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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易堂集》可比《心史》

 苏迷 2013-01-25

陈福康

大暑日子里手不释卷地一口气读完华东师大出版社新出的徐枋《居易堂集》,感喟万千。

徐枋,苏州人,号俟斋。清初著名遗民文人。我早就知道此老的高风亮节、奇行逸事。其父徐汧,号勿斋,亦节烈之士,明崇祯初进士,授翰林院检讨,明亡,福王召为少詹事,清顺治二年吴门失陷,凶残的薙发令下,徐汧悲愤抗议投水自尽,年仅四十九岁,事具《明史》。父亲殉国时,二十四岁的徐枋号泣欲从死,父亲说:“我死君,固也。尔死亲,使尔有子(按,时徐枋长子已六岁)又将为亲死,则子孙递死无噍类。有是乎?”徐汧要求:“若长为农夫以没世可也!”徐枋乃奉遗命。无何,其父执和忘年交陈子龙、杨廷枢等人,亦在抗清斗争中壮烈牺牲。徐枋于是徒跣变名,流离颠沛,数番濒临绝境,四个儿子都贫病交困亡于他身前,可谓极人生未有之厄。但他宁愿饿死也拒绝一切达官贵人的施舍,更拒绝一切出仕清朝的诱惑,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三十年不出户庭。巡抚汤某数次微服拜访,他避而不见。总督蔡某馈以千金以求画,他答书返币,竟不为作,且嘲之曰:“明府是殷荆州,吾薄顾长康不为耳。”因此,吴中徐俟斋与宣城沈眉生、嘉兴巢崆峒,被时人合誉为“海内三遗民”。当年名声,似犹在顾亭林、黄南雷、王船山之上。

徐汧本是著名学者,徐枋幼受庭训,长而结交名胜,其业师如叶襄、郑敷教、朱集璜等,亦皆一时俊彦。因此徐枋精通文史,能书善画,其诗文充满爱国精神,可圈可点。但在今人写的再详尽的文学史上,却是连名字也难以找到。这种情况文学史上多了,不消多说。幸运的是,徐枋的一些诗文还是保存了下来。他六十三岁时自订文集序例,门生潘耒编印为《居易堂集》。按,“居易堂”与“俟斋”是一个意思,出自《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这是人生的高境界。我不由得想到,鲁迅先生也曾自取过一个相似的斋名,叫“俟堂”。

但《居易堂集》清刊本极为罕见。民国年间,张元济先生访得原本,付诸影印,并附以王欣夫补辑的《居易堂集外诗文》,收入《四部丛刊》三编,做了一件大好事。多年前,我为了搜集明末苏州刊刻郑思肖《心史》的史料,曾到图书馆查阅《居易堂集》,毕竟时间匆匆,未及细看。现在,华师大出版社据《四部丛刊》本点校出版,并且还添附了罗振玉《徐俟斋先生年谱》、其孙罗继祖《罗振玉徐俟斋年谱校补》,及其弟罗振常搜集的有关徐枋事迹及后人题咏之作的《订补涧上草堂纪略》。这就更有利于研究者。真可谓天不丧斯文,后学者有幸矣。

徐枋的遗民生涯艰苦卓绝,民族气节可歌可泣,与宋元之际郑所南颇为相像,而且他显然正是向所南翁学习的。所南以墨兰寄托亡国悲愤,徐枋则学所南画兰而画灵芝,亦很有名,并有画作(此书前就有照片)和题画诗文存世。如有《题画芝》云:“余山居暇日,辄喜画芝,窃自比于所南之画兰,墨渖所成,香风可挹。”又云:“子瞻、与可之写墨竹,郑所南写墨兰,华光老人、杨补之写墨梅,将毋同乎?徐子墨芝,当位置一席于其间矣!”几年前我查看徐枋诗文,就是想找到一些与郑所南《心史》有关的记述和吟咏,而且我以为一定会有的。你想,《心史》明末在苏州发现和刊刻,已在徐枋十八岁前后,身居其地,自当知闻其事。况且其老师郑敷教,就正是刊刻《心史》的主要参与者,且自称所南裔孙;他的很多师友如杨廷枢、黄宗羲、董说、杨补、归庄、李模、魏禧等,都写有肯定《心史》的诗文;他的弟子潘耒,同时也是顾炎武的门生,而亭林则写有《井中心史歌》。(同样,我想徐汧也应该有述咏《心史》的诗文。)然而遗憾的是,我在《居易堂集》里却是没有找到记咏《心史》的诗文。

这样的情况我以往碰到过不少。再如,我以为在明清之际陈子龙、夏完淳等人慷慨激昂的诗文集里,一定会有涉及《心史》的地方,但没有发现。做学问须尊重事实,没有就是没有。有的话,自然证明《心史》在当年的影响,也可说明吟咏和记述它的人是不以《心史》为伪的;但如果没有,却不能径说他没受《心史》的影响,更不能证明他就是否认《心史》为真。因为不见提及《心史》,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应该分析研究;而且徐枋(及陈子龙、夏完淳等人)的诗文,也未必全都保存下来了。以前有一位与我“商榷”的论者,竟然以祁彪佳、钱谦益诗文中没有提及《心史》为由,振振有词地证明“井出《心史》之必无其事”,实在强横得可以。(何况祁、钱集子中其实涉及《心史》的记载很多,只是他看不懂或粗心未见而已。)

这次我重读《居易堂集》,却终于发现徐枋是常读《心史》并绝不怀疑其真的证据,亦是小小的一个收获也。在又一篇《题画芝》中,徐枋这样写道:“郑所南先生尝自题其兰云:‘凄凉如怨望,今日有遗民。’托兴湘纍,思深故国,虽数语,直与《离骚》同其哀怨。余每读而悲之。乙巳小春,偶画墨芝,捉笔黯然,以其时考之则可矣。”这里提到的郑思肖诗句,正是出于《心史·大义集》中的《墨兰》:“钟得至清气,精神欲照人。抱香怀古意,恋国忆前身。空色微开晓,晴光淡弄春。凄凉如怨望,今日有遗民。”须指出的是,存世历代画迹,从未见题有此诗的所南墨兰;历代文献中,亦从未见著录此画此诗的记载。且今见所南自题画诗,皆“其意深密”(陆行直语)、“险异诡特”(郑元祐语),与《心史》中诗之哀怨直露颇为不同。总不见得徐枋有一幅日常拜观的三四百年前的所南墨兰,而所有友人竟一无记述。因此,徐枋“每读而悲之”的,必是《心史》无疑。乙巳即康熙四年,徐枋四十四岁,那年小春有什么事使作者“捉笔黯然”,特地要读者“考之则可”?这个哑谜似乎还真值得探索一下,待考。

将徐枋比作郑思肖,将《居易堂集》比作《心史》,是大家公认的。当代史家谢国桢在《增订晚明史籍考》中谈到《居易堂集》时,就说:“其所著文震孟、吴焕、华允诚、沈寿岳等人之墓志,则等于郑所南之《心史》也,读其文亦可以见其志矣。”华师大出版的《居易堂集》附录里辑录的有关清人投赠、题咏、悼念之作,也有很多这样评价的诗句和论述。而这样的诗文,我还能随手补充不少呢。如清初武进杨昌言在《梧冈集》中就有《寄祝徐俟斋先生》,多达六十四首(当是祝贺徐枋六十四岁生辰),其三云:“三吴名士数南州,镜里流光渐白头。案上诗编新甲子,井中书续旧春秋。闲云野鹤扶筇得,剩水残山泼墨收。纵有千金浑不顾,看囊那用一钱留!”诗甚佳。案上新编,就是刚问世的《居易堂集》;井中旧书,当然是指《心史》了。

清初江阴李崧《芥轩诗草》中的《赠戴南枝》一诗:“热血难消白发新,沧桑阅历几番尘。独书甲子依彭泽,老向乾坤哭富春。画里无人元隐士,井中有史宋遗民。一竿何处堪垂钓,流水桃花护旧津。”该诗所赠和所颂的是遗民戴易(戴氏亦山阴人),戴易亦徐枋好友。诗中“井中有史宋遗民”云云,也完全可以用来歌颂徐枋。而《清史稿·徐枋传》还记有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徐枋]卒,以贫不能葬。一日,有高士从武林来吊,请任窀穸。其人亦贫,而特工篆隶,乃赁居郡中,鬻字以庀葬具,纸得百钱。积二年,乃克葬枋于青芝山下,而以羡归其家。语之曰:‘吾欲称贷富家,惧先生吐之,故劳吾腕,知先生所心许也。’葬毕即去,不言名氏。或有识之者,曰:‘此山阴戴易也!’”冰雪风节,故友真情,三百年后犹令人涕下!

此书的编排,也是极有特色的,一反历来别集多将诗赋居首的编法,而以书及尺牍(即今之书信)冠之。这是颇有深意的。作者自述,盖此集中惟书为多,因其四十年束身土室,四方知交问讯辩论,一寓于书。而且,作者数十年来往书信,“俱不得已而应,非泛泛寒暄应酬之比”。其中谢绝当局者往还诸书,及答一二权贵论“出处之宜”诸书,更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文字。由此看来,谢国桢特别重视其所撰墓志,还未必深得作者之心。因其碑版传志之文,固然如其所说“若违心从事,仅仅谀墓,则百无一焉”;但全书之精华,作者所最自许者,还在书及尺牍。

在我看来,《居易堂集》的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都是很高的,思想价值更不待说。集中论气节、辨出处诸书无论矣,即《诫子书》一篇,就令我百读而不厌。诫子该书汪洋恣肆,黄河千里,谆谆教诲,反复将万言。有人劝作者精简删节,他自信而风趣地回答:“子固习见鸡足之庳而欲截鹤胫也。”今人所编各种“家书集”“家训集”等,似均未能取镜于此,实是一大遗憾。

这部《居易堂集》属于《明代别集丛刊》系列,我一看该丛书将出的第一批书目,皆为明清之际气节之士之著。如熊开元的《熊鱼山文集》、姜如农的《敬亭集》、杨炤的《怀古堂诗选》、黄宗会的《缩斋诗文集》、王弘撰的《砥斋集》、顾苓的《塔影园集》等等,都是吸引我的书。我期待着。

(本文来源:东方早报 ) nete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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