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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与清初史学建设【吴梁】

 唐音宋韵 2013-01-12

有清一代,其学术以对中国古代学术的整理和总结为特征。清代史学虽不及经学之盛,然而也有其独特的地位。杜维运说:“夫记注、撰述、考据、衡评,史学之四端也。……记注、撰述之业,起源甚早,而莫备于宋代,清自不及。然而考据、衡评而言,则清代实凌驾宋代而上之。“斯言甚为客观而平允。

中国史学的最大特色为富有经世之思想,自春秋时代史学初出现时即然,迄于清代初期,其浓厚的色彩不减。清人入关不久,顺治二年(1645)即设馆纂修《明史》,但因当时主、客观条件之不具备,实际上并未正式纂修《明史》。康熙十七年(1678)正月,康熙帝(爱新觉罗·玄烨)对吴三桂作战取得决定性胜利时,下诏征招“博学鸿儒“,旨在招揽朱彝尊等南方士人,以消除反抗力量。次年(1679),康熙帝招揽各地儒士,重新开馆正式纂修《明史》,以表明继承明朝的正统。参与纂修《明史》之朱彝尊、汤斌、潘耒、毛奇龄、汪琬、姜宸英、万斯同等人,确实均富有经世思想与科学精神之一代史才。他们中的多数人遵照黄宗羲“国可灭,史不可灭”的教诲,积极着手于《明史》的各项纂修工作。

兹就《曝书亭集》所载朱氏之史学论述及后世各家关于“朱氏与清初史学”的评述,草成此稿,文中谬误不当之处,请读者诸君指正。

 

朱彝尊参与《明史》纂修

 

康熙十八年(1679),朱彝尊应试“博学鸿词科”,以一等录取,授翰林院检讨,充《明史》纂修官。朱氏于此年五月入“明史馆”,时年五十一岁;康熙十九年(1680)和二十年(16816月仍在史馆,直到七月被任命为江南乡试副主考后才离史馆;合计参与纂修《明史》两年零一个月时间,这段时间内“明史馆”负责人是徐元文,叶方霭和张玉书。

朱氏对纂修《明史》的贡献是:

一、七次上史馆总裁书

朱氏针对当时人们对纂修《明史》的种种看法与实际编纂方法,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第一、主张作史必先定体例,而体例本乎时宜,不相沿袭,又必须为之审量变通。

第二、建议史馆博采群书,而不可仅据《实录》而修成《明史》。

第三、力主修史需要足够的时间,慎重纂修,勿学明初纂修《元史》之匆匆草成。

第四、辨燕王来朝一事之不可信,主张“史当取信百世,讵可以无为有?”

第五、主张《明史》不宜立《道学传》。

第六、慷慨陈言纂修国史,应抱客观公正之观点,不得以一毫私意梗避其间,而由之论东林党多君子而不皆君子,异乎东林者亦不皆小人,纂史者当就一人立朝行已之初终本末而定其是非,不可先存门户于胸中,而以同异分邪正、贤不肖也。

第七,畅论纂“长编”宁失于繁,毋失于略,国史官文书而外,家录野纪,皆须钩索质验,旁参互审;而不应仅据十七年《邸报》,以纂崇祯一朝之“长编”。

这些建议,绝大部分被史馆总裁所采纳,也为史馆多数纂修者所肯定。

朱氏之史学见解,主要见于“七次上史馆总裁书”中。对此,张舜徽评曰:“彝尊言修史体例,本乎时宜,不相沿袭,最为能见其大……。余则以为彝尊之所以大过人,在其学问功力深厚。……填词家至取与玉田、白石并称,而论诗者谓足与渔洋媲美。于是绩学之名,遂为诗词所掩。”杜维运评曰:“此皆极其史家的宏识焉,此皆可见其具有近代史家之科学精神焉。”

二、撰写《明史·人物传拟稿》

据李晋华《明史纂修考》记载,朱氏在明史馆任职期间撰写了:

史馆稿传一

汪克宽,贝琼(宋禧附),王彝(杜寅、张箫附),赵曛,陈基,高启(谢徽、傅著附)、傅恕、朱右、王廉,朱廉(徐尊生附)。

史馆稿传二

戴良(王逢附),唐肃(谢肃附)、钱宰(张美和、揭轨附),徐贲(宋克、陈则、余尧臣附、吕敏附),袁凯(顾禄、管纳附),孙贲(王佑、黄哲、李德、赵贞附),王蒙(郭传附),林鸿(郑定、王褒、唐泰、王恭附),孙作(张宣附),王偁,吕子奇(王毅附),王洪(王达、张洪附),高棣,王绂(夏昶咏附),沈度(夏昺附),刘溥(刘钰附)。

史馆稿传三

王冕,杨维桢(钱维善、陆居仁附),徐一夔,刘永之,赵撝谦(赵淑、张昱、吴志淳附),答禄与权。

朱氏《曝书亭集》卷62 —卷64中,共收入撰写之《明史·人物传》拟稿31篇,经笔者与《明史》核实后,发现朱氏撰写之明史人物传稿,除《王蒙传》一篇全文收入《明史》卷137之《列传第25(洪武朝臣)》,其余各篇均经不同程度地缩写或改写后而列入《明史·人物传》。具体情况如下:

《答禄与权传》:经删写后,列入《明史·卷136·列传24(洪武朝臣)》。

《贝琼传》、《钱宰传》、《徐贲传》、《袁凯传》、《孙贲传》等,经删写后,列入《明史·卷137·列传25(洪武朝臣)》。

《钱龙锡传》:原稿1136字,经缩写后,列入《明史·卷251·列传139》。

《汪克宽传》:原稿265字,保留基本内容而略作修改后,列入《明史·卷282·列传170·儒林1》。

《王彝传》、《赵曛传》、《陈基传》、《高启传》、《傅恕传》、《朱右传》、《王廉传》、《朱廉传》、《戴良传》、《唐肃传》、《孙作传》、《王冕传》、《杨维桢传》、《徐一夔传》、《赵撝谦传》等,经删改后,列入《明史·卷285·列传173·文苑1》。

《林鸿传》、《王偁传》、《王洪传》、《高棅传》、《王绂传》、《沈度传》、《刘溥传》等,经删写后,列入《明史·卷286·列传174·文苑2》。

朱彝尊在史学思想方面,是服膺于黄宗羲的浙东学派的。黄宗羲之大弟子万斯同遵其师“国可灭,史不可灭”的教导,应聘北上,以布衣身分,不受俸、不署衔而参与纂修《明史》,实际上是不署名的明史馆总裁之一。朱彝尊在史馆期间,时时与万斯同切磋史学,并为万斯同撰《历代史表》一书作序,序中赞曰:“取历代正史之未著表者,一一补之,凡六十篇,益以明史表一十三篇。揽万里于尺寸之内,罗万世于方册之间,其用心也勤,其考稽也博,俾览者有快于心,庶几成学之助,而无烦费无用之失者。”朱彝尊在《史馆上总裁第五书》中,主张明史不应别立“道学传”,初时不被史馆同仁所理解;而远离北京数千里之远的浙东黄宗羲也有此议,两人所见完全相同。由此可见,朱彝尊虽然不是黄宗羲的及门弟子,但其史学见解与主张,完全是黄氏“浙东学派”的继承者。

 

朱彝尊的其它史学成就

 

一、曾为历代史书写了不少序跋

《曝书亭集》卷33、卷35、卷4445卷等数卷中,朱氏曾为有关史学著作写了不少的“书”、“序”和“跋”。例如《熊氏后汉书年表序》认为:“予尝憾南北国子监本范史于本纪后,杂以司马氏八志,观者不察,误以为范氏史;每著书引证,辄指为后汉志云云。是何异以李丙、张甲之性情,寄王乙、赵丁之躯体乎!故尝持论谓宜雕范史于前,而以司马志附其后,并以熊氏年表附之,庶成一代完书。世之学者,且以吾言为迂阔而莫之行也。”在《元史类编序》中,认为“元之修宋、辽、金三史也,集引弓持矢之人,俾司南、董之职,书之漫无体要,理固然矣。明修《元史》,先后三十史官,类皆宿儒才彦,且以宋濂、王玮充总裁,宜其述作高于今古。乃并三史之不若,无他,声名文物之不典,而又迫之以速成故也。呜呼!称良史者,不其难哉。”在《莆田陈氏九朝编年备要跋》中,认为“今所传陈柽、王宗沐、薛应旗所辑书类,皆谬误疏略。以予观平甫(陈均)此书,简而有要,可谓尽善矣。而陈振孙讪之,谓其去取无法,详略失中,未免责人已甚矣。”

朱氏也为国人著作之《越峤书》、《高丽史》、《安南志略》等史书作了题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朱氏对流入中国的日本史书《吾妻镜》作跋,认为“《吾妻镜》五十二卷,亦名《东鉴》,撰人姓氏未详。……编中所载,始安德天皇治承四年庚子,讫龟山院天皇文水三年七月,凡八十有七年。岁月日,阴晴必书。馀记将军执权次第及会射之节。其文义郁轖,又点倭训于旁,绎之不易,而国之大事反略之,所谓不贤者识其小者而已。……惜第六、第七两卷失去。”于跋言中,表达了其对日本国史书的正确评价。

二、编撰历史地理学著作《日下旧闻》

朱氏从康熙二十五年(1686)夏起辑,至二十六年(1687)秋辑成。从1600多种古籍中,选录历代有关北京的典章制度、地理沿革和遗闻轶事,辑成《日下旧闻》42卷。这是当时北京最大的地方志,也是一部历史典籍。此书分十三门:即星土,世纪,形势,宫室,城市,郊坰,京畿,侨治,边障,户版,风格,物产,杂缀等;而以“石鼓考”附末。

朱氏编撰《日下旧闻》的初衷,诚如姜宸英所说:“是编摭拾,止于前代轶事,然观其所述,非徒以侈浩博已也。其于世运隆替,君臣谋议,政治民风,得失之故,了然矣。法戒之实,不在是欤!其以翼经而补史之所不及者,尤作书之深意,不可以无察也。”(《日下旧闻 ·姜序》)朱氏的深意正是企图通过此书,反映历代王朝的盛衰兴替,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以明乎“得失之故”。这在清初学者中,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史学认识。其中,也多少寄寓着朱氏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

尤其如卷39“杂缀”,即以“明时杂事”为终。尽管自顺治以来清朝统治已有四十余年,却仍然只字不录。朱氏记“日下”而又专取“旧闻”,其用心也良苦矣。

《日下旧闻》一书后来在清乾隆年间经过官方修补,扩为120卷的《钦定日下旧闻考》,乾隆帝(爱新觉罗·弘历)亲自为之题诗。诗曰:“重考彝尊书以成,七言权当序而行。名因日下荀鸣鹤,蹟逮春明孙北平。挂漏岂无补所阙?淆讹时有校从精。百年熙暤繁文物,似胜三都与两京。”《四库全书总目》评云:“因朱彝尊《日下旧闻》原本,删繁补阙,援古证今,一一详为考核”,并在体例上也稍作一些调整。但其基本内容则没有超过《日下旧闻》多少,可见《日下旧闻》在反映北京的地理沿革和历史变迁方面,其成就是不可低估的。

另外,朱氏也编撰过《禾录》和《瀛洲道古录》二种志书。

《禾录》: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朱氏76岁所辑。此书大半采取[]弘治《嘉兴府志》和[]正德《嘉兴府志补》及诸家本集,搜集赅博,不加臆断。记载一郡沿革以及山川名胜,证以前人诗文,补旧志所未备,大约与《日下旧闻》同一体例。惜编次未成,仅存6册,钞本流传绝少。

《瀛洲道古录》:清康熙十八年(1679),朱氏56岁时因辑此书,携楷书手王纶随录四方经进书。被忌者谮请掌院学士牛钮奏劾,吏议当落职,奉旨降一级处分。此书分制诰、讲读、仪注、选任、论议、书籍、宴赉、纂修、记注、使命、典型、廨宇、官制、杂志、附志等15门,主要叙述翰林院的建置沿革与遗闻轶事。稿未成,仅有钞本流传。据悉,浙江图书馆古籍部有抄稿本2册,书名为‘竹道古录”。

三、曾撰《五代史记注》而未完稿

清顺治十五年(1658),朱氏30岁时,鉴于欧阳修撰《五代史》太简略,立志为之作“注”。请同里好友钟广汉帮助,钟氏力任抄撮群书,凡六载,考证十得四五。后来钟氏病逝,书稿遗失。朱氏重新从各种书籍(如《册府元龟》、《太平御览》等)和残碑破碣中继续考证引注。“通籍”以后,由于参与纂修《明史》而暂停了撰注。将《五代史记注》书稿置之笥中。罢官归田后,发现书稿“大半为壁鱼穴鼠所啮,无完纸矣。”(《曝书亭集》卷35《五代史注序》)后来,朱氏又将《五代史记注》书稿全部重新抄录。“据胡道静先生《周子美撰集书目二种序》说,……如朱彝尊的《五代史记注》74卷,世所未刊;彭元瑞注《五代史》曾取材于朱注,这是治史者据以考核史事的极珍贵的第一手资料。”(顾志兴《浙江藏书家藏书楼》)朱氏《五代史记注》稿本74卷昔归南浔刘氏嘉业堂藏书楼,今由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庋藏。虽然朱氏未完成全稿,但他晚年看到徐章仲完成了《五代史记注》一书后,很为之欣慰,写了《五代史记序》,认为“五代之文献庶几可征矣夫。”

四、朱彝尊论历史人物

《曝书亭集》卷59有论历史人物的文章四篇,所论人物的时代,自秦代至三国时期。朱氏对历史人物的评论,不采从“人云亦云”,也非标新立异,而是比较客观和一定程度的“实事求是”。例如《秦始皇论》,认为“惟秦之为国,不本于道德而一任乎法。……盖吾观于始皇之焚诗书而深有感。于其际也,当周之衰,圣王不作,处士横议,孟氏以为邪说诬民,近于禽兽。更数十年历秦,必有甚于孟氏所见者。又从子之徒,素以摈秦为快。不曰‘嫚秦’,则曰‘暴秦’;不曰‘虎狼秦’,则曰‘无道秦’。所以诟詈之者靡不至。六国既灭,秦方以为伤心之怨,隐忍未发,而诸儒复以事不师古,交讪其非。祸机一动,李斯上言,百家之说燔,而诗书亦与之俱烬矣!嗟乎,李斯者,荀卿之徒,亦常习闻仁义之说,岂必以焚诗书为快哉!彼之所深恶者,百家之邪说,而非圣人之言。彼之所坑者,乱道之儒,而非圣人之徒也。特以为诗书不燔,则百家有所附会,而儒生之纷纶不止,势使法不能出于一。其忿然焚之不顾者,惧黔首之议其法也。彼始皇之初心,岂若是其忍哉!盖其所重者法,激而治之,甘为众恶之所归而不悔也。呜呼,邪说之祸,其存也,无父无君,使人陷于禽兽;其发也,至合圣人之书烬焉。然则非秦焚之,处士横议者焚之也。”他对世传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评论,有其独到的见解,比较合乎客观实际。

再如《韩信论》,认为“彼吕后者,包藏祸心,以为信不死必不为所用,由是文致其辞,戮之钟室。史遂附会其说,谓与陈豨有执手之言。呜呼,以信用兵之神,众寡莫测,欲反则反耳,何籍豨为?信之视豨,犹绛、灌之属,不屑与之言者也。然则信悔不用蒯通之言,非二心何?曰:信之言曰:‘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信为高帝所杀,则虽葅醢无憾。其为是言者,深憾为女子所卖也。”他对韩信的死因,作了精辟的分析;并驳斥了自司马迁《史记·淮阴候列传》以来,对韩信被吕后杀害的偏见。

再如《论王弼》,认为王弼为《易经》作“注”,并无使《易经》流入阴阳灾异之说,而是畅以义理,因而使《易经》独冠古今。至于范宁诋其罪同桀纣,完全是过激之论。

《陈寿论》中,认为陈寿撰《三国志》,不从世俗之“正统观”,而是从实际出发,尊重历史,客观叙述魏、蜀、吴三国鼎立之现实;并不以作者个人之好恶而随意褒贬历史人物。认为“街亭之败,寿直书马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为张郃所破。初未尝以父参谡军被罪,借私隙咎亮。至谓亮应变将略非其长,则张俨、袁准之论皆然,非寿一人之私言也。”由此,朱氏称赞说:“陈寿,良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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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③ 分别见杜维运《清代史学与史家》第23及第264页,中华书局 1988年版。

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上册第5455页,中华书局1963年版。

④朱彝尊《曝书亭集》卷35,清光绪十五年寒梅馆刊本。

 

 

 

作者简介:

原嘉兴教育学院图书馆馆长,嘉兴学院退休教师、朱彝尊研究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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