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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恋爱时代》

 清轻 2013-01-19

王海鸰新作:新恋爱时代

《新恋爱时代》
王海鸰

  内容提要

   金融专业的邓小可进入投行公司实习并力图转正,不料遭遇严苛的美女上司陈佳,作为职场新人的她开始了迎难而上、百折不挠的职场炼狱。历经一系列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后,初始工作的盲目热情转变为对自身的冷静思考,邓小可准备放弃工作,考研深造。相亲时邓小可邂逅成熟、自信的“钻石优质男”郑海潮。海潮在小可职场失意时的悉心帮助使她重燃信心,小可也克服了海潮与陈佳曾经的感情纠葛并与他相恋。不久,小可又面临出国深造和维护爱情的抉择,是坚持自我?还是爱情至上?

(一)惠涓伤春了,为女儿伤

   惠涓开车接女儿,前方路边榆叶梅盛装现出,一枝压一枝一树接一树的红粉,娇滴滴肥嘟嘟,裸着,炫着,美着,可惜,它只十几天活头;女孩儿常被用花做比,美如花,美得短也如。想到这个惠涓心就慌:女儿二十三了,连个起码的恋爱对象都没有;还不能说,一说准说:“急什么,我才二十三!”才二十三?要你是男孩子,还可说“才”;女孩子,只能是“都”!

   ——惠涓伤春了,为女儿伤。

   这天是星期天,女儿在公司加班。事先跟她说请个假不要去了,你一个实习生,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如果没事,该去去,但你有事,事很重要。女儿不听,她心里公司更重。那公司不错,是家有一定规模的投行,现如今学金融女生的励志口号就是:上得投行,下得厨房。一个在校本科生能进这样的公司实习,毕业后如能够留下,自是好事;但跟惠涓安排的事比,不能比。

   惠涓为女儿物色了一个优秀男青年,人托人人又托人,争取到今天的见面机会;见面时长都有限定,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对此惠涓有过看法,感情这事儿,合则谈,不合散,用得着限什么定吗?矫情!但她很快放下不满从积极方面进行了思考:这正说明人家优秀啊,不优秀敢限定吗?不优秀只配被限定。虽说女儿目前也在被限定之列,但,一旦两人见上了面,谁限定谁就难说喽。

   女儿生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与俗意的美不同,她美而浑然不觉。这不觉并非不知,从小被人夸到大怎会不知?是不在意。她只在意她在意的事,像她父亲。曾经惠涓因之窃喜:自觉其美的女孩儿心难静,心不静学习好不了。女儿学习好,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名牌大学一路上下来,没让人操心。但渐渐,惠涓发觉不妙。年少时一心一意读书,是对的;都二十多了还这副除了学习就是工作别的不管不问的架势,是不对的。男人可以,男人有事业就有一切;女人不行,世界对女人的永恒要求是貌。事业可能随着年龄长,容貌只能随着年龄褪。

   相亲事于周五定下,当天下班进家就跟女儿说,直说到今天早晨。语重心长苦口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了各种的方式。文艺的:春天是恋爱的季节;通俗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庸俗的:明年二十四后年二十五,过了二十五就往三十上鼓,女孩子值钱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这几年抓不住,要么,剩在家里,要么,降价甩卖!

   不听!

   后来丈夫出面调停,才算打破僵局:女儿还是去公司加班,到下午结束不了,请两小时假,来回路上一小时,相亲一小时。为确保实施,惠涓开车接送。

(二)27岁的部门经理,年薪60万,能干、漂亮

   惠涓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走前从女儿书柜拿了本书,用来打发等待时间,却忘戴花镜。眯细眼吃力地看了一个小段儿,累得放下。从前她视力多么好啊,再小的字,只要有亮,就看得清,那时节恍若昨日。合上酸涩的眼,默念着刚才书中的话——“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心有戚戚。待会儿女儿来,拣适当时候——就路过榆叶梅的时候——把这话说给她听。

   惠涓不文艺不小资,岂止是“不”,相当排斥,如果不说鄙视;可是,女儿文艺女儿小资,做母亲的就得把自己的好恶放到一边。为能跟女儿有共同语言,看书拣女儿喜欢的书看,说话用女儿喜欢的风格说,比如“春天是恋爱的季节”,比如“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一心一意跟女儿交朋友。自己做女儿时,儿女得巴结着父母,轮到自己做母亲,乾坤倒转,父母得巴结儿女了,也算是一种生不逢时。常常,下班到家忙完洗完上床,还得强睁睡眼看两页女儿看过或正看的书,什么“我已然开始了长年的迷途,生之命题封锁我,觥筹交错的知识酒杯灌醉我,爱与欲的逻辑困惑我,生活的桩木打倒我……”木桩就木桩吧,非得“桩木”,世上就有那么些人专门不好好说话。这种字儿想看下去,除得有颗母亲的心,还需毅力,堪如哪本书说的,人为和猴子打成一片,得去模仿猴子。

   咔,车门打开,女儿进来;脸绷着,嘴闭着,连个起码的招呼都不打。惠涓很生气,但决计不计较。同意相亲已是进步——已是让步;她让一步,你就得让出相应的一步,不如此不能维持和平,不和平不利于相亲大局。

   惠涓挂挡,倒车,前驶,车在静默中行。小空间两个人的静默,于僵持中对抗,较量催生着愤怒,时间越长怒火越旺,火山般积蓄爆发的能量。惠涓忍了再忍,忍无可忍:相亲不是目的,相成了才是,以她眼下的这个心态这副尊容,不可能相成,相不成不相,话得说清!在火山即将爆发一刻,车拐弯,榆叶梅蓦然再现,花树花河丰饶咆哮,正当谢幕前。惠涓立时心软。“小可,”——女儿名唤小可——“看!榆叶梅!太漂亮了,啧啧!”声音欢快,仿佛什么事没有。小可不为所惑,不理不睬,眼珠子都不动。惠涓坚持冷静:“小可,别人跟你说话,你总得给点反应吧?”她哼:“您想要什么样的反应?”惠涓火山爆发:“你到底想干什么?给台阶不下!还挑衅!”没想小可火更大:“您到底想干什么!说过上班时间别打我电话,非打!”

   惠涓消了气,原来她闹别扭不为相亲,为这。惠涓到后先发的短信,没接到回复才打的电话。说自己到了,问请假了吗,总共没两分钟就挂了,有什么嘛,她明摆着借题发挥。不过也好,你借题发挥,我就就事论事。“怎么,给你造成不好影响了吗?”惠涓问,带出点关心和歉意。“是的是的是的!您来电话时陈佳在我旁边!”她嚷。陈佳是小可的领导和人生榜样,27岁的部门经理,年薪60万,能干、漂亮。

(三)“小心别搞脏了文件!”

   当时小可正干活。把复印好的文件按页码好分作七份,分完,逐份检查,确保没有错页缺页残页,再行装订。到公司来她大多做的是这类没知识含量的事情,每次做都同第一次做般认真,带一种虔诚的执着,进投行工作是她和很多同学的梦想。如今的中国很像几十年前的美国,经济、金融类专业成为学生们的最热首选;投行又是这些人学成后的最热首选,致使投行门槛直线上升,想进先得出身名门。国内清华北大、美国常春藤、英国牛津剑桥、日本东大……小可就读人大;若是人大财经学院也好,她不是。硬件不行软件补,做事先做人。她的努力很快见效,懂事、踏实、认真,是上下对她的一致评价。

   确定文件没错,小可装订,项目组开会等着用,实习老师电话催两回了。本该开会前弄完,一位钱姓老师头痛,差她去买布洛芬把时间耽误了。七份文件订好,最后拿过拆散的原始文件。那文件是借的,实习老师一再叮嘱不要弄丢不要弄脏不要出错。再次一页一页数过没有问题,拢好,在桌上蹾一蹾齐,预备装订时妈妈电话打来——公司规定手机24小时开机——接完电话刚挂,陈佳声音在脑后响起。女中音,带点磁性;那声音也使小可倾倒,她自己是扁平的娃娃音。那声音说:“文件急等着用。请抓点紧。上班时间不要打私人电话。弄完直接送三号会议室。”一个惊叹号没用,还用了“请”,外人听来又和气又客气,但在当事人小可耳朵里,如同雷鸣。

   小可连道“好的陈总”,手下加紧动作,动作幅度很大,带着点不由自主的夸张:右掌高高抬起,对准订书机用力砸下……锥心的锐痛从左手传来,疼得她尖叫出声,定睛看,砸下的订书钉在她左手食指的肉里——刚才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身后陈佳身上,对手中做着的事情根本视而不见——把订书钉从肉中拔起,鲜血登出,陈佳随之发出一声尖叫。

   瞬时,小可感到了温暖,暖得疼都不那么疼了,那是一种带有亲近亲切味道的温暖。没想到陈总也会尖叫,没想到陈总其实也是一个女孩儿,会害怕,会受到惊吓。她要对她说,自己这伤看着吓人,其实没事儿,使劲把血挤挤,注意别感染,两三天即可愈合。

   没想陈佳先她开口,说的是:“小心别搞脏了文件!”话到手到迅雷不及掩耳将那份宝贵文件从小可手底下抽出,几乎同时,小可伤指鲜血滴落,正落到刚才文件所在的地方。

   那一刻,小可冰冻般凝固,几秒钟后,一言不发转身走开,边走心边往下坠——她不该走,她应该拿上文件送三号会议室——陈佳在身后看她,她感觉到了那目光的力度——心里头明明白白,却就是走,越走越快,她被突如其来的深刻失望攫住,无法自控。

   跟妈妈说了事情经过,三言两语,只说经过不说心情。心情没能厘清: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失望?

   惠涓相当不以为然——没听说哪个领导会为这么点小事把人开了,但不能说,说了势必又是新一轮的争执对抗,没必要没意义,更重要的,没时间,再过两个红绿灯到相亲地点,得在这之前调整好女儿心情。

(四)“最可靠的伴侣是强大了的自己”

   惠涓先检讨:“都怪我,不该上班时间打你电话。”放低姿态才能消除敌意。再解释:“主要是咱们要见的那个男孩儿各方面条件太好了,要不我不会那么急。”

   小可叹口气:“妈以后您千万别给我张罗了,张罗了我也不来,这是最后一次。”

   惠涓一语双关:“最后一次!”

   相亲地点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厅,约好到后电话联系。下车后惠涓刚从包里掏出手机,铃声响,是沈画。

   沈画是惠涓二姐的女儿。惠涓姊妹三个,二姐命最不好,嫁了个没本事的男人,一辈子窝在东北的偏远小镇,生活平淡乏善可陈,惟一能拿出来说一说的,是这个女儿。那女孩儿漂亮,漂亮得光芒四射咄咄逼人,和她的漂亮一比,小可的美只能算端正。自古红颜多心高,沈画不甘像父母那样蝼蚁般活着,一心到北京打拼,上海广州都不考虑。不能不说,她是对的,纵观全中国,能让美色发挥出最大光和热的,当属北京了。二姐说沈画到北京后工作没落实前,得先在惠涓家住一段,惠涓满口答应。家里三口人四大间房呢,临时周转个人全无问题。昨晚二姐来电话说沈画今天到,看来这是到了。

   果然是到了。但是呢,不住小姨家了。问为什么,说不想给小姨添麻烦。惠涓直觉这不是理由,当下追问,她不放心。年轻女孩儿,头回来北京,关键是,长那么扎眼,万一出事呢?真出事跟她妈没法交待。二人在电话里一问一答,一答一问,一旁小可等得不耐烦,抬腿往咖啡厅走,惠涓赶紧抽出嘴来问:“你知道是哪一个吗?”“我看到他了。”她手一指。

   惠涓朝小可指的方向看,也看到了:灰蓝休闲西装,眼前放一个笔记本电脑——都是事先约定的——坐靠窗的咖啡座上。从她们这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侧脸轮廓清晰流畅刚而不硬,比照片还好看。照片惠涓让小可看过,小可不否认照片中人的帅,却说,不能以照片取人,现如今只要想,谁都能成为照片上的美女帅哥。这观点惠涓认同,但说:“男的长得不讨厌就行,有本事就行。”说归说,心里也犯嘀咕,才貌双全到底好些,男女都一样。而今看到真人,心下踏实许多,边跟沈画说话边向青年所在窗口对着的路边迂回,路边有棵白杨,目测树干粗细刚好够她容身,使她能观察到里面而不被发现。

   小可踏上咖啡厅台阶,厅门大敞,春光由大门长驱直入铺满吧台,一大蓬雪白百合花在吧台的春光中怒放,小可心情越发忧郁。进门时停一下,扭脸检视门玻璃映出的自己:大致过得去,细节不清楚,玻璃毕竟不是镜子;即使看得清楚又能怎样?只能这样。进大门右拐,心竟有些惴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相亲,之前被妈妈逼着相过三次,每次都是素颜素衣去,满不在乎回。去就是目的,就完成了任务,她是为妈妈去,是孝。这次感觉异样,头一回,她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曾经,小可一心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实现自我价值,深信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最可靠的伴侣是强大了的自己”。到今天前,她一直努力地在这条路上走,向着既定目标心无旁骛。而今,那目标变得模糊不清,变得可疑。来的路上她苦苦地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五)他各方面条件出色,是每个神经正常女孩子的恋爱、结婚对象

   绝不是为工作时间接打私人电话被陈佳批评了,恰恰相反,她乐于被陈佳批评。实习老师说,如果陈总哪天看你出了错却说都不说,证明她对你失望了,你最好是赶紧找下家走人,陈总只批评她认为值得她批评的人,换句话说,她只对她看重的人严格,越看重,越严格。是在车拐进咖啡厅停车场的一刻,小可醍醐灌顶般参出了个中缘由:严格不等于冷酷。

   一直以来,在她心底,陈佳不仅是她的领导和榜样,还是知己。当初应聘,第一轮简历阶段她被淘汰。想来的人太多,都想通过实习留下,跟那些人就读的学校学历比,小可出身寒微学历低下。正是陈佳——她对筛选出的简历不满意,要求看投来的全部简历——把小可拣了回来。小可的第二外语是日语,一级,最高级,这一点吸引了陈佳。能把第二外语学到这程度的人少,除了有兴趣,还得有能力,这两点都为陈佳看重。面试时陈佳对小可说了四句话:日语一级,很不简单。公司有对日业务,刚走了个人。注重细节,做事先做人。欢迎你来南实证券。四句话句句都是重点:认可。前景。方法。期待。

   陈总欣赏她看重她,她惟以十倍的努力响应,胸怀“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情投入每天的工作,复印、录入、订餐、送取快件……桩桩件件,别人看来简单枯燥,她做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有时与同期实习的同学聊起,得知他们在别处做的事同她在南实证券相仿,但心情相反,沮丧茫然。

   是激情赋予了同样工作以不同感受,是陈佳赋予了小可激情。每天迎着朝阳向公司走,小可心儿朝阳般雀跃明亮:她又将在陈总注视下开始新的一天,自己的点点滴滴都会为她看到、欣赏,她愿一直跟着她,忠实于她,向她学习,让自己的未来像她那样辉煌。

   紧急关头陈佳的本能选择向小可揭示出真实的现实:陈佳于她没有丝毫的别样情感,她曾为之着迷沉醉的那一切,全是她一厢情愿的诗化。在陈佳那里,她只是南实证券的一个零部件一颗螺丝钉,能用时,用;不能用时,扔。面对这样的真实,小可的沮丧茫然不亚于她的同学。还不如,同学好歹始终清醒,不像她,身为名牌大学高材生竟能对日复一日的简单劳动心满意足激情迸发,打了鸡血似的。

   妈妈接沈画电话时,小可站一边百无聊赖四顾,目光从咖啡厅大落地窗扫过,看到了他:灰蓝休闲西装,笔记本电脑,侧脸轮廓清晰流畅刚而不硬……那一刻,她心突地跳了一下。

   小可往他所在的咖啡座走,越近,心跳越凶。他各方面条件出色,是每个神经正常女孩子的恋爱、结婚对象;妈妈一直说女孩子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她嫌妈妈庸俗,此刻,察觉到自己的幼稚。此刻的小可如同一只一直向着既定目标奋力飞翔的小鸟,突然间发现目标没了,惊慌失措下感到筋疲力尽、心灰意冷,方才想到,她还应当有一棵属于自己的大树。这大树枝繁叶茂,允许她藏身歇息,给她安全温暖,为她抵挡外面的风风雨雨。

   他一直对着打开的电脑看,没有抬头,她都走到桌旁站住了,仍不抬头。小可没想到会是这样,杵在那里不知往下该怎么进行。

(六)都这时候了,他都没想起她是谁

   他看什么呢,那么专注?身边站了个人都没感觉。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工作上的事。成功男人都忙,不忙成功不了。他身后隔壁几个男女在高谈阔论,时而爆发出狂浪大笑,他充耳不闻,双目微垂,全身心凝定,只右手食指时而轻动向下拉屏,如入无人之境。不消说,此刻,让他坐到这里的那件事情全然不在他的心里——会不会,从来就不在他心里?他来相亲只为应付家里应付差事,一如从前的她!念及此小可一懔,定睛再看时果然发现问题:他西服质地不错,但皱了,该换没换;他脸的正面同侧面一样完美,但胡子拉碴,该刮没刮;头发也乱,没梳……同为应付差事,他不如她,他连起码的尊重都不肯给!

   从前,这件事上,小可认为障碍只在自己。从小学一年级就有男生追求了,给她写小纸条,说“我喜欢你”——“喜欢”不会写用拼音代替。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走来,追求者众。谈过几个,不了了之,都是到一定阶段后就不耐烦,不耐烦是因为发现了对方的肤浅幼稚。妈妈说她太过挑剔,她承认;认为只要自己肯包容能接受,一切迎刃而解,这会儿想想,真是讽刺。

   小可决定走,马上走。走前本能看窗外一眼,果不其然,与妈妈目光“当”地撞上,她叹息着想,要么把相亲程序走完,要么被妈妈唠叨至死,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好。”她对他招呼。

   他被惊着了似的抬起头,目光茫然看她,带着询问。小可为这目光刺伤:都这时候了,他都没想起她是谁,或者说,没想起他来这儿的目的——无所谓了!

   小可走进去,坐下来,从容镇定,无欲则刚。“我是邓小可。”坐下,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其时心中尚怀一线希望,希望他听到这名字能够恍然、歉然,最好接下来还有——欣然。没有,仍是只有茫然。小可心生一丝痛楚:这个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怀着对温情的渴望走近的男生,与她无关。

   要能大哭一场该多好,让今天遭遇的各种失望、失落、失意随着泪水痛快地流泻排放,可她不能。努力张大眼睛把涌出的眼泪含住,咽下,这让她足有一分钟没办法说话。他的神情中现出诧异——只有诧异——那诧异让小可心彻底变冷,冷硬、冷静:她对他的温情渴望不过是由于软弱,她软弱不过是由于期待的落空,她那期待原本就是个错误——人都会犯错误,但不能为错误打垮!

   小可看一眼他打开着的电脑,微微一笑:“正忙着?”

   他点头,明确地,毫不踌躇地。

   小可没想到,呆住。

   她当然知道他忙,她那样问只为找句话说,两个陌生人在一块儿不找话没话。身为男生你不主动找话说也就罢了,出于礼貌答一句“不忙”是起码的吧?他不,他连假装绅士一下都不肯。他怕什么呢?怕说了“不忙”她就会给棒槌当针(真)纠缠他骚扰他耽误他时间吗?他时间实在太宝贵了,他条件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了不论他怎样傲慢轻慢姑娘们都会成群结队前仆后继。可惜啊,“龙生九种种种有别”,这世上既有苍蝇嗜血般爱你的好条件的姑娘,就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女孩儿!

(七)“我没有机会说”

   小可讨厌相亲,并不是真的认为自己“才”二十三,她讨厌的正是这种惟条件为上的俗气、势利——他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太低估别人的追求了!耻辱化作怒火燃烧,全身心挛缩颤抖包括面部,她支起两肘使两手托腮,以指按住震跳的眼肌,说:“我跟你一样,不想来相这个亲。但跟你又不一样,我是我妈押着来的,她在外面。”头朝窗外一摆,他扭脸去看,她看着他:“看到了吧?杨树后头那女的……所以,我得假装跟你坐会儿,聊会儿,得耽误你一点点时间,对不起啊。”他回过脸来时目光明显活泛多了,显然,确定了没有威胁后感到放心了,放心后就愿意遵循做人的基本常识了,接着她的话也找了句话说:“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亲呢?”

   “没兴趣!”她干脆道,心里头痛快些了,“我现在很忙,要写毕业论文要实习要找工作,千头万绪。简单说,正处于人生最关键的爬坡期!别的,不予考虑!”

   他笑了笑,问:“你们不是说,找个好老公,少奋斗多少多少年吗?”“哈!”小可也笑,冷笑,她对他的判断果然没错。一字字地,她告诉他:“没有‘我们’,只有她们。”他眨巴眨巴眼:“什么意思?”这一次不是没话找话,是真没明白。

   小可很乐意回答他:“意思就是,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说着起身:“接着忙你的吧,不打搅!”向外走。

   他没想到,忙跟着站起,于是乎,小可看到了他西服右下襟的一块黄色斑迹,当即不假思索站住,正面向他,边用力上上下下打量,边一字一顿道:“给你提个醒?下次你相亲的话,请一定收拾好点再来。就算你跟我一样是家里逼着来的,就算你根本没打算同意这事,但是,该对对方有一个起码的尊重!”转身走。他叫:“哎请稍等——”

   她看他,看他有什么话可说。他没能说成,刚要开口时被一个不期而至的人给打断。那人在他们桌头位置站定,先客气地冲他点下头,而后扭脸直视小可:“是邓小可吗?”小可愣住,旋即,注意到对方的灰蓝西服手提电脑,继而,恍然大悟:“你是——”

   那人不待她说完,笃定一点头:“对,我是。”言毕,冲小可对面方向又那样一点头:“他不是。”而后,对着窗外再一点头:“我刚才跟阿姨通过话对上号了。”

   小可看窗外。目光甫一过去,便被在窗外不远处焦急等待的妈妈接住,即刻冲她连比划带说,听不到说什么,也用不着听。

   真是闹剧啊!

   “我们去那边坐,小可?”相亲对象说,去掉姓氏直呼名字,露骨地表达着喜爱。

   这单方面的强行表达让人肉麻、生厌,还得跟他把程序走完,好歹最后一次。小可低头拿包,座位上没包,包在车里。抬头走时余光瞥到了对面那人,他正在看她、看他们,脸上是饶有兴趣的好奇和事不关己的淡漠,如同看热闹的路人,小可突然间恼怒,冲他低吼:“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愣一下后方才明白,正色道:“我没有机会说,你想想!”小可哑然,怒火窝心无可宣泄,霍地,转过身去面朝她的相亲对象:“对不起,我还有事!刚才,我把该对你说的话都对他说了!”转而对“他”一点头:“麻烦请替我转达!”扬长离去。

(八)沈画自小地方来

   饭做好了,两素一荤,主食是粥,一人一碗;荤为烤对虾,一人一只。晚餐须少食,健康和不健康都是吃出来的。

   惠涓手机响了,是沈画,说找的旅馆不合适,要来家住,惠涓连声答应,挂上电话后脸拉了下来。且不说饭只做了三个人的,来人就得另做,单说早先让你来家住,为什么不来?怎么说都不,理由一大堆:不想给小姨添麻烦,公司面试地点离家太远不方便,已经在公司附近找好旅馆交了钱……惠涓一概不信,却并不点破,只坚持自己意见,直听出她有点急了,方才作罢。25岁了,成年人了,慢说自己才是她的个姨,就是她妈,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惠涓怀疑沈画北京有人,或说,有男朋友。否则凭她,一个小地方的女孩儿,头回来北京,怎么可能放着姨家不住,花钱去住旅馆,她知道旅馆大门朝哪儿开吗?想跟男朋友住,可以,惠涓传统但识时务,她只是不喜欢沈画的不说实话。早先说不来住的理由,不是实话;现在说要来住的理由,也不是实话——找的旅馆不合适,怎么不合适了?不合适干吗交钱?交了钱不住,钱怎么办?当然她不问。问也白问,只能逼对方进一步撒谎。这孩子不能长留,找着工作就让她出去租房。住家里她就得负责,这个责她负不起。

   沈画到后,惠涓为她另下了面,加了两个菜——小葱拌豆腐、西红柿炒鸡蛋,自己那只虾给她。烤盘里只三只虾,她应是看到了的,却连点推辞、谦让的意思都没有。一伸手把虾接过去,接过去就剥,两小指跷跷着,眼皮子抹搭着,全神贯注,越发的可以不理人了。是,你今天面试没过心情不好,不想说话;但在别人家里,你能由着你的心情来吗?从进家门就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吭气,上了餐桌,还这样!拢共4个人,一个人不说话——尤其当这人还是客人——气氛多尴尬?这孩子让二姐惯坏了,自我中心惯了,人事不懂!

   惠涓觉得没面子,沈画是她这边亲戚。

   丈夫也有亲戚在北京,也是外甥女,也是从外地来,人家来前先上网租房,来后从面试到工作落停,没麻烦他们。来家吃过一次饭,背了一大背包的礼,舅舅的、舅妈的、表妹的,人手一份;说是头一回发工资,得庆贺一下。沈画呢?空手上门不说——这无所谓,你不挣钱——先说要来,又说不来,然后,说来就来,一切以她的需要为中心压根不替别人想。二者相较,立见高下。都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宝贝疙瘩,却就是这么的不一样!

   沈画被虾头刺扎着了,“哎哟”一声,捧起被扎的手指送鼻子底下看,嘴里头“咝咝”着。惠涓装没看见,小可犯贱,凑过头看,还问:“扎着啦?”沈画点头,两嘴角向下耷拉着很是委屈:“我妈做虾,都剥皮的……”惠涓登时火了:那就回你家,找你妈,这世上只有你妈能无条件围着你转伺候你,找不到第二个,丈夫都不行!她高声叫:“小可!把你的虾吃了!凉了!”又呵斥丈夫:“老邓!别光喝粥!吃菜!”气氛陡然间紧张。

(九)小可和沈画

   小可赶紧看爸爸,爸爸正看她,冲她努嘴让她出面转圜。爸爸不善说话,或说,不善没话找话。可是,说什么呢?她和沈画联系很少,可说的话题很少。该说的能说的早说遍了,连下午相亲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了,妈妈跟着她一块儿说,你一言我一语,说相声似的。先说怎么相错了亲,又说真人和照片差着有多远,说那人不光长相一般智商也一般。智商一般是小可的说法,妈妈的说法是一般以下,弱智;根据是,不弱智他不会拿着高度PS过的照片跟人约相亲……这番话母女相亲刚完就说过了,到家后跟爸爸又说,此番餐桌上再说,完全是因为沈画找话来说。

   没等小可找到新的话题,惠涓发作,身体带着椅子往后一撤,椅脚划地,“吱——”一声,突兀刺耳,沈画吓得一哆嗦手里虾掉地上——她自我,但不木,在惠涓呵斥女儿丈夫时已明白了眼前情势,马上放下捧手指的手,拿起虾剥——沈画弯腰拾地上的虾,起身时,惠涓不见了。她呆呆看惠涓的空位,颈左侧脖筋时而轻轻抽跳,面色苍白,眼周却慢慢洇出了红来。

   小可右手里攥着筷子,伸左手从烤盘里抓起她的那只虾给沈画,嘴里嚷:“掉地上算了,不要吃了!”情急之下,忘记被订书钉重创过的左手食指,盐渍伤口,火辣辣疼,倒给了她提醒,她找到了话题。把虾给沈画后,开始说陈佳。从面试初识那天说起,直说到今天的惨烈。在这段时间里,惠涓从厨房出来了,拿着香油瓶往小葱拌豆腐里滴了两滴,好像她离席而去是为这个。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沈画重又开始剥虾,剥完,胳膊一伸,丢进了小可的碗里……一时间,餐桌上你亲我爱,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小可颇有成就感,越发说得起劲,最后,作结束语:“那陈佳绝对是个冷血动物!我绝对不能在这种人手底下待!”话刚落音,一直少言的沈画出人意料开口,说出的话更出人意料:“我觉得陈佳正常,你太娇气。”谁都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就算你说得对,这种时候,以你的身份,也不该。一时间,餐桌上无人接口。沈画感到了自己的唐突,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现在大学生找工作不容易,有了机会,咱得珍惜。不说别人,说我,毕业一年了还没着落,还漂着!”

   气氛和缓下来了,就着沈画的话,小可问了:“哎画姐,你下午面试为什么没成?”这问题她一直想问,看沈画情绪不高,没敢。她有些好奇:让来面试,说明对硬件是认可了的,而只要硬件没问题,沈画就应该没问题。她最不怕面试——敢说、能说、漂亮。沈画回答:“还是老问题,硬件不够,他们要求英语四级。”沈画美术专业,艺术类学生毕业不要求英语四级。小可叫:“咦?硬件给他们的简历里都有,明知不够干吗把人家大老远地从外地招北京来!”

   惠涓盯着沈画等待回答,小可说的正是她想问的。区别在于,小可是为沈画打抱不平,她是怀疑,怀疑沈画没说实话。

   沈画一匙接一匙喝粥,不吭气。

(十)人为什么会指点指导别人?认为自己有这资格

   小可热情道:“画姐,我建个议?……先别急着找工作,先把四级拿下来,现在像点样的工作,英语四级是起码的,进我们公司,至少六级!”

   沈画不悦,尽量不表现出来,淡淡道:“你们公司有对外业务,大多数公司根本就没那业务,跟着瞎起什么哄呀!”小可不觉,仍说:“现在没这业务不等于将来没有!北京越来越国际化,英语很重要的!画姐,其实英语一点都不难……”这就滔滔不绝说开了去。小可英语很好,去美国纽约大学交流,纽约人都夸她英语地道。

   沈画盯着小可一开一合的嘴,那张嘴说的每个字都入了她的耳朵,半个字没入脑子,脑子被她安了屏蔽装置。人为什么会指点指导别人?认为自己有这资格。名义是关心他人,潜意识是自我炫耀,优越感强烈到了不可遏制。是,她的这位表妹完全有资格在她面前炫耀:父亲是著名大医院的著名医学专家,著名到只要他想,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有他能够找得到的关系,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人都会生病;她母亲以她父亲和她为生活轴心,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自小坐拥北京丰厚的教育资源,安享父母全面有力的保障,这样长大的孩子,只要智商心理正常,学习当在一般水准之上。她因此有足够底气对上司说“不”,对优秀的相亲对象说“不”,自然,更有底气有资格对卑微的自己说三道四。可惜,你有资格,我不接受,不仅是不接受,是讨厌,讨厌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指点、事不关己的伪善!

   “画姐?”她叫她。沈画正了正神,看她。她说:“你看这么着好不好?去新东方报个班,我陪你去!”

   沈画想说:“滚!”但知道不能——人在屋檐下——随口敷衍:“如果拿下了四级,还不成呢?”

   小可斩截地:“绝对不会!”

   正是这脱口而出、漫不经心的斩截成为了压倒骆驼的那根草,一时间,沈画血往上涌,全身通了电似的抽紧,她试图让自己镇静,做不到;所说的话没经过大脑直接从心里往出冒,且是怎么解恨怎么来。她说:“何以见得?别人不说,说你,英语六级、日语一级,又怎么样,不也面临着干不下去?由此我认为,高分低能是我国教育制度的最大失败!我还认为,形式主义的条条框框卡掉了无数真正的人才!我更认为,学习好不应也不是学习的目的!”说罢起身,谁也不看,离开饭桌,去了客房,咣,关了门。

   小可瞠目结舌,片刻,问父母:“她怎么能这么说话?!”

   惠涓夹一筷子油菜送嘴里慢悠悠嚼,嚼了会儿后,道:“她不是对你……替她想想,满怀希望,不远万里,跑来应聘,结果呢,没过。心情能好吗?好不了。去,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小可起身去了。她本善良,自身条件的优越也让她大度。

   女儿走后,惠涓郑重对丈夫道:“老邓,帮沈画想想办法!”“老邓”全名邓文宣,只是惠涓从来不叫他名字,两人都年轻时,她叫他“小邓”。“她学美术我搞医,两个行当。”邓文宣推托。

   “看看你的病人里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她才来,不急。”

(十一)惠涓的三口之家

   “不急不行。唉,我就不该留她住。住个一天两天,成;三天四天,没问题;五天六天,也可以,时间再长容易起矛盾。刚才你都看到了,这才是来的头一天!说还不能说——”“找到工作她会出去租房的。”“要就找不到工作呢?”

   这时,客厅电话铃响了。客厅与餐厅连着,成一个50平方米的大厅,朝南是整面的落地门窗,客厅餐厅无间隔,只在天花板上做了个S形的软隔断,白天阳光由落地门窗进来,全厅明亮通透。这个厅、整个家的装修,从设计到实施,惠涓一手操办。房子是医院的“房改房”,2004年初建成,当年底入住。惠涓和邓文宣同在这家医院工作,两口子工龄加起来折成钱,190平方米的房子,只需另交20万。

   惠涓去接电话。

   家中电话99%找邓文宣,惠涓和小可一般只给人留手机。当然邓文宣也有手机,但他那手机只出差时才开,嫌麻烦是一方面,主要觉得用不着。只要在北京,他不在科里就在手术室要么在家,3个地方都有电话,总能找得到他,只是家里来电话通常都由惠涓去接。

   惠涓拿起电话“喂”了一声,里头传出的女声清脆悦耳:“您好请找邓主任!”她很礼貌地问:“请问您是哪里?”这时邓文宣已来到身后伸出手拿电话,被她闪开,同时更紧地将听筒贴住耳廓,电话里女声一口气报:“我是手术室我姓宋请找邓主任!”声音紧急,惠涓马上把电话交了出去,却没马上走开,听到了电话中的女声清亮传出:“主任!张世宝脑组织膨出关不上颅!”她转身离去。

   惠涓收拾餐桌,客厅那边是邓文宣打电话的声音:“有一种可能是过度换气二氧化碳过多,请麻醉调整呼吸试一试。病人血压多少?”惠涓端着碗盘去了厨房。

   惠涓拧开水龙头洗碗,水龙头里带过滤网,出水柔和不溅水。正洗着,邓文宣来到厨房门口,说一声:“我去医院。”说完了走,走几步站住:“以后,找我的电话,尤其医院的电话,你不要问太多。”离去。惠涓一如既往洗碗,从丈夫来,到丈夫走,没抬头。

   沈画坐写字台前,背朝门发呆。有人开门,声音很轻,她仍受到了极大惊吓,脊背一下子缩紧。没回头,不敢。不用回头也知是小姨来了,来兴师问罪,当场把她赶出家门也未可知,谁让她伤害了她的宝贝女儿?她为自己说的那番话后悔,边说边后悔,但在那一刻,灵魂出窍魔鬼附体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渐近,她原姿势面壁石化。脚步声在身后停住,缩紧的脊背一阵发麻,本能闭上眼睛等待打击……右肩感到了一小片温软,她有点意外——她预料的是电闪雷鸣劈头盖脸——扭头看,在她身边的不是小姨,是小可,那一小片温软是小可的手,无声传递着关心体贴,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全是善意。小可在她眼里渐渐模糊起来,泪水不争气涌出,紧接着滚落,一大颗一大颗,噼里啪啦,沉甸甸的。那泪蓄积了很久,压抑了很久。

   一天之内,沈画遭受爱情、事业的双重打击。

(十二)做这样一个家的公主,非但不会有任何的自豪满足,相反,让人悲凉

   惠涓的怀疑一点不错,沈画在北京“有人”,如果没有这个人,她断然不敢只身闯来,尽管她是那么的向往北京。那向往从幼年就开始了,由图画儿歌电视课本开始,在各种反复强化的描画中,将北京幻化成了童话中的水晶宫,远在天边,亮闪闪炫目。考大学时想过报考北京学校,父母反对:以她的成绩考北京学校只能是二本以下,在本省,则可上属于211工程的重点大学;现在好点的单位招聘,非211大学毕业生不要;上大学是为就业,不是为好玩儿。沈画拗不过父母,归根到底是自己心中没底,老老实实上了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在当地做过三份工作,加起来八个月。八个月工作的体会是,人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循环:上班——拿钱,拿钱——吃饭,吃饭——活着,活着——上班……与梦想、追求、激情无关。

   曾有过认真的爱情,大学同学,从大一开始好,毕业后,爱情结束。他提出结婚,她不肯。她不肯这么年轻就成为已婚妇女,不肯过已婚妇女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生孩子,养孩子,孩子结婚,她老去。

   与男友分手后住父母家。她是那个家的中心公主。她下班回家,热饭热菜定已等在桌上,饭菜口味,定以她的口味为准。她在家什么都不必做,哪怕手机没钱,她只需说一声,自动充值——父母为她甘尽全力,可惜,他们的权力又有多少?仅有的那点,还不是她需要的;她需要的,他们没有。父亲是镇政府的电工,母亲早年间是当地织袜厂的工会主席,工厂倒闭后回家,利用家中临街窗子开了间小卖部。做这样一个家的公主,非但不会有任何的自豪满足,相反,让人悲凉。她不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的市井之辈,她有理想,她理想中的自己是能够朝着天边的绚烂尽情飞翔的凤凰。

   家中父母密不透风的温暖令人窒息,为避免矛盾,回家吃罢饭沈画就躲自己屋里上网,网络是她与外面世界保持联系的脐带,给予她生命所需的滋养。人人网、开心网、QQ,成为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在人人网上结识了孙景。孙景是一位私企老总,北大毕业,29岁,现居北京。随着交谈深入,二人互留QQ,互发照片,互留手机。孙景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声音很有层次,他亦夸她的声音悦耳。按照网络交往规律,通话后如双方仍相互满意,接下来就会希望见面,孙景让她去北京。其实这之前,沈画已经暗暗在做去北京的准备了,向北京发去了无数简历,一直无果,在接到孙景的邀请时,有公司通知她面试,命运大门开启。正如小可所说,她最不怕面试——见孙景也是面试——她的漂亮无人能挡!

   决定去北京前,沈画要求与孙景视频。网络骗子多,她须格外谨慎;父母不给力,她须自己照顾好自己。孙景欣然同意,在家中同她视频。视频后沈画彻底放下心来:不是为孙景长相——视频上看,孙景比照片还好看——男的长得差不多就行,要不怎么说男才女貌,关键是,在视频里,沈画看到了孙景的家。那个家宽敞大气品位不凡,验证着主人不凡的事业。

(十三)没有哪个女孩儿能够抵抗得了来自一个成功男人如此温柔的霸道

   接下来的日子,沈画辞掉工作,收拾东西。跟父母只说去北京面试,没提孙景。任何事,没成之前,她不跟他们说,不想让他们多问。她乘飞机来的北京,孙景为她订的机票。谁都不知道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乘飞机,孙景不知道,一路的同乘人也不知道,一路上她细心观察用心揣摸小心行动,任胸中波澜起伏,脸上不动声色,成功地给所有见到她的人留下了她想留下的印象:沉静、大气、见多识广。

   及至见到孙景,“不动声色”消失殆尽。

   他开车去机场接她,车是价值200多万的奔驰S600,在她家乡,200多万能买幢好房……软硬适中的皮座椅光滑清凉,她笔直端坐,两手并拢放在同样并拢的腿间,心狂跳,嗓子发紧,因怕碰到孙景的目光,扭脸去看车窗外风景。孙景很体贴,一直找话跟她说,先说她本人比照片比视频都漂亮,漂亮得多,再问沈画见到他是不是失望,又开玩笑,说只要见光没死,他保证沈画对他全方位满意……沈画对他所有问题能点头或摇头回答的,不说话。她说话时的声音让她气恼,紧张、羞涩、小声小气,活脱儿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车驶出机场路进城时,孙景说了他的安排:面试时间下午4点,他们先把东西放家里,然后,吃饭;吃完饭,他送她面试。接着他的话,沈画告诉了他小姨家地址,他不是说“先把东西放家里”吗?她说完,孙景没说话,大约为避免不说话时的尴尬,一伸手,开了音响,音乐在车厢内环绕,如诉如泣如梦如幻;沈画却无心音乐,她在等孙景的反应,紧张不安。果然,孙景再开口时声音冷淡了许多:“跟你说过我家房子很大你完全可以住家里。当然了,你要不信任我——”沈画赶紧声明:“没不信任!”他扭脸看她,目光灼灼:“那就住我家!要实在不放心,你住楼上,我住楼下。再不放心,你住家里,我出去!”

   没有哪个女孩儿能够抵抗得了来自一个成功男人如此温柔的霸道,沈画拨了小姨电话,告诉她自己不去家里住了……

   梦醒时分,是在那栋精致别墅二层的主卧。

   孙景开车带她来到这栋位于西山的别墅,在进入别墅客厅的瞬间,沈画尚存的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不能怪她多疑,一切太过完美——眼前的一切为她所稔熟,视频中多次看过:乳白色沙发、深褐色地板、沙发后墙上那帧抽象派的画……孙景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动手收拾上面的零碎杂物,不无抱歉:“家里有点乱让你见笑,保姆休假。”他的身材颀长,手指修长,她看着他,情不自禁说了从见面到现在,她主动说的第一句话:“孙景,我知道你很成功,但没想到会这么成功。”

   他带她在家里参观,参观完楼下,上楼,来到了楼上的主卧,之前他说,让她睡主卧。

   主卧白纱帘低垂,树影婆娑,正方形双人床对面,梦幻般摆一只浴缸,上镶嵌大小各异的锃亮开关,雪白阔大,令人耳热心跳不敢久视……

(十四)“小孙”一口一个“向总”,竭尽了恭敬、驯顺、殷勤

   咔嗒,沈画一惊,下意识循声回头:房门不知何时关上了,是孙景关的,他站在门前。见她回头,他一笑;把门锁扭开,再一笑;随着又一声“咔嗒”,锁上了门。他说:“看到了吗?这样一扭,门就锁上了。谁也进不来,包括我。”演示完把门扇一推,令其大敞直抵墙壁。

   沈画不好意思地喃喃:“孙景,我不是那个意思……”孙景笑:“你是也没关系,你的一切我都理解。沈画,从第一次在人人网上相遇到现在,我们交往6个月零11天半。6个月零11天半的时间,认识一个人,确定自己的感情,够了……”边说,边向她走,沈画僵立原处,一时间不能够确定何去何从。她有过男人,了解男人,她当然知道同意住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她不能确定的只是,此时,她应该热情奔放还是羞涩推托以显得纯洁?她没有同成功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她孤注一掷只身来京不是为一时之欢,是为对这个男人的永久占有,为婚姻;女孩儿不愿做已婚妇女是因对方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孙景当是所有女孩儿梦寐以求的婚姻对象。

   孙景在她面前站住了……他将两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肩上……他饱含深情的双眸似两眼深潭……那一刻沈画决定:她不主动地决定什么了,一切听从他的决定吧,跟着他走,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小孙!”

   叫声从楼下传来,男声,他们同时听到。其时孙景双手正环住沈画后颈温柔用力地迫向自己,这叫声让他猛地一震,触了电似的,一失手,嘣,两人额头重重磕了一下。他没顾上,可能根本就没察觉,紧接着手一松,扔下沈画跑开,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差点绊自己一个跟头。噔噔噔噔,跑出房间;噔噔噔噔,跑下楼。听着那“噔噔噔”的一溜烟的脚步声,沈画全身冰凉。

   梦游似的,沈画走出房间,走到楼梯,一步一个台阶下楼,她向下看——

   客厅里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长方脸、浓重的剑眉,某个角度看很像那个香港演员吕良伟。不用说,刚才是他在叫“小孙”。在他面前,小孙的腰背都不肯完全伸直,一口一个“向总”,竭尽了恭敬、驯顺、殷勤。由他们对话中沈画大致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向总去外地的航班临时取消,搭熟人车从机场回来,因之没让司机小孙去接。进家后看到了沈画的箱包和茶几上的汽车钥匙,断定小孙在家。最后,他示意着沙发上、茶几旁女性味十足的箱包,问了:“这是谁的——”他住了嘴,他看到了答案——从楼上下来的沈画。

   沈画不看他——她谁也不看,一心一意消失——她去拿沙发上自己的包,拿了包,拖放在茶几边的箱子,而后,向门口走,不料在门口时被耽搁住,她不会开那个门,向总过来为她开了门。门有门槛,箱子得提着过去,她一下子没能提起,箱子很大、很沉,里面装满她四季的衣服。又是向总,帮她将箱子提出,同时扭头吩咐:“小孙,开车送她一下。”小孙却想先解释一下:“向总,事情是这样的——”向总打断他:“先去送她!一个女孩儿,那么多东西……”

(十五)无耻流氓倒打一耙

   他们说话的工夫,沈画一手提包一手拖箱子来到了外面,外面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甬道通往院门,箱子轱辘轧过鹅卵石,发出响亮的“咯隆”声。沈画到院门口后站住,茫然四顾,她不认得来时的路。迫在眉睫的具体困难让她从梦中彻底醒来,带着尖锐的痛楚:眼下,此刻,往后,她何去何从?她身边,院门旁,那辆价值一幢房子的奔驰S600在四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她头晕目眩。“沈画。”有人叫她,是孙景——不,小孙——他走过来打开车门,低声道:“我送你。”沈画逃也似的拔腿就走,走哪儿不知,先得走,远离此人永生不见!那人一步跨她对面拦住了她,笑:“为什么不理我了?……你不是说和我很有共同语言吗?……没钱就没共同语言了,是吗?”笑是讥笑,却透出几分狰狞。沈画一惊,决定好说好散,她清了清嗓子说:“我,我……我可以不在乎你没钱没地位,但不能不在乎你的欺骗!”对方闻此,讥笑瞬成冷笑,他嘿嘿冷笑着说:“如果一个有钱人欺骗你,说他没钱,你会在乎吗?你不会,你反而会夸他谦虚低调。沈画,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不懂得感情,你就是拜金!”沈画为这无耻流氓的倒打一耙激怒,怒火万丈畏惧全无,对准那张丑脸她一字一顿道:“我倒不明白了,你这么了解我为什么还要追我!孙景——你是叫孙景吗?——看在我们交往半年多的分上送你句话:没有金刚钻,休揽瓷器活儿!”说罢,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甩下一串响亮的“咯隆”声……

   ……

   沈画伏写字台上恸哭,肩背因之剧烈抖动。安慰没用,问也不说,小可手足无措无可奈何,转身出屋找惠涓,解铃还须系铃人。惠涓听小可说罢,相当不以为然:“听你那意思,她哭是因为我冲她发火喽?”小可说:“肯定!”惠涓哼了一声向客房走去,小可赶忙跟去,生怕妈妈对沈画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她觉得沈画太可怜了。

   她们进屋时沈画已不哭了,原姿势坐在原处,盯着眼睛下方的某一点发呆,听到惠涓进来,只在嗓子眼咕噜了声“小姨”,都没敢抬头看她。惠涓长叹一声,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坐下:“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实话。”

   沈画哆嗦着抽泣了长长的一下,开始说了:“其实约我来面试的那家公司,根本不要求英语四级。”

   小可闻此不由得看妈妈,惠涓不看她,只看沈画,等她说下去。沈画说:“来前我预感就不好。他们先是让你把照片放大成三寸,又让你注明你的身高三围,这时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想:谁都喜欢赏心悦目,同等条件下,谁都愿意要看着顺眼的,人家这么做没错。就按照他们的要求把资料发过去了。发去后他们马上通知我来北京面试。面试时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什么都不说!上来直接问:会不会喝酒?肯不肯陪客户跳舞唱歌?就差没问你,能不能陪客户上床了……”

   小可听得眼都圆了,惠涓则沉着得多,边听边微微点头:嗯,这才合逻辑嘛。虽说与最初的怀疑不符,却听得出都是实话。

(十六)谁说只有强者的成功才能励志?弱者的挫败更让人警醒

   沈画说的的确都是实话——离开西山别墅沈画打车去约她面试的公司,最后的希望在那里破灭——但不是全部的实话,最重要部分——姓孙的那一部分——她没说,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这时手机发出短信提示声,沈画拿起看,看完给小可看,同时说:“是他们。说很希望我去他们公司工作。”小可看完对沈画说:“必须不去!”沈画喃喃:“实话说吧,我现在都开始有点理解那种女孩儿了……”小可叫起来:“画姐!”沈画闻声抬起头来,于是,惠涓和小可看到了她的脸。那脸被泪水浸泡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又白又亮,眼睛肿成了两道缝,又红又亮。“小可,”她又那样哆嗦着抽泣了长长的一下,“知道我毕业一年来最大体会是什么吗?找一份好工作有一个好机会不容易,得到了,要尽最大努力抓住。你说陈佳冷血,可你想过没有,她认为你扎了下手不算什么,是因为她很可能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惠涓万没想到沈画能说出这么有质量的话,忙看小可,小可的反应令她欣慰:若有所悟,深深点头。

   邓小可抱着APO项目流程和申报材料出电梯,右拐,向陈总办公室走,步子轻盈、坚定,沈画的遭遇让她燃起了新的工作激情。谁说只有强者的成功才能励志?弱者的挫败更让人警醒。昨天扎手事件中她情绪失控擅离职守在陈佳那儿留下了很重一笔阴影,无所谓了,她会通过努力将阴影抹去。到陈佳办公室门口,敲门,两下,轻重有度,得到允许后,开门进。

   实习老师和钱姓老师在,正跟陈总说事儿,小可跟在座三位一一打招呼,二位老师也都点头招呼她,惟陈佳,不哼不哈,原来看哪儿还看哪儿,眼珠子都不转一下,视她为空气。小可默默对自己说:没关系,意料中的,坚持住。微笑向前迈步,到陈佳办公桌前,放资料时手机响,赶紧接起,是沈画。小可嘱咐爸妈同学朋友甚至老师,上班时间不要打她电话,独独忘嘱咐沈画。又不敢将手机调成静音、振动,怕万一没听到打进来的工作电话误事。听到是沈画不由得心里一声叹息,说句“画姐我待会儿打给你”后按死,当下便有些气馁。

   实习老师批评她:“邓小可,我跟你说过,上班时间——”她的话被陈佳打断,“说正事。”陈佳说,说完转对钱老师说:“志国,”——钱老师姓钱名志国——“我希望你们拿出的是方案,两到三套,供我选择;而不是罗列一堆数据,让我看着办……”

   小可被晾在那儿,走,不敢;留,不妥。钱老师冲她眨巴眨巴眼,眼里笑着一点头,表示了同情安慰;实习老师皱眉手心朝里向外摆着让她出去,轰苍蝇一般,她给实习老师丢脸了。

   小可离开陈佳办公室走,两腿沉、软,拖不动拽不动。不时有人从她身后赶过,腾腾腾腾,迅速在前方消失。曾经,那也是她的工作状态、精神状态;曾经,她渴望成为他们中的正式一员,然而此刻,所有的“曾经”恍然如梦。实习老师说,如果陈总哪天看你出了错却说都不说,证明她对你失望了,你最好赶紧找下家走人。

   是她走人的时候了。

   手机又响,拿出看,“沈画”二字在手机屏上闪。突然,小可在走廊中间就地站住,按下接听键高声笑着道:“画姐对不起啊,我忘打给你了!……没事我没事你说!”

(十七)在家乡,沈画的优质资源只够让她嫁得到一个当地的好男人

   小可无所顾忌、毫不避讳、大摇大摆,引得过往的人不由要多看她一眼:这是那个小鹿般谨慎敏感胆小的实习生邓小可吗?是,她今天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还是——不想混了?小可接电话,随对方讲述或惊叫或嗔怪或指点,任身边人去人来川流不息,礁石般淡定;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绝望,每有人看她一眼,那绝望便加深一层。

   沈画脚崴了,右脚,很重,完全不敢着地;所在地方打不到车,北京她没别人可求,只好找小可。小可去工位拿了包就走,没请假。如果留不下来,仅为拿一张实习证明,请假不请假是一样的。同学们在实习单位大都是混,混到日子拿证明走人。基本找不到她这样的,天天早出晚归加班加点勤勤恳恳。那时,她有野心;现在,她没有了。

   沈画坐公交车站的金属候车凳上等小可。伤脚光着搁左脚上,高跟鞋立在一旁。

   农展馆有个大型招聘会,她想去看看,走前犹豫再三,穿了高跟鞋。思路是,万一有合适公司须当场面试,高跟鞋会显得职业一些。她平时基本都穿平底鞋,缺乏高跟鞋训练。想过打车去,上网查了查距离,得四五十块钱,乘公交,一块六,当然选一块六。穿不惯高跟儿慢点走,累了就歇,她不缺时间缺的是钱。脚在中途倒车时崴的。下车前看到将乘的下一路车驶过,为能赶上,下车拔腿就跑,全忘了高跟鞋的事,当场重重崴在那里,一时间痛到了无法呼吸。单脚跳到候车凳那儿坐下,脱下鞋袜看,脚背肿起,油光锃亮像刚出炉的烤面包。拿出手机翻电话,通讯录几十个号码只两个北京号——小姨和小可,不敢求小姨,只有求小可,那个孙景已被她从心底删除。

   昨天夜里小姨小可走后,她想了很久:来北京是奔孙景来的,没了孙景,她仍要留下。北京那么多外地人呢,别人能过她就也能过;北京的成功人士几乎都是外地人,别人能成功她为什么不能?从下飞机进首都机场的那刻,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城市,这里与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她属于这里。昨天的面试说起来不堪,换个角度看,从积极角度看,在北京这样开放的现代化大都市里,属于她的机会将非常多。而在家乡,她的优质资源只够让她嫁得到一个当地的好男人。当下开电脑上网,查到了农展馆的招聘会信息,决定抓紧时间前往应聘。

   小可打车赶到。电话中听沈画说了她脚崴得很重,看到后仍吃了一惊,建议马上去医院拍片,确定有没有骨折。

   出租车在四环上走,路边是各色花树,桃、杏、梅、兰……粉白红紫交织,阵风吹起花瓣纷飞,花雨中,一辆保时捷卡宴擦身驶过,在前方变道,再变道,驶进左车道,鱼儿游水般轻盈灵活。“既然穿了高跟鞋,就该打车,这下子好,出师未捷身先死!”

   小可在耳边嘟囔,沈画顾不上说话,她正在看保时捷车主。车主是年轻女孩儿,从一闪而过的侧脸看,长得不错,不知正面看怎么样。前方红灯,左车道的保时捷先停,沈画所乘车又往前走了一段得以走到保时捷右前方,令她如愿看到了保时捷车主的正面。正面看也好,只下颌偏宽,给那脸平添出男性的刚毅。全不似沈画的脸,从颌开始两条柔和曲线向下、向里收,直收出一个细而不尖的小巧下巴,娇滴滴的圆润。

(十八)“牛股”男生北京多

   昨天到今天,沈画不论走在北京的哪里,不论步行还是乘车,收获注目礼无数。出租车拐弯,保时捷消失,沈画方才对小可说:“你以为我不想打车呀!我还想买保时捷,买私人飞机私人游艇,钱呢?”

   小可点点头,停了会儿又道:“哎你说,职业女性为什么非要穿高跟儿?”“为不矮男人一头呗!”“这是对女性的摧残,跟过去让女人裹小脚一样性质!我偏不穿高跟儿,这辈子我还就平底儿了我!”“你当然可以说‘偏不’了,成功的爸爸成功的老公,有一样就够。”沈画笑了笑,“我一样没有。”

   语调平和难掩失落,小可禁不住扭过头看:侧畔那脸精致完美,该怎样就怎样了,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饱满的唇,皮肤细腻得看不到毛孔。她由衷道:“画姐,爸爸你选不了,老公你可以选啊,你这么漂亮,肯定抢手!”“这也是我坚持来北京的重要原因,‘牛股’男生北京多。”此时,这是沈画的实话、心声,发自肺腑。

   沈画没骨折,软组织扭伤,医生给开了“奇正藏药”。见问题不大,小可送她上了出租自己没走。已经在医院了,快中午了,不如去科里找爸爸一块儿吃午饭,顺便聊聊,她现在心情糟糕透了。

   邓文宣有手术,小可坐他办公室等,中午过了手术还没结束,几点结束不知道。小可从办公室书橱下层取出搁在那儿的食品袋,吃着等,现在的她有的是时间。

   塑料食品袋里是各种女孩儿爱吃的小包装零食:小核桃仁、臭豆腐干、蜜麻花、卤鸭舌……家里头小到针线大到汽车,一律惠涓做主惠涓买,只这些,邓文宣买。

   早年间,家在两居的旧房子,从初中开始功课紧时,小可晚上常来邓文宣办公室用功。她看书写作业,邓文宣坐她对面看书写论文,惠涓在家做家务看电视。旧房子不仅小,隔音也差,小可和邓文宣只要有一个人在家,惠涓就不能开电视。十二三岁的孩子正长身体,常常刚吃饱饭没多久就饿,从那时起,邓文宣养成了在办公室放零食的习惯。一个大男人大专家,亲自跑到超市站在食品柜前,不厌其烦地为女儿挑啊拣啊。后来家里有了大房子,再后来小可上了大学,但有事没事地,女儿仍爱往父亲办公室跑,父亲办公室放零食的习惯也就随之保留了下来。

   邓文宣手术回来,看小可在屋里,一怔: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心当即下沉。自女儿去了南实证券,随着她每天下班后的情绪,邓文宣的心如坐过山车般忽高忽低;她高他高,她低他低。

   面试成功那天她从南实证券直接跑来办公室等他,他下班后,父女二人去外面吃了顿麻辣烫庆贺。一晚上都是女儿在说,情绪高昂高亢,咬牙切齿赌咒发誓:绝不能辜负陈总信任!冲这份信任她也得好好干!最后甚至幻想,陈总落难了,她如何不离不弃倾尽全力帮助拯救……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叮嘱他道:“哎爸,陈总万一生病了什么的,您一定要帮忙找人啊!”邓文宣笑着点头:“一定!你爸也就这点能耐了!”那个晚上,邓文宣心情舒爽如万里晴空。望着女儿他想,看来这丫头没问题了!学习上她从未让他们操过心,性格安静、天资聪颖,具备这两条足以取得好的学习成绩,中国学生学习好等于一切好,但在工作中职场上就不一定了,她偏内向,偏单纯。现在看来,开端不错。

(十九)陈佳这样的领导,有利于现在这些孩子迅速成长

   昨天惠涓走后他去了医院,处理完急症病人回办公室,看小可等在屋里。她跟他说了她的“扎手事件”,他带她去护士站处理伤口。伤口很小,但很深,被钝物扎进,可以想象当时得有多疼。不过这无所谓,伤口无大碍,那种疼也只在瞬间,真让邓文宣心痛、无法释怀的,是女儿的状态:蔫头耷脑、怀疑失望、茫然无助……他很生那个陈佳的气,她怎么就不能稍微体恤一下下级?这时你的一分体恤,能换来对方工作中十分的回报!这水平怎么能当领导?一点不懂领导艺术!

   当然这些话不能跟女儿说,跟女儿说除怂恿、加强她的负面情绪没任何好处。他从正面对她进行了启发引导,但说来说去,无非一些大原则大道理。年代和年代不同,职场和职场不同,人和人更不同,他的工作经验遇到她碰上的具体事情,没多少指导意义,不抵沈画的一句无心之语管用。晨起上班,看到因为沈画而顿悟的女儿情绪饱满、斗志昂扬的样子,邓文宣放心的同时欣慰,想:陈佳这样的领导也不错,更有利于现在这些孩子的迅速成长。独生子女被父母宝贝惯了中心当惯了,陈佳们会让她尽快找到个人在社会上的位置。

   自到南实证券,小可没在上班时间找过他,此刻见她坐在这里,直觉事情不妙,他问:“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她说:“不想在那里干了!”邓文宣说:“又怎么了?”小可简单说了说今天的遭遇,道:“陈佳肯定不会要我了,我得趁早走,换一家公司。”邓文宣问:“换了如果还不顺呢?”小可说:“我不至于这么悲催吧!”邓文宣耐心道:“本质上所有单位都一样,在哪里都会有挫折……”小可打断他:“爸,咱能不能不讲大道理?”邓文宣很生气,正欲发火敲门声响,林雪容的儿子到了。

   林雪容是他刚手术完的那个病人,脑部良性肿瘤。手术本由另一位主任大夫主刀,术中意外大出血把他叫去了。去手术室途中他被林雪容的儿子拦住,非要给他张银行卡,他收下了。手术顺利结束后,他让护士长通知那儿子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不等年轻人开口,邓文宣从白大褂兜里掏出那卡放到了桌上,一言不发向前一推,示意他拿走。年轻人有些意外,也难为情,脸涨得通红,搓着两手语无伦次:“一点小心意……感谢您救了我妈妈……我没别的意思……”

   背对门一直懒怠回头的小可回过头去,她听着声音有些耳熟。来人是昨天下午咖啡厅那人,原来他妈病了!这就好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待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厅,为什么衣冠不整,为什么对她心不在焉到了失礼的程度……他头发似乎更长了,胡子也是,配上那张颇为周正的脸,倒有一种酷酷的帅。只衣服不给力,更脏了。衣服可以皱、旧甚至破,破到露肉都是风格,只是不能脏,一脏便成邋遢了。

   他同时认出她来,本来就红的脸一下子红上额头,结结巴巴道:“邓,邓小可,你,你好。”小可一笑,对感到奇怪的邓文宣解释:“爸,这就是昨天下午我相亲相错了的那位——”扭脸看他:“怎么称呼?”他忙道:“郑海潮。”

   邓文宣点点头,伸手把桌上那张卡象征性地又推了一推,意思明确,让他拿上卡赶紧走。

(二十)她可以不在乎他,他不敢不在乎她

   郑海潮不想拿走卡,更不想马上走。无论如何,他得把昨天下午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心路历程,跟邓小可更重要的是跟她爸,解释清楚。如果是一般人,偶尔遇到永不相见,得罪了就得罪了,可她是邓文宣的女儿,她可以不在乎他,他不敢不在乎她。

   昨天下午郑海潮去咖啡厅是为上网——医院里上不了网——上网为母亲选择手术医生,其时母亲在医院急诊科观察等候,等候入院。这家大医院床位很紧,他母亲病情更紧。母亲有个头痛的老毛病,近期疼痛突然持续加剧,在老家无锡当地医院检查,发现颅内压增高异常,拍片子怀疑脑瘤,医生建议手术。得此讯他当天由北京飞去无锡把母亲接了过来,要手术就在北京大医院手术。医学是实践科学,外科手术尤其是。外科医生手术的精湛与否,很大程度取决于他做手术的多少,道理同钢琴家的练琴,只不过,外科医生的琴是病人的肉身。因之,同样手术由不同水平的医生做,差别很大。同一个医生给不同病人做同样手术,上一次不成功,这一次成功,极大可能就是,这一次的成功是因为汲取了上一次不成功的教训——这个病人的幸运,是因为上个病人的不幸。毫不相干的人因医学交集,命运感在这里体现得格外残酷。

   郑海潮不相信命运,他相信努力。当接诊医生说母亲需要在三天内做上手术时,他的思路首先就是,选择为母亲手术的医生,医院规定病人可以选择手术医生。上网查有关资料,锁定了全国著名脑神经外科专家邓文宣。但是,“邓主任没空。如果非他手术不可,得排队一个月之后。”当他提着电脑赶回医院急诊科时,接诊医生这样对他说。而此时母亲双眼视力已然模糊,同时不断呕吐,脑肿瘤压迫脑神经的典型症状,医生之所以加床收她入院,盖因为她的病情不能再等。

   母亲次日早晨8点进了手术室。郑海潮一分钟没离开等候区,眼睛盯着通报手术进程的液晶显示屏,耳朵支着听里头传出的各类通报呼叫。在看到“脑神经外科林雪容麻醉顺利,开始手术”时,小轻松一下,即刻,新一轮紧张开始。置身偌大的手术病人家属等候区,从不相信命运的郑海潮,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了一句“上帝保佑”!自此,反复默诵。他从没信过上帝或类似的什么,他的“上帝保佑”属鹦鹉学舌,但此刻,他在命运面前的卑逊虔诚,不输任何宗教的任何一位信徒。

   10点21分,他等来了手术室的病危通知,有几秒钟,他蒙了,恍惚中听对面的白大褂说:“手术情况通报邓主任了,他处理完手头事情马上过来。”仿佛溺水时的稻草,他紧紧抓住了这个信息,问清邓主任现在科里,掉头就跑,等不及电梯走步行梯,一步两三个台阶,向九层,向脑神外,向他的上帝奔去!这事设若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劝他不要去,事情不会因为他的去或不去有任何改变。

   他被阻在了脑神外病区外,病区门是锁着的,工作人员刷卡出入,不许他进,怎么说都不许。想找邓主任的多了,绝大部分是外地来的,全国各地的都有,很多都是危重病人,要都到科里来找,不乱套了?

(二一)走吧!拿上你的卡

   凭着尚存的理智,凭着几天来的就医经历尤其手术等候区的经历,作为众多病人家属中的一员,郑海潮明白,个体的生命攸关是这里的常态,是沧海一粟。他不让进你只能不进,撒泼耍蛮没意义不说,很可能适得其反。进不去就等,等邓主任出来。他认得他,网上有他照片,50多岁,国字脸、瘦。他得在他进手术室前,把心意送上。“送心意”并无预谋,是被阻在病区外的灵光一现。生出这念头当即掏钱包查看,现金不多,还好有张储蓄卡,卡里有个两三万,就送卡!细想,送卡比送现金好,体积小,好拿;视觉冲击力小,含蓄。邓文宣那个年龄的知识分子,面薄。

   邓文宣从走廊尽头拐出,走得很快,白大褂衣襟随风掀起,刚出病区门口,郑海潮一闪身现出,对他一口气说:“邓主任我是林雪容的儿子给您添麻烦了!”同时把手里汗湿的银行卡递上:“一点小心意!”邓文宣皱皱眉头推开那手:“你要相信医生。”脚下一停不停走,郑海潮傍着他走,逮空把卡塞进他白大褂口袋并加手按住,嘴里碎碎念:“一点小心意……给您添麻烦了邓主任……请您务必救救我妈!”

   手术后,邓文宣把郑海潮叫到办公室。郑海潮刚说了个开头,邓文宣桌上电话响了,有重要的专家会诊请他马上过去,走前他对郑海潮说:“把你的卡拿走!”对女儿小可说:“你的事晚上回家谈,走时把门撞上。”

   邓文宣走了。女孩儿坐原处没动,身体靠着椅背胳膊垂放身上,两条长腿前伸,头微微低垂。下午的阳光在她头发上跳跃,衬得下面的脸格外阴,阴得像晴空里的一小块乌云。她感到了郑海潮的目光,抬头看他一眼,命令:“走吧!拿上你的卡!”

   “不过一点心意。”他恳切道,此时这“心意”与彼时完全不同,纯粹得没有一丁点杂质,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他进一步说:“你们得理解病人家属的心情,你想啊,你爸救了我妈的命,我就这一个妈——”补充说明,“我的意思是,我爸去世了……”

   她不耐烦听,微微皱起了眉。他马上感觉到了,想想,把卡收起——心意也不能强行奉送,各人有各人的行事原则风格——向外走,到门口,又站住:“你不走吗?”她眼里露出了嫌恶,就他们的人物关系来说,他是过分了。他小心地道:“我觉得——”本想说他觉得她有心事,但即刻意识到这说法进攻性太强有冒犯意味,改口说:“我是想,我很想,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能不能帮忙……”

   她眉头锁得更紧了,但说话时还是保持了起码的礼貌:“谢谢你。我没什么事要帮忙的。你忙你的去吧。”

   郑海潮坚持要将谈话进行下去。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想、都要同眼前这个女孩儿保持联系,如果今天他就这样走了,也许从此再无机会。

   他说:“我没什么可忙的了,我妈在ICU室……”

   她忍无可忍:“那你该去哪儿去哪儿!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没介意她的态度:“我想,你现在要是没事,听我解释一下?就昨天下午的事。”

   她道:“我没事!但不想听!烦!”

(二二)你认为那个陈佳冷血,是因为你对她的期望值过高

   郑海潮沉默了,片刻后温和地道:“邓小可,你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吗?我想,即使是你父亲,对病人家属也不会这态度吧!”

   小可一怔,继而赧然。他所言极是:她之所以能如此傲慢放肆,盖因为他们的人物关系,他是病人家属,她是邓文宣的女儿。缓和了下口气,她说:“对不起……我的事你帮不上忙,工作上的事。”

   郑海潮没想到,“你工作啦?!”他一直认为她是学生。

   小可叹:“唉,实习。”

   郑海潮长长地“噢”了一声,这他就明白了。他太了解大学生刚进入社会时的感受了,各种的茫然、失落、困惑、不适。

   他说:“我大三时开始利用暑假实习,大三大四研一研二,按年头算,实习了四年,有着各种的实习经历——”

   小可插道:“你,请坐。”指着对面的椅子,郑海潮遵嘱坐下说了“谢谢”;小可脸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再次说了“对不起”,然后问:“你实习时的老板都怎么样?”“有好的,有差的,有一般的。”“有冷血的吗?”“什么样的算冷血的?”他问。于是,小可开始跟他说她和陈佳的事,他专心听,听完后道:“你想过没有,你认为那个陈佳冷血,是因为你对她的期望值过高?”小可身体一下子挺直,嘴巴微张——嘴唇湿漉漉肉嘟嘟,清晨的喇叭花似的——眼睛睁得老大,紧紧盯住他。他笑笑,继续说:“新人进职场,首先得明确一点:职场不是家,老板不是妈,你可以有归属感,但不能寄予过高的感情期待。”“说得好!”她赞,热烈地道,“接着说!”“找个好老公,让他出去为你打拼。”

   她愣在那里——本想听进一步的职场经,听到了个这,一时拐不过弯来。他忍不住笑起来,笑着解释:“你这样的女孩子,不适合职场。”“我这样的女孩子?我哪样的女孩子?”

   他看着她,像个算命先生,慢慢道:“你吗?优点是,心眼不错;缺点是,单纯,过于单纯。”“等等等等!单纯现在成缺点了?”“跟时间无关,取决于空间。在职场上,过于单纯就是缺点。”

   “有道理。还有呢?”

   “还有,由于家庭条件好,有一点娇气,有一点软弱。”

   “评价不高啊,总共说了四条,仨缺点。”

   “噢,还有,学习好。”

   “根据什么呢?”

   “直觉。”

   她默认。片刻,叹着气重复了沈画的话:“可惜,学习好不是学习的目的。”

   她真心苦恼的样子使他意识到他错了,方向错了。昨天下午她对他说“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不是跟他赌气,是认真的。

   想了想,他说:“这样,明天你照常上班,去了先检讨,说一下没请假就走的原因,表姐意外受伤情况紧急啊什么的,简单说,别啰嗦。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当’没发生——怎么可能?!”

   “我教你个办法?反复对自己说:一切跟以前一样——自我催眠!”

(二三)钱志国为赶这个项目48小时没合眼了

   晚饭时,小可向邓文宣要郑海潮的电话,分手时忘要了。

   邓文宣不解:“你要他电话干吗?”“您走后我和他聊了聊,聊得不错,那人值得交往,知识面广、看问题准,我打算跟他长期保持联系。老师同学们都说,要想发展,得多认识有用的人,建立自己的人脉。我跟他说了和陈佳的事,他建议我明天照常上班——”

   惠涓插道:“这个郑——是干什么的?”

   小可想了想:“不知道。”

   惠涓白她一眼:“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瞎聊半天不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

   邓文宣替女儿说话:“那孩子不错,对他妈真好,跑前跑后一刻不离。医院里守着爹妈的都是女儿,很少见到儿子。”

   惠涓哼一声:“那他是有这个时间!他要没时间,工作忙事业上强,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在医院守着,有这心也没这力!要不人说,顾家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

   沈画对小可笑:“小可,听到了吗?你一定得找个又有本事又顾家的!”“这个事啊,”小可用筷子尖挑起粥里的米粒送嘴里,“目前尚不在我考虑之列——”“胡说八道!”惠涓斥道。

   第二天小可上班。对实习老师说了昨天不假离去的原因并道歉,全身心投入工作,转发邮件送取快递订会议室……心无旁骛。奉命送文件给陈总,敲门,两下,不轻不重,得到允许进,到陈总办公桌前双手放下文件,面带微笑,不疾不徐,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以至陈总抬头注意看了她一眼——不再视她为空气!

   从陈总办公室出来,小可步子轻快,路过茶水间被钱志国老师叫住:“咖啡没了,叫人弄点咖啡来!为赶这个项目48小时没合眼了,不喝咖啡脑子根本不转悠!现在我是头疼欲裂,布洛芬都没用!”边说边用手指点他的头。他那头因头发过少而被刮光,头形很圆,脸也圆,气色极好,不管多忙多累,圆脸永远红扑扑放光。钱志国是公司第一号技术骨干,他坚持的事情,陈佳也得让三分;却没架子,对老总对实习生,一视同仁。每见到他小可就想,他要是自己的实习老师就好了。

   小可答应着走,钱志国想起件事来:“上回你帮我买药还没给你钱——多少钱?”边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小可想说不用了没多少钱,未及说,对方突然定住不动,眼睛直勾勾看前方,接着,微微摇晃似是站不大住的样子,想就近坐,屁股挨到椅子边时软软瘫下,带倒了椅子“咣”一声响,手里钱包应声落地,一沓子百元大钞滑出。小可慌得叫:“钱老师——”钱志国毫无反应,小可尖叫出声:“来人啊!”

   先跑来的是保洁,紧跟着是实习老师,看到横陈地上的钱志国,一齐问小可:“他怎么了?”小可的回答毫无价值:“我从这儿过钱老师叫我,说咖啡没了让我叫人弄咖啡,我正要去他让我等等——”实习老师打断她:“你去叫陈总!”钱志国仰躺,眼睁老大,眼珠子滴溜乱转,口鼻却发出熟睡时的鼾声,其状可怖。

   小可带陈佳赶到时茶水间已聚不少人,一片低低的嗡嗡声。陈佳挤进去果断指挥:“你,叫120!你们几个,把他抬隔壁会议室沙发上!”

(二四)以后即使招实习生也要了解清楚其家庭背景,以最大限度抓住有效社
会资源

   人们按陈佳指挥分头行动。一人拿电话拨120,又几人上前抬钱志国,抬头的、抬肩的、抓胳膊抓腿的……小可紧张得眼发直,在他们就要将钱志国抬起时大叫:“别动他!”声音高亢尖厉突兀,所有人噤住,包括陈佳。众目睽睽下小可有些慌,结结巴巴解释:“不,不知道什么病,随便变换病人体位,是危险的。”补充一句,“我爸爸是医生。”

   陈佳当即问小可爸爸是哪个医院、什么级别的医生,问清后让她马上跟她爸联系,说公司将把钱志国送过去。

   120来得很快,却表示不能按陈佳要求办。“谁都想去好医院大医院。”说话的是位30来岁的文雅型帅哥,白脸白框眼镜白大褂,毛色极好的浓发早晨刚刚洗过,蓬蓬松松一根是一根;态度也文雅,不急不躁,两手插白大褂口袋,脚后跟随说话节奏往前一跷一跷,他对陈佳道:“所以呢,我们只能按规定来,把病人送规定医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顿,加句,“你懂的。”加的这句用了气声,轻柔得暧昧。凭陈佳这么聪明怎会不懂,她道:“我懂。我同意按你们规定来。”嫣然一笑,“但我有个条件噢,人如果死了,你要负全责噢!”两个“噢”,还有轻扬的语调,让不明就里的人听完全是女孩儿对男生撒娇,其暧昧指数不亚于帅哥的“你懂的”。

   帅哥一下子愣住。如同她懂得他一样,他也懂得她,他们站在各自立场上为各自利益不择手段卖弄风情,当然,他出手在先;但是,她比他狠!她不说“你们”要负全责,单单挑出了“你”,指向明确杀气腾腾。宁得罪男人不得罪女人,女人比男人更凶残……

   陈佳敏感到对方情绪变化,马上说:“我们付双倍出车费用。”帅哥眼看鼻梁,不吭气。陈佳低声下气:“辛苦你们了……添麻烦了……”竭尽谦卑,竭力让对方高高在上。帅哥哼了声:“我们送去了,那边要不接呢?”陈佳忙道:“我们负责!”帅哥转身,对他的人一挥手:“上车!走!”

   小可目睹全过程,心中对陈佳的佩服只有一词可形容:五体投地。

   钱志国被诊断为出血性脑卒中,下午5点一刻进手术室手术,邓文宣亲自上台。这过程中陈佳已充分了解到邓文宣的专业名气、分量,心里头后怕和庆幸交织。今天要不是邓小可,钱志国别想进这家大医院;进来了,也不可能有邓文宣这样级别的专家为他手术。她根本没想到邓小可今天还能来,昨天她对她冷淡到了极点,意思就是让她不要再来。这个邓小可却不仅来了,还能什么事没发生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让她意外,一时拿不准她是因为木还是因为顽强。但此刻不管因为木还是顽强,陈佳都决定留下她。同时决定,以后即使招实习生也要了解清楚其家庭背景,以最大限度抓住有效社会资源。听说有银行已然这样做了:想来实习?先在本行存款50万!其意不在这50万,在抓住实习生背后可能的VIP客户。

(二五)低调是指——我不配认识她?

   小可送陈佳走。外科大楼对于第一次到这儿来的人就是座迷宫。正值探视时间,每个电梯都挤得水泄不通,小可带陈佳从步行梯下,空寂的步行梯里只她们俩。进南实证券来小可难有机会与陈佳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单独相处,她感到紧张,也幸福。钱老师生病固然让人难过,公司因此面临的困境也让人着急,但毫无疑问,这事成就了小可,同“国家不幸诗家幸”相仿佛。

   她们一前一后走,小可在后,陈佳在她前下方的视野里。走出外科大楼,陈佳叮嘱小可“有事及时通报直接打我手机”,把手机号告诉她,让她照号拨过来,存下她的号码、名字……昨天还被视作空气,今天成记录在案的重要人物,小可激动不已。这时听陈佳又说:“钱志国这事你是头功!好好干,南实不会埋没人才!”

   陈佳走了,小可目送她走半天没动。头发晕,脚发飘,全身发软,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她一时难以适应。好不容易镇静下来,一抬头,愣住:前方陈佳站住了,在同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人说话。

   那人即使换了衣服,刮了脸,理了发,小可仍一眼就认出了他来:郑海潮。她听不到他和陈佳说什么,但从他们说话的神情、姿态看,二人很熟。小可惊讶的同时高兴,她可以通过郑海潮,进一步了解、走近陈佳,人脉关系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郑海潮同陈佳告辞,向外科大楼走来,身着黑白条立领衬衫、浅色裤子,衬衫袖子卷起一道,露出了左腕上的表,表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小可盯着郑海潮走,一声不响笑眯眯的。快到跟前他才看到她,“哎哟”一声惊叫——正是她要的效果,接着,他笑了。

   小可问他:“来看你妈?”他说:“还不让看呢。说是已经醒了,明天从ICU转普通病房。”小可说:“祝贺。”他说:“谢谢!”小可摆手让他打住,她没兴趣听病人家属千篇一律的感谢,她有重要事情要问。

   小可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认识陈佳?”郑海潮一愣后马上明白,道:“昨天那种情况下,你正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我跟你说我认识你老板,会不会显得浅薄?”小可笑起来:“没想到你这人还挺低调。”

   郑海潮眨巴了下眼:“低调是指——我不配认识她?”一笑,“我们俩是高中同学。”小可道:“她在学校里就这么出色?”郑海潮点头:“相当!学习成绩永远年级前三,多才多艺,学生会副主席——”小可打断他,拖着长腔:“嚯,夸起来没完了!我说,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暗恋着人家?”郑海潮开心地笑起来:“我要说我和她明着恋过,你信不信?”小可连连点头:“信信信!而且是,她追你!”男生没有不爱吹牛的,尤其爱吹这方面的牛;郑海潮却并不分辩,但笑不语,令小可疑惑:“你们真的好过?”郑海潮点头。“谁跟谁分?”他说:“她跟我分。”

   小可马上觉得自己不该问,答案明摆着何必问多伤人。郑海潮这样的,搁学校里特别中学,绝对吸引女生。校园爱情通常以貌取人,男女都一样。但从学校出来进入社会,男的光有貌就不行了。她安慰他:“分了好!陈佳不适合你,她太强了。女的比男的强太多不是好事,早晚得分早分早好!……”

(二六)钱志国表弟的出现,令角力双方势均力敌

   钱志国死了。术后在昏迷中挣扎了两天,还是死了。脑卒中是医学界的“三高”:发病率高,致残率高,死亡率高。

   自钱志国死,陈佳没跟小可说过话。不是因邓文宣没能救活钱志国而迁怒小可——专家再好不是神仙——她只是太忙;钱志国一死,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最直接的是,给死者父母一个交待。人死在工作岗位上,企业首先面临的就是,赔偿。赔偿,按哪条标准?

   律师说:“一般情况下,工伤死亡抚恤金从工伤保险基金里支付,除需按月支付的外,还有按工资标准48至60个月一次性的工亡补助金。”陈佳聚精会神听完,说:“你刚才说‘一般情况下’,特殊情况呢?比如,死者家属要求企业赔偿呢?”律师说:“企业是否赔偿,关键看死者死亡与企业管理等各方面有无因果关系。”

   有无因果关系是这类事情中最难说清楚的一个部分,说有就可以有,说没有也可以没有,绝对客观的事实基本不存在。最终何去何从,常常由角力双方的强者决定。钱志国是家中独子,父母是河北农村农民,父亲小学文化,母亲没有文化,这让陈佳稍感轻松。否则,死者家属若在赔偿金上狮子大开口,企业很难承受。

   关键时刻情势急转直下:钱志国父亲因儿子死亡的打击血压骤然升高卧床不起,老伴留家里照顾,委托钱志国表弟全权代理。钱志国表弟在北京读研,新闻专业,他的出现顿时令角力双方势均力敌。

   钱志国表弟认为钱志国死与企业有直接因果关系:过劳死。依据是,死者发病当天早晨跟他妈通话说,加班两天两夜没睡了,头疼,马上还得赶着上班。陈佳回答他,口说无凭,需要证据。然后,年轻人提出想见死者同事,特别想见他表哥生前最后接触到的那个人。理由是,想多了解一些他表哥的事情,回去跟他父母说说。陈佳当然知道他真正目的,但仍表示了同意。一来没有拒绝的道理,二来她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公司最近确实是忙,加班也有,但连续两天两夜加班,从没有过。陈佳把这事交待给了部门助理,让她为钱志国表弟安排。于是,毫不知情、毫无经验的邓小可把钱志国在世间最后清醒时刻的情形对钱志国表弟和盘托出,想给痛失儿子的父母一点安慰,也想配合公司工作。

   钱志国之死让小可觉得在公司抬不起头,还不敢跟爸爸说,怕爸爸自责,实在郁闷时打电话跟郑海潮说过。电话里郑海潮说:“陈佳会因为你爸帮了她忙留你,不会因为没帮上忙就不留你。关键还是看你自己,我了解她。好好干,嗯?”放下电话小可心情好了许多,振作起精神努力工作。

   这天,小可正干活儿,陈佳打电话来叫她马上去。小可往陈佳办公室走,心里一路嘀咕:陈总让她去干什么?是不是忙过了这段,有点时间了,要对她兴师问罪?到陈佳办公室门口,静立几秒,眼一闭,敲了门。

   ——没听到应有的“进来”,屋里响起的是脚步声,脚步声近,门开,陈总出现在面前:她亲自为她开了门!

(二七)“在律师面前收回你说的话”

   小可晕晕乎乎机器人似的随陈佳指令进屋,在沙发上坐下。

   茶几上放一个细高玻璃杯,杯里是茶,茶液已然冷透,结出一层金铜的茶膜。陈佳冲那杯子一点头:“钱志国表弟刚从这儿走。”于是小可明白,茶是为他泡的,陈佳苦涩笑笑:“一口没喝!……谈得不顺。分歧在于,他要的赔偿数额过大,远远超出规定和公司的承受能力。”小可拼命集中起纷乱的思绪专心听陈佳说话,却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不明白意思,不明白这种大事、要事,为什么要跟她说。

   陈佳不看她,只失神地盯着那茶杯:“你知道他要多少吗?……八百万!”小可吓一大跳,这时陈佳把目光从茶杯转到她的脸上,温和地道:“小可,叫你来是想跟你核实件事,钱志国最后那天是跟你说过,为赶项目,他48小时没睡觉了吗?”小可顿悟,全身冰凉!她点了头,顺势把头埋下。不过几天工夫,陈佳明显瘦了,而这,与她有直接关系,这令她不忍、不敢再看。耳边,陈佳在说:“钱志国表弟请律师了,接下来,律师将会找你。小可,在律师面前收回你说的话,到时我们统一口径,好吗?”

   钱志国表弟走后,陈佳让自己在屋里静坐二十分钟后才给邓小可打的电话,冲动是魔鬼。这个邓小可貌似柔弱,骨子里倔强;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以正直为荣,对付这种人不能硬来。

   小可抬起头来:“可是陈总——”

   陈佳的忍耐到了极限:“没有可是!只有必须!”

   小可便不再说话,蔫头耷脑泥胎一般。陈佳看着她,满腔的愤怒焦虑化成委屈,泪水夺眶而出。现在她面临的困难远不只钱家,更严重的,还有钱志国负责的那个项目,作为重大项目的技术负责人事先一点交待没有突然扔下不管,这打击是摧毁性的。她要处理钱家后事,要尽快找到替代钱志国的人,要让项目继续——这项目如不能按时完成,公司损失得以亿计!

   拭去泪水压住哽咽,她对小可道:“你可以走了。24小时开机等通知。保证随叫随到。到时跟律师怎么说,你看着办。”语音平平,却比大喊大叫更具引而不发的震慑。

   小可离开陈佳办公室走,头重脚轻。路过茶水间停了停,恍惚间看到钱志国在茶水间点着他圆圆的光头对她说:为赶这个项目48小时没合眼了,不喝咖啡脑子根本不转悠!现在我是头疼欲裂,布洛芬都没用……小可走进去,拿出手机拨了郑海潮电话。

   郑海潮在电话那头听她说,屏息静气一声不响,但能感觉到他听进去了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说着说着,她心里轻松了,心里一轻松,思路通畅了:最糟的结果不就是离开南实证券吗?天没有塌,塌不了!

   没料她说完后,郑海潮的意见是:“这事你有错。”

   小可愕然:“错在哪儿——说了实话?”

(二八)这孩子往好里说是单纯,实事求是说是“傻”

   郑海潮说:“实话不等于实情。你跟死者家属这样说,使公司陷入了极大被动。我不认为公司要对死者的死负全部责任。”

   小可激动起来:“你不认为!你凭什么?我坚信钱志国说的是实话……”

   郑海潮打断她:“我也相信是实话,但我不相信一个身体健康一点毛病没有的年轻人,能因为48小时没睡觉就死。”

   醍醐灌顶般,小可想起了钱志国的经常头疼,想起他脸庞的不正常红润……她磕磕巴巴地问郑海潮:“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郑海潮回答说他需要好好想想。

   与钱家及律师约了次日下午三点见,晚上,郑海潮和陈佳分坐小茶几两旁的单人沙发上商量应对方案直到深夜。晚饭陈佳叫了“永和大王”,她知道海潮不喜欢西式快餐。确定下方案,海潮说:“陈佳,明天别叫邓小可去了。就算她肯撒谎都没用,这么重要的谈话人家肯定有录音。”明天下午的会面,钱家律师提出邓小可必须到场。

   陈佳苦笑:“你以为我愿意让她去?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没办法,钱家律师要见她。”

   海潮坚持道:“跟他们再商量一下!”

   他的坚持令陈佳警醒,凝视着他的眼睛她问:“海潮,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邓小可!……我回忆了一下,我们分手后我遇到过很多事,有的你也知道,但从来没有一次你这么积极主动来帮我……你其实是为了帮她,是吧?”酸意明显,她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海潮正色道:“陈佳,邓小可父亲是我母亲的救命恩人!”

   陈佳不好意思地一笑,旋即也正色:“这事我是这么考虑的,钱家律师这次见不到她,总要找机会见她。与其让他单独见,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否则,她肯定会被他们利用。这孩子往好里说是单纯,实事求是说是——”她想说“傻”,咽下去,话锋一转,道:“我们的方案得提前跟邓小可说说,你说还是我说?”海潮道:“我说吧。”又警告,“你不要再说她了!”

   这令陈佳对邓小可反感: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倒会告状!陈佳一向讨厌动辄告状的下属,她认为这样的人要么人品有问题,要么沟通能力有问题。但脸上她没有一丝流露。不管郑海潮真实想法如何,邓小可父亲是他母亲的救命恩人是事实,仅这一条就足以决定她在他那里的不可撼动。

   次日上午,海潮利用会议间隙给小可打了个电话,三个内容:一、作为同在投行工作的同学,他受陈佳邀请帮忙处理钱家赔偿款的事情,身份是南实证券法律顾问。二、他和陈佳调看了钱志国档案,得知来南实证券前钱志国在另外三家公司干过,一致的说法是,他一向能干,生猛,昼夜加班是经常的事,而且,加班一多就头痛。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在其中两家公司有体检记录,血压高。

(二九)海潮解决问题的思路

   海潮说:钱志国的父亲这次因为受刺激血压升到了220,这情况是钱家律师作为赔偿的一个理由说的,但他顾此失彼,高血压具遗传性。钱志国生前有高血压,他死于高血压引发的脑出血。如果律师坚持800万赔偿,只能打官司。一旦打官司,势必追诉另外3家公司,钱家必败无疑,最终,很可能一分钱拿不到。最后,海潮在电话中对小可说:“小可,钱志国和他家很值得同情,但同时,公司很困难,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只能尊重事实。”

   见面地点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为表示诚意,陈佳、郑海潮、小可提前来到等候。

   陈佳和郑海潮面色晦暗,夜里他俩弄到凌晨2点才结束,各自回到家睡下快早晨了,九点准时到公司上班,陈佳脸上用了粉底都盖不住睡眠严重不足的痕迹。看着她小可想,她的确很难;但替钱家人想,也难,更难,家里的独生子顶梁柱说没就没了,他爸妈后半辈子怎么办?……

   小可思绪飘忽,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对面那两人说,忽然,被郑海潮的话吸引。“陈佳,我有个想法,昨晚上太晚了没说。我想,如果事情能够按照我们的预期得到解决,你主动提出给钱家一部分钱?……200万怎么样?”小可看陈佳,满怀希望。

   陈佳摇头:“我考虑过,不行。一、给钱得师出有名,否则财务那关就通不过。二、更重要的,对企业来说,错误的赔与不赔,都将有不好的示范作用,就这事而言,给钱就等于承认了公司对钱志国的死有责任——”海潮斩截道:“公司有责任!你们正做的项目是压倒钱志国那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事你清楚我清楚,那么,大家也都会清楚!”陈佳脸霍地变色,钱家人马上就到,这时候说这个,他想干什么?!她道:“海潮,我请你来灭火不是浇油!”气氛陡然间紧张。小可慌得垂下眼睛,如果这二位当她面吵起来,她将非常难堪。

   郑海潮看小可一眼,缓和了口气:“陈佳啊,问你个事?……你们公司每年组织的那些party、旅游得多少钱,大约?”陈佳以最大耐心给予回答:“200万上下。”

   海潮道:“为什么要花这钱?……为稳定员工增强企业凝聚力。现在死人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会想,他是累死的;都会看,下步公司怎么办。如果这时你只顾一味推卸责任保全自己,结果是什么呢?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人心大散!”

   陈佳好一会儿没吭气。海潮说得全对全在点上,但眼下她只能先渡过迫在眉睫的难关。不过海潮现在既然提出,是不是有了什么相应的解决办法?不妨一听。“那你说怎么办?”海潮说:“事情来了,与其消极逃避不如主动出击,用你的行动告诉大家,你很难过,你会负责,你非常爱惜你的员工关心他们的亲人。除了该给的那部分钱,发动大家捐款,联合钱志国工作过的三家公司一块儿,捐!”

(三十)海潮真心觉得小可不适合职场

   海潮对陈佳说:“你牵头!加上工亡抚恤金等等,争取给钱志国父母弄到200万!通过这件事让大家认识到,人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你所在的企业是人性的温暖的,这才是企业文化的最高境界。”陈佳深深点头。

   接下来的事情按照郑海潮的安排和预测,一点一点推进。当陈佳表态带头捐款5万时,钱志国表弟感动得热泪盈眶,分手时握住陈佳的手道:“陈总,我代表我表哥和他的父母,谢谢您了!”

   离开酒店时外面下着大雨。小可和海潮打车来的,海潮车限号,陈佳提出乘她车走。海潮想了想:“算了,时间不早了,3个人3个方向,雨这么大路不好走你别绕了,早点回家早点休息,你昨晚等于一夜没睡!”对小可道:“我们打车?我送你。”

   陈佳一时找不到反对的理由。按她的想法,先送邓小可,然后,送海潮。如果可能,上他家坐坐、聊聊。从他们分手,他们就没有好好聊过,今天是一个机会。她说:“雨太大了,车恐怕不好打——”话未说完,一辆送客人的出租车驶来,在酒店门口停住,客人下去,海潮招呼小可上车,陈佳目送出租车载着他们离去,目光沉郁。

   一离开陈佳,小可立刻恢复了以往在郑海潮面前的轻松活泼。“这事就算解决了?”她问。“你不是都看到了?”他反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小可再问。他笑:“还能是干什么的?打工的,也在投行,没跟你说过?”小可手一摆:“少拿这个糊弄我!打工的和打工的能一样吗?我是打工的,陈佳也是,我俩的差距呢?天和地!”

   他又笑:“自视不高啊你!”小可道:“别打岔!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不笑了,凝神看着小可,问:“你希望我是干什么的?”小可无端有些心慌,避开那双眼睛,嘟哝:“我希望?我干吗要希望?”

   他温和一笑:“好,换个说法,你认为我是干什么的?”小可说:“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比陈佳位置高!”他问:“为什么?”

   小可说:“你要不比她高,她能想到找你帮她?她脑子里根本不会有你!”

   海潮很意外。他以为小可得说看他比陈佳有办法有能力,所以他比她高云云,没想她是这个思路。他笑道:“听起来你对我老同学的人格评价不高啊!”

   小可有些慌,职场忌背后说人坏话,正想着怎么找补,听郑海潮又说:“但我不得不说,你的直觉很准,陈佳是有那么一点点,势利。不过具体到她和我,得另当别论。从前,我们好的时候,她有事时习惯了找我,后来分了,可能这习惯还没有完全改掉——”

   末了他正色道:“听我说小可,你不适合职场,不如早点找个靠谱的人,嫁了。”他真心觉得这女孩儿不适合职场。

   小可异常坚决地摇头。

(三一)所有人,包括小可,都认为邓文宣和惠涓不般配

   家里电话响了,照例由惠涓接。“请问您是哪里?……请问您是哪位?……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儿?……他不在家,手术还没回来。”放下电话时听到了小可的声音:“妈,以后人家来电话您别问那么多!问一大圈又告诉人不在,不礼貌!”

   惠涓一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问:“情况怎么样?”同时看小可脸,那小脸笑意盈盈,猜:“谈得不错?”小可头一点:“相当好!陈佳特别高兴!”惠涓松了口气,一下午一个晚上,她因惦着女儿这事,下午上班两次收错了款。幸而是多收被对方指了出来,如是少收他们一般不说,最终对账少收的部分得收银员自己掏腰包垫。惠涓在医院门诊收费处收银。

   家中电话又响,小可离得近,电话都拿起来了,被惠涓一把抽走,但这次她没多问,马上告诉对方“他不在家”,挂了电话。

   小可忍不住:“妈,这次您怎么不‘问清楚了’?是男的吧?”

   惠涓脸上现出愠怒。

   所有人,包括小可,都认为邓文宣和惠涓不般配。年轻时般配过,不然走不到一起。年轻时的邓文宣才华尚未落到实处,惠涓却处于女孩儿最好的时候。待邓文宣的才华随时间转化成事业、地位、声望以及由这种种汇成的男人魅力时,惠涓变成了一个双下巴、腰围二尺六的壮硕妇人;曾经,那腰围才只一尺六。但是,谁又可能青春永驻?及时转化成可见或可以预见的有价值的形态,才是青春的最好出路。惠涓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时节,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邓文宣;如今在单位、社会上受人尊重,生活上有房有车有各种保障。

   善嫉者说她命好,挑了个优质股,女人干得再好不如嫁得好。话里话外透着,“嫁”比“干”容易,这实在是对“嫁”的误解。一“嫁”并不能定终身,除非有一天法律规定只许结婚不许离。嫁着了,还需要努力维系,终生努力。

   小可其实是理解妈妈的,男女即使成了夫妻也还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小时候她只是理论上知道这点,实际上从来没用父母之外的眼光衡量看待过父母,第一次清楚意识到父亲还是一个男人时,她都上初一了。

   那天她放学去医院找爸爸。夕阳铺满走廊,到处明晃晃的。金光里,廊尽头,拐出个人来,身材挺拔匀称,脚步坚定轻快,带起白大褂两襟鸟儿翅膀一样翻飞……小可想:嗬,这男的好帅!定神再看,“这男的”竟是爸爸!那是她头一次用生人的眼睛看爸爸,从那次起,她仿佛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很多从前被认为自然而然因此视若无睹的事情,开始有了别样的意义。

   在爸爸办公室的晚上,常会有人敲门光顾。或向爸爸咨询点业务问题,或给爸爸送来点家乡特产,或者干脆什么事没有,只为屋里亮着灯,敲门来看看爸爸是否在。来的人绝大部分是年轻女性,有医生有护士,有研究生、博士生、实习生、进修生。

(三二)爸爸的女人缘

   通常,爸爸对她们的态度是温和有礼的、可近不可亲的。但是,小可觉得,如果来者长得特别好看时,爸爸的目光就会比温和有礼多出一些热度和力度。这时的她已真心懂得,父母不仅是她的父母,还是独立的男人和女人。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大三的寒假。

   春节前的一个晚上,爸爸妈妈在医院参加各自科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下了班直接就没回来。小可决定走去医院找爸爸,然后,一块儿走回来。

   小可一路快走,到时他们刚吃完饭,小伙子们吆喝着将桌椅往边上搬,腾出中间地方唱歌跳舞,联欢地点借用了医院的一个食堂。来的人很多,除本科人员,还请了手术室全体——各外科都很注意搞好与手术室的关系。小可站门口望,一眼就发现了爸爸。他坐在靠墙处的一把椅子上,四周或坐或站,围了一圈的姑娘。脱下白大褂的她们,个个花枝招展竞相开放。数九寒天,有一位竟穿着裙子不穿靴子,露出裙子下头那双裹一层薄丝袜的腿。那腿自然是美极了,不美不值得奋不顾身地露。

   小可认得她,她经常来爸爸办公室。她不光长得漂亮,据爸爸讲,业务也好,爸爸会就她咨询的业务问题,进行耐心的长时间解答。她是这个科的实习生,他是这个科的主任是教授;她有权利问,他有责任答,一切合情合理光明正大,小可却就是不爽。细想,这不爽来自于,爸爸在和她相处时显而易见的愉快。

   这会儿,没穿白大褂的她越发漂亮,站爸爸侧后——年轻饱满的胸脯差一丝就触及爸爸肩头——俯身递过去本和笔,说:“主任,我实习要结束了,马上要回哈尔滨了,能不能请您为我题个字?”爸爸接过本、笔,问:“写什么呢?”眼睛含笑。她笑吟吟地道:“我说您写?”爸爸毫不迟疑地点头,于是,她说了:“——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一字一顿说,爸爸低着头,一字一字写,小可再也无法容忍,一个大步挤了进去,叫:“爸!”

   爸爸吃惊抬头,小可先对周围人——包括她——笑了一笑,保持着应有的风度和礼貌,然后对爸爸说:“爸,我有点事!”爸爸应声站起,把手里的本、笔往那女生手里一塞,二话不说跟着她走。这态度、这表现让极度不爽的小可,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小可开始了激烈谴责:“让写就写!情诗是能随便写的吗?”爸爸笑叹:“那算什么情诗!”

   小可道:“那还不算情诗?那是当今最流行的情诗——”开始背,“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这是不是情诗?!”爸爸点头称是,咂摸着道:“写得真不错。谁写的?”小可说:“仓央嘉措!”

(三三)妈妈显然有危机感,只是她的防范措施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小可说:“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爸爸说:“真不知道!第一次听说!藏族人?小可叫了起来:“不是说这个——她们对您这样您是真没感觉还是装的?”爸爸仍笑:“她们对我哪样了?”小可说了:“那个女孩儿,让你写情诗的那个,是在勾引你!”

   爸爸嗔斥:“什么话!人家——”小可打断他,态度异常严肃:“爸,这些话我一直想说一直没说,今天既然说了,就希望我们能够以诚相见,可以吗?”爸爸一惊,看看她的眼睛,点了头。于是,小可轻声再问:“爸,她们对您这样,您是真没感觉还是装的?”

   爸爸说:“——装的。”小可问:“为什么?”爸爸说:“这样最好,免得大家都无趣。”小可说:“这种事情您经常遇到,是不是?”这次爸爸没吭,默认;小可难过得要命,也急:“爸,能那么干的女孩儿,没一个好东西!她们看上的不是您这个人,是您的条件!”

   小可有个室友兼好友,爱上了一位教法国文学的副教授。爱到逢他课必听,尽管她是经济专业,不懂法语。那副教授生得颀长俊秀飘逸,年纪轻轻,开一辆四五十万的翼豹跑车,随便一件衬衫都是名牌,父母颇有钱。惟一缺点是,已婚。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室友对他的爱和追求。室友理论是,爱情不讲条件,不分先后。一次深夜卧谈,谈到好处,气氛极亲密极真诚,小可问:“要是他突然变成了穷光蛋,你还爱吗?”黑暗中,室友沉默了好久,说:“这么看来,爱情是有条件的了?”但对“不分先后”她仍坚持。

   小可对爸爸讲了室友的故事以示警醒,爸爸说她杞人忧天。那天晚上,小可独自先回的家,爸爸和妈妈后回来的。他们一块儿进门,一块儿在门厅里换鞋,小可在一边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妈妈跟爸爸一块儿,真的不配。妈妈不仅是老了,而且是,老得什么都没有了。没身材没容貌没气质没作为。妈妈显然清楚这点,有危机感,只是她的防范措施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爸爸对她的做法非常反感,并且似乎是,越来越反感。如果说从前爸爸晚上滞留办公室是因为家里房子小怕相互干扰;现在家中妈妈专为他布置了一间书房,关上门自成一体,他却还会有事没事地留在办公室不回来。

   今天晚饭爸爸又没回来,说有手术。

   小可和惠涓、沈画吃饭,为弥补自己适才的刻薄,小可格外详细回答了惠涓关于下午事情的询问。用了章回体,一波三折一唱三叹,把惠涓和沈画听得眼睁老大,屏息静气。小可绘声绘色说完,沈画感慨:“嗬,想不到这个郑海潮有这么大能耐!”

   惠涓白沈画一眼:“哪么大能耐?演个戏而已!事先人家陈总都跟他交待好了!”

   惠涓这么说有她的目的。她对郑海潮并无恶感,只容不得小可对他的好感。

(三四)叫人忍不住要疼她、帮她、爱她的傻孩子

   这些天来,小可有事没事地说郑海潮,说起来两眼放光刹不住车。在她的断续描述中,惠涓已勾勒了郑海潮的大概:外地人,在京打工,没车。

   小可不高兴地冲惠涓嚷:“不是这样的!”惠涓毫不客气回:“那是哪样的?”

   小可气得不想再说,起身回自己屋,咣,摔了门。惠涓一点不气,女儿的激烈反应只能证明她的感觉准确。这事不能放任不管,找机会一定得跟她谈。

   次日小可上班,实习老师给她一份日文资料让她翻。这是实习以来她第一次接到与她专长有关的业务工作,颇激动。翻完后认真校对两遍,仍不放心,发给她一个要好的同学帮着看了提了意见再作修订后,方交了出去。上午下班去吃饭,在走廊遇到陈佳。陈佳说:“邓小可,你翻的资料我看了,翻得不错!”没等小可说什么紧接着又问:“喜欢南实证券吗?”小可点头,陈佳也点点头,道:“好好干!”

   陈佳走后,小可站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高兴激动无以发泄,打郑海潮电话,没接,遂给他发短信:陈佳表扬我了!!!

   中午,小可在公司楼下茶餐厅吃饭,一个人趴餐厅角落的小圆桌上,边吃边看手机小说,一大盘黑椒牛柳盖浇饭不知不觉吃个精光,又招呼服务员给她来一杯香蕉酸奶,小可接过一口气喝下去半杯——心情好,胃口就好。这时,手机响了,看清来电显示她高兴得接起大叫:“郑海潮!”

   海潮一上午都在开会,手机开了静音,小可的短信让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笑着他想,真是个孩子,叫人忍不住要疼她、帮她、爱她的傻孩子。

   小可短信内容他并不意外。他知道从此后陈佳会对小可好,陈佳是聪明人。他拨了小可电话。“哎,你为什么事挨表扬了?我刚散会还没吃饭,你要也没吃的话,咱们一起,吃着说?”

   小可赶紧放下喝了一半的酸奶,起身向外走,边道:“没吃没吃正想吃呢!咱们哪儿见?”到门口被服务员截住,让她付账。小可面红耳赤掏钱,尴尬中全没留意响彻整个餐厅的广播声:“中午特价11点到14点,牛肉饭加饮料15元……”

   见面地点在一家鲁菜馆,郑海潮先到,点好菜,坐那里望着门口,等。

   小可到了,站门口小鹿似的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看到他的瞬间,原本带点不安的小脸花儿一般开了,海潮不由一阵陶醉。

   电话里,一路上,觉得有那么多事要跟郑海潮说,没想真的面对面坐下,三言两语就没的说了。为避免没话说的尴尬,小可只好不停地吃东西。

   海潮看着她笑:“哎,你这么能吃,怎么不胖呢?”小可不满:“我哪么能吃了?”

   海潮道:“刚刚吃了一顿——”

   小可脸腾地热了:“没有啊……噢,你在电话里听到有人让我结账以为我在吃饭其实我在超市——”

   海潮笑眯眯道:“超市里广播‘中午特价11点到14点,牛肉饭加饮料15元’?”

(三五)最不靠谱的就是感觉

   海潮毫无怜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不惜连着吃两顿饭,冒着发胖的危险也要来,是想见我。说明什么?至少不讨厌我,你不讨厌我吧?”小可哑了一样看他,他对她笑:“很可能,喜欢我。既然这样,当我女朋友算了,以后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吃吃喝喝了。”

   小可瞪大眼睛不说话,她拿不准他是真是假,听口气完全像开玩笑。幸好这时他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匆匆走了,走前说晚些时候给她电话。

   晚上回家,小可对沈画说了这事:“郑海潮让我当他女朋友,不过我没答应。”“但也没拒绝——你想答应吗?”“他人挺好的。”“人肯定挺好的,你爸都说他好。但是,这事光人好不行。”

   小可手机响,是郑海潮,她硬起头皮接——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不料郑海潮根本没让她回答,上来就说:“小可,有个聚会,明天晚上,可以带夫人,或者,女朋友,咱俩去啊?”

   小可吓一大跳:“我没答应当你女朋友!”

   他在那头笑:“假装当一次嘛!……我去接你!……救个急!……要不人家都成双成对就我一个大龄单身男,多可怜啊!”

   小可哈哈大笑,就算答应了下来。

   惠涓不许她去。

   起初惠涓态度很好:“小可,不管什么聚会,也不能随便什么人约你你就跟着走,是吧?”

   小可说:“郑海潮又不是随便什么人!”

   惠涓说:“那他是什么人呢?……干什么的?不知道;家住哪里,不知道;经济状况,还是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关于他你知道些什么?”

   小可底气不足地说:“我感觉——”

   惠涓断然道:“最不靠谱的就是‘感觉’!感觉是什么?是主观愿望加上主观想象的一堆混合物!所以,小可,在这件事上靠谱的做法是,先把那些非感觉性的东西搞清楚了,再谈感觉!”

   指示小可,“给他电话,说不去了!……什么聚会啊,晚上9点才开始,完了还不得早晨了?”

   沈画也劝:“小可,要不算了吧,时间太晚,你一个人出去小姨不放心——”

   小可说:“我不是一个人!”

   惠涓道:“你要是一个人倒好了!深更半夜,一男一女,能有什么好?这种事到头来吃亏的总是女孩子,我在医院里我见得多了!那些来流产的女孩儿,好的,有男的陪着;不好的,自己;更糟的,大出血宫内感染一辈子别想怀孩子!”

   小可叫:“郑海潮不是那种人!”

   惠涓毫不含糊:“根据呢?根据感觉!很多女人与其说被男人骗了,不如说被自己的感觉骗了!昨天电视还报,一个锅炉工同时把5个有文化的女人骗上了手!那人说自己是香港巨富,让在银行工作的一个女人为他从银行弄出了几千万。那人名字是假的,年龄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总之,除了性别,全假!”

   沈画在一边补充:“都说女人爱撒谎,其实,所有行当里的顶级高手都是男人,撒谎也一样!”咬牙切齿。她想起了孙景。

(三六)小可不想让海潮尴尬,更不想让妈妈出丑

   小可手机响了,郑海潮到楼下来接她了,小可边接电话边向外走,惠涓噌一下蹿过去,一把拉住小可胳膊一手抽走了她手机。小可猝不及防,错愕间听到惠涓对电话说:“小郑,我是小可妈妈,小可不去了,家里有点事!对不住啊!”挂了电话。

   紧接着楼下响起汽车发动的引擎声,沈画被提醒,一闪身去了阳台,片刻后回来,对惠涓道:“小姨,他好像有车,是辆迈腾。”补充,“如果那人是他的话。”

   惠涓点点头:“对一个打工的‘北漂’来说,有车就不错,很不错!”小可甩开惠涓的手,向外走。惠涓急叫:“人家已经走了!”回答她的是关门的巨响,咣!

   小可打车去了医院,找邓文宣。一见面就告诉父亲:“郑海潮让我当他女朋友。我妈不同意。”邓文宣意外、惊诧。不是为惠涓的同不同意,不是为郑海潮的“当他女朋友”,是为女儿显而易见的倾向:她想当他的女朋友,她爱上那个年轻人了。

   邓文宣镇静一下情绪说:“你妈为什么不同意,啊,那个郑海潮?”小可往嘴里塞一把椰干:“嫌他条件不好,不优秀。”邓文宣道:“你妈是关心你——”小可不耐烦:“大道理别说了!说您的意见!”邓文宣说:“你的意见呢?”小可道:“跟我妈相反!”紧接着,小可的话让邓文宣所有的伤感化作了担忧。小可说:“我恰恰不希望他太优秀,我希望我们两个平等相处共同奋斗,我不想当任何人的附属品,说白点就是,我不想像我妈那样活着: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一天到晚提心吊胆防贼似的,活得完全没有了自我!”

   邓文宣愕然,先是断然否认:“不是这样的!”继而无力地辩解:“小可,一个家总得有个分工,我和你妈不过是分工不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你不要受我们影响……”小可摆手:“又讲大道理!……爸,您认识郑海潮,说您的意见!”

   邓文宣字斟句酌:“我对那孩子印象不错。他母亲是中学教师,家庭应该也不错。我想,只要他有一份正当工作,能自食其力,能对你好,我接受。”

   女儿已对他表明了态度,他不想违忤她的意愿,他希望她幸福,女儿不幸福他不会幸福。

   小可打电话约海潮吃饭。二人相对坐下,她看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没着没落,直到服务员端上两碟赠送的餐前小菜,她眼睛盯牢其中的那碟酸豆角开口说了:“没及时给你回话是因为,我得先征求一下我爸妈的意见。我爸说只要你有一份正当工作,能自食其力,对我好,他就接受。”打住。

   海潮等一会儿见她没要往下说的意思,替她说:“你妈不同意?”小可点了头。

   海潮问小可:“你妈为什么不同意?”

   小可难以启齿。

   海潮想了想,换了个提问角度:“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是同意的?”她眼睛看着酸豆角:“但我爸说,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不会幸福。”就是说,她同意!海潮心里有了底:“我跟你妈谈!”小可慌忙摇头。她不想让海潮尴尬,更不想让妈妈出丑,她是真的认为妈妈庸俗。

   海潮对惠涓不同意的理由能猜出八九分。事实上,海潮不仅在北京有房子,而且还是年薪200万以上的金领。可是如此,他和小可的恋爱就是一片坦途吗?(全文完 )

  ——《楚天都市报》悦读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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