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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春雨天

 费厄泼赖 2013-01-29

水墨春雨天

许冬林

一过立春,这江南江北,便阴进了多情多愁多雨天。

九后初醒的大地,是一张古旧宣纸,从老先生的橱顶上抽出来,柔柔铺展开。绵绵春雨缤纷下着,不知朝暮。

天幕浅灰低垂,隔江的江南丘陵在视野之末,云气雾气的,仿佛一团重重叠叠的淡墨在宣纸上初初洇开。远山,远树,远的街市与村落,都汪在一片朦胧隐约的水气里。

是啊,春雨的腰身这样细,脚尖子撂得这样轻。只听见那霏霏簌簌的雨声,絮语一般,又如何能一眼捉住雨的形迹?

一带长江在雨里。昏黄的江水,被千万条雨丝罩着,色泽层层浅下去,近于国画里意蕴深长的留白了。一条淡赭石色染出来的渔船,泊在深赭石色的江岸边,刚放学的孩子扛着一把杏黄色的布伞,轻捷踏上一条长长的木跳板。跳板在雨里轻轻颤动,送孩子回到渔船上。船舱里一个女人,在舱口对着天光补网,她一定是那个孩子的阿妈了。阿爸在哪里呢?春雨不紧不慢,依旧那么织渔网一般细针密线地飘着,江水苍茫。将目光送远些,在白水长天之间,会看见浓重的一点墨影,上面隐约摇着一点朱红的旗子,想必就是他了。阿爸在江上捕鱼,阿妈在船上补网,孩子在岸上上学……天黑,他们就团聚在这条长年泊在岸边的船做的家里。辛劳抑或轻盈,灰暗抑或清新,一切都在春雨天里。

迷蒙的江天之间,七八点淡黑鸟影浮在雨气里,或疏或密地排列,翩翩过江来。柳树林里或许有他们的巢,天已灰沉沉地进入暮晚。柳树正抽青,抽得起了烟,在微雨里婆娑恍惚。江滩上芦芽已出土,在雨里身姿挺拔,当头一截石青色的梢子,有剑气。但春雨这管细密羊毫当空里下来,斜斜抹了又抹,芦芽们就朦胧在漫漶水气里了,成了毛茸茸的细乱线条。

江堤之内,是喜乐悲愁茂盛生长的人间。

高高低低的房子错杂在潮湿的空气里,色淡的是新式的平顶水泥制楼房,色浓的是老式的青砖黑瓦的房子。房前围着院墙低矮的院子,房后立着高大的桑树或榆树。那些树野着性子生长,枝干粗黑横斜,无章无法;而叶子们还只是薄薄一层浅的柳黄,还没来得及泼染头顶那小半块天空。院子里杏花在开,蓬勃的一树湿冷的清芬,蜜蜂未扰。雨在下,花在开,新蕾叠着旧红,湿漉漉分不出层次。花都开糊了。星星点点的胭脂红在雨水里化开,成了一大团的粉色,修饰着粉墙斑驳的人家,烘托这色调疏淡水墨氤氲的江北春雨天。

写雨的诗词里,我只偏爱两首。一首是小晏的《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想着那情景:庭中落红纷纷,窗里人伶仃空寂;湿了翅膀的燕子双双飞到屋檐下,唧唧喳喳交流着雨的温凉,不解人的落寞……再怎样热闹的桃花天,也要在这样的寂寞中凉下来了罢,凉成一桢黑白的老照片:落花,微雨,双燕,独人。浅灰的天空下,一地碎碎白白的落花,几条疏朗线条里,淡墨晕开一个低眉的人,头顶上是墨色的一双喜喳喳的燕子。落花天,在一双燕翼下,越发叫人惆怅了。

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也是少年时喜读的一首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年少时,读这首词,单偏爱“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这一句。觉得那雨应是一场旖旎的春雨了,少年多才又多情,放荡不羁,人在歌楼,帘外雨潺潺,眼前红烛昏沉,罗帐内佳人慵懒迷离。人生年少,是这样的轻狂与得意!直到多年以后,直到自己也经历悲苦与辛酸之后,才终于掂量出后面那几句的沉重。壮年听雨客舟中,这雨是饱经离乱黄叶纷飞的秋雨了;而今听雨僧庐下,这雨是心志烟灭的枯寂冬雨罢。人生,在这听雨里,就这样由色彩繁丽,走向了凛然萧瑟的黑白。到最后,走成了一幅水墨世界:一切都瘦了,淡了,空了,只剩下寒山远寺,云水茫茫。

窸窣雨声里,我翻着旧书里读过的旧词,心上淋淋漓漓,觉得自己也融化成了一滴潮凉的液体。我是什么呢?是羊毫尖子上一滴将落未落的墨?还是雨过春晓落花上盈盈晃动的一滴、未干的雨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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