碩儒;公孫弘四十余,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雲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並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面墻,亦為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誌尚,出身已後,便從文史,略無卒業者。冠冕為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絳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閑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雲:“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註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閑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彥交遊,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雲:“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漢書,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夫老、莊之書,蓋全真養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跡漆園,卒辭楚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誇尚,景附草靡,皆以農、黃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業,棄之度外。而平叔以黨曹爽見誅,觸死權之網也;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勝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擁腫之鑒也;荀奉倩喪妻,神傷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勝,異東門之達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勢,寧後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余魚之旨也:彼諸人者,並其領袖,玄宗所歸。其余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豈可備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復,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於梁世,茲風復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余,實為盛美。元帝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雲。

齊孝昭帝侍婁太後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為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後既痊愈,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此,良由無學所為。若見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也。孝為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余事乎!

梁元帝嘗為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學。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閑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復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十卷,既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為勤篤。梁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辦,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為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於金紫光祿。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後出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饑虛,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學士,官至鎮南錄事參軍,為孝元所禮。此乃不可為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讀班固漢書,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書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誌尚,卒以漢書聞。

齊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為閽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書,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時伺閑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氣喘汗流,問書之外,不暇他語。及睹古人節義之事,未嘗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後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後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為周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雲:“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體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鄴平之後,見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為心,父當以學為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書曰:“好問則裕。”禮雲:“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有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谷梁傳稱公子友與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者,魯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齊時,有姜仲嶽謂:“'孟勞’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為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又三輔決錄雲:“靈帝殿柱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聞吾此說,初大驚駭,其後尋媿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註,解“蹲鴟,芋也”,乃為“羊”字;人饋羊肉,答書雲:“損惠蹲鴟。”舉朝驚駭,不解事義,久後尋跡,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為許錄反,錯作許緣反,遂謂朝士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後,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漢書王莽贊雲:“紫色蛙聲,余分閏位。”謂以偽亂真耳。昔吾嘗共人談書,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雲:“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誌雲:“給太官挏馬酒。”李奇註:“以馬乳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並從手。揰挏,此謂撞搗挺挏之,今為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為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於此。太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嶽賦:“周文弱枝之棗”,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歷。”以歷為碓磨之磨。

談說制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裏閑,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為鄙樸,道聽塗說,強事飾辭:呼征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上荊州必稱陜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原由,施安時復失所。莊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吳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雲:“今夜吳臺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雲:“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雲:“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雲:“遙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為誇毗,呼高年為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音是其枝葉,小學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於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鐘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幸幷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裏,有獵閭村。後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余裏亢仇城側。並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躐(足改谷)余聚,亢仇舊是(谷曼)(谷九)亭,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註,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龁,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書,蠶蛹名螝,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後見古今字詁,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遊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後讀城西門徐整碑雲:“(水百)流東指。”眾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水百),淺水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即以(水百)為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裏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稱為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晃,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視,答雲:“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士,呼粒為逼,時莫之解。吾雲:“三蒼、說文,此字白下為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眾皆歡悟。

湣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愛翫,舉俗呼之為鹖。吾曰:“鹖出上黨,數曾見之,色並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鹖賦雲:'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介鳥)雀似鹖而青,出羌中。”韻集音介。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者諱純,既不涉學,遂呼蒓為露葵。面墻之徒,遞相仿效。承聖中,遣一士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蒓,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核究。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為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為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嘆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為異事。

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譯文 

從古以來的賢王聖帝,還需要勤奮學習,何況是普通百姓之人呢!這類事情遍見於經籍史書,我也不能一一列舉,只舉近代切要的,來啟發提醒你們。士大夫的子弟,幾歲以上,沒有不受教育的,多的讀到《禮記》、《左傳》,少的也起碼讀了《毛詩》和《論語》。到了加冠成婚年紀,體質性情稍稍定型,憑著這天賦的機靈,應該加倍教訓誘導。有誌向的,就能因此磨煉,成就士族的事業;沒有成就功業誌向的,從此怠惰,就成為庸人。人生在世,應當有所專業,農民則商議耕稼,商人則討論貨財,工匠則精造器用,懂技藝的人則考慮方法技術,武夫則練習騎馬射箭,文士則研究議論經書。然而常看到士大夫恥於涉足農商,羞於從事工技,射箭則不能穿鎧甲,握筆則才記起姓名,飽食醉酒,恍惚空虛,以此來打法日子,以此來終盡夭年。有的憑家世餘蔭,弄到一官半職,就自感滿足,全忘學習,遇到婚喪大事,議論得失,就昏昏然張口結舌,像坐在雲霧之中。公家或私人集會宴歡,談古賦詩,又是沈默低頭,只會打呵欠神懶腰。有見識的人在旁看到,真替他羞得無處容身。為什麽不願用幾年時間勤學,以致一輩子長時間受愧辱呢?

梁朝全盛時期,士族子弟,多數沒有學問,以至有俗讀說:“上車不落就可當著作郎,體中無貨也可做秘書官。”沒有人不講究熏衣剃面,塗脂抹粉,駕著長檐車,踏著高齒屐,坐著有棋盤圖案的方塊褥子,靠著用染色絲織成的軟囊,左右擺滿了器用玩物,從容地出入,看上去真好似神仙一般,到明經義求取及第時,那就雇人回答考試問題;要出席朝廷顯貴的宴會,就請人幫助作文賦詩。在這種時候,也算得上是個“才子佳士”。等到發生戰亂流離後,朝廷變遷,執掌選拔人才的職位,不再是從前的親屬,當道執政掌權,不再見當年的私黨,求之自身一無所得,施之世事一無所用,外邊披上粗麻短衣,而內裏沒有真正本領,外邊失去虎皮外表,而裏邊肉裏露出羊質,呆然像段枯木,泊然像條乾涸的水流,落拓兵馬之間,輾轉死亡溝壑之際,在這種時候,真成了駑才。只有有學問才藝的人,才能隨處可以安身。從戰亂以來,所見被俘虜的,即使世代寒士,懂得讀《論語》、《孝經》的,還能給人家當老師;雖是歷代做大官,不懂得書牘的,沒有不是去耕田養馬,從這點來看,怎能不自勉呢?如能經常保有幾百卷的書,過上千年也不會成為小人。

有位客人追問我說:“我看見有的人只憑藉強弓長戟,就去討伐叛逆,安撫民眾,以取得公侯的爵位;有的人只憑藉精通文史,就去救助時代,使國家富強,以取得卿相的官職。而學貫古今,文武雙全的人,卻沒有官祿爵位,妻子兒女饑寒交迫,類似這樣的事數不勝數,學習又怎麽值得崇尚呢?”我回答說:“人的命運坎坷或者通達,就好像金玉木石;鉆研學問,掌握本領,就好像琢磨與雕刻的手藝。琢磨過的金玉之所以光亮好看,是因為金玉本身是美物;一截木頭,一塊石頭之所以難看,是因為尚未經過雕刻。但我們怎麽能說雕刻過的木石勝過尚未琢磨過的寶玉呢?同樣,我們不能將有學問的貧賤之士與沒有學問的富貴之人相比。況且,身懷武藝的人,也有去當小兵的;滿腹詩書的人,也有去當小吏的,身死名滅的人多如牛毛,出類拔萃的人少如芝草。埋頭讀書,傳揚道德文章的人,勞而無益的,少如日蝕;追求名利,耽於享樂的人,多如秋草。二者怎麽能相提並論呢?另外,我又聽說:一生下來不學就會的人,是天才;經過學習才會的人,就差了一等。因而,學習是使人增長知識,明白通達道理。只有天才才能出類拔萃,當將領就暗合於孫子、吳起的兵法;執政者就同於管仲、子產的政治素養,像這樣的人,即使不讀書,我也說他們已經讀過了。你們現在既然不能達到這樣的水平,如果不效仿古人勤奮好學的榜樣,就像蓋著被子蒙頭大睡,什麽也不知道。”

人們看到鄉鄰親戚中有稱心的好榜樣,叫子弟去仰慕學習,而不知道叫去學習古人,為什麽這樣糊塗?世人只知道騎馬披甲,長矛強弓,就說我能為將,卻不知道要有明察天道,辨識地利,考慮是否順乎時勢人心、審察通曉興亡的能耐。只知道承上接下,積財聚谷,就說我能為相,卻不知道要有敬神事鬼,移風易俗,調節陰陽,推薦選舉賢聖之人的水平。只知道不謀私財,早辦公事,就說我能治理百姓,卻不知道要有誠己正人,治理有條理,救災滅禍,教化百姓的本領。只知道執行律令,早判晚赦,就說我能平獄,卻不知道偵察、取證、審訊、推斷等種種技巧。在古代,不管是務農的、做工的、經商的、當仆人的、做奴隸的,還是釣魚的、殺豬的、餵牛牧羊的人們中,都有顯達賢明的先輩,可以作為學習的榜樣,博學尋求,沒有不利於成就事業啊!

所以要讀書做學問,本意在於使心胸開闊使眼睛明亮,以有利於做實事。不懂得奉養雙親的,要他看到古人的探知父母的心意,順受父母的臉色,和聲下氣,不怕勞苦,弄來甜美軟和的東西,於是謹慎戒懼,起而照辦。不懂得服侍君主的,要他看到古人的守職不越權,見到危難不惜生命,不忘對君主忠諫,以利國家,於是淒惻自忠,要想效法。一貫驕傲奢侈的,要他看到古人的恭儉節約,謙卑養德,禮為教本,敬為身基,於是驚視自失,斂容抑氣。一貫鄙吝的,要他看到古人的重義輕財,少私寡欲,忌盈惡滿。周濟窮困,於是羞愧生悔,積而能散。一貫暴悍的,要他看到古人的小心貶抑自己,齒弊古存,待人寬容,尊賢納眾,於是疲倦沮喪,身體弱得不勝衣。一貫怯懦的,要他看到古人的不怕死,堅強正直,說話必信,好事幹下去不回頭,於是勃然奮力,不可懾服。這樣歷數下去,百行無不如此,即使難做得純正,至少可以去掉過於嚴重的毛病,學習所得,用在哪一方面都會見成效。只是世人讀書的,往往只能說到,不能做到,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判斷一件訴訟,不需要弄清事理,治理千戶小縣,不需要管好百姓,問他造屋,不需要知道楣是橫而兌是堅,問他耕田,不需要知道稷是早而黍是遲,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情既很悠閑,人樹更見迂誕,處理軍國大事,一點沒有用處,從而被武人俗吏們共同譏謗,確是由於上述的原因吧?

人生在幼小的時期,精神專一,長成以後,思慮分散,這就該早早教育,不要失掉機會。我七歲時候,誦讀《靈光殿賦》,直到今天,十年溫習一次,還不忘記。二十歲以後,所誦讀的經書,一個月擱置,就生疏了,但人會有困頓不得誌而壯年失學,還該晚學,不可以自己放棄。孔子就說過:“五十歲來學《易》經可以沒有大過失了。”曹操、袁遺老而更專心致誌;這都是從小學習到老年仍不厭倦。曾參十七歲才學,而名聞天下;荀卿五十歲才來遊學,還成為儒家大師;公孫弘四十多歲才讀《春秋》,憑此就做上丞相;朱雲也到四十歲才學《易》經、《論語》,皇甫謐二十歲才學《孝經》、《論語》,都終於成為儒學大師;這都是早年迷糊而晚年醒悟。世上人到二、三十婚冠之年沒有學,就自以為太晚了,因循保守而失學,也太愚蠢了。幼年學的像太陽剛升起的光芒;老年學的,像夜裏走路拿著蠟燭,總比閉上眼睛什麽也看不見要好。

學習風氣是否濃厚,取決於社會是否重視知識的實用性。漢代的賢能之士,都能憑一種經術來弘揚聖人之道,上通天文,下知人事,以此獲得卿相官職的人很多。末世清談之風盛行以來,讀書人拘泥於章句,只會背讀師長的言論,用在時務上,幾乎沒有一件用得上。所以士大夫的子弟,都講究多讀書,不肯專守章句。梁朝貴族子弟,到童年時代,必須先讓他們入國學,觀察他們的誌向與崇尚,走上仕途後,就做文吏的事情,很少有完成學業的。世代當官而從事經學的,則有何胤、劉獻、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舀等人,他們都兼通文史,不只是會講解經術。我也聽說在洛陽的有塞浩、張偉、劉芳,在鄴下又見到邢子才,這四位儒者,不僅喜好經學,也以文才博學聞名,像這樣的賢士,自然可作上品。此外,大多數是田野間人,言語鄙陋,舉止粗俗,還都專斷保守,什麽能耐也沒有,問一句就得回答幾百句,詞不達意,不得要領,鄴下有俗諺說:“博士買驢,寫了三張契約,沒有一個'驢’字”如果讓你們拜這種人為師,會被他氣死了。孔子說過:“好好學習,俸祿就在其中。”現在有人只在無益的事上盡力,恐怕不算正業吧!聖人的典籍,是用來講教化的,只要熟悉經文,粗通傳註大義,常使自己的言行得當,也足以立身做人就行了。何必“仲尼居”三個字就得用上兩張紙的註釋,去弄清楚究竟“居”是在閑居的內室還是在講習經術的廳堂,這樣就算講對了,這一類的爭議有什麽意義呢?爭個誰高誰低,又有什麽益處呢?光陰似箭,應該珍惜,它像流水一樣,一去不復還。應當博覽經典著作之精要,用來成就功名事業,如果能兩全其美,那樣我自然也就沒必要再說什麽了。

世俗的儒生,不博覽群書,除了研讀經書、緯書以外,只看註解儒家經術的著作而且。我剛到鄴下的時候,和博陵的雀文彥交往,曾對他講起王粲的文集裏有駁難鄭玄所註《尚書》的地方。崔文彥轉向儒生們講述這個問題,才開口,便被憑空排斥,說什麽:“文集裏只有詩、賦、銘、誄,難道會有講論經書的問題嗎?何況在先儒之中,沒聽說有個王粲”崔文彥含笑而退,終於沒把王粲的集子給他們看。魏收在議曹的時候,和幾位博士議論宗廟的事,他引閑《漢書》作論據,博士們笑道:“沒有聽說《漢書》可以用來論證經學。”魏收很生氣,不再說什麽。拿出《韋玄成傳》丟在他們面前站起來就離開了。博士們一通宵把《韋玄成傳》一起翻閱尋找,到了天亮,才前來向魏收致歉道:“原來不知道韋玄成還有這樣的學問啊!”

鄴下平定以後,我被遷送進關中。大兒思魯曾對我說:“朝廷上沒有祿位,家裏面沒有積財,應該多出氣力,來表達供養之情。而每被課程督促,在經史上用苦功夫,不知做兒子的能安心嗎?”我教訓他說:“做兒子的應當以養為心,做父親的應當以學為教。如果叫你放棄學業而一意求財,讓我衣食豐足,我吃下去哪能覺得甘美,穿上身哪能感到暖和?如果從事於先正之道,繼承了家世之業,即使吃粗劣飯菜、穿亂麻衣服,我自己也願意。”

校勘寫訂書籍,也很不容易,只有當年的揚雄、劉向才算得上是稱職的。如果沒有讀遍天下的典籍,就不可以妄下雌黃修改校訂。有的那個本子以為錯,這個本子認為對;有的觀點大同小異,有的兩個本子的文字都有欠缺,所以不能偏聽偏信,倒向一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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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奏箴銘,生於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余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復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鄉裏;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麤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淩物兇終;傅玄忿鬥免官;孫楚矜誇淩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嶽幹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兇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於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遊、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誌淩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慘於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醜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詅癡符。近在幷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誂撇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嘆曰:“才華不為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後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於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夷、齊之節也;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事人,豈以存亡而改慮?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消息之。

或問揚雄曰:“吾子少而好賦?”雄曰:“然。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余竊非之曰:虞舜歌南風之詩,周公作鴟鸮之詠,吉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自衛返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詩證之。揚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雄自為壯夫何如也?著劇秦美新,妄投於閣,周章怖懾,不達天命,童子之為耳。桓譚以勝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嘆息。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陰陽,故著太玄經,數子為所惑耳;其遺言余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聖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

齊世有席毗者,清幹之士,官至行臺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雲:“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翫,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雕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華,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見錄者,亦以不偶於世,無鄭、衛之音故也。有詩賦銘誄書表啟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並未得編次,便遭火蕩盡,竟不傳於世。銜酷茹恨,徹於心髓!操行見於梁史文士傳及孝元懷舊誌。

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憶語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嘗謂吾曰:“沈詩雲:'崖傾護石髓。’此豈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燕,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征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

吳均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不舍;裏名勝母,曾子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傷實也。破鏡乃兇逆之獸,事見漢書,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雲敬同,孝經雲:“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梁世費旭詩雲:“不知是耶非。”殷澐詩雲:“飖揚雲母舟。”簡文曰:“旭既不識其父,澐又飖揚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書已有屢遊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面事親,別舅摛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觸塗宜慎。

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於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

凡代人為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於哀傷兇禍之辭,不可輒代。蔡邕為胡金盈作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喪。”又為胡顥作其父銘曰:“葬我考議郎君。”袁三公頌曰:“猗歟我祖,出自有媯。”王粲為潘文則思親詩雲:“躬此勞悴,鞠予小人;庶我顯妣,克保遐年。”而並載乎邕、粲之集,此例甚眾。古人之所行,今世以為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嶽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於蟲,匹婦於考也。蔡邕楊秉碑雲:“統大麓之重。”潘尼贈盧景宣詩雲:“九五思龍飛。”孫楚王驃騎誄雲:“奄忽登遐。”陸機父誄雲:“億兆宅心,敦敘百揆。”姊誄雲:“俔天之和。”今為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贈楊德祖詩雲:“我君餞之,其樂泄泄。”不可妄施人子,況儲君乎?

挽歌辭者,或雲古者虞殯之歌,或雲出自田橫之客,皆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陸平原多為死人自嘆之言,詩格既無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機為齊謳篇,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體。其為吳趨行,何不陳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靈帝乎?

自古宏才博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書儻湮滅,後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為誡。詩雲:“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雌雉聲。”又雲:“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註月令亦雲:“雊,雄雉鳴。”潘嶽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雲:“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雲:“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於義通乎?異物誌雲:“擁劍狀如蟹,但一螯偏大爾。”何遜詩雲:“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也。漢書:“禦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樸子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雲:“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而簡文詩雲:“霞流抱樸碗。”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為莊周言也。後漢書:“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鎖。”鋃鐺,大鎖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詩雲:“銀鎖三公腳,刀撞仆射頭。”為俗所誤。

文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雲:“鵝軍攻日逐,燕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雲:“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註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詩雲:“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至懷舊誌載於籍傳。範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於能?”魏收亦然其論。詩雲:“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諠嘩也。”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於此耳。

蘭陵蕭愨,梁室上黃侯之子,工於篇什。嘗有秋詩雲:“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時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潁川荀仲舉、瑯邪諸葛漢,亦以為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何遜詩實為清巧,多形似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常雲:“'蘧車響北闕’,(心畫)(心畫)不道車。”又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劉孝綽當時既有重名,無所與讓;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幾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復如此。江南語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遜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饒清巧。思澄遊廬山,每有佳篇,亦為冠絕。

譯文

阮籍因無禮敗壞風俗;稽康因欺物不得善終;傅玄因憤爭而免官;孫楚因誇耀而欺上;陸機因作亂而冒險;潘嶽因僥幸取利而致危;顏延年因負氣而被免職;謝靈運因空疏而作亂;王元長因兇逆而被殺;謝玄暉因侮慢而遇害。以上這些人物,都是文人中傑出的,其他不能統統的記起,大體如此。至於帝王,有的也未能避免這類毛病。從古當上天子並有才華的,只有漢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都被世人譏議,不算有美德的君王。從孔子的學生子遊、子夏到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等一流人物,享有盛名而免於過失禍患的,也時常聽到,只是其中損喪敗壞的占多數。對此我常思考,尋找病根,當是由於文章這樣的東西,要高超興致,觸發性靈,這就會使人誇耀才能,從而忽視操守,敢於追求名利。在現在文士身上,這種毛病更加深切,一個典故用得恰當,一個句子做得清巧,就會心神上達九霄,意氣下淩千年,自己吟詠自我欣賞,不知道身邊還有別人。加以砂礫般的傷人,會比矛戟傷人更狠毒;諷刺而招禍,會比刮風更迅速。應該認真思考防範,來保有大福。

學問有利和鈍,文章有巧和拙,學問鈍的人積累功夫,不妨達到精熟;文章拙的人鉆研思考,終究難免陋劣。其實只要有了學問,就是以自立做人,真是缺乏資質,就不必勉強執筆寫文。我見到世人中間,有極其缺乏才思,卻還自命清新華麗,讓醜拙的文章流傳在外的,也很眾多了,這在江南被稱為“伶癡符”。近來在並州地方,有個士族出身的,喜歡寫引人發獎的詩賦,還和邢邵、魏收諸公開玩笑,人家嘲弄他,假意稱贊他,他就殺牛斟酒,請人家幫他擴大聲譽。他的妻是個心裏清楚的女人,哭著勸他,他卻嘆著氣說:“我的才華不被妻子所承認,何況不相幹的人!”到死也沒有醒悟。自己能看清自己才叫明,這確實是不容易做到的。

學作文章,先和親友商量,得到他們的評判,知道拿得出去,然後出手,千萬不能自我感覺良好,為旁人所取笑。從古以來執筆寫文的,多得說也說不清,但真能做到宏麗精華的,不過幾十篇而且。只要體裁沒有問題,辭意也還可觀,就可稱為才士。但要當真驚世流俗壓倒當世,那也就像黃河澄清那樣不容易等待到了。

凡是作文章,好比人騎千裏馬,雖豪逸奔放,還得用銜勒來控制它,不要讓它亂了奔走的軌跡,隨意躍進那坑岸之下。

文章要以義理意致為核心脊梁骨,氣韻格調為筋骨,用典合宜為皮膚,華麗辭藻為冠冕。如今相因襲的文章,都是棄本趨本,大多浮艷,辭藻和義理相競,辭藻勝而義理伏,用典和才思相爭,用典繁而才思損,放逸的奔流而忘歸,穿鑿的補綴而不足。時世習俗既如此,也不好獨自立異,但求不要做得太過頭。真出個負重名的大才,對這種體裁有所改革,那才是我所盼望的。

古人的文章,氣勢宏大,滯灑飄逸,體度風格,比現今的文章真高出很多。只是古人在結撰編著中,用詞遣句、過渡鉤連等方面還粗疏質樸,於是文章就顯得不夠周密細致。如今的文章,音律和諧華麗,辭句工整對稱,避諱精細詳密,則比古人的高超多了。應該用古文的體制格調為根本,以令人的文辭格調作補充,這兩方面都做得好,並存不可以偏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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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實 第十

名之與實,猶形之與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於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於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幹浮華之虛構,非所以得名也。

人足所履,不過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於崖岸,拱把之梁,每沈溺於川谷者,何哉?為其旁無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余地也。吾每為人所毀,常以此自責。若能開方軌之路,廣造舟之航,則仲由之言信,重於登壇之盟,趙熹之降城,賢於折衝之將矣。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後之矛戟,毀前之幹櫓也。虙子賤雲:“誠於此者形於彼。”人之虛實真偽在乎心,無不見乎跡,但察之未熟耳。一為察之所鑒,巧偽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於爾時,自以巧密;後人書之,留傳萬代,可為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著聲,前後居喪,哀毀踰制,亦足以高於人矣。而嘗於苫塊之中,以巴豆塗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為不信。以一偽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嘗出境聘。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制作,多非機杼,遂設燕言,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韻。眾客各自沈吟,遂無覺者。韓退嘆曰:“果如所量!”韓又嘗問曰:“玉珽杼上終葵首,當作何形?”乃答雲:“珽頭曲圜,勢如葵葉耳。”韓既有學,忍笑為吾說之。

治點子弟文章,以為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令,頗自勉篤。公事經懷,每加撫恤,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賫梨棗餅餌,人人贈別,雲:“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饑渴,以此見思。”民庶稱之,不容於口。及遷為泗州別駕,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觸塗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余價,亦猶蟬殼蛇皮,獸迒鳥跡耳,何預於死者,而聖人以為名教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劄,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而千萬人立直風矣。故聖人欲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不絕於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墻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築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之汲汲者,不達此意,若其與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譯文 

名與實的關系,好比形與影的關系。德藝周厚,那名就一定好;容貌美麗,那影就一定美。如今不修身而想在世上傳好的名,就好比容貌很醜而要求鏡子裏現出美的影了。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就是體道合德,享受鬼神的福祜,而不是用來求名的;立名,就是修身慎行,生怕榮譽會被湮沒,而不是為了讓名的;竊名,就是外樸內奸,謀求浮華的虛名,而不是真能得到名的。

我見到世上的人,清名播揚但金錢暗入,信譽昭著但許諾有虧,真不知是不是後面的矛戟,在搗毀前面的盾牌啊!慮子賤說過:“在這件事上做得真誠,就給另件事樹立了榜樣。”人的虛或實,真或偽固然在於心,但沒有不在行動上表現出來的,只是觀察得不仔細罷了。一旦觀察得真切,那種巧於作偽就還不如拙而誠實,接著招來的羞辱也夠大的。伯石的推讓卿位,王莽的辭謝政權,在當時自以為既巧又密,可是被後人記載下來,留傳萬世,就叫人看了毛豎骨寒了。近來有個大貴人,以孝著稱,先後居喪。哀痛毀傷過度,這也是以顯得高於一般人了;可他在草薦土塊之中,還用有大毒的巴豆來塗臉,有意使臉上成瘡,來顯出他哭泣得多麽厲害,但這種做作不能蒙過身旁童仆的眼睛,反而使外邊人說他喪中的居處飲食都在偽裝。由於有一件事情偽裝出現假,而毀掉了百件事情的真,這就是貪名不足的結果啊!

有一個士族,讀的書不過二三百卷,天資笨拙,可家世殷實富裕,他向來矜持,多用牛酒珍寶玩好來結交那些名士。名士中對牛酒珍寶玩好感興趣的,一個個接著吹捧他,使朝廷也以為他有文采才華,曾經派他出境聘問。齊東萊三韓晉明深愛文學,對他的作品發生懷疑,懷疑大多數的情況,不是他本人所命意構思的,於是就設宴敍談,當面討論測試。當時整天歡樂和諧,詩人滿座,屬音賦韻,提筆作詩,這個士族輕率問就寫成,可全然沒有向來的風格韻味,好在客人們各自在沈思吟味,沒有發覺。韓晉明宴會後嘆息道:“果真像我們所估量的那樣。”

修改子弟的文章,來擡高聲價,是一大壞事。一則不能經常如此,終究要透露出真情來;二則正在學習的子弟有了依賴,更加不肯專心努力。

鄴下有個少年,出任襄國縣令,能勤勉,公事經手,常加撫恤,來謀求聲譽。每派遣兵差,都要握手相送,有時還拿出梨棗糕餅,人人贈別,說:“上邊有命令要麻煩你們,我感情上實在不忍,路上饑渴,送這些以表思念。”民眾對他稱贊,不是口說所能說得完的。到遷任泗州別駕官時,這種費用一天天增多,不可能經常辦到。可見一有虛假,就到處難以相繼,原先的功績也隨之而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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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務 第十一

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於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國之用材,大較不過六事: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鑒達治體,經綸博雅;二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不忘前古;三則軍旅之臣,取其斷決有謀,強幹習事;四則藩屏之臣,取其明練風俗,清白愛民;五則使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六則興造之臣,取其程功節費,開略有術,此則皆勤學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長短,豈責具美於六塗哉?但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媿耳。

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陳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晉朝南渡,優借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幹者,擢為令仆已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上,典掌機要。其余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所以處於清高,蓋護其短也。至於臺閣令史,主書監帥,諸王簽省,並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為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常服禦之,舉朝以為放達。至乃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復性既儒雅,未嘗乘騎,見馬嘶歕陸梁,莫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其風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穡之艱難,斯蓋貴谷務本之道也。夫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種之,茠鉏之,刈獲之,載積之,打拂之,簸揚之,凡幾涉手,而入倉廩,安可輕農事而貴末業哉?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為之,未嘗目觀起一(土發)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余務乎?故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皆優閑之過也。

譯文 

士君子的處世,貴在能夠有益於事物,不能光是高談闊論,左琴右書,君主給他俸祿官位啊!國家使用人材,大體不外六個方面:一是朝廷的臣子,用他能通曉治理國家的體制綱要,經綸博雅;二是文史的臣子,用他能撰寫典章,不忘古先;三是軍旅的臣子,用他能決斯有謀,強幹習事;四是藩屏的臣於,用他能熟悉風俗,廉潔愛民;五是使命的臣子,用他能隨機應變,不辱君命;六是興造的臣子,用他能考核工程節省費用,多出主意:這都是勤奮學習、認真工作的人所能辦到的。只是人的秉性各有短長,怎可以強求這六個方面都做好呢?只要對這些都通曉大意,而做好其中的一個方面,也就無所慚愧了。

我見到世上的文學之士,評議古今,好似指掌一般非常熟悉,等有所試用,多數不能勝任。處在累代太平之世,不知道有喪亂之禍;身在朝廷之上,不知道有戰陣之急;保有俸祿供給,不知道有耕稼之苦;縱肆吏民頭上,不知道有勞役之勤:這樣就很難應付時世和處理政務了。晉朝南渡,對士族優待寬容,因此江南冠帶中有才幹的,就擢開到尚書分,仆以下尚書郎、中書舍人以上,執掌機要。其餘只懂得點文義的多數迂誕浮華,不會處理世務,有了點小過錯,又舍不得杖責,因而把他們放在清高的位置上,來給他們護短。至於那些臺閣令史、主辦監帥、諸王簽省,都對工作通曉熟練,能按需要完成任務,縱使流露出小人的情態,還可以鞭打監督,所以多被委任使用,這是在用他們的長處。人往往不能自量,世上都在抱怨梁武帝父子喜歡小人而疏遠士大夫,這也就像眼睛不能看到眼睫毛了。

梁朝的士大夫,都崇尚著寬衣,系闊腰帶,戴大帽子,穿高跟木屐,出門就乘車代步,進門就有人伺候,城裏城外,見不著騎馬的士大失。宣城工蕭大器很喜歡南朝學者周弘正,送給他一匹果下馬,他常騎著這匹馬。朝廷上下都認為他放縱曠達,不拘禮俗。如果是尚書郎騎馬,就會遭到彈劾。到了侯景之亂的時候,士大夫們一個個都是細皮嫩南的,不能承受步行的辛苦,體質虛弱,又不能經受寒冷或酷熱。在變亂中坐著等死的人,往往是由於這個原因。建康令王復,性情溫文爾雅,從未騎過馬,一看見馬嘶鳴跳躍,就驚慌害怕,他對人說道:“這是老虎,為什麽叫馬呢?”當時的風氣竟然頹廢到這種程度。

古人深刻體驗務農的艱辛,這是為了使人珍惜糧食,重視農業勞動。民以食為天,沒有食物,人們就無法生存,三天不吃飯的話,父子之間就沒有力氣互相問候。糧食要經過耕種、鋤草、收割、儲存、春打、揚場等好幾道工序,才能放存糧倉,怎麽可以輕視農業而重視商業呢?江南朝廷裏的官員,隨著晉朝的復興,南渡過江,流落他鄉,到現在也經歷了八九代了。這些官員從來沒有人從事農業生產,而是完全依靠俸祿供養。如果他們有田產,也是隨意交給年輕的仆役耕種,從沒見過別人挖一塊泥土,插一次秧,不知何時播種,何時收獲,又怎能懂得其他事務呢?因此,他們做官就不識世務,治家就不辦產業,這都是養尊處優帶來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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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事 第十二

銘金人雲:“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奪其翼,善飛者減其指,有角者無上齒,豐後者無前足,蓋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雲:“多為少善,不如執一;鼫鼠五能,不成伎術。”近世有兩人,朗悟士也,性多營綜,略無成名,經不足以待問,史不足以討論,文章無可傳於集錄,書跡未堪以留愛翫,蔔筮射六得三,醫藥治十差五,音樂在數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畫繪、棋博,鮮卑語、胡書,煎胡桃油,煉錫為銀,如此之類,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異端,當精妙也。

上書陳事,起自戰國,逮於兩漢,風流彌廣。原其體度:攻人主之長短,諫諍之徒也;訐群臣之得失,訟訴之類也;陳國家之利害,對策之伍也;帶私情之與奪,遊說之儔也。總此四塗,賈誠以求位,鬻言以幹祿。或無絲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為時所納,初獲不貲之賞,終陷不測之誅,則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主父偃之類甚眾。良史所書,蓋取其狂狷一介,論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為也。今世所睹,懷瑾瑜而握蘭桂者,悉恥為之。守門詣闕,獻書言計,率多空薄,高自矜誇,無經略之大體,鹹秕糠之微事,十條之中,一不足采,縱合時務,已漏先覺,非謂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發奸私,面相酬證,事途回穴,翻懼愆尤;人主外護聲教,脫加含養,此乃僥幸之徒,不足與比肩也。

諫諍之徒,以正人君之失爾,必在得言之地,當盡匡贊之規,不容茍免偷安,垂頭塞耳;至於就養有方,思不出位,幹非其任,斯則罪人。故表記雲:“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屍利也。”論語曰:“未信而諫,人以為謗己也。”

君子當守道崇德,蓄價待時,爵祿不登,信由天命。須求趨競,不顧羞慚,比較材能,斟量功伐,厲色揚聲,東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獲酬謝,或有諠聒時人視聽,求見發遣;以此得官,謂為才力,何異盜食致飽,竊衣取溫哉!世見躁競得官者,便謂“弗索何獲”;不知時運之來,不求亦至也。見靜退未遇者,便謂“弗為胡成”;不知風雲不與,徒求無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勝算乎!

齊之季世,多以財貨托附外家,諠動女謁。拜守宰者,印組光華,車騎輝赫,榮兼九族,取貴一時。而為執政所患,隨而伺察,既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風塵,便乖肅正,坑阱殊深,瘡痏未復,縱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後噬臍,亦復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嘗一言與時人論身分也,不能通達,亦無尤焉。

王子晉雲:“佐饔得嘗,佐鬥得傷。”此言為善則預,為惡則去,不欲黨人非義之事也。凡損於物,皆無與焉。然而窮鳥入懷,仁人所憫;況死士歸我,當棄之乎?伍員之托漁舟,季布之入廣柳,孔融之藏張儉,孫嵩之匿趙岐,前代之所貴,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報讎,灌夫之橫怒求地,遊俠之徒,非君子之所為也。如有逆亂之行,得罪於君親者,又不足恤焉。親友之迫危難也,家財己力,當無所吝;若橫生圖計,無理請謁,非吾教也。墨翟之徒,世謂熱腹,楊朱之侶,世謂冷腸;腸不可冷,腹不可熱,當以仁義為節文爾。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東學士與關中太史競歷,凡十余人,紛紜累歲,內史牒付議官平之。吾執論曰:“大抵諸儒所爭,四分幷減分兩家爾。歷象之要,可以晷景測之;今驗其分至薄蝕,則四分疏而減分密。疏者則稱政令有寬猛,運行致盈縮,非算之失也;密者則雲日月有遲速,以術求之,預知其度,無災祥也。用疏則藏奸而不信,用密則任數而違經。且議官所知,不能精於訟者,以淺裁深,安有肯服?既非格令所司,幸勿當也。”舉曹貴賤,鹹以為然。有一禮官,恥為此讓,苦欲留連,強加考核。機杼既薄,無以測量,還復采訪訟人,窺望長短,朝夕聚議,寒暑煩勞,背春涉冬,竟無予奪,怨誚滋生,赧然而退,終為內史所迫:此好名之辱也。

譯文 

孔子在周朝太廟裏看到一個銅人,銘刻在身上的文字說:“不要多話,多話會多失敗;不要多事,多事會多禍患。”這個訓誡對極了啊!會走的不讓生翅膀,善飛的減少其指頭,長了雙角的缺掉上齒,後部豐碩的沒有前足,大概是天道不叫生物兼具這些東西吧!古人說:“做得多而做好的少,還不如專心做好一件;鼯既有五種本事,可都成不了技術。”近代有兩位,都是聰明人,喜歡多所經營,可沒有一樣成名,經學禁不起人家提問,史學夠不上和人家討論,文章不能入選集錄流傳,書法字跡不堪存留把玩,蔔筮六次才有三次猜對,醫治十人才有五人痊愈,音樂水平在幾十人之下,弓箭技能在千百人之中,天文、繪畫、棋博、鮮卑語、胡書、煎胡桃油、煉錫為銀,諸如此類,只是懂個大概,都不精通熟練。可惜啊!憑這兩位的靈氣,如果不去弄那些異端,應該很精妙了。

向君主陳述意見,自戰國開始,兩漢更流行了,陳述的內容有四種:指責國君長短的,屬於諫諍一類;攻奸臣得失的,屬於訴訟一類;陳述國家利害的,屬於對策一類;抓住對方私人情感來打動他的,屬於遊說一類;這四種人,都是表白忠心來求取地位。那些德才兼備的人都恥於幹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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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足 第十三

禮雲:“欲不可縱,誌不可滿。”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唯在少欲知足,為立涯限爾。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書生門戶,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吾終身服膺,以為名言也。

天地鬼神之道,皆惡滿盈。謙虛衝損,可以免害。人生衣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饑乏耳。形骸之內,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而欲窮驕泰邪?周穆王、秦始皇、漢武帝,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不知紀極,猶自敗累,況士庶乎?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頃,堂室纔蔽風雨,車馬僅代杖策,蓄財數萬,以擬吉兇急速,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

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後顧五十人,足以免恥辱,無傾危也。高此者,便當罷謝,偃仰私庭。吾近為黃門郎,已可收退;當時羈旅,懼罹謗讟,思為此計,僅未暇爾。自喪亂已來,見因托風雲,僥幸富貴,旦執機權,夜填坑谷,朔歡卓、鄭,晦泣顏、原者,非十人五人也。慎之哉!慎之哉!

譯文 

《禮記》上說:“欲不可以放縱,誌不可以滿盈。”宇宙還可到達邊緣,情性則沒有個盡頭。只有少欲知止,立個限度。先祖靖侯教誡子侄說:“你家是書生門戶,世代沒有出現過大富大貴,從今做官不可超過二千石,婚姻不能貪圖權勢之家。”我衷心信服並牢記在心,認為這是名言。

天地鬼神之道,都厭惡滿盈,謙虛貶損,可以免害。人生穿衣服的目的是在覆蓋身體以免寒冷,吃東西的目的在填飽肚子以免饑餓乏力而已。形體之內,尚且無從奢侈浪費,自身之外,還要極盡驕傲放肆嗎?周穆王、秦始皇、漢武帝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不懂得適可而止,還把致敗壞受害,何況士庶呢?常認為二十口之家,奴婢最多不可超出二十人,有十頃良田,堂室才能遮擋風雨,車馬僅以代替扶杖。積蓄上幾萬錢財,用來準備婚喪急用。已經不止這些,要合乎道理地散掉;還不到這些,也切勿用不正當的辦法來求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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誡兵 第十四

顏氏之先,本乎鄒、魯,或分入齊,世以儒雅為業,遍在書記。仲尼門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顏氏居八人焉。秦、漢、魏、晉,下逮齊、梁,未有用兵以取達者。春秋世,顏高、顏鳴、顏息、顏羽之徒,皆一鬥夫耳。齊有顏涿聚,趙有顏最,漢末有顏良,宋有顏延之,並處將軍之任,竟以顛覆。漢郎顏駟,自稱好武,更無事跡。顏忠以黨楚王受誅,顏俊以據武威見殺,得姓已來,無清操者,唯此二人,皆罹禍敗。頃世亂離,衣冠之士,雖無身手,或聚徒眾,違棄素業,僥幸戰功。吾既羸薄,仰惟前代,故寘心於此,子孫誌之。孔子力翹門關,不以力聞,此聖證也。吾見今世士大夫,纔有氣幹,便倚賴之,不能被甲執兵,以衛社稷;但微行險服,逞弄拳腕,大則陷危亡,小則貽恥辱,遂無免者。

國之興亡,兵之勝敗,博學所至,幸討論之。入帷幄之中,參廟堂之上,不能為主盡規以謀社稷,君子所恥也。然而每見文士,頗讀兵書,微有經略。若居承平之世,睥睨宮閫,幸災樂禍,首為逆亂,詿誤善良;如在兵革之時,構扇反復,縱橫說誘,不識存亡,強相扶戴:此皆陷身滅族之本也。誡之哉!誡之哉!

習五兵,便乘騎,正可稱武夫爾。今世士大夫,但不讀書,即稱武夫兒,乃飯囊酒甕也。

譯文

顏氏的祖先,本來在鄒國、魯國,有一分支遷到齊國,世代從事儒雅的事業,都在古書上面記載著。孔子的學生,學問已經入門的有七十二人,姓顏的就占了八個。秦漢、魏晉,直到齊梁,顏氏家族中沒有人靠帶兵打仗來取得顯貴的。春秋時代,顏高、顏鳴、顏息、顏羽之流,只不過是一介武夫而已。齊國有顏涿聚,趙國有顏最,東漢末年有顏良,東晉有顏延,都擔任過將軍的職務,最終都遭到悲慘的命運。西漢時侍郎的顏駟,自稱喜好武功,卻沒有見他幹什麽功績。顏忠因黨附楚王而被殺,顏俊因謀反占據武威而被誅,顏氏家族中到現在為止,節操不清白的,只有這兩個人,他們都遭到禍患失敗。近代天下大亂,有些士大夫和貴族子弟,雖然沒有勇力習武,卻聚集眾人,放棄清高儒雅的事業,想僥幸獵取戰功。我身體瘦弱單薄,又想起過去時代姓顏的人好兵致禍的教訓,所以仍舊把心放在讀書做官上面,子孫們對此要牢記在心裏。孔子力能推開沈重的國門,卻不肯以“大力士”聞名於世,這是聖人留下的榜樣。我看到今世的士大夫,才有點氣力,就作為資本,又不能披鎧甲執兵器來保衛國家。而是行蹤神秘,穿著奇裝異服,賣弄拳勇,重則陷於危亡,輕則留下恥辱,竟沒有誰能幸免這可恥的下場。

國家的興亡,戰爭的勝敗這類問題,希望你們在學問達到淵博的時候,細心加以研究。在軍隊中運籌帷幄,朝廷裏參與議政,如果不盡力為君主出謀獻策,商議國家大事,這是君子的恥辱。然而我看見一些文人,稍微讀過幾本兵書,稍懂得一些謀略,如果生活在太平盛世,就蔑視宮廷,幸災樂禍,首先起來叛亂,牽連貽害著良;如果是在兵荒馬亂的時代,就勾結煽動眾人反叛,無所顧忌,四處遊說,拉攏誘騙,不識存亡之機,拼命相互扶植擁戴:這些都是招致殺身滅族的禍很。要引以為戒啊!要引以為戒!

熟練五種兵器,擅長騎馬,這才可以稱得上武夫。當今的士大夫,只要不肯讀書,就稱自己是武夫,實際上是酒囊飯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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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生 第十五

神仙之事,未可全誣;但性命在天,或難鐘值。人生居世,觸途牽縶:幼少之日,既有供養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資須,公私驅役;而望遁跡山林,超然塵滓,千萬不遇一爾。加以金玉之費,爐器所須,益非貧士所辦。學如牛毛,成如麟角。華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內教,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不願汝曹專精於此。若其愛養神明,調護氣息,慎節起臥,均適寒暄,禁忌食飲,將餌藥物,遂其所稟,不為夭折者,吾無間然。諸藥餌法,不廢世務也。庾肩吾常服槐實,年七十余,目看細字,須發猶黑。鄴中朝士,有單服杏仁、枸杞、黃精、朮、車前得益者甚多,不能一一說爾。吾嘗患齒,搖動欲落,飲食熱冷,皆苦疼痛。見抱樸子牢齒之法,早朝叩齒三百下為良;行之數日,即便平愈,今恒持之。此輩小術,無損於事,亦可修也。凡欲餌藥,陶隱居太清方中總錄甚備,但須精審,不可輕脫。近有王愛州在鄴學服松脂,不得節度,腸塞而死,為藥所誤者甚多。

夫養生者先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後養之,勿徒養其無生也。單豹養於內而喪外,張毅養於外而喪內,前賢所戒也。嵇康著養生之論,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餌之征,而以貪溺取禍,往世之所迷也。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涉險畏之途,幹禍難之事,貪欲以傷生,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誠孝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自亂離已來,吾見名臣賢士,臨難求生,終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憤懣。侯景之亂,王公將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無全者。唯吳郡太守張嵊,建義不捷,為賊所害,辭色不撓;及鄱陽王世子謝夫人,登屋詬怒,見射而斃。夫人,謝遵女也。何賢智操行若此之難?婢妾引決若此之易?悲夫!

譯文

得道成仙的事情,不能說全是虛假,只是人的性命長短取決於天,很難說會碰上好運還是遭遭厄運。人在世一生,到處都有牽掛羈絆;少年時候,要盡供養侍奉父母的辛勞,成年以後,又增加養育妻子兒女的拖累。衣食供給需求,為公事、私事操勞奔波,而希望隱居於山林,超脫手塵世的人,千萬人中遇不到一個。加上得道成仙之術,要耗資黃金寶玉,需要爐鼎器具,更不是貧士所能辦到的。學道的人多如牛毛,成功的人稀如磷角。華山之下,白骨多如野草,哪裏有順心如願的道理?再認真考查內教,即使能成仙,最後還是得死,無法擺脫人世間的羈絆而長生。我不願意讓你們專心致力於此事。如果是愛惜保養精神,調理護養氣息,起居有規律,穿衣冷暖適當,飲食有節制,吃些補藥滋養,順著本來的天賦,保住元氣,而不致夭折,這樣,我也就沒有什麽可批評的了。服用補藥要得法,不要耽誤了大事。庾肩吾常服用槐樹的果實,到了七十多歲,眼睛還能看清小字,胡須頭發還很黑。鄴城的朝廷官員有人專門服用杏仁、枸把、黃精、白術、車前,從中得到很多好處,不能—一例舉。我曾患有牙疼痛,牙齒松動快掉了,吃冷熱的東西,都要疼痛受苦。看了《抱樸子》裏固齒的方法,以早上起來就叩碰牙齒三百次為佳,我堅持了幾天,牙就好了,現在還堅持這麽做。這一類的小技巧,對別的事沒有損害,也可以學學。凡是要服用補藥,陶隱居的《太清方》中收錄的很完備,但是必須精心挑選,不能輕率。最近有個叫王愛州的人,在鄴城效仿別人服用松脂,沒有節制,腸子堵塞而死。被藥物傷害的人很多。

養生的人首先應該考慮避免禍患,先要保住身家性命。有了這個生命,然後才得以保養它;不要白費心思地去保養不存在的所謂長生不老的生命。單豹這人很重視養生,但不去防備外界的俄虎傷害他,結果被餓虎吃掉;張毅這人很重視防備外來侵害,但死於內熱病。這些都是前人留下的教訓。稽康寫了《養生》的論著,但是由於傲慢無禮而遭殺頭;石崇希望服藥延年益壽,卻因積財貪得無厭而遭殺害。這都是前代人的糊塗。

生命不能不珍惜,也不能茍且偷生。走上邪惡危險的道路,卷入禍難的事情,追求欲望的滿足而喪身,進讒言,藏惡念而致死,君子應該珍惜生命,不應該做這些事。幹忠孝的事而被害;做仁義的事而獲罪,喪一身而保全家,喪一身而利國家,這些都是君子所不責任的。自從梁朝亂離以來,我看到一些有名望的官吏和賢能的文士,面臨危難,茍且求生,終於生既不能求得,還白白地遭致窘迫和汙辱,真叫人憤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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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心 第十六

三世之事,信而有征,家世歸心,勿輕慢也。其間妙旨,具諸經論,不復於此,少能贊述;但懼汝曹猶未牢固,略重勸誘爾。

原夫四塵五蔭,剖析形有;六舟三駕,運載群生:萬行歸空,千門入善,辯才智惠,豈徒七經、百氏之博哉?明非堯、舜、周、孔所及也。內外兩教,本為一體,漸積為異,深淺不同。內典初門,設五種禁;外典仁義禮智信,皆與之符。仁者,不殺之禁也;義者,不盜之禁也;禮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至如畋狩軍旅,燕享刑罰,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為之節,使不淫濫爾。歸周、孔而背釋宗,何其迷也!

俗之謗者,大抵有五:其一,以世界外事及神化無方為迂誕也,其二,以吉兇禍福或未報應為欺誑也,其三,以僧尼行業多不精純為奸慝也,其四,以糜費金寶減耗課役為損國也,其五,以縱有因緣如報善惡,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後世之乙乎?為異人也。今並釋之於下雲。

釋一曰:夫遙大之物,寧可度量?今人所知,莫若天地。天為積氣,地為積塊,日為陽精,月為陰精,星為萬物之精,儒家所安也。星有墜落,乃為石矣;精若是石,不得有光,性又質重,何所系屬?一星之徑,大者百裏,一宿首尾,相去數萬;百裏之物,數萬相連,闊狹從斜,常不盈縮。又星與日月,形色同爾,但以大小為其等差;然而日月又當石也?石既牢密,烏兔焉容?石在氣中,豈能獨運?日月星辰,若皆是氣,氣體輕浮,當與天合,往來環轉,不得錯違,其間遲疾,理宜一等;何故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各有度數,移動不均?寧當氣墜,忽變為石?地既滓濁,法應沈厚,鑿土得泉,乃浮水上;積水之下,復有何物?江河百谷,從何處生?東流到海,何為不溢?歸塘尾閭,渫何所到?沃焦之石,何氣所然?潮汐去還,誰所節度?天漢懸指,那不散落?水性就下,何故上騰?天地初開,便有星宿;九州未劃,列國未分,翦疆區野,若為躔次?封建已來,誰所制割?國有增減,星無進退,災祥禍福,就中不差;幹象之大,列星之夥,何為分野,止系中國?昴為旄頭,匈奴之次;西胡、東越,雕題、交址,獨棄之乎?以此而求,迄無了者,豈得以人事尋常,抑必宇宙外也?

凡人之信,唯耳與目;耳目之外,鹹致疑焉。儒家說天,自有數義:或渾或蓋,乍宣乍安。鬥極所周,管維所屬,若所親見,不容不同;若所測量,寧足依據?何故信凡人之臆說,迷大聖之妙旨,而欲必無恒沙世界、微塵數劫也?而鄒衍亦有九州之談。山中人不信有魚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魚;漢武不信弦膠,魏文不信火布;胡人見錦,不信有蟲食樹吐絲所成;昔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氈帳,及來河北,不信有二萬斛船:皆實驗也。

世有祝師及諸幻術,猶能履火蹈刃,種瓜移井,倏忽之間,十變五化。人力所為,尚能如此;何況神通感應,不可思量,千裏寶幢,百由旬座,化成凈土,踴出妙塔乎?

釋二曰:夫信謗之征,有如影響;耳聞目見,其事已多,或乃精誠不深,業緣未感,時儻差闌,終當獲報耳。善惡之行,禍福所歸。九流百氏,皆同此論,豈獨釋典為虛妄乎?項橐、顏回之短折,伯夷、原憲之凍餒,盜跖、莊蹻之福壽,齊景、桓魋之富強,若引之先業,冀以後生,更為通耳。如以行善而偶鐘禍報,為惡而儻值福征,便生怨尤,即為欺詭;則亦堯、舜之雲虛,周、孔之不實也,又欲安所依信而立身乎?

釋三曰:開辟已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責其精絜乎?見有名僧高行,棄而不說;若睹凡僧流俗,便生非毀。且學者之不勤,豈教者之為過?俗僧之學經律,何異世人之學詩、禮?以詩、禮之教,格朝廷之人,略無全行者;以經律之禁,格出家之輩,而獨責無犯哉?且闕行之臣,猶求祿位;毀禁之侶,何慚供養乎?其於戒行,自當有犯。一披法服,已墮僧數,歲中所計,齋講誦持,比諸白衣,猶不啻山海也。

釋四曰:內教多途,出家自是其一法耳。若能誠孝在心,仁惠為本,須達、流水,不必剃落須發;豈令罄井田而起塔廟,窮編戶以為僧尼也?皆由為政不能節之,遂使非法之寺,妨民稼穡,無業之僧,空國賦算,非大覺之本旨也。抑又論之:求道者,身計也;惜費者,國謀也。身計國謀,不可兩遂。誠臣徇主而棄親,孝子安家而忘國,各有行也。儒有不屈王侯高尚其事,隱有讓王辭相避世山林;安可計其賦役,以為罪人?若能偕化黔首,悉入道場,如妙樂之世,禳佉之國,則有自然稻米,無盡寶藏,安求田蠶之利乎?

釋五曰:形體雖死,精神猶存。人生在世,望於後身似不相屬;及其歿後,則與前身似猶老少朝夕耳。世有魂神,示現夢想,或降童妾,或感妻孥,求索飲食,征須福佑,亦為不少矣。今人貧賤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業;以此而論,安可不為之作地乎?夫有子孫,自是天地間一蒼生耳,何預身事?而乃愛護,遺其基址,況於己之神爽,頓欲棄之哉?凡夫蒙蔽,不見未來,故言彼生與今非一體耳;若有天眼,鑒其念念隨滅,生生不斷,豈可不怖畏邪?又君子處世,貴能克己復禮,濟時益物。治家者欲一家之慶,治國者欲一國之良,仆妾臣民,與身竟何親也,而為勤苦修德乎?亦是堯、舜、周、孔虛失愉樂耳。一人修道,濟度幾許蒼生?免脫幾身罪累?幸熟思之!汝曹若觀俗計,樹立門戶,不棄妻子,未能出家;但當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為來世津梁。人生難得,無虛過也。

儒家君子,尚離庖廚,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高柴、折像,未知內教,皆能不殺,此乃仁者自然用心。含生之徒,莫不愛命;去殺之事,必勉行之。好殺之人,臨死報驗,子孫殃禍,其數甚多,不能悉錄耳,且示數條於末。

梁世有人,常以雞卵白和沐,雲使發光,每沐輒二三十枚。臨死,發中但聞啾啾數千雞雛聲。

江陵劉氏,以賣鱔羹為業。後生一兒頭是鱔,自頸以下,方為人耳。

王克為永嘉郡守,有人餉羊,集賓欲燕。而羊繩解,來投一客,先跪兩拜,便入衣中。此客竟不言之,固無救請。須臾,宰羊為羹,先行至客。一臠入口,便下皮內,周行遍體,痛楚號叫;方復說之。遂作羊鳴而死。

梁孝元在江州時,有人為望蔡縣令,經劉敬躬亂,縣廨被焚,寄寺而住。民將牛酒作禮,縣令以牛系旛柱,屏除形像,鋪設床坐,於堂上接賓。未殺之頃,牛解,徑來至階而拜,縣令大笑,命左右宰之。飲噉醉飽,便臥檐下。稍醒而覺體癢,爬搔隱疹,因爾成癩,十許年死。

楊思達為西陽郡守,值侯景亂,時復旱儉,饑民盜田中麥。思達遣一部曲守視,所得盜者,輒截手腕,凡戮十余人。部曲後生一男,自然無手。

齊有一奉朝請,家甚豪侈,非手殺牛,噉之不美。年三十許,病篤,大見牛來,舉體如被刀刺,叫呼而終。

江陵高偉,隨吾入齊,凡數年,向幽州澱中捕魚。後病,每見群魚嚙之而死。

世有癡人,不識仁義,不知富貴並由天命。為子娶婦,恨其生資不足,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卻成教婦不孝己身,不顧他恨。但憐己之子女,不愛己之兒婦。如此之人,陰紀其過,鬼奪其算。慎不可與為鄰,何況交結乎?避之哉!

譯文 

內外兩教佛教與儒家,本來互為一體,經過逐漸的演變,兩者就有了差異,境界的深與淺有所不同。佛教經典的初學門徑,設有五種禁戒;儒家經典中所強調的仁、義、禮、智、信這種德行,都與五禁相符合。仁,就是不殺生的禁或;義,就是不偷盜的禁戒;禮,就是不邪惡的禁戒;智,就是不酗酒的禁或;信,就是不虛妄的禁戒。至於像打獵、作戰、宴飲、刑罰等,這些則是順隨人類的本性,不能急忙廢除,只好就此加以節制,使它們不至於泛濫成災。既然尊崇周公、孔子之道,為什麽要違背佛教的教義呢?這是多麽糊塗啊!

對於第三種指責,我解釋如下:開天辟地有了人類以來,就是壞人多而好人少,怎麽可以要求每一個僧尼都是清白的好人呢?看見名僧高尚的德行,都放在一旁不說,只要見到了幾庸僧人傷風敗俗,就指責非議謗毀。況且,接受教育的人不勤勉,難道是教育者的過錯?凡庸僧尼學習佛經,又跟士人學習《詩經》、《禮記》有什麽兩樣?用《詩經》、《禮記》中所要求的標準去衡量朝廷中的大官員,大概沒有幾個是符合標準的。用佛經的戒律衡量出家人,怎麽能惟獨要求他們不能違犯戒律呢?品德很差的官員,還依然能獲取高官厚祿,犯了禁律的僧尼,坐享供養又有什麽可慚愧的呢?對於所規定的行為規範,人們自然會偶爾違反。出家人一披上法衣,一年到頭吃齋念佛,與世俗之人的修養相比,其高低的程度遠勝過高山與深海的差距。

人的形體雖然死去,精神依然存在。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遠望死後的事,似乎生前與死後毫不相幹,等到死後,你的靈魂與你前身之間的關系,就像老人與小孩、早晨與晚上一般關系密切。世上有死者的靈魂,會在活人夢中出現,有的托夢給仆童、小妾,有的托夢給妻子、兒女,向他們討求飲食,乞求福祜而得到應驗的事,也是不少了。現在有人看到自己一輩子貧賤痛苦,無不怨恨前世沒有修好功德的。從這一點來說,生前怎麽能不為來世的靈魂開辟一片安樂之地呢?至於人有子孫,他們只不過是天地問一個百姓而已,跟我自身有什麽相幹?尚且要盡心加以愛護,將家業留給他們。何況對於自己的靈魂,怎能輕易舍棄不顧呢?凡夫俗子愚昧無知,無法預見來世,所以就說來生和今生不是一體。

世上有一種癡人,不懂得仁義,也不知道富貴皆由天命。為兒子娶媳婦,恨媳婦的嫁妝太少,仗著自己當公婆的尊貴身份,懷著毒蛇般的心性,對媳婦惡意辱罵,不懂得忌諱,甚至謾罵侮辱媳婦的父母,這反而是教媳婦不孝自己,也不顧她的怨恨。只知道疼愛自己的子女,不知道愛護自己的兒媳。像這種人,陰間地府會把他的罪過記錄下來,鬼神也會減掉他的壽命。千萬不可與這種人為鄰居,更何況與這種人交朋友呢?還是躲他遠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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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證 第十七

詩雲:“參差荇菜。”爾雅雲:“荇,接余也。”字或為莕。先儒解釋皆雲:水草,圓葉細莖,隨水淺深。今是水悉有之,黃花似蒓,江南俗亦呼為豬蒓,或呼為荇菜。劉芳具有註釋。而河北俗人多不識之,博士皆以參差者是莧菜,呼人莧為人荇,亦可笑之甚。

詩雲:“誰謂荼苦?”爾雅、毛詩傳並以荼,苦菜也。又禮雲:“苦菜秀。案:易統通卦驗玄圖曰:“苦菜生於寒秋,更冬歷春,得夏乃成。”今中原苦菜則如此也。一名遊冬,葉似苦苣而細,摘斷有白汁,花黃似菊。江南別有苦菜,葉似酸漿,其花或紫或白,子大如珠,熟時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釋勞。案:郭璞註爾雅,此乃蘵黃蒢也。今河北謂之龍葵。梁世講禮者,以此當苦菜;既無宿根,至春方生耳,亦大誤也。又高誘註呂氏春秋曰:“榮而不實曰英。”苦菜當言英,益知非龍葵也。

詩雲:“有杕之杜。”江南本並木傍施大,傳曰:“杕,獨貌也。”徐仙民音徒計反。說文曰:“杕,樹貌也。”在木部。韻集音次第之第,而河北本皆為夷狄之狄,讀亦如字,此大誤也。

詩雲:“駉駉牡馬。”江南書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為放牧之牧。鄴下博士見難雲:“駉頌既美僖公牧於坰野之事,何限騲騭乎?”余答曰:“案:毛傳雲:'駉駉,良馬腹幹肥張也。’其下又雲:'諸侯六閑四種:有良馬,戎馬,田馬,駑馬。’若作放牧之意,通於牝牡,則不容限在良馬獨得駉駉之稱。良馬,天子以駕玉輅,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無騲也。周禮圉人職:'良馬,匹一人。駑馬,麗一人。’圉人所養,亦非騲也;頌人舉其強駿者言之,於義為得也。易曰:'良馬逐逐。’左傳雲:'以其良馬二。’亦精駿之稱,非通語也。今以詩傳良馬,通於牧騲,恐失毛生之意,且不見劉芳義證乎?”

月令雲:“荔挺出。”鄭玄註雲:“荔挺,馬薤也。”說文雲:“荔,似蒲而小,根可為刷。”廣雅雲:“馬薤,荔也。”通俗文亦雲馬藺。易統通卦驗玄圖雲:“荔挺不出,則國多火災。”蔡邕月令章句雲:“荔似挺。”高誘註呂氏春秋雲:“荔草挺出也。”然則月令註荔挺為草名,誤矣。河北平澤率生之。江東頗有此物,人或種於階庭,但呼為旱蒲,故不識馬薤。講禮者乃以為馬莧;馬莧堪食,亦名豚耳,俗名馬齒。江陵嘗有一僧,面形上廣下狹;劉緩幼子民譽,年始數歲,俊晤善體物,見此僧雲:“面似馬莧。”其伯父絳因呼為荔挺法師。絳親講禮名儒,尚誤如此。

詩雲:“將其來施施。”毛傳雲:“施施,難進之意。”鄭箋雲:“施施,舒行貌也。”韓詩亦重為施施。河北毛詩皆雲施施。江南舊本,悉單為施,俗遂是之,恐為少誤。

詩雲:“有渰萋萋,興雲祁祁。”毛傳雲:“渰,陰雲貌。萋萋,雲行貌。祁祁,徐貌也。”箋雲:“古者,陰陽和,風雨時,其來祁祁然,不暴疾也。”案:渰已是陰雲,何勞復雲“興雲祁祁”耶?“雲”當為“雨”,俗寫誤耳。班固靈臺詩雲:“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習祥風,祁祁甘雨。”此其證也。

禮雲:“定猶豫,決嫌疑。”離騷曰:“心猶豫而狐疑。”先儒未有釋者。案:屍子曰:“五尺犬為猶。”說文雲:“隴西謂犬子為猶。”吾以為人將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來迎候,如此返往,至於終日,斯乃豫之所以為未定也,故稱猶豫。或以爾雅曰:“猶如麂,善登木。”猶,獸名也,既聞人聲,乃豫緣木,如此上下,故稱猶豫。狐之為獸,又多猜疑,故聽河冰無流水聲,然後敢渡。今俗雲:“狐疑,虎蔔。”則其義也。

左傳曰:“齊侯痎,遂痁。”說文雲:“痎,二日一發之瘧。痁,有熱瘧也。”案:齊侯之病,本是間日一發,漸加重乎故,為諸侯憂也。今北方猶呼痎瘧,音皆。而世間傳本多以痎為疥,杜征南亦無解釋,徐仙民音介,俗儒就為通雲:“病疥,令人惡寒,變而成瘧。”此臆說也。疥癬小疾,何足可論,寧有患疥轉作瘧乎?

尚書曰:“惟影響。”周禮雲:“土圭測影,影朝影夕。”孟子曰:“圖影失形。”莊子雲:“罔兩問影。”如此等字,皆當為光景之景。凡陰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謂為景。淮南子呼為景柱,廣雅雲:“晷柱掛景。”並是也。至晉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影(去掉景),音於景反。而世間輒改治尚書、周禮、莊、孟從葛洪字,甚為失矣。

太公六韜,有天陳、地陳、人陳、雲鳥之陳。論語曰:“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左傳:“為魚麗之陳。”俗本多作阜傍車乘之車。案諸陳隊,並作陳、鄭之陳。夫行陳之義,取於陳列耳,此六書為假借也,蒼、雅及近世字書,皆無別字;唯王羲之小學章,獨阜傍作車,縱復俗行,不宜追改六韜、論語、左傳也。

詩雲:“黃鳥於飛,集於灌木。”傳雲:“灌木,叢木也。”此乃爾雅之文,故李巡註曰:“木叢生曰灌。”爾雅末章又雲:“木族生為灌。”族亦叢聚也。所以江南詩古本皆為叢聚之叢,而古叢字似最字,近世儒生,因改為最,解雲:“木之最高長者。”案:眾家爾雅及解詩無言此者,唯周續之毛詩註,音為徂會反,劉昌宗詩註,音為在公反,又祖會反:皆為穿鑿,失爾雅訓也。

“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文籍備有之矣。河北經傳,悉略此字,其間字有不可得無者,至如“伯也執殳”,“於旅也語”,“回也屢空”,“風,風也,教也”,及詩傳雲:“不戢,戢也;不儺,儺也。”“不多,多也。”如斯之類,儻削此文,頗成廢闕。詩言:“青青子衿。”傳曰:“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服。”按:古者,斜領下連於衿,故謂領為衿。孫炎、郭璞註爾雅,曹大家註列女傳,並雲:“衿,交領也。”鄴下詩本,既無“也”字,群儒因謬說雲:“青衿、青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為飾。”用釋“青青”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也字,輒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成可笑。

易有蜀才註,江南學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錄,不言姓名,題雲:“王弼後人。”謝炅、夏侯該,並讀數千卷書,皆疑是譙周;而李蜀書一名漢之書,雲:“姓範名長生,自稱蜀才。”南方以晉家渡江後,北間傳記,皆名為偽書,不貴省讀,故不見也。

禮王制雲:“臝股肱。”鄭註雲:“謂揎衣出其臂脛。”今書皆作擐甲之擐。國子博士蕭該雲:“擐當作揎,音宣,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義。”案字林,蕭讀是,徐爰音患,非也。

漢書:“田肯賀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國劉顯,博覽經籍,偏精班漢,梁代謂之漢聖。顯子臻,不墜家業。讀班史,呼為田肯。梁元帝嘗問之,答曰:“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黃改'宵’為'肯’。”元帝無以難之。吾至江北,見本為“肯”。

漢書王莽贊雲:“紫色蛙聲,余分閏位。”蓋謂非玄黃之色,不中律呂之音也。近有學士,名問甚高,遂雲:“王莽非直鳶髆虎視,而復紫色蛙聲。”亦為誤矣。

簡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為夾者;猶如刺字之傍應為朿,今亦作夾。徐仙民春秋、禮音,遂以筴為正字,以策為音,殊為顛倒。史記又作悉字,誤而為述,作妒字,誤而為姤,裴、徐、鄒皆以悉字音述,以妒字音姤。既爾,則亦可以亥為豕字音,以帝為虎字音乎?

張揖雲:“虙,今伏羲氏也。”孟康漢書古文註亦雲:“虙,今伏。”而皇甫謐雲:“伏羲或謂之宓羲。”按諸經史緯候,遂無宓羲之號。虙字從虍,宓字從宓(去掉必),下俱為必,末世傳寫,遂誤以虙為宓,而帝王世紀因更立名耳。何以驗之?孔子弟子虙子賤為單父宰,即虙羲之後,俗字亦為宓,或復加山。今兗州永昌郡城,舊單父地也,東門有子賤碑,漢世所立,乃曰:“濟南伏生,即子賤之後。”是知虙之與伏,古來通字,誤以為宓,較可知矣。

太史公記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此是刪戰國策耳。案:延篤戰國策音義曰:“屍,雞中之主。從,牛子。”然則,“口”當為“屍”,“後”當為“從”,俗寫誤也。

應劭風俗通雲:“太史公記:'高漸離變名易姓,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有客擊築,伎癢,不能無出言。’”案:伎癢者,懷其伎而腹癢也。是以潘嶽射雉賦亦雲:“徒心煩而伎癢。”今史記並作“徘徊”,或作“仿徨不能無出言”,是為俗傳寫誤耳。

太史公論英布曰:“禍之興自愛姬,生於妒媚,以至滅國。”又漢書外戚傳亦雲:“成結寵妾妒媚之誅。”此二“媚”並當作“媢”,媢亦妒也,義見禮記、三蒼。且五宗世家亦雲:“常山憲王後妒媢。”王充論衡雲:“妒夫媢婦生,則忿怒鬥訟。”益知媢是妒之別名。原英布之誅為意賁赫耳,不得言媚。

史記始皇本紀:“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於海上。”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二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權,旁有銅塗鐫銘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盡幷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嫌疑者,皆明壹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元年,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皇帝為之,皆有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也,如後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刻此詔□左,使毋疑。”凡五十八字,一字磨滅,見有五十七字,了了分明。其書兼為古隸。余被敕寫讀之,與內史令李德林對,見此稱權,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為狀貌之“狀”,爿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也,當為“隗狀”耳。

漢書雲:“中外禔福。”字當從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雲如此。而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並為提挈之意,恐為誤也。

或問:“漢書註:'為元後父名禁,故禁中為省中。’何故以'省’代'禁’?”答曰:“案:周禮宮正:'掌王宮之戒令糾禁。’鄭註雲:'糾,猶割也,察也。’李登雲:'省,察也。’張揖雲:'省,今省祭(示改言)也。’然則小井、所領二反,並得訓察。其處既常有禁衛省察,故以'省’代'禁’。祭(示改言),古察字也。”

漢明帝紀:“為四姓小侯立學。”按:桓帝加元服,又賜四姓及梁、鄧小侯帛,是知皆外戚也。明帝時,外戚有樊氏、郭氏、陰氏、馬氏為四姓。謂之小侯者,或以年小獲封,故須立學耳。或以侍祠猥朝,侯非列侯,故曰小侯,禮雲:“庶方小侯。”則其義也。

後漢書雲:“鸛雀銜三鱔魚。”多假借為鳣鮪之鳣;俗之學士,因謂之為鳣魚。案:魏武四時食制:“鳣魚大如五鬥奩,長一丈。”郭璞註爾雅:“鳣長二三丈。”安有鸛雀能勝一者,況三乎?鳣又純灰色,無文章也。鱔魚長者不過三尺,大者不過三指,黃地黑文;故都講雲:“蛇鱔,卿大夫服之象也。”續漢書及搜神記亦說此事,皆作“鱔”字。孫卿雲:“魚鱉鰍鳣。”及韓非、說苑皆曰:“鳣似蛇,蠶似蠋。”並作“鳣”字。假“鳣”為“鱔”,其來久矣。

後漢書:“酷吏樊曄為天水郡守,涼州為之歌曰:'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書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較者;所以班超雲:“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寧當論其六七耶?

後漢書楊由傳雲:“風吹削肺。”此是削劄牘之柿耳。古者,書誤則削之,故左傳雲“削而投之”是也。或即謂劄為削,王褒童約曰:“書削代牘。”蘇竟書雲:“昔以摩研編削之才。”皆其證也。詩雲:“伐木滸滸。”毛傳雲:“滸滸,柿貌也。”史家假借為肝肺字,俗本因是悉作脯臘之脯,或為反哺之哺。學士因解雲:“削哺,是屏障之名。”既無證據,亦為妄矣!此是風角占候耳。風角書曰:“庶人風者,拂地揚塵轉削。”若是屏障,何由可轉也?

三輔決錄雲:“前隊大夫範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筩。”“果”當作魏顆之“顆”。北土通呼物一塊,改為一顆,蒜顆是俗間常語耳。故陳思王鷂雀賦曰:“頭如果蒜,目似擘椒。”又道經雲:“合口誦經聲璅璅,眼中淚出珠子(石果)。”其字雖異,其音與義頗同。江南但呼為蒜符,不知謂為顆。學士相承,讀為裹結之裹,言鹽與蒜共一苞裹,內筩中耳。正史削繁音義又音蒜顆為苦戈反,皆失也。

有人訪吾曰:“魏誌蔣濟上書雲'弊(支力)之民’,是何字也?”余應之曰:“意為(支力)即是(危皮)倦之(危皮)耳。張揖、呂忱並雲:'支傍作刀劍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音九偽反。”

晉中興書:“太山羊曼,常頹縱任俠,飲酒誕節,兗州號為濌伯。”此字皆無音訓。梁孝元帝常謂吾曰:“由來不識。唯張簡憲見教,呼為嚃羹之嚃。自爾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簡憲是湘州刺史張纘謚也,江南號為碩學。案:法盛世代殊近,當是耆老相傳;俗間又有濌濌語,蓋無所不施,無所不容之意也。顧野王玉篇誤為黑傍沓。顧雖博物,猶出簡憲、孝元之下,而二人皆雲重邊。吾所見數本,並無作黑者。重沓是多饒積厚之意,從黑更無義旨。

古樂府歌詞,先述三子,次及三婦,婦是對舅姑之稱。其末章雲:“丈人且安坐,調弦未遽央。”古者,子婦供事舅姑,旦夕在側,與兒女無異,故有此言。丈人亦長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祖考為先亡丈人。又疑“丈”當作“大”,北間風俗,婦呼舅為大人公。“丈”之與“大”,易為誤耳。近代文士,頗作三婦詩,乃為匹嫡並耦己之群妻之意,又加鄭、衛之辭,大雅君子,何其謬乎?

古樂府歌百裏奚詞曰:“百裏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吹扊(上戶下多);今日富貴忘我為!”“吹”當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句曰:“鍵,關牡也,所以止扉,或謂之剡移。”然則當時貧困,幷以門牡木作薪炊耳。聲類作扊,又或作扂。

通俗文,世間題雲“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漢人,其敘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通俗反音,甚會近俗。阮孝緒又雲“李虔所造”。河北此書,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晉中經簿及七誌,並無其目,竟不得知誰制。然其文義允愜,實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訓,亦引服虔俗說,今復無此書,未知即是通俗文,為當有異?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

或問:“山海經,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以為何也?”答曰:“史之闕文,為日久矣;加復秦人滅學,董卓焚書,典籍錯亂,非止於此。譬猶本草神農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諸藥物;爾雅周公所作,而雲'張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經書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書,而有燕王喜、漢高祖;汲冢瑣語,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雲'漢兼天下,海內幷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贊雲七十四人出佛經;列女傳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終於趙悼後,而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後及梁夫人嫕:皆由後人所羼,非本文也。”

或問曰:“東宮舊事何以呼鴟尾為祠尾?”答曰:“張敝者,吳人,不甚稽古,隨宜記註,逐鄉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吳人呼祠祀為鴟祀,故以祠代鴟字;呼紺為禁,故以糸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為竹簡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又金傍作患為镮字,木傍作鬼為魁字,火傍作庶為炙字,既下作毛為髻字;金花則金傍作華,窗扇則木傍作扇:諸如此類,專輒不少。

又問:“東宮舊事'六色罽(糸畏)’,是何等物?當作何音?”答曰:“案:說文雲:'莙,牛藻也,讀若威。’音隱:'塢瑰反。’即陸機所謂'聚藻,葉如蓬’者也。又郭璞註三蒼亦雲:'蘊,藻之類也,細葉蓬茸生。’然今水中有此物,一節長數寸,細茸如絲,圓繞可愛,長者二三十節,猶呼為莙。又寸斷五色絲,橫著線股間繩之,以象莙草,用以飾物,即名為莙;於時當紺六色罽,作此莙以飾緄帶,張敞因造糸旁畏耳,宜作隈。”

柏人城東北有一孤山,古書無載者。唯闞骃十三州誌以為舜納於大麓,即謂此山,其上今猶有堯祠焉;世俗或呼為宣務山,或呼為虛無山,莫知所出。趙郡士族有李穆叔、季節兄弟、李普濟,亦為學問,並不能定鄉邑此山。余嘗為趙州佐,共太原王邵讀柏人城西門內碑。碑是漢桓帝時柏人縣民為縣令徐整所立,銘曰:“山有巏婺(女改山),王喬所仙。”方知此巏婺(女改山)山也。巏字遂無所出。婺(女改山)字依諸字書,即旄丘之旄也;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當音權務耳。入鄴,為魏收說之,收大嘉嘆。值其為趙州莊嚴寺碑銘,因雲:“權務之精。”即用此也。

或問:“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答曰:“漢、魏以來,謂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雲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雲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為節。西都賦亦雲:'衛以嚴更之署。’所以爾者,假令正月建寅,鬥柄夕則指寅,曉則指午矣;自寅至午,凡歷五辰。冬夏之月,雖復長短參差,然辰間遼闊,盈不過六,縮不至四,進退常在五者之間。更,歷也,經也,故曰五更爾。”

爾雅雲:“朮,山薊也。”郭璞註雲:“今朮似薊而生山中。”案:朮葉其體似薊,近世文士,遂讀薊為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恐失其義。

或問:“俗名傀儡子為郭禿,有故實乎?”答曰:“風俗通雲:'諸郭皆諱禿。’當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戲調,故後人為其象,呼為郭禿,猶文康象庾亮耳。”

或問曰:“何故名治獄參軍為長流乎?”答曰:“帝王世紀雲:'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長流之山,於祀主秋。’案:周禮秋官,司寇主刑罰、長流之職,漢、魏捕賊掾耳。晉、宋以來,始為參軍,上屬司寇,故取秋帝所居為嘉名焉。”

客有難主人曰:“今之經典,子皆謂非,說文所言,於皆雲是,然則許慎勝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應之曰:“今之經典,皆孔子手跡耶?”客曰:“今之說文,皆許慎手跡乎?”答曰:“許慎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孔子存其義而不論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必如左傳止戈為武,反正為乏,皿蟲為蠱,亥有二首六身之類,後人自不得輒改也,安敢以說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專以說文為是也,其有援引經傳,與今乖者,未之敢從。又相如封禪書曰:'導一莖六穗於庖,犧雙觡共抵之獸。’此導訓擇,光武詔雲:'非徒有豫養導擇之勞’是也。而說文雲:'導是禾名。’引封禪書為證;無妨自當有禾名導,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莖六穗於庖’,豈成文乎?縱使相如天才鄙拙,強為此語;則下句當雲'麟雙觡共抵之獸’,不得雲犧也。吾嘗笑許純儒,不達文章之體,如此之流,不足憑信。大抵服其為書,隱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鄭玄註書,往往引以為證;若不信其說,則冥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焉。”

世間小學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書記;凡爾雅、三蒼、說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互有同異。西晉已往字書,何可全非?但令體例成就,不為專輒耳。考校是非,特須消息。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兩字非體,三蒼“尼”旁益“丘”,說文“屍”下施“幾”:如此之類,何由可從?古無二字,又多假借,以中為仲,以說為悅,以召為邵,以閑為閑:如此之徒,亦不勞改。自有訛謬,過成鄙俗,“亂”旁為“舌”,“揖”下無“耳”,“黿”、“鼉”從“龜”,“奮”、“奪”從“雚”,“席”中加“帶”,“惡”上安“西”,“鼓”外設“皮”,“鑿”頭生“毀”,“離”則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經”旁,“臯”分“澤”片,“獵”化為“獦”,“寵”變成“(上穴下龍)”,“業”左益“片”,“靈”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強改為別;“單”字自有善音,輒析成異:如此之類,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說文,蚩薄世字,從正則懼人不識,隨俗則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筆也。所見漸廣,更知通變,救前之執,將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猶擇微相影響者行之,官曹文書,世間尺牘,幸不違俗也。

案:彌亙字從二閑舟,詩雲:“亙之秬秠”是也。今之隸書,轉舟為日;而何法盛中興書乃以舟在二閑為舟航字,謬也。春秋說以人十四心為德,詩說以二在天下為酉,漢書以貨泉為白水真人,新論以金昆為銀,國誌以天上有口為吳,晉書以黃頭小人為恭,宋書以召刀為邵,參同契以人負告為造:如此之例,蓋數術謬語,假借依附,雜以戲笑耳。如猶轉貢字為項,以叱為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讀乎?潘、陸諸子離合詩、賦,栻蔔、破字經,及鮑昭謎字,皆取會流俗,不足以形聲論之也。

河間邢芳語吾雲:“賈誼傳雲:'日中必(上彗下火)。’註:'(上彗下火),暴也。’曾見人解雲:'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須臾,卒然便昃耳。’此釋為當乎?”吾謂邢曰:“此語本出太公六韜,案字書,古者暴曬字與暴疾字相似,唯下少異,後人專輒加傍日耳。言日中時,必須曝曬,不爾者,失其時也。晉灼已有詳釋。”芳笑服而退。

譯文

姜太公的《六韜》裏,說到天陳、地陳、人陳、雲鳥之陳。《論語.衛靈公》裏說;“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左傳.桓公五年》裏有“為魚麗之陳”的話。一般的流傳俗本大多數是將以上幾個“陳”字,寫作“β”偏旁加上“車乘”的“車”即“陣”字。據考查,表示各種軍隊陳列隊伍的“陳”,都寫作“陳、鄭”的“陳”字。所以叫行陳,是取義於陳列,將“陳”寫作“陣”,這在六書中屬於假借法。《倉頡篇》、《爾雅》和近代的字書,“陳”都沒有寫成別的字。

“也”字是用在語句末尾做語氣詞或在句中做助詞,文章典籍常用這個字。北方的經書傳本中大都省略“也”字,而其中有的“也”字是不能省略的,比如像“伯也執殳”,“於旅也語”,“回也屢空”,“風,風也,教也,”以及《毛詩傳》說:“不戢,戢也;不儺,儺也。”“不多,多也。”諸如此類的句子,倘若省略了“也”字,就成了廢文缺文了。《詩.鄭風.子衿》有“青青子衿”之句,《毛詩傳》解釋說:“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服。”據考證:在古代,斜的領子下面連著衣襟,所以將領子稱作“衿”。孫炎、郭璞註解《爾雅》、曹大家班昭註解《列女傳》,都說:“衿,交領也。”鄴下的《詩經》傳本,就沒有“也”字,許多儒生因而錯誤地認為“青衿,育領,是指衣服的兩個部分的名稱,都用'青’字來形容。”這樣理解“青青”兩個字,實際上是大錯特錯。還有一些平庸的學子,聽說《詩經》傳註中常要補上“也”字,就隨意添補,常常補充的不是地方,實在是可笑。

《後漢書.酷吏傳》記載:“酷吏樊曄為天水郡太守,涼州人給他編了首歌說:'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江南的《後漢書》底本和副本,都將“穴”字誤寫成“六”字,有些學者沿襲了這個錯誤,而不覺察。其實,虎豹住在洞穴中,這是很明顯的事情,所以班超說:“不探虎穴,安得虎子?”怎麽會去計量乳虎是六個還是七個呢?

有位客人責難我說:“現在經典中對文字的解釋,你認為有很多錯誤,而《說文解字》對文字的解釋,你認為都是正確的,這樣的話,那麽許慎比孔子高明嗎?”我拍拿大笑,回答說:“現在的經典都是孔子的手跡嗎?”客人反問道;“現在的《說文解字》都是許慎的手跡嗎?”我回答說;“許慎根據六書來分析字形解釋字義,將文字控部首分類,使文字的形、音、義準確無誤,即使錯了的,也能準確發現錯在何處。孔子校訂經書,只保存經文的大義宗旨,而不推究文字。以前的學者尚且還用改變字形的辦法來附會文意,至於流傳抄寫過程中的錯誤就更多了。除非像《左傳》中認為武字是由'止’'戈’組成,'正’字反過來就是'乏’,'蠱’字是由'皿’'蟲’組成,'亥’字是由'二’和'六’組成,像這樣對文字的分析解釋,後人已無法隨意改變,又怎麽敢用《說文解字》去考訂這種說法的是非呢?同時,我也不認為《說文解字》是完全正確的,書中引用的典籍原文,如果與現在通行的典籍有出入,我也不敢盲從。

例如:司馬相如的《封禪書》說:'導一莖六穗於皰,犧雙角共抵之獸。’這句話中的'導’是選擇的意思,光武帝下詔書說:'非徒有豫養導澤之勞。’其中的'導’字也是選擇的意思。而《說文解字》卻解釋說:'是禾名’。並且引用了《封禪書》作為例證;也許有一種谷物名叫'道,但並不是司馬相如《封禪書》中的'導’字。如果按照許慎的理解,'禾一莖六穗於皰’難道還成為一句話嗎?即使司馬相如天生愚蠢,生硬地寫出這句話,那麽下句就不應該是'犧雙角共抵之獸’,而應該是'麟雙角共抵之獸’,以此求得上下名詞義、詞性的對應。我曾經笑話許慎是個純粹的書生不了解文章的體裁,像這一類的引證,就不足以遵從信服。我大致信服《說文解字》對文字的解說。書中將文字按部首排列,分析字的形體,探求字的本義,鄭玄註釋經書,常常引證《說文解字》作為論據;如果不相信許慎的學說,就稀裏糊塗,不知道一點一劃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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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辭 第十八

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自春秋標齊言之傳,離騷目楚詞之經,此蓋其較明之初也。後有揚雄著方言,其言大備。然皆考名物之同異,不顯聲讀之是非也。逮鄭玄註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制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事大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為怪異。自茲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諭,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核古今,為之折衷。搉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金化)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裏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如此之例,兩失甚多。至鄴已來,唯見崔子約、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頗事言詞,少為切正。李季節著音韻決疑,時有錯失;陽休之造切韻,殊為疏野。吾家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雲為品物,未考書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也。

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蒼頡訓詁,反稗為逋賣,反娃為於乖;戰國策音刎為免,穆天子傳音諫為間;說文音戛為棘,讀皿為猛;字林音看為口甘反,音伸為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聲類以系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為在遘,左傳音切椽為徒緣,不可依信,亦為眾矣。今之學士,語亦不正;古獨何人,必應隨其偽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為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玙璠,魯人寶玉,當音余煩,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當音為奇,江南皆呼為神只之只。江陵陷沒,此音被於關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淺學,未之前聞也。

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為矩;唯李季節雲:“齊桓公與管仲於臺上謀伐莒,東郭牙望見桓公口開而不閉,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則莒、矩必不同呼。”此為知音矣。

夫物體自有精麤,精麤謂之好惡;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謂之好惡。此音見於葛洪、徐邈。而河北學士讀尚書雲好生惡殺。是為一論物體,一就人情,殊不通矣。

甫者,男子之美稱,古書多假借為父子;北人遂無一人呼為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範增之號,須依字讀耳。

案:諸字書,焉者鳥名,或雲語詞,皆音於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訓:若訓何訓安,當音於愆反,“於焉逍遙”,“於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類是也;若送句及助詞,當音矣愆反,“故稱龍焉”,“故稱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托始焉爾”,“晉、鄭焉依”之類是也。江南至今行此分別,昭然易曉;而河北混同一音,雖依古讀,不可行於今也。

邪者,未定之詞。左傳曰:“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於鬼神邪?”莊子雲:“天邪地邪?”漢書雲:“是邪非邪?”之類是也。而北人即呼為也,亦為誤矣。難者曰:“系辭雲:'乾坤,易之門戶邪?’此又為未定辭乎?”答曰:“何為不爾!上先標問,下方列德以折之耳。”

江南學士讀左傳,口相傳述,自為凡例,軍自敗曰敗,打破人軍曰敗。諸記傳未見補敗反,徐仙民讀左傳,唯一處有此音,又不言自敗、敗人之別,此為穿鑿耳。

古人雲:“膏粱難整。”以其為驕奢自足,不能克勵也。吾見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內染賤保傅,外無良師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嘗對元帝飲謔,自陳“癡鈍”,乃成“飔段”,元帝答之雲:“飔異涼風,段非幹木。”謂“郢州”為“永州”,元帝啟報簡文,簡文雲:'庚辰吳入,遂成司隸。”如此之類,舉口皆然。元帝手教諸子侍讀,以此為誡。

河北切攻字為古琮,與工、公、功三字不同,殊為僻也。比世有人,名暹,自稱為纖;名琨,自稱為袞;名洸,自稱為汪;名(素勺),自稱為獡。非唯音韻舛錯,亦使其兒孫避諱紛紜矣。

譯文 

不同地方的人語言不同,這本是自人類出現以來的正常狀態。對孔子《春秋》一書的註釋裏標明了書中采用的齊國語言,屈原的詩歌《離騷》則被認為是包含了楚國語言的作品,大概這就是最早讓人明白語言差異的兩本書了。後來西漢時揚雄寫出《方言》一書,基本上完整地解釋了各地方言的差異情況。然而上述著作只考察了語言所表達的意義的差別,沒有註明語音的正確讀法。到後來,東漢的鄭玄註釋《六經》,高誘解讀《呂氏春秋》和《淮南子》,許慎著作《說文解字》,劉熹撰寫《釋名》,這些書也只是開始用舉例、比喻、假借等方法來註音而已。

而且,古代的語言和今天的語言差別很大。要解釋古文中某個生僻字詞的發音,於是告訴讀者應該發“輕音”,或者應該發“重音”,或者應該發“清音”,或者應該發“濁音”,讀者還是不清楚到底該怎麽發音;再加上“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這些術語,更加讓人疑惑。孫叔言寫了一本《爾雅音義》的書,這表明東漢末年的人才知道反語這種拼音方法。到了曹魏的時候,用反語給漢字拼音的方法就十分流行了。曹魏的末代皇帝、高貴鄉公曹髦不會使用反語拼音,已經被當時的人當作稀罕的怪事奇事。從這以後,湧現出大量音韻著作,不同的著作各帶有作者家鄉話的特色,作者們彼此間互相挑刺嘲笑,也不知道到底誰的註音是正確的。就和人們解釋莊子的“指馬論”一樣,都是眾說紛紜沒有定準。各家韻書相同的地方,則是他們都以某一朝代的首都語音為基準,再參考比較各地方言、研究對比古語今語加以折中。研究衡量這些韻書,獨以金陵和洛陽的語音是最常用的標準。

南方的河流土地溫和柔美,致使南方的方言語音音量輕柔、尖細、甜美,不足之處是讓人感覺太浮淺,用詞也太鄉土太粗俗。北方的山川高大連綿,導致北方的語音沈重、響亮、圓渾,好處是語音直正,詞匯多用古詞。然而,以做官君子的語言來看,南方話優越;以街頭小民的語言來看,北方話更好。在南方,就算士人和平民互相交換衣服裝成對方的模樣,只要和他們一交談,幾句話就能分辨出到底是士人還是平民。在北方,隔著墻聽朝中的官員和民間的百姓說話,就算他們說上一整天,你也區分不出他們的語音的差異。

南方話受到了吳語越語的影響,北方話受到了蠻夷外族的影響,都有很不恰當的讀音,不可以一概地說南方話或北方話誰是絕對的標準。就說南方語音和北方語音的一些小錯誤,如:南方人把“錢”讀作“涎”,把“石”讀作“射”,把“賤”讀作“羨”,把“是”讀作“舐”;北方的人把“庶”讀作“戍”,把“如”讀作“儒”,把“紫”讀作“姊”,把“洽”讀作“狎”。像上面這些雙方發音錯誤的例子,還有很多。

從我到鄴城至今,大量鉆研語音而且發音比較正確的,就只見過崔子約和崔瞻叔侄、李祖仁和李蔚兄弟。李季節著作《音韻決疑》,這裏那裏常常出錯;陽休之描寫切韻拼音,粗疏錯漏也多得很。我家的兒女,即使是小孩子,我也一點一點督導規正他們的語音;一個發音的訛誤差錯,都當作自己的罪責。我所做的各種東西,沒有考證書本記載,就不敢隨口亂取名,這是你們都知道的。

古語和今語有時代差異,時代不同語言就不同。寫書的人有地域差異,有的來自邊遠地區,有的來自中原。

東漢杜林寫《蒼頡訓詁》,“稗”的拼音是“逋賣反”,“娃”的拼音是“於乖反”;東漢高誘認為《戰國策》中的“刎”字讀作“免”,東晉郭璞認為《穆天子傳》裏把“諫”讀作“間”;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裏說“戛”字讀音是“棘”,又說“皿”字讀作“猛”;西晉呂忱的《字林》裏,“看”的拼音是“口甘反”,“伸”字讀音同“辛”;呂忱的弟弟呂靜寫《韻集》,認為“成”字和“乃”字的韻母相同、“宏”字和“登”字的韻母相同,還認為“為”字和“奇”字韻母不同、“益”字和“石”字韻母不同;曹魏時李登的《聲類》認為“系”字讀作“羿”,東晉劉昌宗的《周官音》把“乘”字讀作“承”。以上這些例子很多,必須要小心考察校對。

前代的反切拼音,又有很多不恰當的。東漢末的徐仙民給《毛詩》註音,“驟”字拼為“在遘反”,給《左傳》註音,“椽”字拼為“徒緣反”,都不可以引用信讀,這樣的例子多得很。今天的學者士人,說話的語音也不純正;古代又有誰能夠那麽特別,非要跟著他那錯誤的讀音念書?

東漢末服虔的《通俗文》裏說:“'搜’就是闖進房裏去翻找東西”,有人給“搜”註音,拼成“兄侯反”。“搜”字聲母還和“所”字相同,如果“搜”字應該拼成“兄侯反”,那“兄”字反過來就可以拼成“所榮反”了,這就錯了嘛。今天北方民間跟著服虔把“搜”字拼成“兄侯反”,是不對的。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古人拼錯了的音也不能采納”啊!

玙璠是魯國出產的一種寶玉,應該讀作“余煩”,江南人都把“璠”讀成“藩屏”的“藩”。岐山的“岐”,應該讀作“奇”,江南人都把“岐”念成神祗的“祗”。自從江陵被北朝攻陷覆沒以來,江南士人遷徙到關中,錯誤的讀音在關中也普及開來,不知道上述兩個讀音到底是承襲的誰的註解。以我淺薄的學問,以前從來沒有在書籍中看到過。

北方話裏,“舉、莒”二字和“矩”字讀音相同。只有李季節說:“《呂氏春秋》裏說,齊桓公和管仲在高臺上謀劃去攻打莒國,東郭牙遠遠望見齊桓公張口說了一個國名,就知道齊桓公說的是個'莒’字。既然如此,那麽開口說的'莒’,和合口說的'矩’,肯定發音不同。”這就是“知音”啊。

東西的品質有精有粗,品質精良的東西美“好”,品質粗劣的東西“惡”劣;人心中對物對人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喜歡的是愛“好”,不喜歡的是厭“惡”。“好”和“惡”的兩種讀法,在葛洪、徐邈的著作裏都有提到。然而河北的讀書人讀《尚書》的時候,“好生惡殺”念成喜好的“好”和惡劣的“惡”。喜“好”和“惡”劣是用來形容東西品質的,愛“好”和厭“惡”是用來表示人的心情的,河北那些讀書人啊,他們真是一點都不懂啊!

“甫”是對男子表示尊重的美稱,古書裏經常把“甫”字通假為“父”字。北方人遇到古人名號裏的“父”字,只知道按字讀作通假字“父”,不知道這裏該讀本字“甫”,也是他們不曉事的地方。只有管仲號“仲父”、範增號“亞父”,應當依照“父”字直接來讀。

根據各本字典記載,“焉”是鳥的名字,有的也說是語氣詞。兩種解釋,拼音都是“於愆反”。從葛洪編寫的字典《要用字苑》開始,把“焉”字分成兩種讀音來註釋:如果解釋為“什麽”、“怎麽”,應該拼成“於愆反”,“於焉逍遙”,“於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等裏的“焉”就是這樣讀的;如果“焉”字作句尾完句的語氣助詞,應當拼成“矣焉反”,“故稱龍焉”,“故稱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托始焉爾”,“晉、鄭焉依”等裏的“焉”就是這樣讀的。江南按葛洪的劃分讀成兩讀,語義的區別明白易懂;黃河以北的人還是兩種語義統一讀一種音,雖然遵循的是古人的讀音,仍舊不可以在今天通行。

“邪”這個字,是表示疑問不確定的詞。《左傳》裏說:“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於鬼神邪(不知道是上天放棄了魯國呢?還是魯國的君子自己在鬼神面前犯了罪呢?)”,《莊子》裏說:“天邪地邪(是因為老天爺的原因呢?還是因為土地爺的原因呢?) ”,《漢書》裏說:“是邪非邪(是正確的呢?還是錯誤的呢?)“,以上等等都是例子。北方人把“邪”念成表示肯定語氣的助詞“也”,也是搞錯了啊。

反詰我的人說:“《易經•系辭》中說,'乾坤,易之門戶邪’,這也是表示疑問不確定嗎”。我回答說:“為什麽不是呢?前面先提出疑問,後面舉出眾'德’來加以說明罷了。”

江南讀書人讀《左傳》的時候,老師弟子間口耳轉述,自己制作了一個規範:軍隊自己被別人打敗讀作濁聲聲母的“敗”,把別人的軍隊打敗讀作清聲聲母的“敗”。各本記傳都沒有看到過清聲聲母拼音的“補敗反”,東漢末年徐仙民給《左傳》註音時,只有一個地方拼過“補敗反”,還沒明確說拼“補敗反”的那個“敗”,到底是被動的“自己被人打敗”,還是主動的“打敗別人”。以上江南讀書人定的規範只是穿鑿附會罷了。

古人說過:“整天享用精美食物的人,很難有品行端正的。”這是因為他們驕橫奢侈,自我滿足,而不能克制勉勵自己。我見到的王侯外戚,語音多不純正,這也是由於在內受到低賤保傅的感染,在外又沒有良師益友的幫助的緣故。

河北地區的人反切攻字為古琮,與工、公、功三字的讀音不同,這是大錯。近代有一個人名為暹,他自稱為纖;有一個人名為名琨,他自稱為袞;有一個人名為名洸,他自稱為汪;有一個人名為名(素勺),他自稱為獡。不僅音韻有錯訛,也使他們的兒孫輩在避諱時紛繁雜亂,無所依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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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藝 第十九

真草書跡,微須留意。江南諺雲:“尺牘書疏,千裏面目也。”承晉、宋余俗,相與事之,故無頓狼狽者。吾幼承門業,加性愛重,所見法書亦多,而翫習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者,良由無分故也。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韋仲將遺戒,深有以也。

王逸少風流才士,蕭散名人,舉世惟知其書,翻以能自蔽也。蕭子雲每嘆曰:“吾著齊書,勒成一典,文章弘義,自謂可觀;唯以筆跡得名,亦異事也。”王褒地胄清華,才學優敏,後雖入關,亦被禮遇。猶以書工,崎嶇碑碣之間,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假使吾不知書,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觀之,慎勿以書自命。雖然,廝猥之人,以能書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也。

梁氏秘閣散逸以來,吾見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嘗得十卷;方知陶隱居、阮交州、蕭祭酒諸書,莫不得羲之之體,故是書之淵源。蕭晚節所變,乃右軍年少時法也。

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雲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字,唯見數點,或妄斟酌,逐便轉移。爾後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余,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唯有姚元標工於楷隸,留心小學,後生師之者眾。洎於齊末,秘書繕寫,賢於往日多矣。

江南閭裏間有畫書賦,乃陶隱居弟子杜道士所為;其人未甚識字,輕為軌則,托名貴師,世俗傳信,後生頗為所誤也。

畫繪之工,亦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嘗有梁元帝手畫蟬雀白團扇及馬圖,亦難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寫真,坐上賓客,隨宜點染,即成數人,以問童孺,皆知姓名矣。蕭賁、劉孝先、劉靈,並文學已外,復佳此法。翫閱古今,特可寶愛。若官未通顯,每被公私使令,亦為猥役。吳縣顧士端出身湘東王國侍郎,後為鎮南府刑獄參軍,有子曰庭,西朝中書舍人,父子並有琴書之藝,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懷羞恨。彭城劉嶽,橐之子也,仕為驃騎府管記、平氏縣令,才學快士,而畫絕倫。後隨武陵王入蜀,下牢之敗,遂為陸護軍畫支江寺壁,與諸工巧雜處。向使三賢都不曉畫,直運素業,豈見此恥乎?

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觀德擇賢,亦濟身之急務也。江南謂世之常射,以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習此;別有博射,弱弓長箭,施於準的,揖讓升降,以行禮焉。防禦寇難,了無所益。亂離之後,此術遂亡。河北文士,率曉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燕集,常縻榮賜。雖然要輕禽,截狡獸,不願汝輩為之。

蔔筮者,聖人之業也;但近世無復佳師,多不能中。古者,蔔以決疑,今人生疑於蔔;何者?守道信謀,欲行一事,蔔得惡卦,反令(心式)(心式),此之謂乎!且十中六七,以為上手,粗知大意,又不委曲。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賴也。世傳雲:“解陰陽者,為鬼所嫉,坎壈貧窮,多不稱泰。”吾觀近古以來,尤精妙者,唯京房、管輅、郭璞耳,皆無官位,多或罹災,此言令人益信。儻值世網嚴密,強負此名,便有詿誤,亦禍源也。及星文風氣,率不勞為之。吾嘗學六壬式,亦值世閑好匠,聚得龍首、金匱、玉軨變、玉歷十許種書,討求無驗,尋亦悔罷。凡陰陽之術,與天地俱生,亦吉兇德刑,不可不信;但去聖既遠,世傳術書,皆出流俗,言辭鄙淺,驗少妄多。至如反支不行,竟以遇害;歸忌寄宿,不免兇終:拘而多忌,亦無益也。

算術亦是六藝要事;自古儒士論天道,定律歷者,皆學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專業。江南此學殊少,唯範陽祖晅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曉此術。

醫方之事,取妙極難,不勸汝曹以自命也。微解藥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為勝事,皇甫謐、殷仲堪則其人也。

禮曰:“君子無故不徹琴瑟。”古來名士,多所愛好。洎於梁初,衣冠子孫,不知琴者,號有所闕;大同以末,斯風頓盡。然而此樂愔愔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雖變於古,猶足以暢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稱譽,見役勛貴,處之下坐,以取殘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猶遭之,況爾曹乎!

家語曰:“君子不博,為其兼行惡道故也。”論語雲:“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然則聖人不用博弈為教;但以學者不可常精,有時疲倦,則儻為之,猶勝飽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吳太子以為無益,命韋昭論之;王肅、葛洪、陶侃之徒,不許目觀手執,此並勤篤之誌也。能爾為佳。古為大博則六箸,小博則二煢,今無曉者。比世所行,一煢十二棋,數術淺短,不足可翫。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頗為雅戲;但令人耽憒,廢喪實多,不可常也。

投壺之禮,近世愈精。古者,實以小豆,為其矢之躍也。今則唯欲其驍,益多益喜,乃有倚竿、帶劍、狼壺、豹尾、龍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蓮花驍。汝南周(王貴),弘正之子,會稽賀徽,賀革之子,並能一箭四十余驍。賀又嘗為小障,置壺其外,隔障投之,無所失也。至鄴以來,亦見廣寧、蘭陵諸王,有此校具,舉國遂無投得一驍者。彈棋亦近世雅戲,消愁釋憒,時可為之。

譯文

對於真書、草書等書法技藝,是要稍加留意的。江南俗諺說:“一尺書信,千裏相見;一手好字,人的臉面。”今人繼承了東晉劉家以來的習俗,都在這書法上用功學習,因此從沒有在匆忙中弄得狼狽不堪的。我小時候受到家庭影響,加上本身也很愛好書法,所見到的書法字帖很多,而且臨帖摹寫也頗下功夫,可就是不能達到很高的造詣,確實是由於缺少天分的原因。然而這門技藝沒必要學得太精深。否則就要能者多勞,智者多憂,常被人家役使,更感到累贅。魏代書法家韋仲將給兒孫留下“不要學書法”的訓誡,是很有道理的。

王羲之是位風流才子,瀟灑不受約束的名人,所有的人都只知道他的書法,而其他方面特長反而都被掩蓋了。蕭子雲常常感嘆說:“我撰寫了《齊書》刻印成一部典籍,書中的文章弘揚大義,我自以為很值得一看,可是到頭來卻只是因抄寫得精妙,靠書法使我出了名,也真是怪事。”

王褒出身高貴門第,才華橫溢,文思敏捷,後來雖然到了北周,也依然得到禮遇。因為擅長書法,他常為人書寫,困頓於碑碣之間,辛苦於筆硯之役,他曾後悔說:“假如我不會書法,可能不至於像今天這樣勞碌吧?”由此看來,千萬不要以精通書法而自命不凡。話雖如此,地位低下的人,因寫得一手好字而被提拔的事例很多。所以說:道業不同的人,是不能互相謀劃的。

梁武帝秘閣珍藏的圖書、字畫散失以後,我見到了很多王羲之、王獻之的真書、草書作品,家裏也曾獲得十卷。看了這些作品,才知道陶隱居、阮交州、蕭祭酒等人的字,無不是學王羲之的字體格局,可見王羲之的字應是書法的淵源。蕭祭酒晚年時的字有所變化,改變的就是轉向王羲之年輕時所寫的隸書。

兩晉、劉宋以來,人們大多通曉書法,所以一時形成了風氣。在人們中互相產生了影響,所有的書籍文獻都寫得楷正可觀。即使難免出現個別俗體字,但損害不大。直到梁武帝天監年間,這種風氣也沒有改變,到了大同末年,異體錯訛之字大量出現。蕭子雲改變字的形體,邵陵王常使用錯別字;朝野上下都風起效仿,作為模式,畫虎不成反類犬,造成很大的損害。一個字簡化成只有幾個點,有的將字體隨意安排,任意改變偏旁的位置。從此以後的文獻書籍幾乎沒法看。北朝經歷了長期的兵荒馬亂以後,書寫字跡鄙陋不堪,加上擅自造字,字體比江南的還要粗俗笨拙。以至於市的將“百”、“念”兩字組合替代“憂”字,“言”、“反”兩字相組合替代“變”字,“不”、“用”兩字組合替代“罷”字,“追”、“來”兩字組合替代“歸”字,“更”、“生”兩字組合替代“蘇”字,“先”、“入”兩字組合替代“老”字。像這樣的情況不是個別的,而是在書中到處可見。只有姚元標擅長於楷書、隸書,專心研究文字訓詁的學問,跟從他學習的門生很多。到了北齊末年,掌管典籍文獻的官吏所抄寫的字體,就比以前的時候強多了。

江南民間流傳有《畫書賦》一書,是陶隱居的弟子杜道士撰寫的。這個人不怎麽認識字,輕率地規定字體的法則,假托名師,世人以訛傳訛,信以為真,很是誤人子弟。

擅長繪畫,也是件好事,從古以來的名士,很多人有這本領。我家曾保存有梁元帝親手畫的蟬、雀白、團扇和馬圖,也是旁人很難企及的。梁元帝的長子蕭方等專門善於畫人物肖像,畫在座的賓客,他只要用筆隨意點染,就能畫出幾位逼真的人物形象。拿了畫像去問小孩,小孩都指出畫中人物的姓名。還有蕭賁、劉孝先、劉靈除了精通文章學術之外,也善於繪畫。賞玩古今名畫,確實讓人愛不釋手。但如果善於作畫的人官位還未顯貴,則能繪畫就會常被公家或私人使喚,作畫也就成了一種下殘的差使。吳縣顧士端身為湘東王國的侍即,後來任鎮南府刑獄參軍,他有個兒子名叫顧庭,是梁元帝的中書舍人,父子倆都通曉琴棋書畫,常被梁元帝使喚,時常感到羞愧悔恨。彭城有位劉嶽,是劉橐的兒子,擔任過驃騎府管記、平氏縣令,富有才學,為人爽快,繪畫技藝獨一無二,後來跟隨武陵王到蜀地,下牢關戰敗,就被陸護軍弄到枝江的寺院裏去畫壁畫,和那些工匠雜處一起。如果這三位賢能的人當初都不會繪畫,一直只致力於清高德雅的事業,怎麽會受這樣的恥辱呢?

弓箭的用處,可以威震天下,古代的帝王以射箭來考察人的德行,選擇賢能。同時也是保全性命的緊要事情。江南的人將世上常見的射箭,看成是武夫的射箭,所以儒雅的書生都不肯學習此道。另外有一種比賽用的射箭,弓的力量很弱,箭身較長,設有箭靶,賓主相見,溫文爾雅,作揖相讓,舉行射禮。這種射箭對於防禦敵寇,一點沒有益處。經過了戰亂之後,這種“博射”就沒人玩了。北方的文人,大多數會“兵射”,不只是葛洪能一箭可以追殺賊寇,三公九卿宴會時常常賜射箭的優勝者。射箭技術的高低,關系到榮譽與賞賜。盡管這樣,用射箭去獵獲飛禽走獸這種事,我仍不願意你們去做的。

算術也是六藝中重要的一個方面,自古以來的讀書人談論天文,推定歷法,都要精通算術。然而,可以在學別的本領的同時學算術,不要專門去學習它。江南通曉算術的人很少,只有範附的祖恒精通它,他的官位是南康太守,北方人中多通曉算術。

醫學方面,要達到高水準極為困難,我不鼓勵你們以會看病自許。稍微了解一些藥性,略為懂得如何配藥,居家過日子能夠用來救急,也就可以了。皇甫謐、殷仲堪,就是這樣的人。

《禮記.樂記》說:“君子無故不撤去琴瑟。”自古以來的名士,大多愛好音樂。到了梁朝初期,如果貴族子弟不懂彈琴鼓瑟,就被要認為有缺點,大同末年以來,這種風氣已不存在。然而音樂和諧美妙,非常雅致,意味無窮!現在的琴曲歌詞,雖然是從古代演變過來,還是足以使人聽了神情舒暢。只是不要以擅長音樂聞名,那樣就會被達官貴人所役使,身居下座為人演奏,以討得殘杯剩飯,備受屈辱。戴安道尚且遭遇過這樣的事,何況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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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制 第二十

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吾年十九,值梁家喪亂,其間與白刃為伍者,亦常數輩;幸承余福,得至於今。古人雲:“五十不為夭。”吾已六十余,故心坦然,不以殘年為念。先有風氣之疾,常疑奄然,聊書素懷,以為汝誡。

先君先夫人皆未還建鄴舊山,旅葬江陵東郭。承聖末,已啟求揚都,欲營遷厝。蒙詔賜銀百兩,已於揚州小郊北地燒磚,便值本朝淪沒,流離如此,數十年間,絕於還望。今雖混一,家道罄窮,何由辦此奉營資費?且揚都汙毀,無復孑遺,還被下濕,未為得計。自咎自責,貫心刻髓。計吾兄弟,不當仕進;但以門衰,骨肉單弱,五服之內,傍無一人,播越他鄉,無復資蔭;使汝等沈淪廝役,以為先世之恥;故靦冒人間,不敢墜失。兼以北方政教嚴切,全無隱退者故也。

今年老疾侵,儻然奄忽,豈求備禮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勞復魄,殮以常衣。先夫人棄背之時,屬世荒饉,家塗空迫,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內無磚。吾當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隨,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蠟弩牙、玉豚、錫人之屬,並須停省,糧罌明器,故不得營,碑誌旒旐,彌在言外。載以鱉甲車,襯土而下,平地無墳;若懼拜掃不知兆域,當築一堵低墻於左右前後,隨為私記耳。靈筵勿設枕幾,朔望祥禫,唯下白粥清水幹棗,不得有酒肉餅果之祭。親友來餟酹者,一皆拒之。汝曹若違吾心,有加先妣,則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內典功德,隨力所至,勿刳竭生資,使凍餒也。四時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親,不忘孝道也。求諸內典,則無益焉。殺生為之,翻增罪累。若報罔極之德,霜露之悲,有時齋供,及七月半盂蘭盆,望於汝也。

孔子之葬親也,雲:“古者,墓而不墳。丘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於是封之崇四尺。然則君子應世行道,亦有不守墳墓之時,況為事際所逼也!吾今羈旅,身若浮雲,竟未知何鄉是吾葬地;唯當氣絕便埋之耳。汝曹宜以傳業揚名為務,不可顧戀朽壤,以取堙沒也。

譯文 

死亡,這是人常有的事,不可避免。我十九歲的時候,正值梁朝動蕩不安,其間有許多次在刀劍叢中過日子,幸虧承蒙祖上的福蔭,我才能活到今天。古人說:“活到五十歲就不算短命了。”我已年過花甲,六十有餘,所以心裏平靜坦然,不為餘生顧慮了。以前我患有風濕病,常懷疑自己會突然死去,因而姑且記下自己平時的想法,作為對你們的囑咐訓誡。

我的亡父與亡母的靈樞都沒能送回建鄴祖墳處,暫時葬在江陵城的東郊。承聖末年,已啟奏要求回揚都,著手準備遷葬事宜,承蒙元帝下詔賜銀百兩,我已在揚州近郊北邊燒制墓磚。此時正值梁朝滅亡,我流離失所到了此地,幾十年來,對遷葬揚都已不抱什麽希望了。現今雖然天下統一,只是家道衰落,哪裏有能力支付這奉還營葬造墓的費用?況且揚都已被破壞,老家沒有一個親人了。加上墳地被淹,土地低窪潮濕,也沒辦法遷葬。只有自己責備自己銘心刻骨地感到愧疚了。

孔子安葬親人時說道:“古代的墓是沒有土堆的。我孔丘是四處奔走的人,不能不在墓地上留個標誌。”於是在墓上造了個土堆,只有四尺高。這樣看來君子處世行道,也有不能守著墳墓的時候;何況為事勢所逼無法守墓呢!我現在寄居在外,自身就像浮雲一樣飄蕩不定,都不知道何處是我的葬身之地,只要在我斷氣以後,隨地埋葬就行了。你們應該以繼承功業、弘揚美名為要事,不可顧戀朽骨墳土,以至於而埋沒了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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