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是清初著名文学家兼学者,有关他的资料相当多。但其中也有不少资料,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疑惑。本文三题,即在试图对部分资料做一些辨正的工作。
一、朱彝尊墓志铭、行述及其他 朱彝尊生当明末清初,其青少年阶段都在动乱社会中度过。虽然他后来曾官至翰林院检讨,但在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膺举博学鸿词之前,却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布衣”。而他之所以早年没有走正常科举的道路,则正是缘于当时动乱的社会现实。关于这个问题,朱彝尊的同时代人也是生前友好之一陈廷敬在所撰《皇清敕授征仕郎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检讨竹垞朱公墓志铭》中,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叙述(见朱彝尊《曝书亭集》附录,《四部丛刊》影印本,第 君少而聪慧绝人。……为举业文,千言立就。已能工诗。崇祯十三年,浙东西大旱,饥,人相食。自文恪公以宰辅归里,家无储粟;楚雄公清廉,安度先生贫至绝食,君守书册自若也。既而曰:“河北盗贼,中朝朋党,乱将成矣,何以时文为?不如舍之学古。”乃肆力于《周官礼》、《春秋左氏传》、《楚辞》、《文选》、丹元子《步天歌》。人皆笑以为狂迂;未几,乱果作。 这告诉我们,朱彝尊本来通过八股文去应科举,就其本身基础来说也是很有条件的,但他却认识到明朝末年的朝野动荡,因此抛弃举子业,转而致力于经史文学的研习,甚而至于想做一名隐士,由此最终成就为一位著名的学者和文学家。事实证明,朱彝尊的这个选择确实是十分正确的;只是这个选择,起初并不来自朱彝尊自己,而是他的一位叔父兼业师朱茂○。 朱彝尊曾经编纂过一部大型明代诗歌总集《明诗综》,“入选者三千四百余家”(自序,可见《曝书亭集》卷三十六,第8b页)。各家名下,附有朱彝尊自撰的《静志居诗话》。后人为便观览,曾将它单独辑为一编,成书二十四卷。其中卷二十二有“朱茂○”条,有关文字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10月第1版,下册第715-716页): 先叔父芾园先生行第八,少补学官弟子,远浮名,务实学。……先后授徒三十余载,弟子著录者百人,彝尊亦从受业。崇祯之季,文尚浮华骈俪,先生独赏嘉定黄蕴生文,以稿相授。既而语彝尊曰:“河北盗贼,中朝朋党,乱将成矣,何以时文为?不如舍之学古。”乃授以《周官礼》、《春秋左氏传》、《楚词》、《文选》、丹元子《步天歌》。人皆笑以为迂,俄而乱不可遏矣。 以此节文字与上引陈廷敬所撰墓志铭相比勘,可以发现“河北盗贼”云云,乃是朱茂○(芾园其号)教导朱彝尊的话,而并非朱彝尊自语;朱彝尊所做的选择,同样是出于朱茂○的指点传授,而并非朱彝尊本人自发;因而下文所说“人皆笑以为(狂)迂”的对象,事实上也是指的朱茂○而非朱彝尊。由此可见,陈廷敬显然看错了“河北盗贼”云云的发话者,并连带形成了一系列的错误。 那么,陈廷敬的这个错误又是怎样产生的呢?这可以追溯到该墓志铭的前身——朱彝尊的两个孙子朱桂孙、朱稻孙合撰的《皇清钦授征仕郎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检讨祖考竹垞府君行述》,其中说(可见本师钱仲联先生主编《广清碑传集》卷五,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第284页): 崇祯十三年辛巳,浙东西大旱,飞蝗蔽天,饥,人相食。自先太傅文恪公以宰辅归里,家无储粟。先高祖继之,益以廉节自砺;知楚雄府事还,力不能具舟楫,假贷于上官而后就道。至是,先高祖已卒,本生曾祖考安度先生家计愈窘,尝至绝食,……王父读书自若也。当时,文尚浮华骈俪,芾园先生独赏嘉定黄陶庵文,以稿授王父。既而语曰:“河北盗贼,中朝朋党,乱将成矣,何以时文为?不如舍之学古。”乃授《周官礼》、《春秋左氏传》、《楚词》、《文选》、丹元子《步天歌》。人皆笑以为迂,俄而乱不可遏矣。 很明显,陈廷敬的那段文字,正是据此行述稍作概括写成的;而行述的有关文字,则又是从前引朱彝尊的《静志居诗话》移植而来(同时综合了同卷相邻的“朱茂曙”、“朱茂曜”诸条以及《曝书亭集》卷八十《亡妻冯孺人行述》等,个别地方也有张冠李戴之嫌),只不过“既而语彝尊曰”变成了“既而语曰”,以致主语稍微模糊了些,所以导致了陈廷敬的误解。 同样,关于上引“浙东西大旱”发生的时间,《静志居诗话》同卷“朱茂曙”条只是泛言明末“崇祯中”,“朱茂曜”条具体称“崇祯辛巳”亦即崇祯十四年(1641。均见第714页);而行述却称“崇祯十三年辛巳”,加了个“十三年”(庚辰,1640)反而与“辛巳”相矛盾;至陈廷敬撰墓志铭,则又偏偏保留“十三年”而略去“辛巳”,这就完全错误了。联系前引三段文字,可以发现从朱彝尊到他的孙子,再到陈廷敬,有关内容由正确到模糊,再到错误,刚好形成了一个渐次退化的演变过程。记得钱谦益批评明代复古派模拟古人,曾反复引用佛经中“卖乳”的比喻,意思说牛乳从最初的牧民开始一再加水,经过多次转手而进入市场,“卖乳乃至成糜,而乳之初味其与存者无几矣”(参见《牧斋有学集》卷十五《鼓吹新编序》、卷二十《杨明远诗引》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中册第710-713页、第855-856页)。上面这个例子虽然与模拟性质有别,但道理却正复相同。它十分生动地提醒了我们,运用文献资料,通常总是找最原始的好。 此外,该墓志铭关于朱彝尊的其他叙述也还存在着某些错误。一是前引“为举业文,千言立就”之后的“已能工诗”这句话,原来的行述中是说“于诗艺尤工”(见同页),大意指《诗经》方面的考试题目;而墓志铭略去一个“艺”字,就变成了工于诗歌创作。这与朱彝尊的实际情况并不相符,盖朱彝尊直到此后清顺治二年乙酉(1645)十七岁才刚刚开始学习诗歌创作,所谓“予年十七,避兵夏墓,始学为诗”(《曝书亭集》卷三十六《荇溪诗集序》,第 附识,上文提到的朱彝尊墓志铭、行述、《静志居诗话》以及杨谦所撰的年谱,近年都曾见作为有关著作的附录或者校点单行,但颇有些地方在标点到上引“《周官礼》”等书名的时候,将“周官”与“礼”,“春秋”与“左氏传”分别拆开,这种做法似乎不太妥当;特别是大多数校点者又将“丹元子”与“步天歌”合为一个书名,这就更是明显失当了,盖丹元子通常认为是隋代的一位隐士,而《步天歌》则是他的著作(可参《辞源》“丹元子”条,商务印书馆1983年12月修订第1版,第1册第95页)。 二、朱彝尊《风怀二百韵》杨注、孙注及其他 朱彝尊有一首著名的爱情诗《风怀二百韵》(见《曝书亭集》卷七,第 朱彝尊这首《风怀》诗,体裁属于五言排律。从标题可知,该诗总长“二百韵”,也就是四百句,两千字。因此即使论篇幅,它也称得上中国古代爱情诗之最,当然这也是朱彝尊对当时已故的恋人依然一往情深的具体表现之一。然而,后人有关该诗的研究论文倒不少,但普通读者却连原作都很难读得到,各种诗歌选本以及遍地可见的爱情诗鉴赏辞典之类从来都不选它。这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诗歌内部所用的典故太多,注释起来十分不易。最近笔者将它首次选入三秦出版社的一个《清诗选评》(2004年7月第1版),意在使社会上的普通读者也能有机会接触这首爱情诗名作。而在此过程中,不但自身切实感受到注释之难,而且发现,即使是清人为朱彝尊《曝书亭集》诗歌所作的笺注,在注到这首诗时也不免要出错。 《曝书亭集》诗歌最好的注本,应该是清代乾隆年间杨谦的《曝书亭集诗注》,《风怀二百韵》见该书卷六(木山阁刻本,第 一是关于“蛾眉新出茧,莺舌渐抽簧”,下句注称:“李白诗:暖入莺簧舌渐调。”(第13b页)按,“暖入莺簧舌渐调”这句,李白集内遍查不见,其实却是欧阳修诗,见于《欧阳修集·居士集》卷十三《奉酬长文舍人出城见示之句》,全诗如下: 春分腊雪未全销,凛冽春寒气尚骄。 摄事初欣迎社燕,寻芳因得过溪桥。 清浮酒蚁醅初拨,暖入莺簧舌渐调。 兴味爱君年尚少,莫嫌斋禁暂无憀。 同时,此诗标题中的“长文舍人”,在欧阳修集内屡次出现,交往很多(疑即吴奎,长文其字,曾举五经),由此可以进一步确断此诗决不可能为李白之作。杨谦所称,当系误记。 二是关于“卫○频开叄匾氯逃醚保暇渥⒊疲骸啊妒の婪纭罚骸鸱⑷缭啤!保ǖ?21b页)按,“○”同“鬒”,指乌黑稠美的头发。“卫○”典出张衡《西京赋》:“卫后兴于○发,飞燕宠于体轻。”“卫后”指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卫○”的字面意思也就是“卫后”的“○发”,在朱彝尊原诗中借指恋人此前剪下来送给他做纪念的秀发,因此他要经常拿出来把玩以慰相思。而杨谦所引“○发如云”,实际上出自《诗经·鄘风》中的《君子偕老》;他把“卫○”的“卫”理解作《诗经》的《卫风》,而又忽略了张衡的《西京赋》,这显然都是不正确的。 有趣的是,上述杨谦的两条注,稍后孙银槎的《曝书亭集笺注》也犯了相同的错误。该书所注对象多了原《曝书亭集》卷一的赋,因此《风怀二百韵》在卷七(嘉庆五年庚申[1800]三有堂刻本,第 不过,孙注修改杨注的地方也是有的;可惜的是,有些杨注正确的,到了孙注中反而被修改错了。例如关于“问年愁豕误,降日叶蛇祥”,上句杨谦注为张雨《乙亥元日试笔》:“问年书亥字。”(第 当然,孙注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例如关于“骤喜佳期定,宁愁下女○”,“○”字杨谦未注(第20b页),很可能是因为缺乏把握。孙注于此处引《广韵》,注为:“○,止也。”(第 无论是孙注还是杨注,都还有不少地方可以补充。例如“白鹄来箫史,斑骓驾陆郎”,两句写的是朱彝尊的恋人一度嫁与他人,新郎来迎亲,而朱彝尊参加送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恋人随人而去。这里的“陆郎”以及“箫史”,都是借指新郎。关于下句的典故,杨注和孙注都只引及东晋乐府《明下童曲》:“陈孔骄赭白,陆郎乘斑骓。徘徊射堂头,望门不欲归。”并且还都略去了其中的后二句(分别见第 关于朱彝尊《曝书亭集》诗歌的旧注,除了这里所说的杨谦、孙银槎两家以外,已刊的还有稍前江浩然的一种《曝书亭诗录笺注》。但该书只是选注,其中并没有注及《风怀二百韵》。因此就此诗而言,杨注和孙注都不存在参考江注的问题。此外关于《曝书亭集》诗歌以及这首《风怀二百韵》,还有几种主要以抄本形式流传的旧注与补注,由于查看不易,故此只能暂付阙如;但由此也可以推想,杨注和孙注确实都还有许多工作可做。 朱彝尊本人的诗歌,虽然绝大多数生前都已经亲手编在《曝书亭集》中,但也有不少在他身后才由后人辑入《曝书亭集外稿》,甚至散见在其他地方,例如笔者所辑的《曝书亭集外诗文拾遗》(见拙著《朱彝尊研究》下编之五,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8月第1版,第176-194页)。因此,假如能够将朱彝尊的全部诗歌收罗完备,同时将有关各家旧注以及零星注释汇集在一起,删除重复,订正错误,补足缺漏,特别是逐条核实原始资料并补注详细出处(例如目前引诗基本上都无篇名),另外再为新增《曝书亭集》以外的那些作品也给添加注释,那么朱彝尊的诗歌就可以得到一个最好的本子。这个想法很多年来一直萦绕在笔者的心中,但什么时候是否真能实现,只能看日后各方面的具体条件。 三、朱彝尊《近来二首》本事存疑 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十九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所作诗歌有《近来二首》,批评当时诗坛上的某些不良习气,其中第二首尤其著名(第9b页): 近来论诗专序爵,不及归田七品官。 直待书坊有陈起,江湖诸集庶齐刊。 这首诗侧重讲诗歌选本,那些编选的人每每只看作者的官位,而不看创作的水平,所以朱彝尊这个已经罢职还乡的小官,就自然选不到了。他期待有南宋汇刻《江湖小集》的陈起这样的选家出现,那时候社会地位不高的作者才庶几可以入选。 由于这首诗是从朱彝尊自己的切身体会立说,因此后人便留心考索它的本事,最后落实到清初曾编选多种诗歌选本的福建福清人魏宪,特别是其中的《皇清百名家诗》。有关说法,本师钱仲联先生主编的《清诗纪事·康熙朝卷》朱彝尊该诗附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6月第1版,第5册第2747页),和美国GRINNELL学院历史系教授谢正光先生同香港佘汝丰先生合著的《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魏宪《皇清百名家诗》条(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133-139页),两处收集得相当丰富。综合排比,大致从乾隆年间福建侯官(今福州)郑杰的《注韩居诗话》,到徐祚永的《闽游诗话》,再到近人杨钟羲的《雪桥诗话余集》、陈融的《颙园诗话》,乃至仲联师的《梦苕庵诗话》,以及邓之诚先生跋《皇清百名家诗》的引用,一直都持这种观点。今转录其中时间最早的《注韩居诗话》于次,可以概见其余(见《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第137页): 惟度尝选“百家诗”,入选多显宦,刻己于末,而秀水朱竹垞检讨不与焉。检讨有诗云……[诗同上,唯“专”字作“多”],盖指此也。 诚然,魏宪(惟度其字)选《皇清百名家诗》,其中没有朱彝尊,这的确是一个事实。不过,指明朱彝尊这首诗一定是为魏宪特别是此书而发,这个说法事实上却未必准确。这可以从有关时间上进行考察。 据《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魏宪《皇清百名家诗》共有如下三种版本(第133页): 1.康熙十年(1671)魏氏枕江堂刻本。 2.康熙十年(1671)魏氏枕江堂刻,二十一年(1682)聚锦堂印本。 3.康熙十年(1671)魏氏枕江堂刻,二十四年(1685)益志斋印本。 这就是说,魏宪此书最迟在康熙十年辛亥(1671)就已经编定,而当时朱彝尊还并没有入朝,更别说“归田”。考朱彝尊于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举博学鸿词科,始授翰林院检讨(从七品);中间一度谪官,后又起复,至康熙三十一年壬申(1692)再度罢官,才最后归田。而上面这首诗作于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距离魏宪此书最后一次翻印的康熙二十四年乙丑(1685)都已经有十五年之久,不大可能朱彝尊到这个时候才见到魏宪此书,即使才见到也不至于莫名其妙地冲它发“不及归田七品官”的感慨。至于魏宪的另外两种当代诗歌选本,其一《补石仓诗选》同样刻于康熙十年辛亥(1671),另一《诗持》凡四集,则自康熙十年辛亥(1671)开始陆续刊印,最迟也只到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便已刻竣,显然也都不在朱彝尊归田以后,甚至后者还刚好在朱彝尊做官期间。由此可见,朱彝尊这首诗非但不应该指《皇清百名家诗》此书(后来论者或改为《诗持》),而且还不应该指魏宪其人,否则说他“不及归田七品官”,这在朱彝尊就显得没有道理了。 考朱彝尊另外还有一首《答徐舍人永宁、上舍永宣五十韵》,见于《曝书亭集》卷十六,其中类似数句云(第 昔人重碑版,论文不论爵。 后来世俗愚,但取官显烁。 纵然头衔长,往往词冗弱。 巨公即能之,亦复多委托。 谁欤辨真赝?止解速镌凿。 遂令贤达人,罕载金石略。 这里讲的是“论文”,实质却与前述“论诗”相同;同样它的作期,为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显然也在朱彝尊归田以后。此外朱彝尊《明诗综》所附《静志居诗话》,其单行本卷十七“张慎言”条称引张慎言有关礼遇下层文士之语,末后也曾发出这样的慨叹(下册第502页): 呜呼!今人论撰述,率先揆其仕路之通塞,以定文字之佳恶,取舍由兹分焉。江河日下,安得闻此长者之言! 而《明诗综》一书,辑成于康熙四十一年壬午(1702),同样还是在朱彝尊归田以后。由此综合来看,朱彝尊所感慨的“近来论诗专序爵,不及归田七品官”云云,其本事正如诗句本身所示,肯定发生在朱彝尊归田之后。尽管由于清初的诗歌选本为数众多,我们无法明确它具体指的是哪一种或哪数种,但它不可能切指魏宪特别是他的《皇清百名家诗》,这一点却是完全有理由肯定的。 朱彝尊这首诗虽然从他自己的切身体会立说,但它实际上却反映出当时选诗的普遍习气。例如清初曾灿辑《过日集》,其《凡例》第四款就曾经说道(可见《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第192页): 周栎园语人曰:“今之操选政者,于风雅一道本无所窥,不过借以媚时贵耳。某也贵,宜首,宜多;某也贵不某若,宜次,宜减。某也昔卑而今贵,递增之;某也昔贵而今贱,遂骤减之。——非仕籍也,而仕籍矣;非履历也,而履历矣。故观近人所选,不必细读其中去取若何,闭其书而暗射之,则其人历历可数矣。”余服膺此言,谓如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又如温太真燃犀照牛渚中牛鬼蛇神,各呈其状,真操选政者药石。 这里引周亮工(栎园其号)语,概括当时选家的势利做法,正可谓一针见血。同样,黄登辑《岭南五朝诗选》梁佩兰序,其中也指出(可见《六莹堂集·补佚·佚文》,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第416-417页): ……盖小人以选诗为市利:见今之达官贵人,则过为扬诩;至单寒之士,虽惊才绝世,亦必黜而没其名。古人之名位重当时,其子孙尚贤者,亦存之;否则弃而弗顾。——此无他,其意在人不在诗也。 并且这种习气,事实上也还并不只盛行于清初。例如清代中叶胡天游的《杂书》四首之一,即同样深深地慨叹:“名誉即须官并贵,英雄未信语堪传。”(《石笥山房诗集》卷十,咸丰二年壬子[1852]重刻本,第5b页)又如已故著名学者 光宣间,葺近人诗为《道咸同光诗史》,周玉山捐资刻之,最无别择。又为诗史阁图征诗,余最爱夜起一诗云:“近代诗才让达官,曾闻实甫论词坛。潜夫只有伤时泪,也当君家史料看。”盖以所采多贵官讥之,而师郑不知也。 这里所引郑孝胥(夜起其号)诗,原见其《海藏楼诗》卷七,题作《题孙师郑吏部诗史阁图卷》,其第二句还有原注:“易实甫言,近人官愈大诗愈好,南皮、常熟是也。”(见《海藏楼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第197页。“易实甫”名顺鼎,实甫其字;“南皮、常熟”指张之洞、翁同龢,各以籍贯称;又孙雄字师郑。)由此可见,这样的现象至少在整个清代都十分普遍,诚如前及仲联师《梦苕庵诗话》该条所说:“论诗尚阀阅,古人所同慨。”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关于朱彝尊的这首诗,后人确乎很难真正搞清它的本事;而与其无端地将它落实到魏宪和他的《皇清百名家诗》,还不如姑且宽泛地理解作借题发挥,以点概面更为深刻,也更为合理。的确这种习气,何尝仅限于“论诗”,甚至又何尝仅限于“古人”? 附识:上文所列有关朱彝尊这首诗的几种诗话,其中以杨钟羲的《雪桥诗话余集》影响最大,具体见于该集卷三(可见《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二十五辑,第249-250/2册第446-447页)。非但所说《清诗纪事》、《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两书同时征引的就是这一条,而且叶元章、钟 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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